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开明朝后湖的神秘面纱
2020-11-26吴福林
◎吴福林
(江苏省地方志办公室,江苏南京210004)
提 要:后湖,即南京玄武湖,明代时为国家档案黄册库所在地,为禁地。只有管理黄册的南京户部官员等得悉真貌。黄册整理等日常工作,由一些监生负责。监生在后湖发生的故事,可谓耸人听闻。黄册管理工作量大,困难重重,后来亦现弊端。
存放黄册的库架(玄武湖景区黄册库展览馆)
后湖者,南京玄武湖是也。今日玄武湖,已经成为公园,并且免费对外开放。而在明代,这里却是存放国家重要档案黄册(记载天下户籍和田赋)之地,时间长达260 多年,是与世隔绝的禁地。禁地便显神秘,那时的后湖是什么模样,哪些人可以进出,又是怎么管理的?……其实在明朝历史中,后湖四面环水的湖岛上曾发生过许许多多的故事,有的令人悲伤,有的事涉全国,有的还关系王朝的命运。
明朝后湖真貌
如今玄武湖周回10 公里,明朝的后湖比现在要大,那时的后湖周回20 公里,是现在的两倍长。其四至是:北近幕府山(东北的标志点,为当时的南京都察院前湖坡地埂),东临紫金山,西北自神策门起,东南至太平门止,倚城墙而围。湖中有五洲:旧洲,即今之梁洲,在湖之西北,是收藏黄册的主要处所,藏有自洪武十四年(1381)至弘治五年(1492)全国各地黄册。新洲,又名莲萼洲,即今之樱洲,在湖之西南,藏有嘉靖十一年(1532)至四十一年(1562)黄册。今之环洲,因环抱樱洲而得名。明时将之分为两段,南段如龙之伸缩偃仰之状,名“龙引洲”;北段如仙人拇指,名“仙擘洲”。该洲藏有弘治十五年(1502)至嘉靖元年(1521)黄册。今之菱洲,时为荒洲,在湖之东南,曾名麟洲,因近太平门,又称太平洲。今之翠洲,时亦为荒洲,在梁洲之东,因洲东有朱元璋皇陵,自梁洲东望,皇陵如出洲上,洲的隆起部分就好像皇陵的脚一样,故又名趾洲、陵趾洲。
那时候,后湖到底什么模样?一般人进不去,无从知晓。官员们又讳莫如深,真还难以明白。正德七年(1512)秋,南京户部郎中计宗道任职期间,以公务之便经常入湖。一日,突遇暴风,颇为惊魂,于是留下了一篇《过后湖记》[1],描摹出明代后湖的一些具体景象。
从太平门上船,舟行七八里,感觉最爽,“一望渺漫,光映上下。微风播扬,文漪聿兴。荡漾烟波之上,莫不气舒襟豁,情畅神爽。见之者,若游仙焉。”此时,站立船头,四周山峦现于眼前。东南方,紫金山“嵯峨霄汉之表”;西北方,幕府山“叠连如屏如帏”。近处,覆舟山“峦岭偃蹇、盘伏于地而松森其上”,鸡鸣山“挺拔而凸出城头,殿阁参差,浮屠耸空”。遥望山势,重岗叠阜,“翔然而鸾凤峙,腾然而蛟龙走矣”。再望湖中,“远近芳洲,相聚如五星;红紫烟花,华绚如匹锦。鸥鹭凫鸿,载飞载鸣;鲦鲿鰋鲤,以潜以泳”。这便是风和日丽时原生态的后湖,真美啊!
哪知暴风骤起时,后湖又是另一个模样。湖水竟然掀起“洪涛”,“舂撞”得船只乱摇乱晃,连船夫都惊慌失色,立即将船靠着荒洲(菱洲)岸边,慢慢前进。荒洲旁边湖中,“浮藻乱荇,牵舟缀楫”,连败荷散发出的袭人香气也顾不上欣赏,匆匆前赶。好不容易,船只进入新洲和环洲中间的窄湖,却没有登洲的道路。又摸索了一会,才登上环洲。正德时,环洲虽然已有册库,仍未完全开发,只得靠隶匠披荆斩棘前行。途中发现数处颓垣废址,料为前朝遗迹,不禁感慨一番。再往前走,只见“丛林蒙翳”“前路尚窒”。众人疲惫不堪,“或藉草坐茵,箕踞少憩”。再往前进,望见一个高丘,即“郭仙墩”,才算认清道路。那时墩上四周树林蔽日,他们越过高丘,复下故道,迈过石桥,才能来到最早开发的旧洲。
南京户科给事中赵官听了他们所述,啧啧称奇。可能是他们进入湖中,都避开了风雨之日,即使进入也不敢在湖中随便行走。所以赵官说:“来斯几百往返矣,而未有若诸君所遇者。”[2]
这便是明朝的后湖。
官员监生故事
自从洪武十四年后湖成为收藏黄册之地之后,禁卫森严。湖外,由南京东、北二城兵马指挥司并沈阳左卫牧马千户所各差官1员,带同弓兵地方,昼夜往来,沿湖巡察。湖中,由南京户部十三司轮流拨吏4名,在湖巡风。
册库日常管理工作,初由户部侍郎带管。宣德年间(1426—1435),钦设置户科给事中1员,后又设户部广西清吏司主事1员,专管册籍。日常工作,由主管官员带领国子监监生50 名,吏部所拨办事吏30 名,库匠75 名,五日一次,过湖晾晒。进湖手续非常严格。过湖官船12 只,锁于太平门外湖边湾泊,钥匙由南京司礼监及户部分掌。每逢一、六日过湖日期,差监生1名,赍文前去关领。开锁之后,随即送回。至于册库库房钥匙,管理更严,每次以一监生往请于内守备太监所。其钥匙,上面系有一根黄绒索,传为马皇后亲手编制。据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记载,曾经有“一监生偶捧过寓,其妻不知,谓绳旧,为易一新者。比缴,而太监大骇惧,诘知其故,亟命索旧者系之”[3],监生才得以逃脱死罪。
黄册每十年大造一次,限期交户部由后湖收架。后湖收藏后,要由户部组织人员将新、旧黄册进行查对,谓之“大查”。由户科给事中1员、监察御史2 员、户部主事4 员,督同监生1200 名(以后人数曾有所减),还有书手等,进湖比对清查。入湖手续如旧。大查期间,官员带领监生住在湖中洲上,连续工作,直至查对完毕。过湖监生,避开寒暑,春自二月起至五月中止,秋自八月中起至十一月中至,湖居三月,遇闰不计。宿于洲上的岁月,犹如牢笼生涯。白天,翻对新、旧黄册,严禁随意走动。夜幕降临,因为防止火患,不许点灯,只能黑聚一室。只要进入湖中,寒热并无休息。加之,湖瘴袭人,湿气浸体,这些养尊处优的监生,“致疾者十常八九,幸免者百无一二”[4]。进出后湖又有严例,因此,便酿惨剧。据明正德十二年(1517)南京户科等衙门给事中易瓒等题奉,“近日,监生邬凤病故湖上,虽暴染之于平日,实出感发于一时。暴露数日,直待开湖,方得装回,罔不伤心。诸生过湖,如蹈汤火。劳苦万状,不能尽述。”[5]试想一下,白昼在死尸(而且是年轻的同学)身边工作,黑夜在死尸旁边睡眠,那是何等滋味!
据统计,自嘉靖二年一月至五年四月,有马应祥、梁楷等12 名监生如此病故。还有监生不堪工作劳累、精神压力双重折磨而病重癫狂,有名有姓者如钟庆会是也。诸多监生见此情状,除了怜悯,便是恐惧。以此,人怀疑惧,不愿过湖。
这便是过湖监生鲜为人知的另一面。
黄册管理故事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选中后湖诸岛为国家黄册库所在地,是因为湖岛有水环绕,与世隔绝,闲杂人等无法逾越闯入,禁令易施。再者,库房库架为木质,黄册为纸质,最怕火患。湖岛多水,又免此厄。当时防火措施是极其严密的,严禁一切可能惹祸的火种。厨房原来置于旧洲水滨,距离册库有1里之遥。到了成化十八年(1482),册库经过不断增建,距离厨旁仅有20 余步,便有可忧。正德七年,移厨房于一水之隔的龙引洲。洲间搭桥,以便做饭人员等往来。而且立牌桥边,上书《禁约》:“敢有将火过桥者,治以重罪。”所以有明一代,后湖从未发生过一次火灾。
凡事有利则有弊。后湖收藏黄册,日聚月累,越来越多。起始年份,明洪武十四年(1381),只有册库9间,册架35 座,藏有全国黄册53393本。到了明末,已有库房900 余间,黄册200 万余册。这些库房地势低湿,经潮气浸润,岁久易于潮湿霉烂。距离洪武十四年仅50 余年的正统元年(1436),已有库房300 余间,便发现洪武、永乐等年间所造的库房“多有梁柱污烂,门扇损坏”。弘治三年(1490),库房逾损,“其椽瓦、望牌、门窗、册架之类,不时损坏渗漏”。至万历十五年(1587),“由今日而溯至洪武十四年册库,盖以六百零七间矣。为数既多,历年又久,非彼处之倒塌,则此处之倾颓,势固使之然也。况每库间架势相连,万无少间断。一木蠹则牵及一架,一墙倾则牵及一间。”[6]南京户科给事中吴芝鹏自该年四月署管以来,查出册库之应修者,有洪武十四年北库及二十四年南库、永乐元年(1403)南库、景泰三年(1452)前库、天顺六年(1462)南库、成化八年(1472)前库及十八年(1482)之前、后库、弘治十五年(1502)西库、正德七年(1512)东库、嘉靖四十一年(1562)东库。这些册库“或梁析而柱朽,或脊崩而架倒,或因土虚而□(此处原缺,疑为‘墙’字)之倒塌,或因久雨而盖瓦之渗漏,甚有倒至二间,莫知其所终者”。[7]时间最近的嘉靖四十一年所盖库房,才25 年就损坏如斯。如此情况,本该随坏随修,但是,后湖乃是禁地,工匠出入要报批,动用钱粮要申请,百两以外还必待题请……诸多麻烦往往造成延搁。这是后湖册库管理的尴尬。
黄册处于潮湿环境,保管愈加困难。纸质册簿要经常晾晒,防止烂坏。五日一晾晒,搬运会使黄册招损,纸张开裂,乃至造成残缺。如弘治三年79.29万余本黄册中,就发现约有64.72 万余本壳面不存。黄册每十年相增,晾晒工作量越来越大。至正德十五年,各库收贮黄册103万余本,每五日一次晾晒,每次约晒黄册7500本,约需两年时间才能轮晒一遍。如一、六过湖日期遇有阴雨,或者晾晒库匠生有疾病,则还要增加时日。后来,库匠虽有不断增加,也难以解决这个矛盾。
纸质册簿,还会有更为严重的虫蛀问题。正德十五年,就发现正德七年库内江西布政司黄册被虫蛀甚多。该年江西共有黄册10140 本,未及十年,蛀坏者已过半数。其间,有一县全蛀者,有一县十蛀八九者。纸张如粉,灰末成堆。都图丁产,字字不全,难以辨认。但经一揭,纷纷而碎。到了嘉靖七年,自成化八年、十八年、弘治五年、十五年、正德七年及嘉靖元年,江西、广东、广西各布政司解到的这些年份的黄册,俱各虫蛀腐烂,十无二三。江西一省黄册,是其中虫蛀腐烂最严重的。岁月愈久,蛀蚀愈甚。后来,隆庆六年(1572)及万历十年分南、北直隶并湖广等所属府、州、县等衙门中间亦有虫蛀坏册,有十蛀七八者,有十蛀四五者,或久蛀而纸如蜒行者,或新蛀而虫丝相连者,触手即碎,开卷辄黏。
为什么洪武、永乐年间老册经过200 余年,纸张壳面尚多如旧,未有虫蛀如此其甚者呢?主要原因在于严格选纸,纸张无粉;壳面用椒矾,粗牢绵索装订。后来采用劣质粉饰纸张,面糊壳面装订,自然易生虫蛀。
黄册一经虫蛀,便陷入两难境地。重誊虫蛀老册,量太大,难以实施。再说,蛀坏部分也难补全。虫蛀坏册,不能搬动,既不能晾晒,也不能查阅,变成了“垃圾”。这是后湖黄册的尴尬。
有意思的是,黄册也畏鼠患。如何防范呢?民间传说,朱元璋在此建库时,有一毛姓老人曾言:黄册存此,不怕鼠啮。毛者,谐音猫也。于是,朱元璋下诏,葬毛姓老人于此,并在库旁建毛老人庙,以此镇鼠。后又因湖中养鱼,猫又是鱼的对头,专门吃鱼,便改名为湖神庙。
而又据《后湖志·神祠记》记载,有一老人姓茅,在建黄册库房时献策,湖岛湿重,库房可东西向,日出日落皆有光照除湿,朱元璋采纳其言,并用茅老人为湖工,以“茅(猫)”镇鼠。茅老人死后葬于湖岛,后又建庙。清光绪三年(1877),在庙侧掘井,得铜钩,即铜钩井,现存。
鼠当然畏猫,畏的乃是真猫。而茅老人(或毛老人),只是“猫”姓,亦能避鼠?不过整部《后湖志》未有提及鼠患,也是太神奇了。
黄册弊端故事
后湖黄册,记载天下户籍和田赋,不但是全国各地赋役的依据,而且是解决全国各地关于田产等经济纠纷的依据。各地遇有此类经济官司,原告、被告各执一词,主官无从判别,便来南京后湖查档,翻开黄册,对错立判,无有辩白。
正由于此,明代,特别是黄册制度建立初期,对作弊渔利者的处罚,是极其严厉的。正德五年(1510),江西南昌府丰城县民陈季三,蒙蔽原籍官员,吞谋平民熊思明产业。为了防止事发查对,先行设计买嘱解押黄册人员,延滞公文,再用银绢买通后湖晒册库匠高景清,偷出洪武二十四年(1391)、永乐元年(1403)黄册应查页数烧毁。事发后,又查得陈季三故父陈质也曾作弊,改换过布政司文册。父子奸谲,习染成风。最终依律,将陈季三吞并产业照数断还,有关官员参奏提问。陈季三、高景清依律处决。陈季三首级发去江西布政司黄册库门首,高景清首级就发后湖册库门首,各枭令示众。律法不可谓不严。
然而即使严厉如斯,还是挡不住利欲之门,不能阻止作弊行为。弘治三年(1490)十一月,便发现“近年以来,奸诈之徒一遇大造黄册,买嘱里书,有将殷实大户报作畸零带管者,律所谓变乱版籍者是也。本有户口、将老弱或一名二名造报、其余不收者,律所谓脱漏户口者是也。本有田土,止报一亩半亩作产,其余尽行诡寄,律所谓欺隐田粮者是也。户籍旧在一都一图,今则迁改别都别图,律所谓躲避差役是也。父在某乡某保,子则那移别乡别保,律所谓影射差役是也。”“如户籍中间,有将军户改作民、灶等籍者,有将民户捏作军、匠等籍者,以致户籍错乱,无凭查理。如田粮中间,有开多收少者,有有收无除者,有洒派各户者,有产去税存者,以致朦胧飞走,无凭查算。”[8]似此弊端,难以枚举,而且愈演愈烈。到正德十四年(1519),奸弊至多者如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福建、四川、广东、广西等处,其差讹作弊人户,数目动盈万千。再到万历八年(1580),承平日久,弊伪日滋,中间埋没、诡计、影射、违例等项,一次多于一次,十年甚于十年。
黄册禁地碑
作弊,为顽症痼疾,令黄册变为假册,不足为凭。发现后驳回重造,未必认真完成,还给奸刁有司乘机横征,以润私囊。造册纸张、解役盘费、衙门使用等,俱要摊派。多者满千,少者数百,皆侵分入己。百姓何堪忍受!本来很好的黄册制度,蜕变成这般模样,令人难以想象。黄册赋役制的兴衰,同国运是相连的。弊端丛生,难以遏制,是隐藏在后湖黄册发展史中的黑暗潜流。
明朝所创建的黄册制度,是封建社会后期系统的户籍赋税徭役管理制度,在历史上发挥过一定的作用。黄册和鱼鳞图册互为补充,明末清初学者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中给予高度评价:“人民之丁产事业,官府必有册;土田之鳞次栉比,乡里必有图。按图以稽荒熟,为某人见业则不可隐;按册以稽某户占田若干,坐落某处,则税不可逋。”[9]但是,发展到后来,竟成如斯烂摊,以至于无法收拾,真令人感慨万分!
到了明末,黄册竟被人拿来垒筑工事、制作铠甲,乃至用作点火原料,以御清军,遂大毁。至清朝初期,或用于制造军械、火药,或秤斤变卖,使之片纸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