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明代古文选本中的诸子
2020-12-10郑天熙
郑天熙
(华南师范大学,广东 广州 510000)
《文选》的选文标准是“辞采文华”“沉思翰藻”,不选老庄管孟等以说理为主的诸子,“老庄之作,管孟之流,盖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今之所撰,又以略诸”。①(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北京:中华书局1977 年版,第2 页。这一屏诸子于总集之外的做法,影响后世古文选本深远。《古文关键》《崇古文诀》《文章轨范》《文章正宗》等宋代古文选本,都没有选诸子,②南宋汤汉的《妙绝古今》选了《孙子》《列子》《庄子》《淮南子》等诸子文章,但仍极为少见,不是普遍现象,且《妙绝古今》在后世的流传远不如《古文关键》《崇古文诀》《文章轨范》等古文选本。“修而不立诚,达而不适用,乃无用之空言耳,如《庄》《列》之荒唐,扬、马之丽靡是已。”③(明)王鸿渐:《迂斋标注古文后序》,祝尚书:《宋人总集叙录》,北京:中华书局2004 年版,第257 页。排诸子于古文选本之外的做法,在明代被打破,明中后期出现大量选诸子的古文选本,笔者统计的就有66 部,明人将诸子视为有助科举的古文,对诸子文章的文法技巧与美学特征给予充分关注,甚至还有专门选诸子的选本,笔者经眼的就有14 种之多。古文选本入选诸子、评点诸子,在明代中后期是普遍现象,反映出明人富于时代特征的古文观与诸子观,对古文选本的编选传统有冲击、有新变,并影响到清代古文选本,其意义不可小觑。
一、诸子的出场
明初在思想上以儒家六经为正统,主程朱而排诸子,解缙批判庄周、申韩、苏张有悖六经,不可取,④(明)解缙:《廖自勤文集序》,《文毅集》卷七,《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36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678 页。宋濂著有《诸子辨》,以儒家思想评判诸子学说,批评老子祸害后世,庄子“甚无顾忌”。⑤(明)宋濂著,顾颉刚标点:《诸子辨》,北京:朴社1926 年版,第21 页。薛瑄说:“老子庄子不述前圣之言,自为新奇之说,所以为异端也。”他笃信程朱,批评宋濂《诸子辨》将周程列于诸子之后,“周程圣贤,岂诸子之敢望乎?”①(明)薛瑄:《读书续录》,《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11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767,769 页。王祎《文训》:“诸子之文皆以明道,然各引一端,奋其私智,穿凿道之大义,乖大体。”②(明)王祎:《文训》,《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1454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418 页。诸子的异端身份,使其在明初备受排斥,即使认识到诸子是“文之工者”,也要加上一句“虽工弗贵”③(明)李濂:《瞽言四首》,《嵩渚文集》卷四十七,《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71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30 页。,更不用说诸子能编进以明义理切世用为宗旨的古文选本了。
转变发生在明代中后期,自王阳明《五经臆说序》提出“五经糟粕”论后,文化界群起响应,乃至李贽发出六经“道学之口实,假人之渊薮”的惊人论断,诸子在六经权威被动摇后得以出场,成为文化界新宠。诸子学得以复兴,到晚明已是“天下子书横流”④(明)单思恭:《四书窥序》,《甜雪斋文》卷三,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五辑第67 册,合肥:黄山书社2015 年版,第32 页。。焦竑《与友人论文》:“六经、四子无论矣,即《庄》《老》《申》《韩》《管》《晏》之书,岂至如后世之空言哉!《庄》《老》之于道,《申》《韩》《管》《晏》之于事功,皆心之所契,其实胜也。”⑤(明)焦竑:《与友人论文》,《焦氏澹园集》卷一二,《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364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103 页。标举诸子乃契心之学。袁宏道肯定诸子百氏皆有自家之“理”:“道家则明清净之理,法家则明赏罚之理,阴阳家则述鬼神之理,墨家则揭俭慈之理,农家则列奇正变化之理。”⑥(明)袁宗道:《论文下》,(明)袁宗道著,钱伯城标点:《白苏斋集》卷二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年版,第286 页。诸子的“道”与“理”,得到正面评价。而诸子在文学上的价值,包括文法技巧、文章风格等,中晚明以来被普遍关注。唐顺之肯定诸子文章各自树立,不复依傍的“本色”⑦(明)唐顺之:《答茅鹿门知县》,《荆川集》卷七,《丛书集成续编》第144 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社1988 年版,第296 页。,彭辂赞赏诸子“管不袭晏,墨不轨老,荀不剿孟,孙不录苴,彬彬乎其文矣。”⑧(明)彭辂:《文论》,《明文海》卷九十,《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454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53 页。诸子文章有利于时文写作,能助益科举,读书人都喜读诸子以“资其用,博其趣”⑨(明)童轩:《答丁凤仪书》卷一百五十一,《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454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590 页。。王世贞将《庄子》《列子》《左传》《淮南子》并称为古四大家,唐宋文较四家“未逮”。其中有三家是子书,⑩(明)王世贞:《古四大家摘言序》,《弇州四部稿》卷六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80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175 页。王世贞还在《读书后》中评论诸子近20 家。11《读书后》评论子部的文章有:《读庄子》(一、二、三)《读庄子让王篇》《书庄子要语》《读列子》(两篇)《读墨子》《读尹文子》《读孔丛子》《读刘子》《读子华子》《读淮南子》《读文中子》《读荀子》《读管子》《读杨子》《读关尹子》《书关尹子要语后》《读鬻子》《读亢仓子》《读鬼谷子》《读邓析子》《读吕氏春秋》《书天隐子后》等。见(明)王世贞:《读书后》,《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85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文化名流推重诸子,读书人又有阅读诸子的需求,在诸子学复兴的浪潮中,诸子文章遂被纷纷编入古文选本。
笔者以52 部选有诸子的古文选本(不包括专门选诸子的选本)为对象,统计所选诸子的种类与数量。12部明代古文选本分别是:《秦汉魏晋文选》《周秦两汉文选》《秦汉文八卷》《秦汉鸿文》《先秦两汉文脍》《秦汉文尤》《秦汉文范》《秦汉文隽》《秦汉文定》《秦汉六朝人文选玉》《秦汉六朝文》《秦汉文准》《秦汉文六卷》《汇编秦汉文选》《秦汉狐白》《历代文宗》《珠渊异宝》《名文捷录》《名文珠玑》《诸文品粹》《春秋战国文选》《古今文小品》《文编》《文府滑稽》《文章又玄》《文心内符》《文坛列俎》《文章正论》《万文一统》《重刊全补古文会编》《必读古文正宗》《古文类选》(陈瑞)《古文类选》(郑旻)《古文辑要》《古文奇赏》《古文汇编》《古文品外录》《集古文英》《古文澜编》《古文集》《学约古文》《汇古菁华》《名文化玉》《古论玄著》《精选百家古髓》《举业奇珍》《举业天衢》《古文争奇》《中原文献》《古文世编》《古逸书》《不多集》。由于选本对诸子文章有全选和节选,我们统一计为入选次数,即入选完整的一篇、或入选其中一段、一则,都算作入选1 次。经统计,52部选本一共选入诸子119 家,总数达到3 883 次。时间上从先秦九流十家,到明代的《郁离子》都有涉及,流派有儒家,如朱子、王阳明、程子、张子等;有道家,如庄子、列子、老子等;有法家,如韩非子;有兵家,如孙子、吴子等。除了常见的诸子,有的还选了医书(《黄帝内经》《难经》)、道教(《文始真经》《常清静经》)以及佛教经典(《心经》《四十二章经》等),甚至是一些少为人知的子书,如《无能子》《于陵子》《蒙泉子》《何之子》等,种类异常丰富。有的选本还将屈原宋玉的楚辞,刘勰《文心雕龙》等通常被视为集部的文章列入子部,以扩大诸子的入选范围。《古文汇编》在“子”类选文中收《文心雕龙》47 次,《中原文献》“子集”中收“屈子”文2 次,“宋子”文1 次,这是明人对子部文章的独特认识。①明代有的古文选本也选了屈原、宋玉的楚辞,但如果没有归入所设置的“诸子”类,则不算入。诸子被选的次数,反映诸子的受欢迎程度。119 家诸子,入选次数最高的是420次,最低是1 次,其中,选20 次及以下的有74家,占62.2%,21 次到100 次之间的有35 家,占29.4%,101 次到420 次的只有10 家,仅占8.4%,而这10 家的入选次数达到1 855 次,占总次数的47.8%,接近一半。数据说明,虽然52 部选本选了119 家诸子,但对他们的喜爱程度并非均衡,绝大部分诸子选入数量并不多,只有少部分诸子,极受选家喜爱,不厌其多地被选。按照入选次数从多到少,40 次以上的子书分别是:
《庄子》(420 次)、《管子》(321 次)、《韩非子》(237 次)、《晏子》(179 次)、《吕氏春秋》(166次)、《孙子》(145 次)、《淮南子》(130 次)、《荀子》(129 次)、《列子》(128 次)、《新书》(96 次)、《太公六韬》(78 次)、《孔子家语》(76 次)、《齐丘子》(73 次)、《法言》(70 次)、《商鞅子》(68 次)、《老子》(64 次)、《春秋繁露》(63 次)、《刘子杂篇》(63 次)、《抱朴子》(63 次)、《关尹子》(60 次)、《墨子》(59 次)、《鹖冠子》(58 次)、《尉缭子》(51次)、《文子》(49 次)、《文心雕龙》(47 次)、《新语》(46 次)、《盐铁论》(46 次)、《张子》(42 次)、《文中子》(40 次)、《鬼谷子》(40 次)
以上各家,以先秦两汉诸子为主,并集中于道、法、兵三家。其中,《庄子》以420 次高居首位,虽然《庄子》的思想倾向常被正统人士批判,但其文章的艺术魅力,深得明人普遍喜爱。力主明道宗经的方孝孺,评价《庄子》“至于神者也”②(明)方孝孺:《苏太史文集序》,《逊志斋集》卷十二,《四部丛刊初编》第1550 册,上海:上海书店1989 年版,第52 页。,王世贞说《庄子》“鬼神于文”“窈冥变幻而莫知其端倪也”。③(明)王世贞:《艺苑卮言》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81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366 页。袁小修“喜读老子、庄周、列御寇诸家言”。④(明)袁宏道:《叙小修诗》,(明)袁宏道著,钱伯城笺校:《袁宏道集笺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年版,第201 页。《庄子》文法变幻不拘、辞采奔腾绚烂,有选本赞其为“文章鼻祖”⑤(明)焦竑等:《新镌翰林三状元会选二十九子品汇释评二十卷首一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244 页。。52 部选本所选《庄子》基本能覆盖《庄子》内、外及杂篇所有文章。明中后期以来,法家亦广受青睐,胡应麟“读韩非书,若《孤愤》《五蠹》《八奸》《十过》诸篇,亡论文辞瑰玮,其抉摘隐微烨如悬镜。实天下之奇作也。”⑥(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 年版,第268 页。对兵家的兴趣,也是兵法之“奇”。陈仁锡《古文奇赏续编》单列武经,选了著名的武经“七书”:《孙子》《吴子》《司马法》《李卫公问对》《尉缭子》《三略》《太公六韬》,共104 篇文章,并用兵法比喻文章:“文章有杀生而无奇正,杀生,奇也;奇外无正。文,兵也;兵,礼也。”⑦(明)陈仁锡辑并评:《续集古文奇赏三十四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52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592 页。
入选诸子的选本,既有断代选本,也有通代选本。通代选本有科举教材类,如《名文捷录》《名文珠玑》《必读古文正宗》《举业奇珍》《举业天衢》;也有品鉴类,如《诸文品粹》《古今文小品》《文府滑稽》《文坛列俎》;还有资料汇编类,如署名陈仁锡编的《奇赏斋古文汇编》,这部选本卷帙宏富,达二百三十六卷,分经、史、子、集四部,其中,子部文章有46 卷,共选56 家诸子,1 029 篇文章,侧重历代诸子文献的整理保存。52 部选本按时间先后依次是:正德1 部、嘉靖6 部、隆庆2部、万历29 部、天启5 部、崇祯9 部。可见,选诸子的古文选本,基本在正德以后,并集中于万历朝。晚明(万、启、祯)达到43 部,占82.7%,是古文选本选诸子的高峰期。但这并不是说所有古文选本到了晚明都选诸子,仍有选本坚持宋代以来古文编选的传统,不选诸子,刻于万历三十八年的《崇正文选》在序中明确表示拒斥诸子,⑧《崇正文选序》:“盖数年间诸子百家之说,中人膏盲,而险谲怪诞,所自来矣。表之弗端,影奚由直。若兹选者,屏一切不经而悉轨之正。庶其植之表乎。”(明)施策辑:《崇正文选十二卷》,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三十八年瞿汝说刻本。而《古文世编》(万历37 年)、《秦汉六朝人文选玉》(万历三十七年)、《不多集》(万历四十年)等在《崇正文选》刊刻前后一两年的选本,都选了诸子,这说明,晚明虽有拒斥诸子的古文选本,但入选诸子的势头显然是强大而普遍的,它反映出古文选本在晚明的一个新趋势,古文经典的谱系开始含摄诸子文章,进而扩大了古文的外延范围。
二、选子入文
在文献分类史上,集部的出现晚于子部。刘向《七略》的“诸子略”相当于子部,但只有诗赋略,①刘向七略中的“辑略”虽然也作“集略”,但集略是“诸书之总要”(颜师古),也就是每一略的总叙,《汉书艺文志》将辑略附入六略的每一略之后,故只有六略。可知,辑略不是文之“集”。参见陈国庆编:《汉书艺文志注释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7 页。作为文献分类的“集”,是在荀勖《中经新簿》、李充《晋元帝书目》、王俭《七志》、阮孝绪《七录》以后,逐渐形成的。②《隋书经籍志》说“别集之名,东京所创”,卢盛江《集部通论》认为不确实,现有文献无法确定文“集”之名始于何时,只能断定至少在梁代,已有文集之名,晋人挚虞撰《文章流别集》,是现存史料有明确文集之名的最早记载。《隋书经籍志》与《四库全书总目》都以《文章流别集》为总集之始。参见卢盛江:《集部通论》,北京:中华书局2019 年版,第78 页。《隋书经籍志》及历代艺文志继承《七录》,均设集部。虽然“总集者,本括囊别集为书,故不取六艺、史传、诸子”,但章太炎认为“总、别集与他书经略不定,更相阑入者有之矣。”并举《隋书经籍志》所录总别集含诸子、六艺为例。③章太炎:《国故论衡》,北京:中华书局2015 年版,第202-203 页。章学诚《文史通义·文集》亦说子部史部混入总集,“其例之混实由文集难定专门,而似者可乱真也。”④(清)章学诚著,叶英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348 页。可见,集部混入子部,主要是文献分类设置不明所导致,在明代以前就已发生,⑤余嘉锡甚至认为秦汉诸子就是后世的文集,并举出赋、诗、诏策、令、教、上书、疏、书、设论、序、颂、论、箴、铭、对等古文中的文体,在诸子中有出现,“诚以古人不立文名,偶有撰著,皆出于《六经》诸子之中,非《六经》诸子而外,别有古文一体也。”见余嘉锡:《古书通例》,北京:中华书局2007 版,第240 页。然而古文作为总集的一种,有其特殊性。自韩愈、柳宗元、欧阳修等唐宋古文运动者倡导古文以来,它就有明确的思想性内涵,即以六经为宗,以载道为本。古文在价值上也是文之正宗,优于其他文类。这一基本定位在古文选本中得到贯彻。宋代真德秀《文章正宗》以“明义理,切世用”为目的,“欲学者识其源流之正也”⑥(宋)真德秀:《文章正宗》,《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355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5 页。明代古文选本继承之,《刻古文启秀凡例》:“有关于世教、有会于名理者一一录之。”⑦(明)王纳谏辑:《新刻合诸家评选古文启秀六卷》,南京图书馆藏明刻本。黄省曾《秦汉文序》:“文以政兴,而言乎政道乃文之至大而根要者也。”⑧(明)胡缵宗辑:《秦汉文八卷》,浙江图书馆藏明嘉靖二十二年陈良锡刻本。张以忠《古今文统序》:“以之用世则道行,而举世享其利;以之持世则道明,而异代蒙其福。虽有权奸邪佞不能分窃其英爽。”⑨(明)张以忠辑:《陈明卿先生评选古今文统十六卷》,《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134 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年版,第3 页。古文选本作为总集的一类,独特处在于十分强调古文与政教、名理的紧密联系,被官方意识形态所主导。从崇正祛邪的角度,拒绝诸子异端,是古文选本的主流。
因此,明代选家欲突破主流,选入诸子,就不得不考虑古文的“正统”性,在思想方面做出一定的调整。《精选百家古髓》取诸子,“不谬于理者,方敢收录。其深奇隐僻,佶屈聱牙者倶置之。”⑩(明)周之谟辑:《精选百家古髓二卷》,上海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中原文献·子集引》说子书粹驳不伦,异雅杂出,须由选家“采粹弃驳,标雅裁异,不诡博士家言”,11(明)焦竑辑:《中原文献》,《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330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子集引》,第270 页。对诸子做一番过滤,方能阅读。有的选家虽然明白古文与诸子的不容,但交待编选并非为了载道,而是供初学者学习文章,这实际上悬置了思想正统,其权威正悄然消解,失去对古文的掌控。李国祥《春秋战国文选》选诸子28 家,共192 篇,并排在首位,在《左传》《谷梁》《公羊》《国语》等经典古文之前。面对“异端与贤传并崇”的指摘,序言说:“是编特以文而选,非为正学辨志计也。……足为修辞之助。”①(明)李国祥辑:《春秋战国文选》,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年刻本,卢龙云序。视古文为“修辞之助”,悬置古文载道的思想性,诸子得以选入古文选本,并毫无顾忌地获得冠首的位置。
还有选本极力为诸子正名,使诸子获得思想上的合法性,从而为学习诸子文章扫清思想障碍。陈仁锡《诸子奇赏序》将六经和诸子都比作治病之药,不同的是,“六经治未病,诸子治已病”,同时,“诸子方太具,药太猛,乃治已也奇,治人也拙;治一国也奇,治一世也拙。”②(明)陈仁锡:《诸子奇赏序》,《无梦园集》,《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59 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版,第127 页。诸子是针对已经出现的病症,并有独特的治疗方案,显得不同寻常。陈仁锡成功论证了诸子的合法性,对诸子“异端”处,也有巧妙的化解性说明。题名归有光的《诸子汇函》序:“儒道法家,名墨纵横,与六经并称,单词只字能收豪杰之魂,破英雄之胆。六经诸子实相表里。若模棱而求,辄目子为异端,则孤村酸腐,诚不知天之高,地之下,而何足与之论六经哉。”③(明)归有光辑:《诸子汇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6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2 页。以诸子为异端是读者理解狭隘导致,并非诸子本身之过。六经与诸子“相表里”,与其说是在尊六经,还不如说是以六经为参照物,为诸子正名以能光明正大地学习诸子。《举业天衢》序:“不读诸子百家,不知学问之大也。为学者不取才于诸子百家之文,亦陋已。六籍如日月,诸子百家如星辰;六籍如河海,诸子百家为沼沚,并存于宇宙而不可独灭。”④(明)顾起元、陆翀之删定:《举业天衢》,国家图书馆藏明周曰校万卷楼万历二十七年序刊本,邵景尧序。如此卖力鼓吹,已不仅是为诸子正名,更是吸引天下举子购买诸子选本的商业广告了。以上事实表明,诸子进入晚明古文选本,并非仅是文献分类设置不明导致的子史混入总集的延续,还是明代选家淡化古文载道政教的思想性,提高诸子的地位,并注重诸子文章学价值的表现。
诸子百家著作浩繁,体量庞大,古文选本在选入时,必然有全选和节录的情况。对诸子文章的具体裁剪,与选家的诸子观密切相关。《春秋战国文选》“并取全篇,不欲短章摘句,使学者通见一篇始末大意,并起结接承照应之法。”⑤(明)李国祥辑:《春秋战国文选》,国家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年刻本,凡例。《诸子汇函》凡例表示:“选句摘段,意脉全斩,古人之意亦失。”⑥(明)归有光辑:《诸子汇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6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版,第5 页。取每篇全文。《举业天衢》则摘录诸子片段,“虽不无断续而深味之自可化气为神。……神而明之,存乎其人。”⑦(明)顾起元、陆翀之删定:《举业天衢》,国家图书馆藏明周曰校万卷楼万历二十七年序刊本,凡例。认为诸子的片段是全篇精华。陈深的《诸子品节》,对各家文章的裁剪,都有详细说明:
全书出一人之手,成一家之言,一字一句皆其精神融结而不容取舍者,摘之则非全璧矣。故不佞于《老子》《庄子》、屈宋骚词、《孙子兵法》,一句一义者,皆全录不遗一字。……不如是不足探底也。若《管子》《淮南》《吕览》,皆非一家之言,亦非出一人之手,则采其隽艳,遗其沉斥。……若《列子》《关尹子》《文子》《鹖冠子》,则后人赝辞耳,皆好为窽旷无訾量之语,然亦有精神感会处,录其十之二三。若《商子》《鬼谷子》则驳杂权谲之书,取节焉可也。⑧(明)陈深辑:《诸子品节》,《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2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版,第250 页。
陈深对诸子文章并非一刀切,而是以对各家的理解为基础,若出自一手,意脉通贯不容割截者,全录之;非出一手或后人滥入者,则选择性录取。技术性的处理,蕴含着选家对诸子的理解与评价。
有的选本还会对诸子文章做分类,表现出对诸子内容与风格上的认识。詹惟修《汇编秦汉文选》,将秦汉古文分类编选,其中,道理类选《荀子》6 篇;政事类选《商君书》8 篇、《韩非子》4 篇、《墨子》1 篇、《孙子》1 篇、《吕氏春秋》2 篇;幽怀类选《韩非子》3 篇;博议类选《荀子》2 篇、《墨子》1篇、《韩非子》2 篇、《吕氏春秋》3 篇;还有方外类,主要是道教和佛教经典。同一家子书,会分处不同类别,《荀子》有道理类,也有博议类;《韩非子》有政事类,也有幽怀类,这是从每家各篇文章的具体内容来分的;李廷机《万文一统》则从文章风格出发,分玄虚文(《老子》)、神奇文(《庄子》)、幻颖文(《列子》)、机权文(《孙子》《管子》)、刻深文(《韩非子》)、捃摭文(《吕氏春秋》《淮南子》),通过分类,准确地把握住了诸子文章丰富的风格特征。
古文选本选入诸子文章,还有如何定位其文体的问题。《文心雕龙》有《诸子》说“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①(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年版,第310 页。在诸子与论体之间作出区别,而余嘉锡认为“论文之源,出于诸子,则知诸子之文,即后世之论矣。”②余嘉锡:《古书通例》,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版,第244 页。强调诸子的“论”体特点。明代古文选本对诸子的文体定位也没有一致的处理。有的选本将诸子归为“论”体,唐顺之《文编》以文体分类选文,在“论”体中,选《庄子》11篇、《韩非子》9 篇、《荀子》6 篇、《孙子》13篇,以及班彪《王命论》、徐干《法象论》,共41 篇,③(明)唐顺之辑并评:《文编六十四卷》,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藏明嘉靖三十五年刻本。陈瑞《古文类选》亦将诸子文归入“论”体,④(明)陈瑞辑:《古文类选六卷》,天一阁藏明隆庆元年胡志夔刻本。专选论体的《古论玄著》,也有诸子选入。⑤(明)傅振商辑:《古论玄著八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5 册,济南:齐鲁书社版1997 年版。郑旻所辑《古文类选》比陈瑞同名选本晚出六年,他没有延续陈瑞的做法,而是把将诸子列入“杂录”,并放在所有文类之后,在文类设置中,也有“论”这一类,可见郑旻没有将诸子视为“论”。⑥(明)郑旻辑:《古文类选十八卷》,浙江图书馆藏明隆庆六年顾知明、徐宏等刻本。顾祖武《集古文英》,也将诸子列在最后的“杂著”里,与所选的“论”体并列。吴讷《文章辨体序题》解释“杂著”:“文而谓之杂者何?或评议古今,或详论政教,随所著立名,而无一定之体也。”⑦(明)吴讷著,凌郁之疏证:《文章辨体疏证》,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187 页。晚清薛福成说:“杂著文,诸子家之流也。”⑧(清)薛福成:《论文集要》卷四,《大云山房文稿通例》。上海图书馆藏清光绪二十八年油印本。将诸子归入“杂著”,是明代选家基于对诸子“无一定之体”的认识。
更多的选本则是将诸子单列,张鼐《必读古文正宗》设“诸子”类,放在《左传》《国语》《公羊》《谷梁》之后,黄道周《文心内符》不仅单列诸子文,还将其放在首位,选了11 家诸子,共40 篇文章,超过《左传》《国语》《战国策》《史记》等传统经典古文的选文数量,⑨《文心内符》选《左传》35 篇,《国语》31 篇,《战国策》13 篇,《史记》24 篇。(明)黄道周辑:《文心内符十卷》,南京图书馆藏明末刻本。对诸子有明显的侧重。虽然各选本对诸子的文体归属不尽相同,但诸子在古文选本中以“论”“杂著”“诸子”“子”“子集”等名目单独成类,说明选家在不断突破主流编选传统,拓展选本对诸子的容纳空间。
三、以文观子
以文学视诸子,至少在宋代已出现,南宋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就是以文评庄的典型之作。明代亦是如此,屠龙欣赏诸子的风格骨力,并盛赞《庄》《列》文章“播美恣肆,鼓舞六合,如列缺乘蹻焉,光怪变幻,能使人骨惊神悚,亦天下之奇作矣。”⑩(明)屠龙:《文论》,《由拳集》卷二十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80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674 页。李廷机说:“老耽、庄周、列御寇之徒,有见于虚无之意,而以环玮之辞肆于物表,管商之精悍,屈宋之悲凄,孙吴之权变……言虽人人殊哉,然其藻采富润,变化纵横,迨竞西都之蔚采,丽六朝之精华,烨烨灵光,晶晶玄诣。”11(明)李廷机:《二十九子品汇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241 页。子部文章富于文学性,可说是历代文人的共识。但晚明对诸子的推重,还跟时文的变化有关。晚明八股文不再拘守六经,科举考试竞相“引用《庄》《列》释《老》等书句语者”,12(明)王世贞:《科考四》,(明)王世贞著,徐建平,郑利华主编;吕浩校点;郑利华审订:《弇山堂别集》卷八十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年版,第2053 页。顾炎武指出:“当万历之末,士子好新说,以《庄》《列》百家之言窜入经义。”13(清)顾炎武:《富平李君墓志铭》,《顾亭林诗文集》,中华书局1983 年版,第119 页。诸子文章遂为举子所追捧。晚明又是商业出版相当兴盛的时期,书商们瞄准市场,不仅选诸子入古文选本,还编辑大量专选诸子文章的选本,笔者所见就有14 种之多,分别是《二十九子品汇》《诸子汇函》《诸子拔萃》《百子金丹》《百子咀华》《诸子纂要》《诸子品节》《诸子褒异》《诸子琅嬛》《诸子汇奇》《诸子摘要》《诸子玄言评苑》《诸子奇赏》《诸子国玮集》。
明人对古文内涵的理解相当宽泛,与时文相对,有助于时文的文章都可称为古文。“文一而已矣。自近世以举业为时文,于是有古文之名。时文之于古文,异体而同辞,异辞而同理。”①(明)黄如金辑:《重刊续补古文会编十二卷》,天一阁藏明嘉靖三十年吕炌云影山堂刻本。因此,诸子亦是古文。侯一元说:“僕平生古文所最好者,庄老迁固。”②(明)侯一元:《东晁春陵》,《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454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609 页。在上述诸子选本的编者中,同一编者还有《古文奇赏》与《诸子奇赏》、《古文褒异》与《诸子褒异》、《古文国玮集》与《诸子国玮集》等对举分选的选本。分析之下,方岳贡《古文国玮集》凡例:“陆生之书,桓子之论,以及东京二王一仲,各有著作,自为一家。然自是论事之篇,与诸子之文自别,故兹亦采及焉。”③(明)方岳贡辑:《历代古文国玮集一百四十一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66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9 页。所排斥的,只是诸子中论理的部分,至于陆贾《新语》、桓宽《盐铁论》、王符《潜夫论》、王充《论衡》及仲长统《昌言》等偏于“论事”的诸子,亦被《古文国玮集》作为“古文”采纳。陈仁锡《古文奇赏》续编专列子部,选了6 家诸子,共203 篇文章,经部中的“武经”也是兵家七书。汪定国的《古文褒异》完全抛弃古文编选的惯例,所选并无一篇经典古文,与传统古文选本迥异,绝大部分是诸子百家、佛道二教以及不常见的文章。其中,《牟子》《符子》《伏愚子》等选文还与《诸子褒异》重合。因此,与其说古文与诸子的对举是区分二者的差异,还不如说是诸子作为古文的一类,太有科举参考价值而需要被专门选辑。在这个意义上,专选诸子的选本亦是古文选本。
晚明诸子选本基本都是坊刻本,是商业出版运作下的产物,有明确的编选意图,统一的读者设定与自觉的营销策略。助益科举是坊刻诸子选本的主要目的。“子书大都取诸子最所当意,诸名公所契心者,或有裨于举业云。”④(明)焦竑等辑:《新镌翰林三状元会选二十九子品汇释评二十卷首一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250 页。为举业而设,坊刻诸子选本的读者群体自然是广大举子,选家不仅在编选上用足心思,点评上亦从举子出发,如陈深《诸子品节》评语:“‘金心’字太奇,用之必骇俗眼。精言妙句何自得来,神动天随。”⑤(明)陈深辑:《诸子品节》,《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2 册,第537 页。使读者时时注意诸子的文法技巧。想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脱颖而出,营销策略必不可少。坊刻诸子选本有自觉的广告意识,《百子金丹》书名页左题:“是集也弘汇诸子,广合名批,文汇六编,类分百种。语语琅玕,字字珠玑,诚举业家珍,文坛秘宝也。勿与坊刻诸子混视,具方眼自能辨之。经国堂梓。”在封面有限的空间,最大限度介绍选本内容,让读者在最短时间摄取选本的主要信息,并亮明特色,故能吸引读者眼球,刺激读者购买。
重诸子之“文”,集中体现在对诸子的评点上。由于要为八股文提供写作范本,诸子选本的评点,以章法为主。“(诸子)意见超越,章法句法字法非秦汉以下可及。”⑥(明)周之谟辑:《精选百家古髓》,上海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凡例。《二十九子品汇》评语:“叙问答处文法变之如游龙,犹雅绝,高古可法。”⑦(明)李廷机:《二十九子品汇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518 页。《诸子品节》多次点出诸子文法结构,如“句法之长短,章法之多少,字法之增减,过渡起结之开阖,从心所欲,应手而是,一字千金。”“此与《左传》相同章法,句法极妙。”“字法斩截,笔力高简。”⑧(明)陈深辑:《诸子品节五十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2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303 页、392 页、484 页。评点也特别注意诸子的文学性,如《百子金丹》评语:“词清意爽,读之不觉鬼神飘荡。”⑨(明)郭伟辑:《新镌分类评注文武合编百子金丹十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5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版,第322 页。《诸子品节》凡例设有佳品、神品、妙品三种等级,佳品是“平淡中有文采”“雄奇”“舂容大文,诵之不觉舞蹈”;神品是“蕴藉中深”“微妙玄通,不可言”;妙品是“无中生有,巧夺天工”“简妙精深”,并各有相应的批点符号。①(明)陈深辑:《诸子品节五十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2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252 页。正文点评还有“奇品”“绝品”“钜品”“丽品”等细目。而更多的,是对诸子“奇”的评价,这在选本中俯首即是。《诸子汇函序》“诸子专以篇法赏其奇。”②(明)归有光辑:《诸子汇函二十六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6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版,第3 页。《百子金丹》评语“无味中得味,无音中得音,无景中得景,奇味也,奇音也,奇景也。”③(明)郭伟辑:《新镌分类评注文武合编百子金丹十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5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320 页。《诸子品节》评语“此文(《大人赋》)独奇诡旷荡,音调句字皆非人世所有。”④(明)陈深辑:《诸子品节五十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22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690 页。
“奇”是晚明古文选本对诸子文章在美学特征上的基本认识。“昔孙子论战势曰奇正贵相生。夫六经之训则正也;二十九子之言则奇也。”⑤(明)李廷机:《二十九子品汇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241 页。“以镜理道则经籍征;以炳治乱则国史征;以综奇诡,淹变幻则征诸子。”⑥(明)焦竑辑,(明)陶望龄评,(明)朱之藩注:《新镌焦太史汇选中原文献》,《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0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4 页。“世之读子家者,嘉其奇思孤理,溢发经外耳。”⑦(明)汪定国辑:《诸子褒异十六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5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398 页,自序。好奇尚异,打破俗常,是个性解放思潮弥漫下晚明文化生活的普遍风尚。社会名流无不追新逐异。李日华偏嗜奇特之事,“终日忙于搜奇书、访异人。”⑧(明)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一,《丛书集成续编》第213 册,台北:台湾新文丰出版社1988 年版,第624 页。丘兆麟编《合奇》,被汤显祖誉为“世之奇异人也。”⑨(明)汤显祖:《序丘毛伯稿》,(明)汤显祖著,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年版,第1078 页。陈继儒编《文奇豹斑》,分天文、地理、人物、文史、花木等类搜辑奇闻异事。“光怪万状”“似不从人间来。”⑩(明)陈继儒辑:《文奇豹斑》,《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219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2 页,秦一鹏题辞。科举时文受好奇之风影响,追求奇诡,“自人文向盛,士习寖漓,始而厌薄平常,稍趋纤靡,纤靡不已,渐骛新奇,新奇不已,渐趋诡辨。”11(清)顾炎武著,严文儒、戴扬本校点:《日知录》卷十八,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年版,第724 页。“启祯诸家则穷思毕精,务为奇特。”12(清)方苞编:《钦定四书文》,《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451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3 页。作为科举参考书的诸子选本,更是以“奇”自标,有的直接以“奇”命名,如《诸子奇赏》《诸子汇奇》等。崇奇,也就是好异,不同陈俗,诸子选本推举“异”,傅振商所辑《珠渊异宝》选了《文始经》《随巢子》《尉缭子》等子书,他认为文章的价值就在于“异”:“文不异不新,不幽不异。无境不穷,无意不匠,而后可登假于异。”要多览异境异事,才能写新异之文。奇异还有不同寻常的作用,“真欲净开新眼,尽细俗肠,以开文章异境。得此解者可以解颐,可以摛采,可以考古所未备而索赤水之珠,可以启今所未开而发名藏之秘。”13(明)傅振商辑:《珠渊异宝十二卷》,南京图书馆藏明万历四十年自刻本,自序。汪定国的《诸子褒异》更是“意主搜异。不敢以陈者杂之,不厌以怪者佐之”,凡是俗常之作,一律不选,只收新奇罕见的子书。甚至连《老》《庄》都因为常见,“虽子,不为异也。”14(明)汪定国辑:《诸子褒异十六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5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399 页,自序。所选的诸子,都极为少见。汪定国还编有《古文褒异》,也不选熟悉的经典古文,以搜集奇文为能事。内容十分驳杂,猎奇倾向明显。“书名大半今世未见,率以意为之,明季固习也。”15(清)永瑢:《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二,《诸子褒异》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 年版,第1129 页。
无论诸子选本的商业运作,还是对诸子的文学评点,亦或是对编选诸子的猎奇倾向,都是诸子选本商品化转型的体现。毋庸讳言,坊刻以盈利为目的,会产生质量低劣、粗制滥造的选本,四库馆臣已有不少批评。但这些坊刻选本凸显了诸子作为文章的一面,相应地,其“一家之言”的思想性被忽略。诸子选本所重点关注的,不是各家所言之“理”,而是诸子的文章形式。进而言之,古文选本在晚明商业出版大潮下,不得不考虑举子的现实需要与文化动向,从教材转变为商品。明道宗经等教化性的宏大叙事,在古文选本中不再具有主导的思想力量,广大举子不关注修身进德,也不想经历为文养气,气盛言宜这漫长的学习过程,只想快速从古文中学到文法技巧,乃至追慕时尚,驰骛奇诡,进而中举登科。刻于万历十九年的《文章正论》,序言虽然仍表达所录“有切于道德,有裨于治乱及褒刺足垂法诫者。”①(明)刘祜辑:《文章正论二十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09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425 页。但还是选了《庄子》《列子》《荀子》等诸子文章;至于《百子金丹》在序言中宣称:“此集则精选诸子文字纯正,可垂世立训,不悖六经法言,与圣贤中正之道相吻合者。”②(明)郭伟辑:《新镌分类评注文武合编百子金丹十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5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2 页。更像是冠冕堂皇的门面语,实际选文完全迎合士风所向。包括诸子在内的古文,在商品化过程中,“道”的属性被弱化,而“文”的属性被强化。
四、影响与意义
明代古文选本对诸子的大方引进与追捧,在清代有一定的影响。傅信之《古文摭逸》延续明代对诸子“奇”的认识,所选“非平日习见”,但只选了14 家诸子,丰富性无法与明代诸子选本相比,猎奇倾向大大减弱。林云铭《古文析义》充分体现出选家对诸子的矛盾心理。《古文析义》初编不意选诸子,③初编录了《韩非子·说难》,但“是编本不录”,“坊本纰缪,相沿误人,不得不拈而正之。”《经元堂古文析义合编》卷三,上海图书馆藏清刻本。但二编时面对诸子文章的魅力又欲罢不能,“《庄子》则文章之宗,楚辞则词赋之祖,下此最奇幻者,莫如《列子》,最古雅者,莫如《吕览》。初编恐碍俗眼,概不收录。兹各等数篇,以见此种鬼斧神工,独绝今古,源不许浅人读得。其余诸家,虽有名言如屑,但解篇法结构之工。若《孙子》十三篇,可以单行,难于去取。……不得不割爱也。”④(清)林云铭辑并评:《古文析义十六卷》,国家图书馆藏清咸丰八年刻本,凡例。林云铭著有《庄子因》,对《庄子》等诸子十分熟悉,他既喜欢诸子文章,又担心诸子进入古文选本“恐碍俗眼”:常人的古文观对诸子文章“奇”不易接受,诸子文章进入选本,也挑战了古文编选的传统。即使林云铭在二编选入诸子,也非常谨慎。其他如《古文渊鉴》《古文雅正》《古文辞类纂》《古文观止》等清代选本,都没有选诸子,蔡世远《古文雅正序》“《荀》《韩》《庄》《列》不载者,斥异学也。”⑤(清)蔡世远辑:《古文雅正》,《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746 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年版,第4 页,自序。姚鼐《古文辞类纂》的论辩类,指出论辩出于古之诸子,但“自《老》《庄》以降,道有是非,文有工拙,今悉以子家不录。”⑥(清)姚鼐辑:《古文辞类纂》,《续修四库全书》集部第1609 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311 页。无论小心谨慎地选入诸子,还是明确古文载道正统、严辨诸子与古文的界限,都说明清代古文选本重又提倡古文的思想性,欲肃清晚明以来诸子混进古文,导致古文选本驳杂、思想淡化的影响。
由此也可见出诸子进入明代古文选本的正反面双重意义。古文自来重思想正统,诸子是异端,与古文不容,被排斥在古文之外,但古文也失去了一大块文章领域。明人以古文视诸子,拓宽了古文的范围,使举子在学习文章写作时,增加了许多可资借鉴的范本。然而这样一来,古文的边界更加模糊,内涵也变得驳杂。同时,诸子文章还丰富了古文的审美维度。主流的古文审美观,是“古雅”,尚雅是古文审美的正统,而且逐渐与意识形态结合而演化为审美权力话语,不“古雅”,则不被主流认可。晚明以“奇”为诸子的审美特征,诸子进入古文,打破了古文以“雅”为正的一元化审美,“奇异”的诸子“各持一旨,精者、奥者、微者、妙者、流亮者、轻快者,不可殚数。”⑦(明)焦竑等辑:《新镌翰林三状元会选二十九子品汇释评二十卷首一卷》,《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33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251 页。使古文审美趋向多元。不过,晚明的崇奇风尚,威胁社会集体秩序,冲击主流意识形态,“背弃孔孟,非毁朱程”,为官方不容。晚明官方多次下令整顿诡异险僻的文风。①(清)张廷玉等著:《明史·选举志一》卷七十,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1689 页。“时方崇尚新奇,厌薄先民矩矱,以士子所好为趋,不遵上指也。启、祯之间,文体益变,以出入经史百氏为高,而恣轶者亦多矣。虽数申诡异险僻之禁,势重难返,卒不能从。”以“奇”视诸子文章,并以猎奇心态编选诸子选本,以搜集奇文为务,正是这一时风的体现,因而具有破坏性的思想力量。最后,古文选本经过长期的编选实践,在明代形成以秦汉文和唐宋文为主体的传统,而先秦文一般以《左传》《国语》《战国策》选文为主。古文的经典谱系得以建立,它既是正宗道统,也是古雅文统。诸子的选入,打破了古文经典在选本中的建构过程,诸子的“异端”思想和“奇异”文风,都是对这一古文经典谱系的颠覆。晚明不断引诸子入古文,也就不断消解着古文经典。但如本文第一节所述,晚明仍有《崇正文选》这类坚决捍卫古文编选传统,维护古文经典谱系的选本,这说明晚明古文选本存在两种编选思想的博弈:一是继续以秦汉文、唐宋文为主体;一是破坏此编选传统,选进诸子,甚至完全不按惯例,不选经典古文。前者要求明确、同质和纯粹,后者张扬模糊、复杂和多元。两种思想在晚明对立共存,并有后者强于前者,前者顽强抵制的势态。晚明古文选本在这两种编选思想的作用下,呈现出丰富多彩的文本面目。到了清代,河山重整,秩序一统,古文选本也就重新恢复过去的主流,传统编选思想占压倒性优势。相比之下,诸子文章在晚明古文选本中热闹登场,甚至一度成为主角,在清代古文选本中遂显得风光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