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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清代穆坪土司的家国认同

2020-12-10彭陟焱

西藏民族大学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土司

王 航,彭陟焱

(1.中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湖北武汉 430073;2.西藏民族大学民族研究院 陕西咸阳 712082)

土司是中央王朝在民族地区的代言人,履行相应的职责和义务,且拥有一定的自主权。与中央王朝关系的亲疏远近,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土司的兴衰存亡。土司需要得到中央王朝的政治认可与财物支持,中央王朝也需要土司在地方发挥保境安民的作用。双方各有的诉求为土司家国认同提供了孕育的土壤。社会认同既包括身份层面,也包括利益层面。当中央力量削弱时,地方利益无法得到保障,当中央力量强大时,地方也会因之受惠。故而,在王朝鼎盛期,土司会通过家族身份认同产生内部向心力,通过响应朝廷征召产生向东(中央)摆动力,家国认同便由此产生。

穆坪土司于明初得到朝廷封授①,治所位于今四川省雅安市宝兴县,其族属为嘉绒藏族。从明初至民国初年,穆坪土司在今川西北地区活动五百余年。在中国历史上,土司的存续时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所处地形地势的优劣,以及对朝廷的忠顺程度。险要的地势可以为土司提供天然的保护屏障,而对中央王朝的忠顺可以确保土司受到朝廷的保护,并得以发展壮大。从地形地势上看,穆坪土司境内海拔从七百余米至五千余米不等,地势易守难攻。土司境内栈道遍布,河流纵横,物产丰富,也为经济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穆坪土司因此在明朝便得以快速崛起。有明一代,穆坪土司势力强大,一度独霸川西,为朝廷所忌惮。此外,穆坪土司无论是在元明更替还是明清嬗变之际,都在政治上迅速转向,投向新朝,且始终不渝地对朝廷表示恭顺。即使在明英宗时期,穆坪土司克罗俄坚粲时常攻扰近邻、挑起事端,但依然保持对明廷的朝贡。进入清朝,穆坪土司与明正土司联姻,强强联合,成为左右嘉绒藏区军事政治格局的重要力量。在乾隆朝大小金川战役中,穆坪土司恭顺朝廷,配合官兵积极参战,成为清军进兵的主干道之一和军需补给及保障基地,随军商贾云集,始建街市[1](P45),汉人移居者渐多,不仅使当地经济文化得以快速发展,而且改变了该地的人口结构和民族分布格局。

一、清代穆坪土司的历史记忆与家族认同

穆坪土司是嘉绒十八土司之一。“嘉绒”一词是藏语的称谓,其语源没有统一的说法,在方位上是指从成都平原向西北山脉的过渡地带。关于嘉绒土司的族源,都离不开“大鹏鸟”的传说。土司家族都认为自己是大鹏鸟的后代,这其中便包括穆坪土司。如今在宝兴硗碛藏区妇女的装饰品中,依然可以看到琼鸟(大鹏鸟)的形象。据当地人介绍,当年穆坪土司官寨门首上方也绘有大鹏鸟形象。可以认为,大鹏鸟的神话是嘉绒藏族人民维系族群身份认同的情感记忆,决定了嘉绒藏族民族心理上的一致向心力。

谈及家族认同,便不得不谈亲属关系和婚姻制度。亲属关系在一切蒙昧民族和野蛮民族的社会制度中起着决定作用[2](P24),其本质则是文化层面上的制度规范。从已发现的资料来看,清代穆坪土司及下属头人多有汉名,而且取汉名方式也与内地以家谱排辈的方式极为类似。如土司坚参囊康汉名坚永宁,其长子丹增汪结汉名甲凤彩,次子丹珍彭错汉名甲凤池,继子丹紫江楚汉名甲凤翔,皆以“凤”入名。土司坚参生朗多吉长子为坚衍桓,次子为坚衍熺,另有坚衍湘、坚衍坤、坚衍锜三位夭折的后代,皆以“衍”入名,且末字以金木水火土五行为部首。其吸收汉文化的程度可见一斑。在称谓上,穆坪土司同样使用父、母、子、女,姐、妹、侄、侄女等称呼。更值得注意的是,自坚参囊康始,历代穆坪土司的字辈为:永、凤、恒、衍、子……这种期盼家族儿女双全、人丁兴旺的生育理念亦与当时清王朝“盛世滋丁,永不加赋”的国策相适应。

与其他嘉绒藏族土司类似,穆坪土司在婚姻制度上呈现出“内收外放”模式。内收是指穆坪土司只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选择婚姻。第一,直系亲属不得通婚;第二,妻兄弟婚②较为盛行;第三,夫姐妹婚③盛行;第四,存在入赘婚。男子入赘后所生子女随母姓,三代以后才能恢复男方本姓;第五,实行阶级内婚。嘉绒藏族阶级制度严格,男女选择婚姻仅限于同阶级内部。土司坚参罗阿僧格(坚衍桓)时期,包姓头人的三个女儿包莲秀、包寅秀、包寿英“生长于世禄之家,命运乖舛,未能出闺。兼之姊妹六人,三弟兄辅佐坪司,不能行孝于二人。三姊妹谨守闺阃,不能择配于名门。”④在“名门内婚”的观念之下,出身高贵的包姓女子只有自守厄运而困死闺门。所谓外放式婚姻,是指土司在选择婚姻时往往会重点考虑政治因素,而不是地域因素。婚姻是土司之间社会关系网络建构的一个手段,土司通过婚姻的选择来达到政治上的目的。[3]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七月,清朝派驻打箭炉(今康定一带)的营官昌侧集烈不服从中央的统治,与清朝争夺打箭炉,杀害明正土司蛇蜡喳巴,史称“西炉之乱”。康熙帝闻知消息,断然下令派兵进剿。穆坪土司坚参雍中七立积极响应,率领一千土兵,自带盐粮,攻瓦斯,破大冈,一路上奋勇当先,首先挺进西炉,为平定叛乱居功至伟。蛇蜡喳巴被害后,其妻工喀承袭土司之职。然而经此一战,明正土司“仅存子女,丁壮殆尽”,寡妇当政又势单力孤。然而,打箭炉是汉藏商人汇集的重镇,地理位置也十分重要,坚参雍中七立此时借机提出联姻之策,迎娶工喀女儿桑结。此举既挽救了危难之中的明正土司,也间接地将打箭炉划入穆坪土司的势力范围,可谓一石二鸟。

穆坪土司坚参达结的次妻王幺幺曾一度同时掌握穆坪、明正两土司的印信,终其一生对朝廷竭诚尽责,屡建军功。由于王幺幺美丽聪慧,且颇有权谋,对穆坪土司的兴盛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在康定、穆坪等地至今流传着一些关于这位奇女子的逸闻趣事。其中最为著名的传言是:王幺幺与康熙帝之子果亲王允礼相恋,并且生下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署理明正土司,另一个署理穆坪土司。为表明他们是果亲王的后代,故而将果字拆分为“甲”和“木”,以此作为两土司的姓氏。果亲王为表示对王幺幺的怀念,还亲笔题赠“武显将军”一匾,并留下九龙缎子套裤一条等等。

相传,果亲王允礼风雅能诗文,当年走到打箭炉,曾作《七笔钩词》讥诟当地风物。王幺幺由于年轻貌美、善解人意,而且掌有穆坪和明正两大土司实权,便得到了允礼的宠爱。据传当时打箭炉的文武官员特意为果亲王建造了头道水(即小天都)榆林宫等行宫,种植奇花异草,果亲王常携王幺幺游赏。还有传说称,坚参德昌和坚参囊康都是王幺幺守寡后与果亲王所生的孩子。直到民国时期,穆坪和明正土司的后人还称自己是“龙种”。特别是在康定一带,更是盛传明正土司坚参德昌的确为果亲王之子。[1](P48)坚参本写作“甲木参”,甲和木正好是果字的拆写。

针对这个传说,可以加以分析。果亲王允礼生于康熙三十六年(1697),卒于乾隆三年(1738),为康熙帝第十七子。雍正六年(1728)封和硕果亲王,总管礼、工、户三部,颇有文采。雍正十二年(1734)七月,允礼奉命赴泰宁护送七世达赖喇嘛格桑嘉措返回西藏,十二月底到达泰宁,第二年正月返回打箭炉,恰逢朝廷给明正土司颁发印信。果亲王特意题赠“显武将军”匾,以示褒奖,这其实是清王朝实行羁縻政策,以拉拢少数民族地区首领的一种惯用手法。从时间上看,王幺幺丈夫坚参达结于雍正十一年(1733)病逝,坚参达结正妻喇章署理明正土司事务,而王幺幺兼管两土司则是到了乾隆十年(1745)。因此,允礼赠匾时真正管理明正土司的是喇章而不是王幺幺。而且,根据允礼亲自撰写的《西藏日记》可知,允礼在打箭炉城只住过两夜,故而他与王幺幺相爱是不可能发生的,所生二子就更是无稽之谈了。[4]自王幺幺之子坚参囊康始,土司的名字常被译为“甲木参……”。“甲木参”与“坚参”互为谐音,实际上是出自藏语。藏语“甲木参”是“佛法胜利之经幢”之意。因打箭炉地方汉人较多,居民生活方式多受其影响,常有自取汉族姓名者。明正土司亦以汉名为姓,取“甲木参”字头而姓“甲”。穆坪土司自乾隆三十八年(1773)后与明正分开,为示区别,以“坚参”的坚字为姓。因此,“甲木参”与“果”字毫无关联,王幺幺与果亲王之间的情愫也并非历史真实。

王幺幺与果亲王的传说虽不可信,但传说也反映了一种心态,传递着一种身份认同。作为世代与朝廷交好的地方土司,穆坪土司似乎也在尽力寻找一种与中央政府不断增进感情的方式。由于穆坪土司有着辉煌的历史,他们更试图通过攀龙附凤的办法为家族增添无上荣耀。而王幺幺与果亲王允礼的故事恰恰表达了这种诉求。虽然这一荒诞故事经不起推敲,但从中依然可以感受到作为一方政教首领,穆坪土司“向东摆动”的趋近帝国的家族认同感是多么强烈。[5]

二、清代穆坪土司的文化认同

文化是民族的本质属性,家国认同亦是基于文化认同。在服饰、精神文化等方面,穆坪土司主动吸收汉文化,兼容并蓄,营造了多元的文化氛围。

嘉绒藏族的衣袍原本是宽大长拖形,后来受到汉文化影响,上衣改得短小紧身,如金川一带的妇女所穿衣裙“如汉人之汗衣,窄袖,长仅及腰,贫富皆同”,男子则穿上了汉人的长衫,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民国时期。[6]在穆坪土司时期,穆坪一带“男剃发留辫,戴圆顶毡笠,着长衣,披红偏衫。番妇盘髻,垂双辫于额前交挽之,着大领短衣,细摺长裙,拖秀带,勤于耕织。”[7](P726)皆有汉服之风。

在精神文化方面,清代穆坪土司在宗教信仰和文字使用上也对汉文化颇为仰慕。汉传佛教在穆坪地区的传播有着悠久的历史。随着内地汉族的迁入,佛教随之兴盛起来,当地大建庙宇,雕塑佛像。清嘉庆年间,穆坪土司就在莲花山上修建了佛教庙宇。此外,穆坪土司地区还存在着道教信仰,信道教者多为移居硗碛的汉族人。硗碛锅庄房外部顶梁有垂下约1米左右、被雕成日月形状的木饰件,当地藏族人民解释这既是敬奉日、月,也是敬奉玉皇大帝。可见,硗碛的道教信仰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藏族民众的认同。在文字使用方面,相传康熙年间,穆坪土司坚参雍中七立自西藏回穆坪袭职时,通事教雍中七立说“谢大人恩”四字,雍中七立竟然一个多月都没有学会。但是到了乾隆年间,土司坚参囊康的汉文化水平则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当地也出现了勒石记功的文化现象。在今天的宝兴县五龙乡存有清代的云峡崖刻,旧时这里沿着崖壁铺设栈道以通往来。乾隆时期,坚参囊康下令凿石壁为长形崖路,宽有五六尺,可供轿子通过,时人称这段崖道为“高梯子”。崖壁上有许多藏式佛像浮雕,还有修路碑记和坚参囊康题诗。崖壁上《创修岩路碑记》文为:

从来萨嘛岩窝至鱼通一带,俱系偏桥。年中时修时损,每多艰难。今我坚公好善乐施,毅然捐资,率属各村头目人等,共勷盛举。于乾隆四十一年六月,募匠凿岩修路。次年八月,而成大道。诚哉一劳永逸,备矣。孰不歌功而颂德者乎!谨以碑口志其不朽。

穆坪董卜韩胡宣慰使坚参囊康捐银五千二百两,属下大头人:陪尤东包国玺,德崩包国文,赶羊包玉权,羊村包天禄,波于包国祥,鱼通总□郎札□,尧碛头人登达郎百。各村头人:宗冈朗洽,若必李宏绪,索巴松结,小木坪杨德明,格达六出甲,出居六甲,鱼通墨崩,章谷乌公纳甲川,其格,其咱,师着篙日果达各处头人姜札等(捐银数略)。乾隆四十二年丁酉桂月二十日。[1](P69)

碑文明确记载了坚参囊康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六月率领各大头人捐资修路的历史事实。另有坚参囊康文采斐然的题诗一首:拔步唯艰与物推,千金□舍济颠危。多方只悯行人阻,敢诩阴功万载垂。宣慰主人囊康题。[1](P70)此外,在今宝兴县城西北8公里的五龙乡瓦西沟有一条修建于清代的铁索桥,是当时穆坪与明正土司之间往来的必经之处。值得注意的是,在西岸岩壁上刻有两首诗,其一为《瓦西铁索桥落成志》:“□□□□□涓涓,两载亲瞻见□□……方东……挥金似土成□美。炼□□桥不募捐。我亦有□□快睹。□题永纪万□年”。落款处为“芦阳岁荐士许明琪撰”。另一首诗题为《丙午秋铁桥落成志》:“望洋恨隔水涓涓,咫尺声闻……天矢志成梁垂……”。落款处为“宣慰主人甲勒参纳□□题”。文字虽已漫漶不清,但从中仍可窥探当时穆坪地区浓厚的汉文化氛围。

清代,穆坪土司“颇慕汉化,一切土政,力仿汉制”[1](P52)。在金川战役期间,先后有百万余官军及随军商旅出入穆坪地区,致使穆坪汉人数量激增。土妇王幺幺特意聘请熟悉文史的汉人为坚参囊康主持征调文移等事,称为“代幕”。代幕帮助土司处理军书情报,并教土司、头人学习汉文,汉人入境者也渐渐增多。金川之乱平定后,穆坪商民云集,商业得到快速发展。

坚参囊康在位时期,穆坪土司的文治达到鼎盛。除了自己精熟汉文化外,坚参囊康还在甘孜德格印经院上供金银千两,迎得了佛典《丹珠尔》,并且主持书写了多达二十万函的佛经典籍,还出资修造了佛像、佛经和佛塔。在坚参囊康的主持下,穆坪地区又建立了城隍祠、关帝庙和川王宫等。据坚参康囊功德碑记载,坚参囊康曾在穆坪地区建有永宁府和高达百尺的经楼。据有关资料分析,永宁府极有可能就是坚参囊康(坚永宁)所建的“衙门岗”的土司官寨,百尺经楼可能就是永福寺。⑤可见,穆坪土司深受汉藏文化的影响,不仅信奉藏传佛教,还信奉道教以及四川民间信仰,体现了兼容并包的文化理念。

三、清代穆坪土司的政治认同

国家是一个以法律和制度为基础的共同体,拥有单一的政治意志。它包含了一些一般性的管理制度,从而能够表达共同的政治情感与目标。[8](P16)在清代,穆坪土司虽地处汉藏交界处,拥有一定的自主权,但始终处于清王朝大一统的政治格局中,对于维护川西北地方安定、民族团结、国家稳定有着不可分割的责任与义务。这种以民族认同上升至国家认同为背景的责任与义务充分体现在中央王朝对地方的历次战争中穆坪土司所作出的贡献。

战争不仅是一种政治行为,而且是一种真正的政治工具,是政治交往的继续,是政治交往通过另一种手段的实现。如果说战争有特殊的地方,那只是它的手段特殊而已。[9](P26)康熙年间,穆坪土司坚参雍中七立协助清王朝平定西炉之乱,其子坚参达结投入清王朝平定准噶尔策凌敦多布袭扰西藏之乱。康熙六十一年(1722),坚参达结率土兵三百名克服建昌、盐井、呐汝窝地方。雍正四年(1726),坚参达结“率土兵五百名攻克凉山、普雄、黑盐井,又率土兵三百名攻克三渡水,留土兵四百名驻防”。雍正六年(1728),坚参达结应中央征调,“调土兵七百名攻克阿都、阿驴、雷波等处”。七年(1729),“率土兵五百名攻克瞻对、桑昂邦等处;是年,拨夫三百名修理惠远庙工”。八年(1730),又“率土兵一千三百名征剿查妈所桑昂邦,又进征乌蒙,克平永善,复沿江堵御”。十年(1732),“率土兵一千一百名克平儿斯堡结布结兴、瓦都瓦尾俱蒙,议叙赏赉有差”[10](P266~P267)。乾隆十二年(1747),大金川土司莎罗奔发动叛乱,先后杀害千总向朝选及游击将军罗玉朝,历史上著名的大小金川战争就此打响。在出兵问题上,清王朝一贯奉行“一家有事,彼此救援之盟”,谕令穆坪土司派兵与明正土司、瓦寺土司等相互协防,共同屯驻。乾隆三十一年(1766)三月,小金川土司僧格桑与大金川土司索诺木勾结侵犯邻地,朝廷令四川总督阿尔泰召集九土司环攻大金川[11](P14219),穆坪土司奉命派兵与瓦寺土兵共同屯驻小金川,以示震慑。八月,穆坪土司派人亲自去见僧格桑,晓以利害,使其退还所侵占之地方[12]。九土司围攻之事遂罢。可见,穆坪土司不但响应朝廷号召出兵,而且洞悉朝廷意图,选择恰当的时机充当中间人的角色进行斡旋,穆坪土司对中央强烈的归属感可见一斑。在第二次金川战役中,穆坪土司更是克服困难,奋勉出力。据统计,穆坪土司在第一次金川战役期间陆续出兵共计三千五百名。第二次金川战役中,穆坪土司伤损甚多,原本可派兵一千三百余名,今则仅能派出三百二十余名[13](P78),两次金川战役,穆坪土司共计出兵达三千八百二十余名。由于青壮年大量锐减,伤亡人数难以计算。清政府不得不将战争中擒获的大小金川战俘分赏给各路土司,其中穆坪土司分得两千八百九十一名,其中壮丁一百八十五名⑥。除此之外,穆坪土司还克服道路险阻的困难,担负运粮的任务。史载,穆坪所在西路粮线“每月协运米面二千余石”[14](卷314,P151)。仅在第一次金川战争期间,穆坪土司就承担运粮至少四万二千石。第二次金川战争期间,穆坪所在西路运米“以计有一万二千余石”,有力地支援了前线清军。

金川战役结束后,乾隆皇帝“钦赐诚勤巴图鲁四川木坪宣慰使司宣慰使”⑦称号,坚参囊康成为清朝历史上唯一一位名列紫光阁功臣的土司。第二年,又特许至热河观光,赐宴班禅额尔德尼、王公大臣及金川、穆坪土司坚参囊康等四十四人,优厚有加。直至乾隆五十五年(1790),《清实录》中均有穆坪土司坚参囊康进京朝觐,受到皇帝优待的记录。此外,坚参囊康上表为其母王幺幺请赐旌表事,朝廷考虑到王幺幺及其夫坚参达结有功于朝廷,特破例许可,并立牌坊以示褒奖。穆坪土司与中央王朝之间的政治纽带因战争而紧实。

在今宝兴县穆坪镇红军长征翻越夹金山纪念馆内,有一通巨大的石碑,上面以优美的字句镌刻了对坚参囊康一生的赞颂:

钦赐诚勤巴图鲁、穆坪宣慰使司宣慰使、军功加衔一等、甲大老爷建造功德碑记

夫人建功立业,必本之以德,而济之以才。苟有德无才,则难以成丰勋伟烈;而有才无德,亦多见其好事喜功。惟才德兼备,而后见诸事。功者皆出于忠君、孝亲、为国、爱民之深□,可以铭诸金石而不磨。如宣慰公讳甲勒参纳木喀,聪明刚果,多艺多能,自承袭世职以来,动作食息,不忘国恩,内外公私,永言先德。以故生平建树,皆上关忠孝,下本慈祥。夫非有德有才之明验乎?公勤诚报国,能致其身。两金猖獗,几被谤言,而一腔忠义,三载勤劳,亲冒矢石,愤立奇勋,卒表精忠,循蒙圣眷。其所以两建御□楼者,□□□□□□□□以□边远□□夙□瞻仰□□万寿以无疆□其忠悃□何如哉□□□□□氏□□□□□威远服公。新建永宁府百尺经楼,为母祈生,□□福迄于今□近朝睹。请建贞节坊,千秋□□,为母增死后之荣。迄于今,人民感慕其孝,思为何如哉?若夫创立城隍祠,重修关帝庙,增新川王宫,公之诚于祀神者□非公之勤于治民,□至□修羊村石路,造瓦西铁桥,又于札底关外一带偏桥,俱炼铁索,扶危济□,万古永逸。其恩遍土民,泽及商旅,又何如乎?公生平捐造,功德何止万金,悉蓄自节俭,不派人民,而卒能全忠孝、布慈祥,以垂于不朽。余尝入□西席,得以知其始末焉。□因客商慕其德,嘱余作文以寿⑧石,故乐为之记。

公本讳坚参囊康,乾隆□□⑨年承袭穆坪宣慰使司宣慰使。两金之役,屡建军功。仰荷皇恩,加诚勤巴图鲁,赏戴花翎,循加□□□顶□甲勒参纳木喀□□□□入千叟大宴,蒙圣恩赐□□□□耀前□□胜六番副□于后。

首客(略)

穆坪秦楚吴蜀闽众客商(略)

大清乾隆五十三年岁次戊申荷□吉□

雅州府芦山县新荐岁进士许明琪拜撰 安□□明□镌

公立⑩

碑文明言,坚参囊康“动作食息,不忘国恩,内外公私,永言先德”。不忘国恩是对国家认同的情感;永言先德是对家族认同的情感。“公勤诚报国,能致其身。两金猖獗,几被谤言,而一腔忠义,三载勤劳,亲冒矢石,愤立奇勋,卒表精忠,循蒙圣眷”凸显了坚参囊康对朝廷的忠诚以及战场上的勇武。“公生平捐造,功德何止万金,悉蓄自节俭,不派人民”则表明坚参囊康乐善好施,治民有方。总之,坚参囊康上忠朝廷,下安黎民,修庙建桥,扶危济困,泽及商旅,才德兼备。碑文处处体现着穆坪土司与清中央的密切关系,彰显出强烈的家国认同感。

结语

共同的历史记忆与家族认同定义了“我们是谁”,是穆坪土司国家认同的基因;文化上的兼容并蓄阐释了“我们学谁”,是穆坪土司国家认同的基石;政治上的共同体意识揭示了“我们跟谁”,是穆坪土司国家认同的要义。历史、文化、政治三位一体,在家族认同的基础上共同构建了穆坪土司的国家认同。穆坪土司与中央王朝一道维护了历史上川西北地区长时间的稳定局面,并促进了当地的经济文化发展。有清一代,穆坪土司始终为“向化之土司”[14](卷323,P325),将其自身纳入民族大一统的格局之中,自觉维护地方安定与国家统一,并且在与中央王朝的不断接触中强化自身向心力,强化家族身份认同和对清王朝民族政策及国家体制的认同。

[注 释]

①穆坪土司于永乐十三年(1415)正式获得朝廷封授,初名董卜韩胡宣慰使司。乾隆十年(1745)始称“穆坪董卜韩胡宣慰使司”。“穆坪”在档案中常简写作“木坪”。本文为行文方便,统称穆坪土司。

②即兄死弟娶其嫂或弟死兄娶其弟妻。

③即姐妹同嫁一夫。

④节选自宝兴县民治乡光明村三女墓碑文。

⑤任乃强《民国川边游踪之〈天芦宝札记〉》载:旧土署侧,近定西门有喇嘛寺,旧名永福寺,为土司家庙,俗呼经堂(P45)。又载:(坚参囊康)建小卡子后山嘴上土署与永福寺经堂(喇嘛寺)(P54)。

⑥数据来自中国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四川少数民族社会历史调查组编:《金川案》,第79页。

⑦宝兴县博物馆藏,穆坪土妇王幺幺贞节牌坊碑文。

⑧“寿”为通假字,通“铸”

⑨此处所缺文字当为“十一”。

⑩碑身因在红军时期被刻上“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救穷人 紫光政治部制”字样而影响碑文释读。全文系笔者于2017年7月1日现场抄录,标点为笔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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