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景观与工程的大运河
——以〔乾隆〕《江南通志》“舆地志”“河渠志”为视角
2020-11-26徐雁平
◎徐雁平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大运河作为宏大的人造景观,是“见证人类意志和力量的丰碑”[1]。所谓景观,是指地方与时间中“人—地”总体关系的结合,从这一角度看大运河,其“视觉特征”格外明显。在宋代,就有长卷式的舒展:“自淮起山阳至于扬子入江,三百余里,水面阔四十步,通龙舟。两岸为大道,种榆柳。自东都至江都二千余里,树荫相交。每两驿置一宫,为停顿之所。自京师至江都,离宫四十余所。”[2]从运河的长宽、配套设施、沿岸景物及其规模气势来看,这一人造工程已经是神州大地上煊赫的存在。同时,这段文字也显示扬州在运河网络中的枢纽地位,都市氛围已经可以感知。扬州的地位,在江苏境内运河“局域网”并入全国网的过程中得以体现,运河对扬州有再造之功。运河所经之地,以其强大的功能对沿岸景观有“线路式”的塑造,如两岸大道、榆柳、驿站、离宫等。总体而言,人工与自然的结合,创造了丰富的“人—地”关系。明代万历年间利玛窦两次沿运河北上,其中有一次记载从南京到北京所见运河城镇:“除去城市外,沿河两岸还有许多城镇、乡村和星罗棋布的住宅,可以说全程到处都住满了人。”[3]沿岸城镇与“住满人”,就是人间景观,是运河“繁华图”的写照。
“运道之设,专为岁漕”[4],运河的主要功能是运漕粮,为确保这一主要功能,运河周边的生态系统要发挥保障作用,上文提及的“种榆柳”“树荫相交”不单是景观装饰。〔乾隆〕《江南通志》“河渠志”中两次提及运河沿岸种树之事,其中卷58引《宋史·河渠志》道出种树用途:“乞兴筑自扬州江都县至楚州淮阴县三百六十里,又自高邮、兴化至盐城县二百四十里,其堤岸傍开一新河,以通舟船。仍存旧堤,以捍风浪。栽柳十余万株,数年后堤岸亦牢,其木亦可备修补之用。”[5]由榆柳的固堤修补之用,提示一种从欣赏转到实用的观看视角,可以“发现”运河众多被遮掩或隐藏的修造过程和初始功用;由此可放宽眼界,可将作为今日世界文化遗产的大运河“推移”到作为农业文明时期的超大型水利工程,进一步还原其生龙活虎的时代。作为“活态”大工程,大运河在不断开凿、加宽、疏浚、联通中演进。有学者将中国古代疏凿运河的历史分四个时期,以大运河江苏段比照,江苏段在每一个时期都有运河开凿和治理的代表作,这些起伏绵延的历史在《江南通志》“舆地志”“河渠志”中有较为详细的专题式记录。志犹史,读“舆地志”“河渠志”,或可由大运河历史稽得失、察兴衰。
高家堰
练湖
《江南通志》卷3“舆地志”有江苏境内“漕河图”,南起与浙江湖州府邻近的苏州平望镇,北至与山东临近的沙河,在江苏漕河全图之后是高家堰图,高家堰图后接续长江“江防图”。从整个舆图的布置来看,是在漕河全图之末给予高家堰一个“放大特写”,意在显示这一带是运河治理的“重中之重”。清口的重要性,在《清史稿·河渠志二》中有精要总结:“夫黄河南行,淮先受病,淮病而运亦病。由是治河、导淮、济运三策,群萃于淮安清口一隅,施工之勤,糜帑之巨,人民田庐之频岁受灾,未有甚于此者”。《江南通志》卷55“河渠志·淮二”记录康熙年间治理清口的史实,现摘录数条:康熙二十三年,康熙二十八年康熙南巡,视察高家堰,皆有修理之谕。康熙三十八年阅视高家堰,谕大学士伊桑阿等:“朕念河道国储民生攸关,亲行巡幸,由运河以至高家堰运口等处,留心细阅……今应将清口之西坝台,加添挑水坝,修筑坚固,加长过于东台坝。将清口安置里边,洪泽湖择其水深之处,开直成河,使湖水流出。”[5]2696康熙四十年四月,康熙谕张鹏翮:“保守高家堰,第一要紧”,此年修高家堰大坝告竣。康熙四十四年十月,康熙谕工部:“东南要防,莫重于河防。朕数经南巡,指示修筑方略,凡以筹运道、济民生也”。[5]2715清口、高家堰作为“第一要紧”工程,康熙的阅视、指示在“河渠志”中被完整记录,同时在“舆图志”中被聚焦“特写”,也是修志者“感颂皇恩”,以昭示康熙的“圣谟独断”“天授之神智”。特写图和高家堰工程,在《江南通志》中被赋予“垂万世”的政治象征意义。
大运河的宏大气象,曾引发乾隆五十七年英国使者约翰·巴罗的赞叹,称之为“世界历史上绝无仅有的内陆大航道”“这项工程的构想及其实施,都说明他们高超的科技水平”[6]。然这毕竟是过客式的观感,从大运河形成的历史来看,其实也要注意其“摸索前进”的渐进历程。古人没有测绘学、泥沙动力学等科学的指导,大运河开凿的技术,更多来源于累积的实践经验,而实践经验又是从某一段运河、某一工程中的开凿与运行中逐渐获得的。《江南通志》“河渠志”中编年记录治河之事中,某一具体工程有较为完整的记录,其中不少治理体现古人治河智慧。大运河常州段因地势较高,坡陡水浅,历朝历代河道疏浚、建堰造闸等工程颇多,其中多有因地制宜之法,如武进北面的孟渎,长六十余里,外通长江,可引江水到奔牛镇,舟船皆可航行,如遇干旱少雨,内引之水,可用于灌溉,又修水闸,能“以时启闭,谨蓄洪,通舟楫之运来,资田畴之灌溉,其为利大矣。”[5]3000扬州乃运河南北咽喉之地,江南数千漕船,皆从此经过,若雨水偏少,必凭借五塘(陈公塘、句城塘、小新塘、上雷塘、下雷塘)之水以济漕运,五塘中有四塘汉代筑,有一塘唐代筑,后不断修复[5]3042。扬州水道变迁颇为复杂,刘文淇《扬州水道记》辑录多种文献对江南运河、高邮运河、宝应运河古今水道多作辨析,以示沿革,五塘之开挖与修复,也是多方经营,塘与运河之间的磨合与配搭,反映的是古人因社会需要、因地制宜地调整、尝试,从而寻找某一段运河最有效的运行方式。
大运河作为一个人工为主兼顾自然的水系,其开凿运行,蕴涵系统思维。运河的通行,要有闸、坝、支流、湖泊作为保障,而不是独立的一条“主干道”南来北往。《江南通志》“舆地志”在绘制漕河图时,对练湖、邵伯湖、高邮湖、氾光湖、宝应湖、白马湖、洪泽湖、骆马湖、隅头湖皆有较完整的绘制,或即视为漕河的重要组成部分;在“河渠志”中,对这些湖泊的治理的记载也颇为丰富。江苏丹阳练湖,在今日声名不显。而在蒙学书《幼学琼林》中名列“天下五湖”,非同一般。在《江南通志》卷64“河渠志·水利治绩”记载镇江府的治绩时,几乎是以练湖为主线。晋太兴四年陈敏凿练湖,唐永泰二年修治练湖,扩充水面,导湖水入运河,自此,练湖成为江南运河北段稳定的水源补给地。“湖水放一寸,河水涨一尺。旱可引灌溉,潦不致奔冲,其利田几逾万顷”[5]3010。据《江南通志》卷64,练河的治理止于康熙四十七年。“练湖志”的大半部分于此可见,而练湖的兴废实际也关联江南运河的变迁。荷兰莱顿大学费每尔撰有论文《一个人工湖泊的消失:公元300—2000 年中国江苏的练湖》,以练湖的修治历史关联运河兴衰史,进而触及环境变迁。放开视野,湖塘的有无、兴废,实际上就是治理运河技术的表现,从“河渠志”所记录的过程来看,治理包括练湖在内的众多河段、湖塘的技术或经验,是在漫长时间的“试探”中获得的,然以今日之眼光总结,还是缺少一种全面规划、科学指导、一步到位的工程规划。因此,总结“河渠志”,一方面要承认大运河是人类历史上超大规模水利工程的杰作,另一方面也要认识到大运河是累积型工程,是在“小网络”基础上拓展联通而形成的,其技术优势可能更多表现在某一区域、某一具体工程层面。当然,因为得地利之便,大运河的技术优势在江南更为突出。历经二千余年,大运河江苏段仍然是充满生机的水道系统,《国际运河遗产名录》评价说:“大运河尽管已经过了其黄金时代,但它仍然在继续使用中,而且仍然是世界上最长的运河。”
中国开凿运河的历史悠久,成绩突出,但因为长时间未从经验中总结出可以普遍推广的科学技术,可能会对运河作用的充分发挥有潜存的阻碍。在此,可比较《钢铁、蒸汽与资本》第六章“运输”中所述英国运河开凿及其影响:
英国的运河由大量的流动工人开凿,他们被称作运河工。他们沿着乡村一路工作,给过去封闭的社区带来了全新的世界……修运河不仅仅连接了英国的工业中心和消费者,而且培养了一代杰出的工程师,使之能应对英国复杂的地貌带来的挑战……除了培养工程师和测量员,这些工程还催生了实践的地理学。运河把工业革命带到了英国的各个角落。工人群体、新技术和经济利益引领英国人进入一个新的时代。[7]
英国的运河主要集中在东南部,方位近似中国的长三角地区。相较运河在英国带来的“全新世界”,从长时段来看,中国大运河的业绩应该更加辉煌,仅就造就福利而言,它推进了沿岸的城镇体系和商业文明。自宋代起,运河沿岸出现多座人口超百万的大城市,漕粮中转的仪征、扬州、淮安等也是知名的商业城市;明清时期,无锡跃升为全国四大米市之一。因为大运河的带动,城市吸引农村人口进入,从事手工业、商业活动,并改变城市人口结构,有利于城市经济和市民阶层的壮大。运河作为贸易之路,也使得沿岸市镇的发展各具特色,向生产型、流通型、消费型方向发展,浒墅、枫桥、平望是重要米粮市镇,盛泽、震泽等是丝织业市镇。然而从技术层面上看,持续时间长的超大工程没有造就成批的工程师;或者运河开凿史上有这一群体存在,但似乎被“书写的历史”遗忘,如《江南通志》这类的志书中只见帝王和官员的筹划与治绩,没有记录勤劳人民的功业,没有工匠群体的影迹。工程师、测量员“实践的地理学”等体系性的缺失,导致中国“新的时代”的姗姗来迟。方志不仅仅“表舆图”“纪风土,备一方掌故”,更在于“稽得失察兴衰”,若从此角度出发,以上读《江南通志》“舆地志”“河渠志”,并参照大运河史,大略也可视为对“志犹史”的阐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