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新”主义与唯“物”主义
2020-12-07夏维波王俊禄
夏维波 王俊禄
摘要:当前新媒体迅速迭代、日新月异现象背后,除了技术发展和人们交流需求的动因之外,还有一个消费主义因素的促动。消费主义缝合技术话语和学术话语构筑了新媒体话语的迷思。新媒体技术应用要切实服务个体和社会的健康发展需求,而不要让单纯市场力量脱嵌,教学知识的建构要在流行的新媒体话语中沉淀拣选。
关键词:新媒体话语 消费主义 准客体
“新媒体”是一个存在争议但在网络时代又无法绕开的概念。之所以有争议,是因为它不准确,何者为“新”?何者为“旧”?对于报纸、广播、电视,网络是新媒体;对于网络,自媒体、社交媒体又成了新媒体;AI、VR等则又代表一批新样态、新功能的新媒体。因此,“新媒体”成了一个具有无限包容性的家族,它构成了一种“后现代性”机制——流动不居,它在内涵上不断与“旧”之对立,在外延上不断对“新”之包含,内涵和外延接合的瞬间,它表征了一个实体,然后表征与这个实体松动,去表征下一个实体。这种概念有很多,如流行、时尚、大众文化,它们构成消费主义的迷思。
一、新媒体话语与消费主义语境
新媒体话语与消费主义有关,消费主义话语缝合了技术话语,不断制造出一种“唯‘新主义”观念。
1.新媒体产品的流动性及其话语建构。鲍曼提出,与追求“稳定性”的现代社会相较,“流动性”是后现代社会的根本特征,而这种流动性与消费社会有着必然的联系。在“流动的现代性”时期,消费从过去作为确定限度的需求中解放出来,免于功能性的约束,转而去满足舒适性需求和精神需求,物品消费变成了符号消费。人们通过消费建构自由和意义,欲望的流动性和变易性成为消费的基本动机,欲望把消费者、市场、商品与服务联系在一起,形成一种不断的流体,“人们不停地完成一件事,而又重新从头开始另一件事,这已经不是荒谬的象征,而是所有人可得到的共有的生活方式”。鲍曼认为是大众传媒生产了流动性的生活图像和标准,但进一步而言,在消费社会下,一系列新媒体出现是否也正在作为一种流动性的消费需求而被不断生产呢?而这种生产又是通过什么方式进行的呢?
目前新媒体的发展呈现了一个令人惊叹的爆发增量的状态。其家族新的个体不断应运而生,原有个体本身不断迭代升级,新功能、新软件的不断出现,一方面与技术进步、交流需要和社会进步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商业话语及其背后的消费主义有关。进一步而言,新媒体、新媒介话语不只是对媒介发展的描述,同时也建构着媒介发展的现实。仅以媒介“元年话语”为例进行分析,媒介元年话语主要存在于商业语境。主流媒体和学术期刊上含有“媒介+元年”的主题词文章数量不多。截至2020年3月25日,《人民日报》标题主题词为“元年”的文章共有17篇,与媒介有关的文章共有9篇,主要为媒介融合、电影、广告、大数据、电子书、电商、微博等方面内容;中国知网搜索相关主题词共有119篇(去掉重复)。元年话语主要分布在商业网站中,相关网页共计5584万个,资讯类网页总计83.3万条。
“元年+新媒体”主题词可查看资讯信息1046条,其中与商业相关的543条,占比为51.91%。
2.商业话语、技术话语的缝合。商业话语与技术话语的缝合具有时代感、时尚性,从而带来消费主义意识形态的自然而然性。“新媒体”与“元年”话语组接中便具有这样的缝合效应。“新媒体”是一个技术话语,“元年”近年来被转译为商业运作的概念,指的是消费级的产品已经开始出现。有些元年是有时间标志的,例如,2013年或2014年被称为4G元年,因為工信部2013年底向三大运营商颁发了TD-LTE制式的4G牌照,2014年7月15日,中国电信试验地区同时发放4G新177号段和4G套餐;2016年被称为VR元年(虚拟现实),因为HTC、Oculus、SONY三家游戏公司都相继发售了很多VR产品;2019年被称为5G元年,因为2019年6月6日,三大运营商和中国广电获颁5G牌照。有时媒介元年的时间是不确定的,都是根据自己的商业话题而定,如对自媒体元年的表述:《2014,元年亦是末年》《新媒体大会:2015是中国自媒体泡沫破灭元年?》《内容创业元年自媒体人的出路在哪里?》《后真相:开启自媒体公关元年——2017年度公关盘点》《微商需迅速转型,自媒体营销元年即将来临!》,其新媒体元年被细化了,它根据当年的产业发展宣传而定。比如,直播元年(2016年)、知识付费元年(2016年)等。
二、新媒体转译中的行动者网络
新媒体话语的建构是由一系列“转译”者来实现的,他们构成了一个行动者网络,促进着新媒体话语迅速地现实化。
1.新媒体话语在大众中的转译。拉图尔的“转译理论”分析认为,科学研究和技术创新是一连串的行动,是形成科学、制造结论和物品的过程,是在人、人造物、自然复杂交织的行动者网络中进行的。“转译”是形成行动者网络的原因,也是使行动者网络能得以稳固维系的动态机制。转译是“由事实建构者给出的,关于他们自己的兴趣和他们所吸收的人的兴趣的解释”,就科学研究和技术创新而言,行动者网络不能言说,科学家要代言,大众不支持、不关注,科学家要引导大众感兴趣。拉图尔通过巴斯德发明炭疽疫苗技术的案例来说明他的转译思想,转译主要包括五个步骤:第一步,“将断言转变成事实”。转译的基础必须是受众的“兴趣”,巴斯德通过疫苗治愈家禽霍乱的事实及其解说引起了卫生官员、兽医以及农民等人的兴趣。第二步,切断人们获取资源的路径,使其对技术产生依赖,即人们要获取疫苗必须依赖巴斯德实验室。第三步,在新的迂回道路上设立路标,人们知道获取疫苗的途径并不难,那就是直接到巴黎高等师范学院跟他联系。第四步,重组兴趣和目标,置换目标—发明新目标—解决办法,巴斯德告诉社会炭疽细菌将会滋长,必须加以重视,只要先购买疫苗注射剂即可解决。大家很快感受到新发明对不同群体的威胁,立刻对巴斯德提出的解决措施产生共同的兴趣。使迂回归于无形,把小问题稳固地与大问题(国家存亡)联系到了一起。赢得责任归属的考验,通过把人们的共同兴趣转换成一种意义模糊的混合物,巴斯德使他的科学研究为人们所追随,并为招募成员创造了便利条件。第五步,让技术变得不可或缺。新媒体技术的主体招募也是采用转译策略:让媒介的“可供性”引起直接相关的兴趣;让核心技术集中在开发者手中;要获得技术必须去购买使用权;形成媒介社会或网络社会的普遍共识,个人和社会都必须积极去把握,新媒体具有傻瓜操作的简易性;让新媒介形成黏性,人人产生依赖。
2.媒体界及其管理部门对新媒体话语的转译。媒体界及其管理部门是对新媒体话语最感兴趣的群体,他们相当于巴斯德疫苗推广中的畜牧民和官员。媒介“元年”话语的制造主体多为商业背景主体,如《2016年这个VR元年,到底是一番怎样的格局?》,其版权声明处如此标识“该文章版权归VR价值论所有,如需转载,请后台留言。若有抄袭,VR价值论将追究其责任。”但与此同时,媒体界的媒介“元年”话语也按照商业话语进行转译。如《今日科技》对媒介元年的描述“从移动新媒体元年(2012年)、新媒体融合元年(2014年)、新媒体视频元年(2015年),到2017年的新媒体洗牌元年,近年来,新媒体在全世界一直热得发烫、红得发紫”。媒介“元年”的话语和相关思维,随着商业界和媒体界也出现在了管理部门的计划和报告中。商业话语的制造与媒介话语、管理话语的转译构成了新媒体意义的接力与倍增。
3.传播学术话语的被动转译。传播研究对新媒体话语的转译是被动的,商业与科学生产的现象带来了传播阐释和批判的话题。比如传播研究的“物质性转向”话题,原来这个话题徘徊在主客对立思维而带来的社会建构主义和技术决定论的二元框架之中,媒介环境学派做好前期的铺垫。随着互联网和数字媒体的发展、人工智能的出现,借助哲学界对主体客体割裂关系的缝合,傅拉瑟、拉图尔、哈桑、哈洛維、韩炳哲等的作品得到重视,物质性、身体感、后人类话题成为一组重要话题。国内学者也几乎同时开始建立媒介技术与身体、主体之间的联系,如传播中“身体”在场性得到强调,人们从认知心理学等领域为虚拟现实等技术寻求理论支持。基于移动网络、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新媒体实践,传播的不同主体形式也得到了归纳。与此同时,文化研究领域也开始肯定“数字读写”问题。哈特利认为,随着Web2.0社会和DIY软件的应用,消费者开始成为生产者,生产力得以扩张,“一方面,这些进展在创造性和气质上是美国式的,是个人主义的、企业家的、技术性的和扩张主义的;另一方面,随着互联网越来越多地追逐金融资本和商业惯例,这些进展对于世界舞台的冲击也是全球性的。以大型社团提供的大众传媒娱乐形式的记号消费,即使没有全球化也已经国际化,并已经长达几十年了,记号消费开始感受到竞争的热度。竞争来自无数源于本土的、以用户为导向的创新(即开放资源)、消费者共同创造和DIY文化”,“从DIY到DIWO(从自己动手到大家动手)”,数字读写文化形成了“新兴生产力”和“创意产业”。当然,批判学派也有对“传播社会”“数字劳工”“数字监视”等问题的批判,但这种批判也增强了新媒体话题的张力,更带来了新媒体黑箱的神秘性。
受商业和技术话语的裹挟,甚至出现了学术话语与商业话语的趋同。笔者统计近三年来中国知网关于以“互联网的下半场”为关键词的文章,在120条结果中有105条可归入商业和经济指向。这些研究类似媒介环境学派和媒介学的批判和反思逐渐减少,研究者逐渐成为新媒体身体成长的导师和医生,支持“物质性”话语与新媒体发展一道构成了吉登斯意义上的“双重阐释”关系。
三、新媒体及其知识的祛魅
新媒体的迅速叠代、日新月异有技术进步和人们交流需要的动因,但也有强大的商业力量构筑的消费主义迷思的动因,新闻传播研究应持有一种检视的眼光,以向社会提示新媒体发展的合理性,保持其知识生产的沉淀性。
1.新媒体是一个“准客体”迷思。赛尔的“准客体”思想认为,动物群与人类社会之间唯一的明显区别在于客体的出现,人类的客体把彼此之间的关系稳定下来,而不是像狒狒一样,群居情况时时刻刻都会发生变化。发现客体即建立起人与物之间的联系,同时也建立起人与人的联系,比如,球队队员围绕着球像火焰一样急速起伏波动,在球的周围并围绕球保持这一个组织的核心。但是“一个客体一旦变成了赌注,一旦变成了偶像、商品,它便离开了客观认识的轨迹”,赛尔认为,在一定意义上,现代科学正变成了这样的“准客体”,“科学要取代神甫的社会时,在和老于世故的人订立约定时,吸收增长扩大的财源时,科学中就充满了偶像、赌注和商品。它的客体就变成崇拜的偶像、价格和竞争的赌注,欲望的商品”。这样人们就“又回复到最陈旧古老的社会”,科学的客体就与宗教社会的偶像、战争社会的武器赌注、资本社会的商品一样成为一种“准客体”。
2.新媒体符号的双重结构。新媒体世界具有复杂的符号性,存在一个罗兰·巴特符号学的“双重结构”。“初级指意系统”的所指是“唯‘新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媒介现实,能指则是商业与技术融合的消费主义欲望。换一句话说,在社会理性之外媒介消费主义欲望作为一种隐藏力量加速着新媒体快速发展。同时,“消费主义欲望”与“超级真实”一同形成新的所指,即“新媒体话语”,从而构成了“次级指意系统”,新媒体话语具有建构现实的力量,它不断编织着“唯‘新主义”和“唯‘物主义”的媒介消费意识形态。双重结构相互作用,相互渗透,既促进了新媒体家族的不断繁衍,也不断催生着传播研究面对的新话题、新学术。唯“新”主义和唯“物”主义话语建构现实的路径则是一种社会学意义的“区隔文化”,商家不断推出叠代的技术,不断制造的技术迷思,于是忠诚的“用户”便“千家万户瞳瞳日,只把新屏换旧屏”;在学术研究领域也存在这种区隔,仿佛无“新”不新,无“物”不潮。
不仅新媒体本身需要从消费主义角度来思考,即便是媒介本身也可以从消费主义角度来思考。随着web2.0时代的到来,一方面可以认为新媒体成为普通人的媒介,带来媒介参与的民主,服务了大众的意义建构;而另一方面,特纳认为,与大众电视中的“普通名人”不过是媒体为了自身经济利益制造出来的观众消费品一样,参与新媒体狂欢的生产消费者,也不过是数字时代的“免费劳工”。戈金和麦克利兰编辑的论文集《互联网研究国际化》揭示,世界各地接纳和使用数字媒介具有特殊性和偶然性。日本的手机使用是由于日本民族对小物件的喜爱,日本对“小玩意儿”的使用胜过其他任何国家。美国年轻人接触互联网严重落后于捷克、中国澳门、加拿大、英国和韩国的同龄人。特纳据此推测,在亚洲“数字和移动媒体正在发挥最独特的社会和文化影响,未来消费和生产文化的领先模式也可能萌生于此”,然而,这里可能是由于不同于西方社会的文化动因。也有人兴奋于中国是互联网和新媒体大国,其实媒介技术的本质革命和媒介使用速度未必是一回事,截至2019年6月,我国网民规模达8.54亿,其中手机网民规模达8.47亿,这个速度在国防科技或真正的民生领域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在娱乐休闲领域的快速发展则有新媒体功能脱嵌之虞。新媒体的发展要处理好经济与个体、社会健康发展之间的平衡,而不是被全球化的媒介消费资本主义裹挟跟进。
3.新媒体知识的祛魅。既然新媒体发展具有消费社会带来的“媒介多血症”倾向,那么新闻传播学界对有关新媒体的知识繁华则应去伪存真。新媒体传播研究要立足一个“传播视角”和传播“基本模型”本身,以免迷头认影。迪兹认为,传播学要在“毫无建树的兼收并蓄”“成果显著的碎片化”学术话语基础上,建立一个与其他学科平等的真正的“传播视角”和“把传播作为解释的基本模型”,“基本模型是对当前社会问题的实践性反应”。例如,一些问题源于传统观念和传统制度的文化基础受到侵蚀,一些源于文化多样性和相互依存性的不断增加,还有一些源于社会现实结构中民主参与的广泛需求。正如传递模型可以用来支持技术专家们的权威,传播的基本模型则可能有希望服务于自由、宽容与民主的动因。传播基本模型要能对一系列新出现的问题提供令人信服的指导意见,“如今,核心的社会议题是关于谁以何种方式参与社会过程去建构个人身份、社会秩序、以及传播准则”,一个正在呈现的“传播视角”,“关注内心世界、外部世界、社会关系、表达方式是如何通过相互作用的过程相互建构的,这种建构被描述为传播自身最好的解释”。新媒体话语应该置诸“传播视角”和“基本模型”中,才能走出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成为一种科学的话语。比如,彼得斯关注交流中如何避免“心灵共享”和尊重“他者性”的问题,凯瑞关注通过传播仪式建构尊重个体差异的社会连结问题,德布雷关注如何避免“传播社会”带来的文化“传递”断裂和身体“多血症”问题,還有当前人工智能时代普遍关注的隐私监控问题,等等;如果一头扎在“身体”和“物质”里,也许会淡化心灵和社会交流的更深刻、更现实的需求,甚至会成为商业话语制造的神话的俘虏。
在新闻传播教学知识领域也要进行新媒体神话的祛魅。在众声喧哗的新媒体话语噪音中,不要乱了阵脚,四面跟进,而要“守本拣新”。所谓“守本”就是培养学生融媒体时代的根本素质和能力:首先是服务于人文精神和人文情怀形成的文本阅读积累和写作技能,如果学生头脑中装满的是碎片化的和不稳定的表层知识,他们就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有思想、有情怀、有担当的新闻人,就会成为信息碎片化时代最先被冲走的浮萍。其次是要有把握新闻规律和分析新闻传播现象的基本知识和技能,这项能力不能只作为学术型研究生的素质,而要将其作为所有新闻传播学生的专业能力,否则专业新闻传播人才便没有应对迅速变化传播现象的能力。最后是具有对数字媒体文本的采写、编辑、制作和传播的能力。所谓“拣新”,即去拣选能沉淀来的新东西。一是了解世界传播新格局,了解传媒业态新变化。二是了解最新的媒介与传播技术。三是了解新传播带来的新问题。“守本”的前提是做好课程的“减法”,减少说明书式的、百度百科式的、半成熟状态的概论知识,优化课程内容去学习必要的知识和能力。“拣新”的路径最好不要通过学科课程,而是要通过业界实践和学术活动的参与来完成。
作者夏维波系吉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院长
王俊禄系吉林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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