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涉酒诗中的平等意识
2020-12-14牟代群
牟代群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贵阳550025)
自古文人好饮,唐代尤甚,其中最好饮者,莫过于诗家,元人方回言:“诗与酒常并言,未有诗人而不爱酒者也。虽不能饮者,其诗中亦未尝无酒焉。”[1]168唐代诗人中不乏以好饮甚至豪饮自居者,如“王绩自号斗酒学士,元结自号酒民,白居易号醉尹、醉司马、醉傅、醉吟先生等,皮日休自号醉士”,[2]250其中李白酒名最甚,杜甫诗言李白“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3]11除了自诩酒中仙之外,亦被后世赞为“诗仙”“酒仙”。诗圣杜甫与李白是忘年之交,同李白一样好饮,故郭沫若云:“诗人与酒,往往要发生密切的联系。李白嗜酒,自称‘酒中仙’,是有名的;但杜甫嗜酒实不亚于李白。”[4]426
唐诗是我国文学史上的一朵奇葩,但唐诗所取得的成就与酒是分不开的,“唐诗中有一半是酒催生出来的,酒乃诗的基本要素之一”。[5]59,60翻阅李白现存的千余首诗作后,不难发现其诗作渗透着浓郁酒香。酒已经作为一种特有的审美意识融入李白的生命,在李白的生命历程中,诗酒是一体的,可以说酒成就了李白的诗仙之名,诗亦成就李白的酒仙之誉,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入乎其外。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入乎其外,故有高致。”[6]97而“纵观李白一生来看,他在现实中四处碰壁后陷入了人生如梦的虚无悲观主义宿命论思想中,把自己完全沉浸于酒里,以酒行乐,在酒中寻找那种落魄与寂寞”。[7]6从李白大量的涉酒诗中,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这些诗作所彰显的激烈浓郁的生命力,还可以感受到其不慕权贵的阶级平等意识、情义如生命般的友谊平等意识及男女平等意识。
一、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阶级平等意识
“诗是最古老的文学,也是最年轻的文学。诗与生命同在”,[8]1而“在不同时期,不同心境下,酒亦以不同的形式出现,也形成了诗人个性鲜明又富于变化的诗歌意象”。[9]4李白的诗作,很多是在饮酒的状态下写就的,从这些涉酒诗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李白的“兼须百家为我所用的自由开放思想及热烈追求光明理想、勇敢批判现实的斗争精神”,[10]3亦可从诗之句读之间闻其酒香,见其渗于诗酒之中的平等意识。酒之于文人,是排解苦闷的方剂,亦是寻欢作乐的良伴,虽并不见得文人都爱饮酒,但是对李白而言,他确是天生爱酒的:
天若不爱酒, 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 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 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 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 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 勿为醒者传。[11]1062
在李白眼里,天爱酒,地爱酒,圣贤爱酒,而且能够“通大道”“合自然”,即通过饮酒能够认识和掌握自然规律,从而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由此可见,酒成了李白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部分。
酒除了解忧,亦可助兴,常言道,酒后吐真言,借着酒精的麻痹作用,很多平时不敢言不能言的事情,借着三分酒气,浑身是胆,更别说天生爱酒的李白。天宝二年(734 年),时年李白四十三岁,诏翰林院,得玄宗李隆基宠信,一时意气风发,春风得意,以为可展平生之志,无奈只是作了玄宗的御用文人,这与自己的光明理想是相悖的,时间稍久则厌倦这种生活,开始纵酒昏秽,与贺之章等人结成“饮中八仙”,自此“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加之尝奉诏醉中起草诏书,让高力士为其脱靴,招人排挤诽谤,玄宗疏之”。[12]32-40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李白骨子里清高而不媚俗,虽然贵为玄宗身边的御用文人,但不能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时,就算是贵为天子的玄宗召唤,李白也是“天子呼来不上船”。在酒仙李白眼里,“他将自己与君王的关系看作是主宾关系,用则进,不用则去。他曾将自己与皇帝的关系比作是严子陵与汉光武帝,认为君臣的关系应像朋友,而不应是主、奴。若君臣不合,便可“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拄颐事玉阶”,去做“三十六帝之外臣”,可以超蹈尘外,不受人间帝王之管辖。可见李白对君臣关系的看法是颇具平等思想、民主因素的”。[12]36“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循书受贫病”[11]356(《少年行》)。“出则以平交王侯,遁则以俯视巢许”[13]1592(《送烟子元演隐仙城序》)。可见,在李白眼里,自己是同王侯甚至皇帝平等的。封建社会等级制度森严,这种阶级平等是不现实的,故而这种平等意识在李白涉诗中又表现为一种抗争意识,如《古风》(其八):
咸阳二三月,宫柳黄金枝。绿帻谁家子,卖珠轻薄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意气人所仰,冶游方及时。子云不晓事,晚献长杨辞。赋达身已老,草玄鬓若丝。投阁良可叹,但为此辈嗤。[11]99
诗歌用董偃与扬雄的典故,董偃本身是出生贫寒的卖珠儿,凭借面容姣好而结交王公,跻身上层,挥金如土,而扬雄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献赋抄《玄》而身老鬓白,通过对这两种不平等现象的比较,表达出对这种不合理的社会现象的控诉。又如《梁甫吟》: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吐气思经纶。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傍投壶多玉女,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手接飞猱搏彫虎。侧足焦原未言苦,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梁甫吟,梁甫吟,声正悲。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峴屼当安之。[11]169
此诗为天宝三年(744)李白离开长安后所作,表达了对其遭遇的愤懑及对明君知己的期待,其中以诸葛亮、姜子牙、骊食其等典故,表达了英雄不问出生而受君王礼遇的这种平等意识。因此当李白的这种平等意识受挫后,便直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11]708李白嗜酒,因纵酒可以冲破礼制、等级的限制,通过精神上的短暂迷醉作用,达到某种平等。在这饮酒的状态下,往往借着酒兴,引酒入诗表达出对唐代这种阶级不平等现象的控诉,或者说体现了李白思想中的阶级平等意识。
二、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友谊平等意识
李白以诗才名世,在当世备受追棒,但他并不因此而自我夸耀。相反,他更喜欢别人称他为“酒仙”“谪仙人”,如“举目四顾,霜天峥嵘,衔杯叙离,群子赋诗以出饯,酒仙翁李白辞”。[11]1878“世人不识东风朔,大隐金门是谪仙”。[11]377“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生”。[11]876李白是喜酒的,不单是天爱喝地爱喝圣贤爱喝,更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11]179可见,李白亦害怕寂寞,往往举杯邀朋,推杯换盏,或是作乐,或是浇愁。
在李白的潜意识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而功名富贵都是外在的。“功名富贵若常在,汉水亦应西北流”。[11]374汉水不可能西北流,功名富贵不过是过眼云烟,没有利益关系的附加,友谊往往显得更加真诚坦率。在李白的眼里,没有勾心斗角和尔虞我诈,有的只是看得见的赞美与厌恶,从李白的大量涉酒诗中,我们不难发现很多是借酒畅叙友情,如《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
黄鹤东南来,寄书写心曲。倚松开其缄,忆我肠断续。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霄。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飙。蹇予未相知,茫茫绿云垂。俄然素书及,解此长渴饥。策马望山月,途穷造阶墀。喜兹一会面,若睹琼树枝。忆君我远来,我欢方速至。开颜酌美酒,乐极忽成醉。我情既不浅,君意方亦深。相知两相得,一顾轻千金。且向山客笑,与君论素心。[11]889
开元二十二年(734)左右,岑勋来嵩山寻李白不遇,与元丹丘举酒对饮,思念太白,并寄书李白让其速来欢聚,李白遂作此诗以记之,全诗感情真挚,无一造作成分,其中“相知两相得,一顾轻千金。且向山客笑,与君论素心”表现了在李白眼里,友情超越了物质与权力,凸显了友谊应该是单纯而不搀和任何杂质的,相互之间是平等以待的。又如“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11]1074这种友情随意而率真,没有企图。诚然,李白也有忧愁,也常常借酒浇愁,但是并没有把自己的这种不快强加于人,要么独酌以消忧,如“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欢”,[11]1064要么借酒来行乐忘忧,如“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11]179诗人并不是想向朋友诉苦,而是借酒行乐以忘忧,对于朋友,诗人是以一个相互对等的关系来看待,这样的友情显得更加纯粹与真挚,孔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4]62李白并没有把自己的忧愁加诸朋友身上,反是对朋友的事情极其上心,感同身受,这显示了李白诚挚的友情观,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9]861
值得注意的是,李白择友对象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都自然而然地体现了李白的平等友谊观念,如“田家有美酒,落日与之倾。醉里弄归月,遥欣稚子迎”。[11]418就算是平民百姓,李白也不因其出身低微而瞧不起。如《哭宣城善酿老叟》:
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夜台无晓日,沽酒与何人。[11]1202
纪叟擅长酿造美酒,太白嗜酒,故屡游宣城,时间久了自然和纪叟成了好友。对于纪叟的死李白非常痛心,遂以此诗纪念。虽然纪叟只是一介以酿酒为计的老翁,但李白并不因此避而不择,足见其渗透在骨子里的这种平等观念,更为难得的是,这种平等意识还体现在对女性的尊重方面。
三、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男女平等意识
据记载,舒王以李太白、杜子美、韩退之、欧阳永叔诗,编为四家诗,而欧公居太白之上,世莫晓其意。舒王尝曰:“太白语速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15]37可见妇人与酒在李白诗歌中的频繁性与重要性。封建时代是典型的男权时代,在社会伦理道德的约束下,男尊女卑的观念根深蒂固,女性社会地位地下,鲜有话语权。由此不难想象,身处封建时代的女性,受到不平等对待是常见的社会现象。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附庸于男性,在此社会机制下,女性沦为男权社会的陪衬。而才华横溢的李白,作为盛唐最负盛名的诗人,家庭地位可想一斑,但想起家中操劳的妻子时,内疚与亏欠由心而生,作《赠内》以表愧疚之情:
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虽为李白妇,何异太常妻。[11]1192
太常妻,出自《后汉书·周泽传》的一个典故,说东汉的周泽,时为太常(官名,为九卿之一,专掌祭祀礼乐事宜),经常病卧在斋宫,妻子怜悯他年老有病,探着头问候。周泽对妻子大怒,将其送到牢房关起来。时人讥讽道:“生世不谐,为太常妻。一岁三百六十日,三百五十九日斋,一日不斋醉如泥。”[12]16言周泽不近人情,难为其妻。李白借用“太常妻”之典故表达了自己只顾日日饮酒而对妻子关心不够,较多亏欠。诗言“三百六十日,日日醉如泥”显然是运用了夸张的修辞,如此表达更显情真意切,更加凸显对妻子的内疚与亏欠。从诗中我们能够窥见李白的家庭观念,看见其妻子对其理想追求的默默支持,更能够看见李白对女性的尊重。
如果说《赠内》是诗人写给自己患难与共的妻子,随诗人半生漂泊而无所安,诗人生同情之心为人之常情,而在李白大量有关女性的诗中,亦不难发现该观点。在李白笔下所描写的妇女题材诗作中,对妓女的描写比较受后人诟病,若细加分析这些诗作,作者创作动机也是基于对女性的尊重与欣赏,如《前有樽酒行》(其二):
琴奏龙门之绿桐,玉壶美酒清若空。催弦拂柱与君饮,看朱成碧颜始红。
胡姬貌如花, 当垆笑春风。笑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11]199
诗人沉醉青楼妓女的琴声曼舞,不吝啬于用诗歌对这些青楼妓女精湛琴技与曼妙舞姿赞美,并没有对这一类身份低微的女性嗤诸笔端,而是以一种人格上平等的态度去描绘她们的才艺与魅力,这在当时男权主义社会中是难能可贵的,故安旗《与“卑贱者”同呼吸共命运――李白关于妇女的诗歌》文中明确指出:“男女平等的思想,是一种先进的思想。李白正是从这种先进的思想出发,才能如此关心妇女的命运,写出如此大量的反映妇女生活和思想感情的诗篇。这种思想在今天看来固然已不足为奇,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宣扬这种思想的诗歌,却是离经叛道,惊世骇俗之作,因而不免受到历代封建卫道者们的诬蔑和攻击。李白关于妇女的诗篇,体现了诗人与‘卑贱者’同呼吸、共命运的优良品德,和李白整个作品中的反抗权贵,同情人民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16]38
四、结论
李白饮酒写诗,诗歌其酒,以酒会友,诗酒唱酬,而其一生,跌宕起伏,时喜时悲,“正是因为悲剧人生,使李白诗的沉醉成为悲剧性的审美沉醉,他的悲慨也显得像诗一样美好,像酒一样香醇,像山花一样生动明媚”。[17]40从李白的大量涉酒诗中,我们可以洞悉在李白的眼中,上至天子下及百姓,并没有明显的阶级区分,一视同仁;在择友方面,不问出身亦没有利益的附加,平等相待;在封建社会,女性社会地位普遍低下的时代背景下,李白并没有把女性看成男权社会的附庸,而是尊重女性,欣赏女性。这在封建社会里实为难得,凸显了“诗仙”李白的伟大人格魅力,为我们更好地了解李白其人其事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