漂泊心绪:明初岭南诗人孙蕡贬谪心态解析
2020-12-28刘英波
刘英波
(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引 言
在中国历史的长河里,因种种原因遭受贬谪的仕宦文人举不胜举。贬谪期间,他们各自运用不同的形式书写自己的人生,诉说不同的感人故事。由于每个贬谪对象的出身、经历、性情以及所处环境的不同,使得每个故事的韵味各有不同,元末明初闻名于时的岭南诗人孙蕡便是其中通过语言文字讲述故事的人物之一。孙蕡(1334-1390)①,字仲衍,号西庵,广东南海人(今顺德市)人;性情敏迈,少负气节,时有文名,被誉为岭南诗派之首。在群雄逐鹿的元朝末年,孙蕡在元至正二十三年(1363)入何真幕府。洪武元年(1368)廖永忠征南时,孙蕡代替何真作书请求归附明朝,被征典郡教。洪武三年(1370),朝廷设科取士,孙蕡得中高选,授工部织染局使(九品);不久,出任虹县主簿(九品);随后,征任翰林院典籍(从八品);居翰林三载后,又外放平原主簿(九品),期间不知什么原因被逮系罚做劳役,不久获释罢归;洪武十五年(1382),起为苏州经历(八品);洪武二十二年(1389),又以事谪戍辽东;洪武二十三年(1390),因党祸被杀。对于孙蕡坎坷的仕途经历,明人沈德符总结说:“盖仕宦二十年,一禁系,一从戎,四为下僚,仅一入史局,而不免伏锧”[1]393。近年来学界对于孙蕡的研究,主要表现在:生卒年及其死因考辨、家世生平的梳理、作品流传及辑佚、诗歌创作及诗史地位、“南园前五先生”群体研究涉及孙蕡等多个方面,取得了较为显著的成就,②而对孙蕡外放与谪戍期间复杂幽妙心态方面的探究却较为少见。笔者结合当时的文化背景,借助一些历史文献及其现存作品,试图对孙蕡的贬谪心态予以解析,以加深人们对于这一个案的体认,也为了解明代其他仕宦文人的贬谪心态提供一定的参照。
一、漂泊何当还——无尽的思乡恋亲之心
自洪武三年赴京中举之后,孙蕡便远离了“郡城多暇日”“诗社良燕集”“幽独抒雅怀”相对惬意闲适的生活,走向了漂泊之路。为此,他曾写过《别弟》《别邻》《别友》《别内》等诗作,表达“飘荡各分散”“泪落不敢挥”(《别弟》)的离情别意。然而,正当孙蕡想在南京工部织染局使任上实现其“志在身与名”的目标时,不知什么原因被外放虹县主簿。虽说外放虹县的官职品级没有改变,但毕竟离开了权力中心——京城,实有贬谪之意,其《送虹县尹陈景明》中“甲寅(1374)三月春欲尽,我来洪州寻吏隐”,所表达出的无奈与自嘲,实是其当时心态的一种呈现。远离家乡,仕途受阻,不免增添了孙蕡思乡恋亲的情绪,如《虹县九日登五女塚》三首之三:
五女峰头烟树荒,登临聊得散徜徉。忽惊重九今朝是,却忆三千客路长。冷露馀花偏有色,朔云断雁不成行。宁教醉里逢佳节,且免醒来望故乡。[2]531
这首诗是作者虹县任上适逢九日登高而作。五女塚,一曰望花山,位于今泗县城西。他本想凭借登高眺望缓解一下内心的惆怅与郁闷,可看到的却是被云烟笼罩着的疏树荒野。忽然记起今日又是重阳,一下勾起他心底“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伤情绪。身在三千里外他乡的山峰,看着岩边还未凋零殆尽的几朵野花以及空中漂浮不定的云朵,听到南飞鸿雁落单时的声声哀鸣,使作者哀伤的思乡情绪达到了极点。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他是那么的无奈,只能借助杯中的残酒在醉梦中释放“身是客”的孤寂与哀愁,也只有这样才能减免醒来后的痛苦。
好在孙蕡在虹县任职时间不长,一年后因“加意劳来,民还其业”等惠政,被征召翰林典籍。任翰林典籍期间,孙蕡“日侍上左右,奏对敏便,而客观飘逸”,还参与了“预修《洪武正韵》”,“以奉常之节监祀于西川”[3]14等事,写有《车驾游天界寺应制》《朝回呈诸阁老》等应制、酬答之作,此时可谓其仕途最为惬意的时候。可孙蕡富有才情、自负气节、不妄交往、奏对敏便的性格与能力,不免遭到别人的妒忌与不满,他也发现自己很难适应权力中心错综复杂的官宦生活,于是便自求外放。最终,他怀着“祗笑儒生拙”的无奈以及“疑谪夜郎”的迁客心态出任平原县主簿,由八品官降至九品。根据孙蕡的现存诗篇,可见他在赴平原任的路上不只一次地舒泄“苦哉离家人,坐念生百忧”(卷二《苦寒行》)的感伤情怀,诸如“冷雨青灯吟客梦,东风蓬鬓异乡人”(卷六《思家》)、“故人今不见,孤客倩谁怜”(卷五《过东阿怀雪篷》)的诗句也时见笔端。例如《客平原春日有怀》:
怅望乡园去计违,春来惟有思依依。客程故向南天远,花信偏于北地迟。汉帝苑边卢橘熟,秦佗墓上鹧鸪飞。柴门独对东风掩,此日松筠冷翠微。[2]533
孙蕡在平原县任职不足一年,坐事遭逮去服劳役,但很快被释放归田。后来,他虽然被重新起用苏州府经历,平静过一段时间,但又因事受到牵连谪戍辽东。孙蕡谪戍辽东期间没有表现出“恻怆伤肺肝”的思乡恋亲之情,而是呈现出一种“梦魂清夜绕江南”“相思何处不依依”的幽淡、深远情思。究其缘由,不排除他当时的感伤诗未能全部保存下来,不过,根据孙蕡谪戍辽东时表现出“怡然就道,酌酒赋诗,无异平日”[4]208的情形,以及他小传中所云:“(洪武)十一年罢归田里,放迹云林中,益肆力于问学,所见益深,有轻死生、齐物我之意”[3]14等,我们认为屡经打击且年过五十的孙蕡已在一定程度上看淡了个体命运的起伏与生死变化,从而表现出了一种超越生死之后相对坦然的人生境界,故而影响到了他在此期诗歌创作中的情感表达方式与表现效果。
二、应有音书慰别愁——对朋友的不舍与挂念
与思乡恋亲相关的是,孙蕡还写有一些赠人之作。此类诗作的存在,既是孙蕡不同贬谪时段与他人交往活动的记录,也可从中品读出他祝颂、寄思、不舍的复杂情怀,一定程度上缓解、填充他谪宦生活中的烦闷、愁苦与孤寂的情怀。
外放虹县主簿期间,孙蕡曾写有《送张仲庸归陕西》(卷四)。其中,先交代张仲庸离家数千里今日得归休的事实,又写“临岐送君饮君酒,五女峰头握君手”的依依惜别情,最后以“明年二月君到家,寄声为道平安否”,表达对好友的担忧与挂念。又如《送虹县尹陈景明》(卷四),其中有对陈景明“文章破的推殊伦”的褒奖,有对他“为官作事仍更好”“父老皆言大尹贤”的颂赞,还有对陈景明离开虹县赴京时民众“卧辙扳辕泪相续”“相看不相舍”动人场景的记述,均表明了孙蕡对陈景明取得的政绩与深受民众爱戴的认同,尾联以“天京到日知安稳,多寄洪州父老书”表达对好友的希冀与念想作结。
洪武十年(1377),孙蕡自求外放,由京城至平原县任主簿。在与好友高彬道别时,他曾作《往平原别高彬》(卷四)。其中,除了有对高彬的称颂,更多的是直抒惜别情,如“平生不作儿女悲,独向高彬泪如霰。”“今晨我作平原别,高彬不意情欲绝”等,形象地书写了两人唏嘘不已的离别场景,表达“应有音书慰别愁”的渴盼与承诺。别离南京时,孙蕡还写有《之官平原留别诸老》,其中“朱衣和泪别龙庭,瘦马嘶风出凤城”抒写与京城诸老别离时的无限伤感,“驱驰祗笑儒生拙”“紫薇花月向谁明”等诗句流露出当时无奈、郁闷的情怀。在去平原的路上,孙蕡怀念起自己的好友黄哲,以“故人今不见,孤客倩谁怜”舒泄迁谪期间的别思、奔波之苦,忆起好友的形象“紫髯风猎猎,纱帽月娟娟”,使他产生了一种强烈而又不可得的倾羡之情,并通过“傥遂幽园约,琴樽共晚年”书写仕途的无奈以及目前不能实现的心愿。在平原短暂的任职期间,孙蕡的“老东家”何真北上路过平原,两人得以相见,孙蕡赋写《送何三(何真)元帅北上》(卷四),颂赞何真的功业,追忆二人的友情,其中连续书写“我与何郎情最多”“何郎与我情最厚”,以彰显两人的深情厚谊,从而衬托了“临岐送别”时的不舍以及“白雁南还寄书否”的深深寄愿。
洪武二十三年(1390),孙蕡谪戍辽东。期间,他遇到御史陈孟阳,撰写了《送陈御史孟阳之官三河》(卷六)。想当年,陈孟阳“文墨侍彤闱”“妙句曾看对御题”“意气青云动”,现如今却是“棲迟皂帽低”“歧路相逢又相别”,真令人感叹人生的变化多端、命运无常,从而珍惜每次的相见与别离。还有,他在《怀万修撰谪辽东》(卷六)中云:“垂老谪官瀛海上,惊闻呜咽泪沾巾”,实写对好友垂老之年遭受远谪的惊叹与哀伤,而此时的自己也正遭受着这种惩罚:“我亦漂流向沧海”,两人同病相怜、心心相惜,从而迸发出“相思何处不依依”的悲怀。以上诗篇寄寓了孙蕡与朋友间的点点深情,既有平淡的酬应之言,又有饱含血泪的痛彻之语,是其人生故事中值得珍藏的一些记录。
三、勤政忧民、建功立业与感念君恩的情怀
(一)勤政忧民之心。细读孙蕡的现存作品,让人感到其中有着较为浓厚的用世思想,即使在困苦的境况下,表现得依然明显。譬如,勤于政事与关心民生疾苦方面,他在《治县事作》中云:“讼庭敞公馆,牒诉日纷纭。退食常少暇,吏牍苦长勤。刻木对胥曹,皇华劳远宾。清晨起坐署,日入未解绅……”[2]478便述写了他处理县事政务时的繁忙与辛苦。虽然诗作最后以“誓言谢簪绂,垂纶越水滨”表达隐闲之志,但是由前面的“纷纭”“少暇”“长勤”“清晨起坐署”“日入未解绅”等词句可以睹见其勤政济民的情怀。如歌行体《虹县行》:
虹亭村落如秋花,十里五里方一家。山城县治开草屋,草屋低窄旋桑麻。丁男当官应徭役,妇女看家种山麦。汴沟淤塞无稻苗,麦足家家黍为食。野桑养蚕收茧丝,枣根染丝来作衣。秋湖水落莲芡盛,腊月雪深鹑兔肥。岁时浇酒五月暮,但愿开云雨如注。蚕成麦熟官事闲,柳堤人唱桑阴树。[2]498
2.1.2 原因分析(见表2) 由表2可以看出,影响医学生对思想政治教育感兴趣的因素主要有:(1)学校思想政治教育的形式。有32.7%的医学生认为思想政治教育形式单一,基本以理论教学为主,太枯燥。(2)医学生对思想政治教育的认识水平。有17.7%的医学生认为思想政治教育不重要,学好专业课才是根本。(3)学习负担过重。11.3%的医学生认为学习负担过重,无暇顾及思想政治学习,在有限的时间内,首当其冲先学习专业课程。
又如《平原行》:
古原县郭如荒村,家家草屋荆条门。自罹丧乱新复业,千家今有一家存。稚子采薪割蒿草,妇女携筐拾梨枣。丁男应役不在家,长驾牛车走东道。黄河水涸无鱼虾,居人七月方食瓜。人烟星散不成集,棠梨苦叶烹为茶。凌州九月官税促,黍子在田犹未熟。春霜夏旱蚕事空,不卖新丝卖黄犊。银河七夕如水流,明年麦好君莫愁。[2]498
前一首,写作者在虹县任上目睹的百姓生活境况。其中,既描绘了村落稀疏,集居草屋,男役女耕,种植桑麻、麦黍,采桑养蚕,枣根染织等生活环境与生活细节,也写到了秋天莲芡丰收、腊月鹑兔肥,以及五月对风调雨顺的期望与蚕成麦熟后了却官差的喜悦,从而彰显出他关注民众生活的爱民情怀。后一首,写平原县民间百姓的生活境况。开篇就流露出了作者的感伤情绪,如“县郭如荒村”“家家草屋荆条门”写其荒凉与贫苦;接着写遭遇丧乱后“千家今有一家存”的悲惨情形,并间接交代农村荒贫的原因在于丧乱;随后,写稚子、妇女、丁男们分工劳作,以及他们饥时食瓜以及拿棠梨叶烹茶的生活细节;再写,官府在黍子未熟时催促租税,春天降寒霜、夏季大旱导致蚕业未收,老百姓不得不卖黄牛犊以补短缺的实情;面对如此情景,最后作者只能用“明年麦好君莫愁”以示安慰。再有,《平原田家行》记述平原县田家生活时,以“衣粗食恶莫用悲,犹胜北军离乱时”作结,也有安慰民众的情愫在里面。由此,我们除了领略到孙蕡歌行体“琳琅可诵,微嫌繁缛”[5]70的特点外,更深刻感受到这类诗作的现实意义。不过,因其缺少反思、批判的力度,也就大大削弱了这类作品的思想深度。
(二)建功立业之心。无论从什么角度讲,谪戍辽东要比外放虹县、平原县主簿残酷的多,可在孙蕡谪戍辽东间所作的诗作中,除了“此去向园路几千”“独怜落职东迁客”等流露出漂泊感伤的情怀外,还存有不少希望建树功勋的诗句,如“万里封侯期可遂,春风笳鼓入长安。”“傥许从戎树勋业,白头归路拥旌旄。”“凯奏北旋应有日,同游俱是济时才。”“浴凫飞鹭立沙际,疑是青琐晨朝班。”“兴来落笔才无敌,老去从戎力尚堪”等。当然,谪戍期间写有积极昂扬情怀的作品并非不可,但对于特定境况下出现这一现象的个体而言,应该有些因由值得探究。除了像明初一些文人对新王朝抱有希冀且心存畏忌等因素外,笔者认为还有两个层面的原因值得关注:一是,据史料记载,孙蕡谪戍辽东时,时任辽东都指挥的梅义素闻孙蕡之名,迎置家塾,而且在谪戍期间孙蕡还曾奉命出使过朝鲜,这对于被谪戍的官宦来讲已是较高的礼遇,因此这一境遇应该影响了他当时的情怀,从而影响到其作品中的思想表述;二是,虽然孙蕡被迫谪戍辽东,但是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受党祸牵连而被处死,就是说其内心仍然存有获释的渴望,而这应是促使他作品中多次表达建功志愿的动力之一。另外,结合前文所引孙蕡有“轻死生、齐物我之意”“怀灵荃志不忘君”的思想,再有对“其究极天人性命之理,濂洛关闽之学,为岭表儒宗。历仕虽不甚显,而所至有声,出处穷达、夷险一致云”[3]14的评述,也能帮助我们对孙蕡此期作品中的这种情怀有所认识与理解。
(三)感念君恩之心。虽然多次身陷逆境,孙蕡仍未忘君恩,且屡屡提及。譬如,他外放平原主簿辞别诸老时,曾赋诗感叹“祗笑儒生拙”,随后便是“悯念难忘圣主情”的咏叹。在平原任上,他因事被逮输作萧墙时,仍然不忘书写“尚承恩”“感明宥”的情怀。后来,即使谪戍辽东“漂流向沧海”,孙蕡仍不止一次地说“见说皇家雨露匀”“圣世君恩殊未薄”。这不禁使人产生疑问,在逆境之中孙蕡为何会多次感念朝廷与皇恩呢? 结合当时的文化背景与孙蕡的生平史料,我们认为回答这一问题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孙蕡适逢元明之际,由元朝末年何真幕府的宾客转而供奉新朝,并被委任典郡教,洪武初年又参加科举考中举人,得授工部织染局使之职,后任虹县主薄、翰林典籍、平原主薄、苏州经历等;基于孙蕡由元末文人身份被新朝接纳的客观事实,考虑到元末明初文人对新朝报有希冀,以及他“少年有奇志,思欲分国忧”的进取情怀,再有“怀灵荃志不忘君”的思想等,我们认为他多次感念皇恩,跟他受到新朝接纳的心理与欲分国忧的行为驱动力是分不开的。其二,明朝初年,新王朝对待文人采取的压制政策,以及以“胡惟庸案”为代表对大批官宦、文士的清剿等,均对当时的士夫文人产生了不可低估的震慑作用,加之孙蕡屡遭打击的痛苦经历,出于对皇权的畏惧,或许是出于自保,在诗中抒怀的同时以颂君感恩的语句作为点染,也是合乎情理的。
四、恻怆伤肺肝——哀伤、悲凄、无奈的心绪
远离故土和亲人到南京为官,使得孙蕡颇为感伤,好歹有“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与“三不朽”思想作以调解与支撑,使他能够保持一定的心理平衡,还不至于那么痛苦。可随着之后仕途上的屡屡受挫,孙蕡就没有那么镇静啦,思想情绪也发生了较大变化。因此,除前文述及的恋家思人、不忘故友、勤政忧民、感念君恩、建功树勋等情怀外,其作品中还表现出了哀伤、无奈、悲凄的情怀。如《杂诗》六首之二:
浮萍无根蒂,泛泛江海间。狂风簸巨浪,漂泊何当还。亦似离家客,长年去乡关。莽莽涉万里,迢迢度千山。沉忧捐精魂,远道多苦颜。无为歌此词,恻怆伤肺肝。[2]472
透过这些文字,能体悟到他因长年仕途受阻、漂泊在外,不能释放的凄怆情怀。再有,《行路难》:“我行欲济无方舟,长吟泽畔成久留。暮天摇落对羁客,白石楚楚青枫秋。”《梁父吟》:“为臣自古良独难,我更怀之催肺肝”等。由此,不难识见他处于困厄境况时,所产生的报国无门、屡遭排挤的苦闷心情,而这种烦懑只能用“为臣自古良独难”予以舒泄,使人对人生艰辛产生更多的思考。
在去贬谪地的路上,孙蕡曾不止一次地表达哀伤、无奈的情愫。譬如,《清河口》:“江河万里杳何极,行役半生犹未休”感叹行役之苦;《过三洪》:“谩有微吟追太白,此身疑谪夜郎还”隐写自己贬谪时的境遇与心情;《聊城》:“愁来自撚鸦翎箭,日落登城射断鸿”抒写哀愁之绪;《过高唐》:“千年往事今尘土,寥落幽花酒一杯”写无奈感伤之后的洒脱。贬谪间,孙蕡怀念好友时,表现的也是感伤有加,如《寄奉文渊学士吴公》:“独怜落职东迁客,远道西风鬓御皤。”《怀朱太史芾宋舍人璲》:“谁怜漂泊向江关,独倚长风忆妙颜。”《怀万修撰谪辽东》:“垂老谪官瀛海上,惊闻呜咽泪沾巾”。其中,“独怜”之感叹,“谁怜”之叩问,“呜咽泪沾巾”之哀痛,非有亲身经历者,是难以体悟得到的,故此作者感叹道“忠诚不见白,剖心良独难”,其中蕴有多少苦闷与无奈!另外,《西菴集》中还有《班姬怨》《阿娇怨》《湘妃怨》《昭君叹》《白头吟》等作品,虽然具体创作时间难以确定,但其中所寄寓的幽愤情怀应该与屡遭贬谪的仕途经历有关系。
与同时期“南园前五先生”中的其他四位相比,他们入明之后的生活道路、人生故事有同有异,如黄哲、王佐、李德均有出仕为官的经历,其中黄哲因“在郡诖误”惨遭处死,赵介隐居不仕也未逃脱因家累被逮、死于舟中的结局。作为惺惺相惜的好友,加之一些相似的经历,使得他们的诗作中流露出一些相同的心绪,如黄哲《王彦举听雨轩》中云:“一别凄凉十二年,关河风雨隔幽轩。怀乡泪逐灯花落,隐几晴忘春溜喧。”“西窗旧话谁与传,思君昨日空回船。”(卷五)李德的《立秋日登汉阳朝宗楼怀乡中诸友》:“得罪缘微禄,怀君属早秋。”“淡云乡树远,孤月旅情幽。借问衡阳雁,何时到广州”(卷四),均是宦途中所作的怀乡思友之作;又如,黄哲的《河浑浑》诗句:“茫茫下邑皆涂汙,民不粒食乡无庐。桑畦忽变葭苇泽,麦垄尽化黿鼍居”(卷五),则流露出他在东平府通判任上面对夏河汛作时的济民情怀;还有王佐的《应制赐宋承旨马》:“圣明天子齐唐虞,四方混一同车书。”“须知君恩如海深,臣骑黄马当赤心”(卷三)等,流露出很浓的感念皇恩甚至拍马的情绪。③这些心绪的共性呈现,不仅与其密切的挚友关系、相同的仕途经历有关,还与他们生活的时代环境、以儒家伦理思想为主的深层次文化心理结构、易代时对待政治的态度以及作为人的朴素的心理诉求等有着疏密不同的关系。然而,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如果以他们现存的诗作与史料细较起来,他们仕途上的复杂心绪也有着明显的个性差异,譬如思乡情绪的浓度、感念皇恩与建功立业的强度、哀伤苦闷情怀的程度等,均可作以比较。
总之,受诸多因素影响,人的心态是复杂而又幽微的。对群体而言,其心态有着令人不可忽视的共性特点;对个体而言,不同时段会呈现出不同的心态,即便是同一时段不同境遇下的心态也会有所差异。孙蕡因坐事遭贬或主动寻求外放,身处困厄的境况下,表现出了对亲友的思盼、对民众疾苦的关注、对谪居生活的无奈与幽愤;谪戍辽东期间受到较好的礼遇,又使他表现出了建功树勋的心态;当然,还有他时时不忘对皇恩浩荡的感念之情。借助孙蕡留下来的作品与史料,可以洞察其复杂幽微的内心,尤其是遭受困厄时对生命的体悟与抒写,从而帮助后人更好地体认世界、社会与人生。
注释:
① 关于孙蕡的生卒年,有1334-1389年、1338-1393年、1334-1390年以及1337-1393年四种说法,本文采纳了第三种观点。关于孙蕡的死因,有人模糊认为死于党祸,有人认为死于胡惟庸党祸,也有人认为死于蓝玉党祸,本文采纳了模糊说法。(参阅汪廷奎:《孙蕡之死考辨》,《广东史志》1996第2期,第46-50页;陈恩维:《元末明初南园五先生生卒年考补证》,《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10年第5期,第101-102页;陈艳《南园五先生生平疑事考》,《阅江学刊》2016年第3期,第128-132页。)
② 参阅陈恩维:《明清以来“南园五先生”研究的检讨与前瞻》,《广州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第83-89页。
③此段中所引黄哲、李德、王佐的诗句均出自葛征奇编:《南园前五先生诗》,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75册,第13-5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