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到《隋书·经籍志》“集部”看文学观念的发展变化
2020-04-20彭妍
彭妍
摘 要: 《汉书·艺文志》和《隋书·经籍志》作为两本重要的目录书,实现了从“六分法”到“四分法”的转变,其中《汉志》“诗赋略”到《隋志》“集部”的变化:单设楚辞类,设别集和总集。这些变化的背后反映出了文学观念的变化:提高《楚辞》的文学地位,注重文学的个人创作,扩大了“文”的概念,这些变化促使文学向着独立迈进了一步。
关键词: 《汉志》 诗赋略 《隋志》 集部 文学观念
在我国目录学发展历程中,《汉书·艺文志》和《隋书·经籍志》是相当重要的两本史志目录,不仅对唐前的书目保留起到重要作用,而且完成从“六略”到“经史子集”的编纂体例的转变反映了编纂者对不同书目处理方式和态度。本文选取《汉志》“诗赋略”和《隋志》的“集部”进行比较分析,这两部分分别收录了汉以前和唐以前所见的文学书目,通过对图书编纂类别变化的查考,可以看出两本目录书反映的文学观念的变化。
一、“楚辞”与“赋”分离:“楚辞”的文学地位的确立和提升
《汉志》在对赋作评价时指出《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而能赋,可以为大夫。”引《左传》之语,阐明了对赋的定义和评价,班固认同赋和诗是不一样的,赋不能唱只能诵。《汉志》在对赋做归类之时把屈原赋放到第一,就是现今看到的《楚辞》,但那时没有用“楚辞”相称。对于《楚辞》现在通常采用宋代黄伯思的论述“盖屈宋诸骚,皆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故谓之‘楚辞”[1](179)。由此可见,《楚辞》是可以歌的,班固仍旧把屈原之赋放到诗赋略之首,肯定了屈原等所作为赋值源头,同时与他对于赋的定义相矛盾,所以在汉代,对于楚辞和赋并没有准确的区分。到了《隋志》里面,楚辞和赋得到了明确区分,把楚辞在集部中单作一类,并写小序论道:
《楚辞》者,屈原之所作也……楚有贤臣屈原,被谗放逐,乃著《离骚》八篇,言已离别愁思,申杼其心,自明无罪,因已讽谏,冀君觉悟,卒不省察,遂赴汨罗死焉。弟子宋玉,痛惜其师,伤而和之。其后,贾谊、东方朔、刘向、扬雄,嘉其文彩,拟之而作。盖以原楚人也,谓之“楚辞”[2](1055-1056)。
这是小序的第一部分,阐明了楚辞的出现是屈原为了“言已离别愁思”,楚辞的出现与当时周王室的衰微和时局动荡有关。周王室衰落,诸侯国之间战争频发,屈原本是楚国贤臣,却因小人谗言污蔑而被放逐,在《汉志》中也有类似论述,随后宋玉等人把这种文体形式和内容表达传承下来,《楚辞》中不只有屈原的作品,还包括后人的继承。又因为屈原是楚人,因此得名“楚辞”。
小序的后半部分又道:
始汉武帝命淮南王为之章句,旦受诏,食时而奏之,其书今亡。后汉校书郎王逸,集屈原已下,迄于刘向,逸又自为一篇,并叙而注之,今行于世。隋时有释道骞,善读之,能为楚声,音韵清切,至今传《楚辞》者,皆祖骞公之音[2](1055-1056)。
现今能看到最早的《楚辞》注本,就是来自东汉时期的校书郎王逸所作的《楚辞章句》,在刘向整理的《楚辞》基础之上,对每篇加上小序和相关的考证。为后世对《楚辞》的研究开了先河,提供了相关材料,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同一种作品对应有多种注本,从文本、字句都做出了注者相应的见解。《隋志》所著录关于《楚辞》的著作就有二十九卷。
《楚辞》能单作一类,并在其中收录了当时研究《楚辞》的著作,从另一个角度提升了屈原和《楚辞》的地位。班固虽然将屈原赋放在“诗赋略”之首,但当时的时代是儒学思想占主导地位,班固《汉书》的编纂及对其他作品的评价,都是恪守儒家思想内容和标准的。班固在《离骚序》中写道:
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然责数怀王,怨恶椒兰,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不容,沉江而死,亦贬絜狂狷景行之士。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然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后世莫不斟酌其英华,则象其从容[3](250)。
这一段表明了班固认可屈原文是辞赋之滥觞,但对屈原的行为和文章是不认可的,认为其行为和文辞不符合儒家提倡的,并且不认同司马迁对其文“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的高度赞扬。可以看出,班固对屈原作品的评价受到了当时经学和儒学两者很大影响,所以,把其放在诗赋略之首,只是认为其可作为辞赋之源流。汉赋的产生除了大汉一统的盛世背景外,很重要的文学源头就是楚辞。楚辞的作品以文辞华丽著称,其香草美人的意象被后来汉赋学习和借用,抒情赋更是直接以楚辞作为模仿对象。我们不能否认楚辞对赋这种文体的出现产生的影响,但两者并不能等同,前文也论述了此处他对楚辞和赋的分类还是十分矛盾的。
到了《隋志》之时,因为经过了魏晋之时,儒学独尊的地位被打破,开始进入了常说“文学自觉”的时代,在这个时代下,魏晋文人志士对屈原和楚辞的研究不断升温,屈原的人格和品德对后世文人产生了深远影响,屈原高洁不屈的人格品质反映在了“楚辞”,后世对这种辞的继承和发展,体现在了“赋”这一文学样式的出现,也体现在了对“楚辞”的学术研究逐渐兴盛这一点上。《隋志》在作集部时单作一类“楚辞”,并收录了关于“楚辞”的研究书籍。可以看出,一是对楚辞及赋的分类变得明确,相较于汉代的“辞”“赋”混为一谈,《隋志》则已经将“辞”“赋”做出了界定和区分。二是对《楚辞》的來源及传承有了系统梳理,并在小序更加突出《楚辞》文学性的一面。
二、别集:源于“诗赋略”,重视文人的个人创作
《隋志》开四部分类之举,并被后代的史部艺文志继续沿用。《隋志》的“集部”尽可能收录了唐以前的文人个人的作品集,“集部”下分楚辞、别集和总集,相较于《汉志》“诗赋略”的屈原赋、陆贾赋、孙卿赋、杂赋和歌诗五类,自然更全面。“别集”类著录自 “楚兰陵令 《荀况集》 一卷”至隋代文学家、“著作郎《王胄集》十卷”凡437部、4381卷, 通计亡书, 合886部、8126卷[4]。
《隋志》在“别集”的小序定义到:
别集之名,盖汉东京之所创也。自灵均已降,属文之士众,然其志尚不同,风流殊别。后之君子,欲观其体势,而见其心灵,故别聚焉,名之为集[2](1055-1056)。
由这一小段论述可以看出,文集的出现与作品的独特风格密不可分,因为志向、风格不同,后人可以根据其文判断其人,故把这种风格类似的作品编纂在一起,称作为“集”。文集并非是《隋志》独创的,考察文集之源流,历来对文集的起源说法不一,《金楼子·立言》有言道“文集盛于二汉”,基本上目前我们只能确定到文集产生汉代,但不能确定是西汉还是东汉。清人姚振宗在《隋书经籍志考证》中明确指出别集始于西汉刘向。西汉时期,刘向整理点校古籍,成《七略》,《七略》中“诗赋略”记载文学作品,后《七略》遗失,好在班固《汉志》全面继承《七略》的内容,现在还可以看到“诗赋略”的内容。其实“诗赋略”的五部分编纂体例“××作品××篇”已经有了“集”的雏形,如:贾谊赋七篇,枚乘赋九篇等。这样的编纂体例已经是有意识地按照个人作品在整理,程千帆先生指出“《汉志》诗赋一略,实包举一切纯文学之篇章”[6](249)。曹虹先生的《中国辞赋源流论略》则说道:“《艺文志》中专列《诗赋略》,表明文学已开始具有某种独立地位。”[6](15)即使从总体来说,汉代以经学为主,但是班固在《汉志》中记载诗赋百六家,千三百一十八篇。由此可见,汉代的文学创作数量完全使文学成为独立的一门。重视文人个人文学创作,即便这种现象还没有普及,从目录学角度来看,《汉志》的“诗赋略”便是重视文人个体创作的一种萌芽。虽然班固《汉志》在那时仅能代表一家之言,表明了汉代文学与经学的分离,既是文学发展的结果,又对文学的发展产生积极的影响:使人们对文学的认识更加清晰,鼓励并引导越来越多的人进行真正文学意义上的创作,从而推动文学繁荣[7](122)。
即使班固对个体文学创作有所重视,但是在对文学的评判上,仍是受到经学的影响。《汉志》“诗赋略”中收集的赋,一方面数量明显多于诗歌,说明汉代的文学创作文体以“赋”为主及“赋”创作的繁荣。另一方面赋分四等,等级背后反映了汉代文学的评判标准。《汉书·艺文志》总的排序,从“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到“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学术价值和地位是依次递减的。其中子目分类贯穿这一原则[8]。班固在《两都赋·序》中论道:
夫道有夷隆,学有粗密,因时而建德者,不以远近易则。故皋陶歌虞、奚斯颂鲁, 同见采于孔氏,列于诗书,其义一也[3](235)。
班固用“道有夷隆,学有粗密”八字阐明了对赋的看法,艺术性和思想性并重,形式与内容兼备,并且这个评判标准“不以远近易则”,不会轻易改变这个标准。依照这个标准,班固对赋列出了四等排序,这种排序反映出了班固对他看到赋作的评价,并把这个评判放置于目录中呈现。列为第一的是“屈原赋”,其下还有司马相如赋,扬雄对自己的赋评价为“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其赋作被归入第二类“陆贾赋”。第一类“屈原赋”中收录的赋作多注重抒情,第二类“陆贾赋”之作多注重言志,在这个基础之上,评判其思想和形式是否完备, 班固这种对文学创作高低的评判一定程度上会影响作品收录时候的选择。
在《隋志》的别集中,排序主要依照时间先后收录除了《楚辞》之外不同文人的作品。《隋志》认为自屈原之后进行文学创作之士增多,出现大量作品,由于各自志向不同,因此形成不同的风格流派,这是别集产生的客观基础。其著录的书籍上至帝王王后,下至一般文人,乃至僧人和妇女,但凡留下了文学作品,包括文学世家的作品《隋志》都有收录,可见《隋志》别集收录范围之广、数量之多。由此可以看出,《隋志》依其时间先后编纂目录,《隋志》在“集部”下设立“别集”,实际上是沿袭《汉志》“六略”中的“诗赋略”。也就是说,对作家主体的关注实际上从《汉志》已经开始,《隋志》创为别集类,则显示出汉至魏晋对于作家主体的关注更加鲜明,文学在独立道路上更加从容[9]。
如上可以看出,从《汉志》的“诗赋略”目录编纂中,可以看出对文学创作的重视,而到了《隋志》的“别集类”,更是大量收录了文人的创作,对文学创作的重视,关注作家主体这一目录的改动足以让文学在独立发展道路上更进一步。
三、总集:“文”的概念扩大与对文学的评价
总集,根据《汉语大词典》的定义,是指汇聚许多人的作品而成的诗文集。章学诚先生的《文史通义》中有论述到“文集”的内容:
魏晋之间,专门治学渐亡,文章之士,以著作为荣华;诗、赋、章、表、铭、箴、颂、诔,因事结构,命意各疏;其旨非儒非墨,其言时离时合,裒而次之,谓之文集[10](85)。
之所以会出现文集,很大程度上是魏晋时期个人创作的兴起,魏晋之前,先秦的诸子学传统和汉代的经学都有明确的立场和内容,东汉末年战乱频繁后,大一统的思想开始渐渐失去效用,脱离大一统思想的控制,个人创作如雨后春笋大量涌现,创作不限题材和体裁,由于“命意各疏”,文章很难分类,因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产生了文集。
总集的形成最早可以追溯到《诗经》《尚书》产生的先秦时期。但“总集”最早被提出,从现存的文献资料来看,则是在《隋志》里。《隋志》“集部”在总集的小序里论道:
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以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摘孔翠,芟剪繁蕪,自诗赋下,各为条贯,合而编之,谓为《流别》[2](1089-1090)。
《隋志》认为总集是在建安时期之后,由于辞赋文学创作繁荣,不同作家不同派别在文学创作上的活跃,大量文学作品涌现,因此有人开始对大量文学作品进行筛选,并依照文体分类合而编之,编纂成集,最早的便是《文章流别集》。《文章流别集》,顾名思义,按照其“流别”,即流派文体编纂成集。《隋志》总集类的开创便在于相较于别集而言,总集是按照文体分类的,按照文体分类依照小序内容,很大程度上解决了因大量文学作品涌现而产生的“览者之劳倦”。
当然,《隋志》作为目录,能够产生总集,除了大量文学创作外,还与魏晋时期热爱编纂总集的这一现象有关系。上至帝王、太子,下及一般文士,都热衷于编撰总集,一人编几部总集的现象非罕见。再加上史、子著述衰落,辞章之作愈以增多,又散篇单行,结集势在必行,这是总集编撰的文化动因[14](43)。这种总集的编选和整理是为了方便人们阅读,从另一个角度看,其实是一种对文学的评价,在编选过程中,一定会有编纂者对某一文体、某一类作品的看法,其中包含编纂者对文学的态度。
《隋志》能以文体为标准分类,编纂成集,其实受到《汉志·诗赋略》的影响,由名“诗赋”二字便可知道在班固生活的汉代,已经能够区分诗和赋两种不文体的区别:
《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
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论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12](183)。
到了《隋志》,对于文体观念有了更详细的论述:
古者登高能赋,山川能祭,师旅能誓,丧纪能诔,作器能铭,则可以为大夫。言其因物骋辞,情灵无拥者也。唐歌虞咏,商颂周雅,叙事缘情,纷纶相袭,自斯已降,其道弥繁[2](1089-1090)。
在这一段话中,可以看出文体包括诗赋,也不限于诗赋,包括“唐歌虞咏,商颂周雅”等。把“文”的概念扩大了,可以叙事,也可以抒情,可以祭祀,不同的场景和事件可以运用不用的文体表达,文学的功能因而变得多样。“文”的概念扩大,与魏晋时期“文学的自觉”有密不可分的联系,正是因为“文学的自觉”,才有了大量文学创作,所以《隋志》在“集部”整理之时,才能发现除了诗赋之外其他的文体:五言诗、七言诗的创作兴起和繁荣、骈体文和骈体赋的兴起、南北朝民歌的大量出现,以及一系列志人志怪小说的出现。诗、赋、文、小说的共同蓬勃发展,都能体现《隋志》总集目录下的以作品为中心的特点。
综上来看,可以确定,《隋志》的“集部”的开创起源可以追溯到《汉志》的“诗赋略”,两本目录书之间的继承和创新,反映出中國古代学术的变化,更在深层次反映文学观念的变化,“楚辞”的文学地位提升,时至今日,还将其与《诗经》并称,文学的独立地位得到进一步确立。文学创作的繁荣,大量文人致力于创作,文体的多样化,促使“别集”和“总集”的生成。与此同时,可以借助“集部”收录的作品考察先唐以前文学的发展,由此窥见文学观念的变化。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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