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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对“五四”精神的认识与阐释

2020-12-14

宁波开放大学学报 2020年2期
关键词:五四湘西沈从文

吴 倩

(安庆师范大学,安徽安庆246000)

“五四”时期,思想界和文化界迎来了翻天覆地的革新,并形成了泽被后世的“五四”精神。中国现代作家对“五四”精神的理解各有不同,在沈从文看来,“五四精神的特点是‘天真’和‘勇敢’”。[1]135“‘五四’二字实象征一种年青人求国家重造的热烈愿望,和表现这愿望的坦白行为。”[1]268用天真、勇敢的热情去创作、去改造社会,才是“五四”精神。那么,沈从文为何如此认识“五四”精神,又如何在自己的创作中实践“五四”精神?这个问题十分有必要加以询问和思考,它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全面深入地认识并理解沈从文的文学世界。

一、沈从文对“五四”精神的独特认识

“五四”时期,充满反传统的喧嚣,涌现了一波又一波呐喊彷徨的声音,实在热闹非凡。在“启蒙”与“救亡”这两面大纛下,文学、道德、伦理、艺术的革新接踵而至。自由、平等、个性解放、人道主义的“五四”精神更是影响了后一代,作为五四后起作家,沈从文也深受“五四”精神影响。

沈从文文学观念的形成离不开“五四”文学的影响,也与他自身独特的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有关。1920 年,沈从文调到报馆工作,认识了一个洗礼于“五四”运动的进步工人。这个印刷工人拥有许多新书和新杂志,在他的引荐下,沈从文接触了许多新杂志,对社会、人生都有了新的见解,新智慧、新思想充斥于他的脑中,“为时不久,我便被这些大小书本征服了。我对于新书投了降,不再看《花间集》,不再写《曹娥碑》,却喜欢看《新潮》《改造》了”。[2]362“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巨大,1923 年,隅于湘西的沈从文,也想要读书,决定去北京闯荡一番。他在《从文自传》的最后一节《一个转机》中表述到:“我记下了许多新人物的名字,……我崇拜他们,……写得那么好。”[2]362可话锋一转,“可是我完全想不到我原来知道比他们更多,过一些日子我并且比他们写得更好”。[2]362沈从文为何如此前恭后倨?我们知道沈从文最初的写作非常困难,生长于极其偏僻的汉苗杂处的小山城中,受到的教育文化层次皆很低落,还有过危险的从军经历,目睹了无数次的杀人砍头场景,亲身体会到社会底层人们的生活。他说自己是“五四后期作家”,[3]420虽“缺席”于“五四”运动的发生,幸运的是,在通往文学之路的中途,得到了郁达夫的无偿帮助,结识了徐志摩、陈通伯等一批“五四”人,在《晨报副刊》《现代评论》《小说月报》《新月杂志》等刊物上发表作品。由于同“五四”作家群体的接触让“五四”氛围深深地影响着沈从文。此外,沈从文还进入北大求学,北京大学那时“打开校门”的举措影响很大,沈从文有幸进北大旁听,参加考试,甚至可以拿奖学金,这算是沈从文从文的幸运之处。可是,他没有成为“新青年”,因为新青年之“新”,在于历经现代思想的启蒙而觉醒,而沈从文身上没有发生这样的“觉醒”,进而他的作品被认为“没有思想”,“白话文最要紧处‘有思想’,若无思想,不成文章”。[2]361沈从文对“五四”新文学的前恭后倨,不是对其有意见,而是沈从文对文学有着自己独到的感受和见解。“你们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泪;且要求一个作品的具体表现东西到故事发展上,人物言语上,甚至于一本书的封面上,目录上。你们要的事多容易办!可是我不能给你们这个。我存心放弃你们,在那书的序言上就写得清清楚楚。我的作品没有这样也没有那样。你们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义。”[4]6

在1927 年前后,文学运动又有了新变化,商业、政治的融入,文学的各种“思想”随时代而变。沈从文的思想是从自己的生命体验与现实的摩擦中生长出来的,用约定俗成的眼光去看待他的创作,认为其作品“没有思想”,结果自然南辕北辙。对此沈从文自然无可奈何,“提起‘时代’,真是一言难尽。……这个名词本来似乎十分空虚,然而却使青年人感到一种‘顺我者生逆我者灭’的魔力。这个名词是作家制造出来的,一般作者仍被这个名称所迷惑,所恐吓”。[5]101,102在1927 年的《艺术杂谈》中,沈从文再次说到,作文学革新运动其人者,并未作出什么成绩就成了伟人、权威、元勋,压制着像他这样的后来者,“因为老牌子的存在作喽啰的却永是个喽啰”。[1]20

沈从文文学观念初步形成于1930 年。在《现代中国文学的小感想》一文中沈从文充分地表述了自己的文学思想,书中谈到了“五四”巨匠们――鲁迅、茅盾、老舍、叶绍钧,以及女性作家――丁玲、淦女士(冯沅君)的文学创作。沈从文呼吁作者用“自己的言语”,[5]35来讲述中国人的生活,写出具有强有力的民族意识的文学;可所谓的北伐成功之后,文学与“商业”和“政治”结缘,“成为中国文学转换方向使之热闹的背景”。[5]32文学转换了方向,沈认为作家的眼要看到生活中的一切事物,寻找趣味,重振文学的希望。1931 年,沈从文在《窄而霉斋闲话》一文中初试啼声:“我们应当等候带着一点儿稚气或痴处的作家出来作这件事。”[5]41现存的文学家受到过去观念与时下流行风气的影响,只是把文学看成一种副业,以玩票精神随意写作。故沈从文认为中国文学的希望还在于改变文学者的态度,作家要诚实地去对待文学。1933 年,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中进一步提倡“厚重、诚实,带点儿顽固而且也带点儿呆气”[5]52的作家品格。这样,伟大的作品才会诞生。

20 世纪30 年代京派与海派进行了长期的文学争论,沈从文反对将文学与商业挂钩,主张文学应该远离政治。在文学创作实践中,他以个人的审美艺术形式表达自己的文学观念。1935 年发表的《新文人与新文学》一文中,沈从文批评了当前新文人的种种不“新”,认为这些人并不是真正地热衷于文学,只是为了谋取个人利益。在他看来,“能把文学当成一种宗教,自己有心作殉教者,不逃避当前社会作人的责任,……不怕一切很顽固单纯努力下去的人”[5]87,88才是有志于文学的新人。1936 年,沈在《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再次提到了文学者的态度问题,该文认为时下的大多数青年作家写的文章都差不多,应景凑趣,无自身的个性和特点,故“作者需要有一种觉悟,……得自甘寂寞,略与流行观念远离”。[5]107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不难看出沈从文的这些观念是对“五四”精神的继承与发展。

在世事多艰、个人命运的颠沛流离中,沈从文择善固执,以他有情的目光细腻入微地描述天真与勇敢的“五四”精神,并不断地诉说自己心目中的“五四”形象。可以看出,与“五四”的互动加深了他对“五四”精神的理解,“五四”精神也影响了沈从文的文学。

二、“五四”精神在沈从文文学创作中的表征

沈从文对“五四”精神有着个人独特的理解。其创作实践显示了与主流作家不同的路径取向,他的湘西书写和现代都市书写,“其背后具有强烈的民族国家情怀和人类意识”,[6]他以民间作为启蒙的主体性资源,他笔下的湘西世界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其文字在抒写湘西底层人的日常生活,发掘人性美与善的同时,还饱含了对湘西世界原始的、无意识的、带有悲剧性的生命状态的关切与同情。发表于1934 年的《边城》显示了沈从文自觉的民间意识,他将笔触深入到生命的最底层,书写了湘西世界的人情美与人性美,挖掘出了中国乡村社会和人性最本真的状态,从而开创了乡村美学的最佳范例,并诠释了作者本人对“五四”精神的独特理解和表现。纵观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其对“五四”精神的表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民间创作立场与民间审美理想的表现,乡土乌托邦与都市恶相的张力叙事,祛魅与建魅并置的主题。

民间立场是沈从文特有的创作立场。与其他“五四”知识分子不同的是,沈从文以自下而上的启蒙视角去抒写乡村民间,倾心赞美民间社会。沈从文常自称是“对政治无信仰对生命极关心的乡下人”,[3]127他讴歌朴实无华、善良忠厚的底层人生机勃勃的生命力,他以湘西乡村的各种鄙事传达自己感时忧国的情怀,暗藏回归人的原始状态的冲动。与鲁迅致力于批判国民劣根性的不同是,沈从文刻意描写了国民善良、淳朴的美德,并将其作为一个“根性”加以肯定与赞美,他还原了一个近乎原生态的民间世界,不遗余力地赞美这个古老的保留初民特性的“生民”对生的执着与韧性。

沈从文民间审美理想主要表现为独有的湘西审美直觉和审美判断,以及独特的心理机制和语言风格,他的作品既充满着泥土气息,又杂糅着现实,但读上去非常自然,使读者不由得被他个人的文体气息所吸引。不仅仅是他的文体,他的背后还有一个世界,这是沈从文的独特之处。

沈从文的小说大致可分为两种类型,一写湘西人伦风情,二写城市的繁华与堕落。“凡写乡村,都很美好;凡写都市,都很糟糕。”[7]352他歌颂湘西文化,批判都市文化,以乡村为对照批判都市,形成独特的张力叙事。如《丈夫》《边城》《贵生》等小说。“沈从文的一生中有两条河,一条就是汪曾祺所说的,他家乡的那条河,流过他全部的作品。”[8]16他以乡下人的人性美和善来批判都市人的人性丑和恶,在谈到《边城》的创作初衷时,他说:“我要表现的本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于人性的人生形式。”[4]7湘西是沈从文魂牵梦萦的故乡,也是他创作力量的来源,沈从文凭借湘西这瓣花香,创造了灵根自植的机会。关于湘西想象的故土情结,原始生民的崇拜,以及野蛮而生气淋漓的乡风民俗,构成了沈从文心中精彩的“我城”。相对于“事功”的现实,湘西的当下是“有情”的。剪不断、理还乱的细枝末节,野性的牛保却又有着纯洁的品质;夭夭是个美丽的妇人,她与水手的肉体交易是一种原始而粗糙的生活方式,作者只是怀着真诚去描写她,意不在批判她的生存方式,而是要展示出乡下人的美与善。(《一个多情的水手和一个多情的妇人》)

《边城》的故事很简单,小说里没什么坏人坏心,整个小说里都是美好的人与事。叙事一开始就很舒缓,有一种无风舵旋转的感觉。“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9]4层层叠叠地展开,平缓、沉静的语调娓娓道来。文中的白河、白塔、青山等自然风物,给人的审美感受是清新与质朴。这个小城被称为“爱与美的桃花源”,这里的一人一物,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蕴含着沈从文对湘西故乡凤凰古城的热爱,也显露出他对真善美的不懈追求,更彰显出他自身“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人格魅力。沈从文用并不急躁的笔调,缓缓铺陈了一幅山水田园牧歌。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美景中,长养出的少年与少女,清新可爱;邂逅的故事,婉转缠绵,浸润着别样的美感。这些使得在其中显露出的人性之美更加深刻与立体。《边城》中的人物形色各异,而人人和谐相处,这也是为何茶峒被称为“世外桃源”的缘由,更蕴含着作者的人生态度与政治抱负。翠翠与傩送恋爱时,两人一直都很含蓄,翠翠生长于自然美的环境中,她害羞的天性和纯真体现了淳朴的人性美。另外,《边城》中的其他人物,身上都有着各自的人性闪光点。勤劳苦干的爷爷,数十年如一日地在渡口以撑船为生,在女儿因爱情的追随而去世后,他也不怨天尤人,而是将翠翠养好。天保知道弟弟喜欢翠翠,虽然心里很难过,但仍然选择放手,并无龃龉,诸如此类无不显示出其中之人性美。在《边城》中,无论是人、事、物,都涌动着一股生命活力,跳出文本,这背后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沈从文的生命美学观,寄托了他的人生态度与理想追求。但整部作品在美好中却透着一股凄凉,一点忧郁。翠翠的爱情无所归,仍在等待中;爷爷也去世了,留下翠翠一人;傩送也不知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回来……由此,对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可作出更灵活的思考,湘西世界“原汁原味”的真善美与“五四”精神的内在――人与现实,是相统一的。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活在别处”,《边城》之美,也在别处。

再如,《龙朱》中写龙朱的美:“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喻全只为了他的美。”[9]145湘西郎家苗人族长的儿子龙朱,容貌与德行兼而有之,是族人心中的“神祇”。但也唯其如此,小说所透露的危机感才更令人触目惊心。对爱情的洁癖坚持,使他的情感生活曲折婉转。乍看之下,这是个简单的男女感情故事,但沈从文要说的是人的精神世界的虚无,不管他是人还是神,都在与各种欲望进行艰苦地拔河竞争。在沈从文的笔下,处处可见乡下人的真善美,这是他向往乡村乌托邦的情愫所在。

与湘西题材一味赞美湘西不同的是,沈从文的都市作品无一例外地以都市作为讽刺对象,作品基调也是以讽喻为主。沈从文用讽刺手法表露自己的愤怒,不仅书写了都市人身体上的“病”,也写了都市人精神上的“病”。如《八骏图》《烟斗》《来客》等,在这些都市小说中,病既是灾难,也是一种隐喻;是一种啮蚀身心的恶虫,又是驱之不去的欲望。《八骏图》游走病恚与诱惑的中心,他们的“病”与“病态”达到了知识分子的极限。小说以达士的视角,用饱含嘲讽的语调塑造了八位知识分子扭曲与变态的性心理,揭示了他们道德观的虚伪性,充斥着反讽。城市的喧哗迷离、华丽张致究竟为我们留下什么文学痕迹?一个幽灵在徘徊左右,蛊惑挑逗着作家神游物外。这幽灵是什么?是情欲深处的“力比多”?还是意识形态的新维度?生活于其间、写作于其间的作家向我们述说了都会男女感情的虚伪、生活的寡淡、人心的变异,一则又一则或冷隽或凄迷的故事写尽了现代都市病态与现代文明的堕落。如《绅士的太太》写绅士淑女们玩着爱的游戏,在相互欺骗中说爱,它显示了病态的城市生活,暴露了上层阶级的虚假道学和虚假文明。沈从文笔下都市人的恶相再次显露了都市人的劣根性,与乡村人的“优根性”构成了鲜明的张力叙事。

然而,沈从文笔下的田园世界看似浪漫美丽,但细细审视就能发现他对民间的审美观照并不是一味地沉迷在田园牧歌的赞美中,在诗意描写湘西底层人物时却时时透出一种悲哀与无奈。如《萧萧》的开头以一种轻快的笔调写乡下人接媳妇的场景,平静地叙述萧萧的童养媳之路,结尾写到萧萧的儿子牛儿也娶了童养媳,“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毛毛,在屋前榆树篱笆间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9]171童养媳的命运在不断轮回,在一片热闹中无声地传达出命运的悲凉。在《柏子》中,水手柏子在工作之余找了一个妓女,每次看她都会带各种女人物品送给她,仿佛就是他唯一的意中人,他从不想这个女人与别的男人怎样,他觉得他每次与女人的会面很美好,他很满足这样的状况,生活充满力量。不在乎自己的女人与别的男人发生关系,这是怎样的世界?在《丈夫》中也是如此,写一个丈夫,靠自己的女人卖淫养活家里,同意自己的妻子卖淫,这样的人也叫丈夫!即使是诗情画意的《边城》也是如此,结尾非常经典:“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9]65忧伤于是变成期盼,神秘的人,至亲的人,“明天”就来的乌托邦。美好中带着凄凉。

沈从文观察到存在于生命中的珍贵法则:同情和怜悯。于是我们看到,沈从文的小说沿着这样一个主题方向开展:一方面是对被主流和公共话语定型的叙事话语(政治神话、启蒙神话)的祛魅,一方面是对个人化的叙事话语(人性、生命、尊严)的建魅。沈从文自创作以来,便与“启蒙”“革命”的主流文学不同,祛除了“五四”启蒙神话,与此同时,他以有情的眼光去阐述抒情的现实,他的湘西抒写下,没有宏大的叙事,没有激情澎湃的革命血劲,只得一清如水的文字白描。但沈从文对人性的愚昧、家国的动乱,真的是无动于衷吗?湘西世界里的男男女女,虽普通,却又有着不普通的人生经历。就以沈从文对砍头情景的描写为例,在小说如《我的教育》《黔小景》《新与旧》《黄昏》,散文传记《从文自传》《湘西》等都涉及了大规模的砍头描写,处处都有血腥场面的出现,可沈从文写来却处惊不变,在他温柔、抒情的笔下,寥寥数语,却有多少对人世劫噩的大悲悯积蕴其中!写出了沈从文个人对生命、人性的个人化叙事话语。

沈从文的浪漫抒情看似是对启蒙主义的反驳,而其所追求的独立、自由又是与“五四”精神相一致的。我们无法把沈从文笔下的乡村世界和都市世界分开,只有全面地去审视,才能深刻认识沈从文对“五四”精神的继承与深化。

三、沈从文对“五四”精神的再阐释

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沈从文开始频频谈论“五四”和“五四”精神,这在救亡压倒启蒙的时代,显得十分地不合时宜。发表于1940 年的《白话文问题》将“五四”精神的特质归结于四个方面:第一,认同悸动多变的“五四”文学革命,肯定其意识闳域,“语体文”的书写引起共鸣,也彰显了其作用――促进了民族解放和社会改造;第二,内战和青年死亡的主要原因在于误用和滥用工具;第三是“五四”初期作家的天真和勇气,这是文人应有的;第四是蔡元培倡导和推动的“学术自由”。以上四点是沈从文所确立的“五四”精神内涵。行行复行行,沈从文念念不忘“五四”,不遗余力甚至不合时宜地为其“鼓与呼”,《五四二十一年》《文运的重建》等文章反复为“五四”正名,沈从文对“五四”的钟情和痴迷,由此可见一斑。

沈从文四十年代的文章反复强调“五四”开新文学对于艺术的追求和坚守之先河,“五四”后文学逐渐脱去的学院气,转而与商业、政治结缘,因此,他认为文艺运动需要重建,从商场和官场中解放文化,文艺要与学术和教育相结合。沈从文努力恢复五四新文学中的“天真”与“勇敢”,并将其和“社会再造”和“民族再造”的宏愿结合起来。他认为,新文学运动是这个国家过去几年奋斗的主力。也正是由此,沈从文才会在动乱的四十年代,力排众议重提“五四”精神,面对“民族自杀”[1]278的悲剧时,1947 年沈从文在《五四》中说:“五四又来了,纪念了快有三十次,这个国家的破产光景却已差不多了。……我们要从战争以外想办法,用爱与合作来代替仇恨,才会有这个转机。”[1]269-270在1948 年,沈先生《纪念五四》《五四和五四人》进一步裎露他的“五四”情怀。《纪念五四》重提“天真”与“勇敢”的“五四”精神,重申文学应与政治、商业分开,需与学校、教育、学术结合,“争取应有的真正的自由与合理的民主,希望它明日对国家有个更大的贡献!”[1]300《五四和五四人》谈到他印象中的五四人,“即从事政治,也有所为有所不为,永远不失定向,决不用纵横捭阖权谲诡祟自见。……民主与自由不徒是个名词,还是一个坚定不移作人对事原则。”[1]303对沈从文而言,他的“五四”情怀没有佶屈聱牙,只关乎他的“五四”精神。

不仅如此,沈从文还努力在现实中寻找抨击的“标靶”并借此表明自己坚定不移的“五四”立场,比如他对陈铨的“英雄崇拜”[1]136论的批判,认为它违反了“五四”所倡导的民主与科学精神;他还在《烛虚》中论女子教育,谈妇女解放,暗示“五四”以来所争取的女性解放之路,并没有进一步落实到后来的现代教育中,痛心于她们不知道真正的解放为何。沈从文由“五四”检视现实,从文学到生活,他严苛对待这些现象,觉察到历史过程中的退化及堕落。

接着,沈从文开始思索“生命本体”这类形而上的问题,他向往一种神秘柔和的生命情境,但他笔下所及都是一个“苍人奔鹿”的世界,如何超越这样的困境,一直困扰着他。沈从文的作品充满抒情韵味,骨子里自有一股超凡脱俗之气。从惊天动地到寂天寞地,历史的兴废大约不过如此。沈俨然要从最平凡的故事里思考大半生的历练。《看虹录》《摘星录》,不也可以作如是观?沈在这两篇作品皆展示了人物对理想的生命形态的执念。沈从文的努力也许未如其所愿,但他对形而上问题的思考,对文学想象的无限深情,使他的作品成为可敬的尝试。在这个期间,沈从文借思索“神”“美”等抽象命题来超越世俗,试图恢复“思想尊严”的主张,以不同于以往的形式来重新接续中国现代启蒙主义传统。不同于《边城》时期讴歌“人性的希腊小庙”,在四十年代,沈从文对“美”的向往显然有着比“人性”更具深度的思想意图,这再一次表明沈从文的文化诉求,试图重铸民魂,热情地追求“五四”精神。

人生的常与变之间的辩证何其曲折,作家也逃脱不了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建国后,宏大叙事蒸蒸日上,与主流文坛的格格不入,使沈从文“铤而走险”,改行到文物研究。八十年代,沈从文重新被文坛推崇,他在各种场合中都在强调自己与“五四”的联系,在美国的演讲中,他说:“我当时追求的理想,就是‘五四’运动提出来的文学革命的理想。我深信这种文学理想对国家的贡献。”[3]384跨过千山万水,沈从文看见悬崖边上的树,在文字的无限转折间,在俯仰之间,他说出了自己的“五四”精神,又一次阐释了什么是“五四”理想、“五四”传统。沈从文以“五四”传统、“五四”理想、“五四”标准做坚定的信念后盾。回顾沈从文的“五四”理想,在频繁的文字行旅、移动的情感想象中,沈老对“五四”精神的建构如此独特,如此愉悦和难忘。

沈从文对“五四”的言说如此不厌其烦地重复,这与他追求“五四”精神和各种现实遭遇有关联。但无论如何,都表明了沈从文与“五四”精神的内在联系。他以厚重的人文情怀写湘西世界中底层人的真善美,在此后的岁月又在思索人类生存与生命问题。这里所蕴藏的深情可想而知,沈从文以他大半生的历练投射在文学创作中,他的文学创作、文学思想以及丰盛的精神世界都体现了他的“五四”精神。

四、结语

在中国文学里,比起行走江湖的各路大家们,沈从文独自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到了一个世纪中国人的动荡与悲欢。像沈从文这样博雅通达的作家兼学者,已为数不多。从认识“五四”精神到实践“五四”精神,在这条长路上他孤独地行走着,坚定地以自己文学者的态度践行“五四”精神,而新时代文学的本质、理想和价值重在持有“五四”精神。实际上,沈从文对“五四”精神的理解有很强的个人化色彩。回顾他的种种“五四”论述,我们也应当对于他的“五四”局限予以警觉。合而观之,他对“五四”精神的激情裎露、不乏喧嚣,与“五四”的精彩对话,都让我们惊叹其能量,或引发有识者对于“五四”的再度省思,这正是沈从文的魅力所在。在漫漫长河中,“五四”精神能否继续深入知识分子心中,依旧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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