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牡丹亭》“毛克喇”一词考释

2020-09-04

阴山学刊 2020年4期
关键词:老旦蒙古语译语

胡 云 晖

(包头市政府办公室,内蒙古 包头 014060)

“毛克喇”一词,首见于〔明〕汤显祖剧作《牡丹亭》第四十七出《围释》中,剧写金国使者到来,所谓的溜金王李全和其妻杨娘娘出面接待,其中有大段的蒙古语词运用。

为使读者有一个清晰的判断,并便于考释其词,有必要照录相关文字如下:

〔老旦扮番将带刀骑马上〕【北夜行船】大北里宣差传站马,虎头牌滴溜的分花。〔外扮马夫赶上介〕滑了,滑了。〔老旦〕那古里谁家?跑番了拽喇。怎生呵,大营盘没个人儿答煞。〔外大叫介〕溜金爷,北朝天使到来。〔下〕〔净、丑作慌介〕快叫通事请进。〔贴上,接跪介〕溜金王患病了,请那颜进。〔老旦〕可才、可才道句儿克卜喇。〔下马,上坐介〕都儿都儿。〔净问贴介〕怎么说?〔贴〕恼了。〔净、丑举手,老旦做做恼不回介,指净介〕铁力温都答喇。〔净问贴介〕怎说?〔贴〕不敢说,要杀了。〔净〕却怎了?〔老旦做看丑笑介〕忽伶忽伶。〔丑问贴介,贴〕叹娘娘生的妙。〔老旦〕克老克老。〔贴〕说走渴了。〔老旦手足做忙介〕兀该打剌。〔贴〕叫马乳酒。〔老旦〕约儿兀只。〔贴〕要烧羊肉。〔净叫介〕快取羊肉、乳酒来。〔外持酒肉上,老旦洒酒,取刀割羊肉吃,笑,将羊油手擦胸介〕一六兀剌的。〔贴〕不恼了,说有礼体。〔老旦作醉介〕锁陀八,锁陀八。〔贴〕说醉了。〔老旦看丑介〕倒喇倒喇。〔丑笑介〕怎说?〔贴〕要娘娘唱个曲儿。〔丑〕使得。

【北清江引】呀,哑观音觑着个番答辣,葫芦提笑哈。兀那是都麻,请将来岸答。撞门儿一句,咬儿只不毛古喇。通事,我斟一杯酒,你送与他。〔贴作送酒介〕阿阿儿该力。〔丑〕通事,说甚么?〔贴〕小的禀娘娘送酒。〔丑〕着了。〔老旦作醉,看丑介〕孛知,孛知。〔贴〕又央娘娘舞一回。〔丑〕使得,取我梨花枪过来。

【北尾】〔净〕你那醋葫芦指望把梨花架,臊奴!铁围墙敢靠定你大金家。〔搦倒老旦介〕则踹着你那几茎儿苫嘴的赤支砂,把那咽腥臊的子儿生揢杀。〔丑扯住净,放老旦介〕〔老旦〕曳喇曳喇哈哩。〔指净介〕力娄吉丁母剌失,力娄吉丁母剌失。〔作闪袖走下介〕〔净〕气杀我也,那曳喇哈的什么?〔贴〕叫引马的去。〔净〕怎指着我力娄吉丁母剌失?〔贴〕这要奏过他主儿,叫人来相杀。〔净作恼介〕〔丑〕老大王,你可也当着不着的。〔净〕啐,着了你那毛克喇哩。〔丑〕便许他在那里,你却也忒捻酸。[1]

围绕剧中“毛克喇”一词之意义,后世学者杂说纷纭,至今没有定论,成为学术史上的悬案。诸家意见,就笔者目前所见,有如下几种:

其一,〔清〕尤侗《吊琵琶》剧楔子《仙吕·端正好·幺曲》:“那颜儿,塞痕者,画的萨那罕,似肉菩萨。天生比妓忽伶煞。安坛塑,的泥遮,倒喇滑,孛知斜,哈哈哈,俺待向亦薛里耍一会毛克剌。”转写作毛克剌,其眉批曰:“那颜,官也;塞痕,好也;萨那罕,女人也;比妓,夫人也;忽伶,美也;安坛,金也;的泥,宝也;倒喇,歌也;亦薛里,被也;毛克剌,妇人之私也。”[2]释毛克剌之义为妇人之私处。

其二,近人周贻白在《中国戏曲中之蒙古语》中说:“汤显祖之《还魂记》(按即《牡丹亭》),乃亦邯郸学步,于第四十七出《围释》中,插用胡语甚多,在未读《桃源景》一剧者,或将以为新异可喜,殊不知其所用各语,实皆蓝本于《桃源景》耳。”[3]559“其袭取《桃源景》之处,固极明显,且因于蒙古语未获其解,关于各语之释义,颇多错误。”[3]560“而‘毛克喇’一语,在《译语》音似者,有‘卯兀剌’,意为‘乱了’。《还魂记》借之作诨语,未知果何所本。”[3]561在评论《吊琵琶》时更说:“然则《吊琵琶》引用之胡语,非但来源不同,种族各异,且其所谱故事,系就王昭君与蔡琰先后出塞,而予以扭合,揆之时代,亦不相合。盖其心目中但知非汉语,固未遑分别时地,故虽语有所本,较之《桃源景》,自有未逮。而《还魂记》偶有错误,亦未至如此驳杂。且‘毛克喇’一语,本无确解,而《吊琵琶》乃径注作‘妇人之私’,似即以《还魂记》为其根据,此则未免过信汤氏,以讹传讹矣。”[3]564认为汤显祖《牡丹亭·围释》中蒙古语的运用,是袭取朱有燉的剧作《桃源景》,但“因于蒙古语未获其解,关于各语之释义,颇多错误。”“毛克喇”一词,似乎与《华夷译语》之“卯兀剌”有点相近,而汤显祖用为“诨语”,莫名所以。对于《吊琵琶》释“毛克喇”之义为“妇人之私”,认为是错误地相信汤显祖,以讹传讹。

其三,方龄贵《关于〈吊琵琶〉剧中的蒙古语》曰:“眉批把毛克剌释为‘妇人之私’,无据。周贻白先生指出:‘毛克喇一语,本无确解。而《吊琵琶》乃径注作“妇人之私”,似即以《还魂记》为其根据,此则未免过信汤氏,以讹传讹矣。’说是。按汤显祖《牡丹亭》(即《还魂记》)第四十七出所见‘毛克剌’一词,依上下文衡之,绝非蒙语,而属于汉语形容词,汤氏第用为插科打诨而已,不足深论。”[4]455认为“毛克喇”不是蒙古语,是汉语形容词。但究竟是汉语的哪个形容词,什么意思,似乎感觉有些不登大雅,所以就未做深入论述。

其四,王学奇、王静竹《宋金元明清曲词通释》曰:“毛克喇,蒙语,迄无文字材料为据,但从曲意上看,似指女阴。周贻白在其论著《中国戏曲中之蒙古语》中说:‘毛克喇一语,本无确解。而《吊琵琶》乃径注作“妇人之私”,似即以《还魂记》为其根据。’吾意暂从周说,只是须经进一步考证。”[5]认为其义“似指女阴”,并赞同周贻白的观点,但态度有所保留。

其五,《汉语大词典》等辞书未收其词。

综观以上诸家观点,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大家都是通过剧中情节进行揣度,误解通事(即翻译)的随意解释,而根本没有从蒙古语的角度来做细致的考察,所以各说各话,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尤其是把剧中人物对蒙古语的解释,作为品评汤显祖是否懂蒙古语的依据,更是有失偏颇。

《牡丹亭》上述剧文对蒙古语的使用,其中有一个必须引起注意的事实是,剧中的通事,不是对蒙古语进行一对一如实地翻译,有时意译,有时曲解,有时添油加醋,造成了极强的喜剧效果。本出戏开场,通事贴上场时,就非常明白地说:“一天之下,南北分开两事家。中间放着个蓼儿洼,明助着番家打汉家。通事中间,拨嘴撩牙。”[1]所谓拨嘴撩牙,恰是对其翻译过程中种种表现的最好注解,我们在考察“毛克喇”一词时,绝对不能忽略这一因素的存在。

笔者认为,剧中作为金国使者的老旦,其所说多数应该都是蒙古语,通事所译者,只是转述出老旦要表达的意思,未必都必须坐实为直接的译语意义。例如绝不能释“兀该打剌”为马乳酒,也不能释“约儿兀只”为烧羊肉。而“铁力温”“锁陀八”“倒喇”“孛知”等,无疑都是蒙古译语词,其意义,均可从译语书籍中得到印证。但其他那些一时难以考索的译语词,也绝不能轻率地予以否定,认为与蒙古语毫无关涉。

因此,笔者并不赞同上述诸家的观点,同时,认为“毛克喇”一词是一个蒙古语词,并且具有完全不同的意义。

首先,“毛克喇”不是女阴或妇人之私的意思。在蒙古语中,有专门指称女阴的词汇。如〔明〕茅元仪《武备志》收《蓟门防御考》载(蒙古)《译语》:“阴户,五毒户。”[6]155〔明〕郭造卿《卢龙塞略》卷十九上卷所收之蒙古译语《身体门》:“闭曰五毒户。”[7]174〔明〕姚旅《露书》卷九《风篇下》作“武托古,屄。”[8]231〔明〕黄元吉《流星马》第二折:“通事也,入你哈敦五都魂。”[9]五毒户、武托古、五都魂等,俱音近义同。而毛克喇与五毒户等发音相差太远,不能视为一词。

其次,从《牡丹亭》剧文来考察,不能证明“毛克喇”是女阴或妇人之私的意思。剧中通事说“他这话到明,哈兀该毛克喇,要娘娘有毛的所在。”非常清楚地表明,“哈兀该毛克喇”只是一句委婉的话,如果一定要明说的话,是“要娘娘有毛的所在”,可见“毛克喇”与女阴或妇人之私没有任何意义上的对应关系。只是由于剧中的净角刘全对杨娘娘说“着了你那毛克喇哩”,才使后世读者认为“毛克喇”具有女阴或妇人之私意思而已。

最后,从蒙古语的角度来考察,完全可以证明“毛克喇”的意义,不仅有文字材料可以作为依据,也有确切的意思。

那么,“毛克喇”一词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细审《牡丹亭》上述剧文,金朝使者“老旦”在与净、丑见面之后,非常倨傲,要酒要肉,醉酒之后不仅让丑角杨娘娘唱歌舞蹈,而且得寸进尺,直接招呼杨娘娘过来,说有话要问。“〔老旦笑点头招丑介〕哈哈。〔贴〕要问娘娘。〔丑笑介〕问什么?〔老旦扯丑轻说介〕哈兀该毛克喇,毛克喇。”丑听不明白其说的什么意思,问通事,通事听明白了,但不便明说,最后在净角的叩问下,才说:“他这话到明,哈兀该毛克喇,要娘娘有毛的所在。”

将这里涉及的几个蒙古语词逐一考证明白,再结合剧文,就完全能够说明“毛克喇”的意义了。

兀该。蒙古语称无、没有为兀该,引申亦可指否定,表示不。《华夷译语·通用门》:“无,兀该,ugey。”[10]57亦作吾贵。〔明〕姚旅《露书》卷九《风篇下》:“无,吾贵。”[8]233或作乌贵。《新刻校正买卖蒙古同文杂字》:“无,ugey,乌贵。”[13]

毛。许多人因为通事“有毛的所在”的随意解释,认为“毛克喇”中的毛是汉语,所以深信不疑,结果误入歧途,永远找不到真相。其实蒙古语称不好、歹为毛。《华夷译语·通用门》:“歹,卯温,maqun。”[10]59〔清〕陈康祺《郎潜纪闻三笔》卷五“有裨实用之国语”条:“茂,不善也。”[14]〔明〕茅元仪《武备志》收《蓟门防御考》载(蒙古)《译语》:“歹,毛。”[6]163〔宋〕彭大雅著、徐霆疏证《黑鞑事略》:“其见物(则)欲,谓之撒花,予之,则曰捺杀因,鞑语好也。不予,则曰冒,鞑语不好也。”[15]《蒙古秘史》第一一一节“卯兀”,旁注曰歹。[12]176〔清〕高赓恩《绥远旗志》卷十《方言·物形类》:“莫乌,不好。”[16]卯温、茂、毛、冒乌、卯兀、莫乌等,均音近义同。

克喇。克喇的意义是解释“毛克喇”一词的关键所在,但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人对其进行过解释。实际上,这里的“克喇”是蒙古语,其义为言语、话语,用为动词时,表示说话的意思。其词在汉字译写时有多种写法。如《蒙古秘史》第一一八节“客连”,旁译曰“言语”[12]195;第一四一节“客列”,旁译曰“话”[12]268;第二七八节“客列图”,旁译曰“言语有的”[12]830。其词还可以表示动词的说。如《续增华夷译语·人事门》:“说,客列。”[17]《武备志》收《蓟门防御考》载(蒙古)《译语》:“说,克列。”[6]163〔明〕姚旅《露书》卷九《风篇下》:“克勒,说话。”[8]233客连、客列、克列、克勒,均与克喇音近。其实毛克喇一词,在《桃源景》中亦有不同的译写形式。如第四折:“〔净云〕乞塔苦温卯兀备,打剌苏额薛悟,卯兀客勒莎可只。〔旦云〕他说甚么?〔末云〕他说汉儿人歹,酒也不曾吃,歹言语骂人。”[4]215其中“卯兀客勒莎可只”对应的汉译是“歹言语骂人”,其“卯兀客勒”,恰是“毛克喇”的异译,卯兀是毛的长音形式,是蒙古语的实际发音。《牡丹亭》中把客勒等写作克喇,可能与本出戏中普遍使用a韵字有关。

总之,戏剧作为面向大众的文艺形式,其宾白和唱词必须为当时的观众所能接受和理解,很难想象汤显祖一个当红的剧作大家,会不负责任地在剧中胡乱使用蒙古语词。同时,我们更不能因为剧中通事的拨嘴撩牙,就轻率地指责汤显祖不懂或乱用蒙古语。通读《牡丹亭》一剧,会发现其中插科打诨的场面非常之多,语言上故意曲解的例子也比比皆是,这些其实都是出于剧情或者演出效果的需要,与作者本人的认知能力毫无关系。当我们一旦彻底搞明白了“毛克喇”的真正意义时,才会发现我们的误解不仅可笑,而且对剧作者的指责也显得尤为不妥。

猜你喜欢

老旦蒙古语译语
四川冷门绝学系列之九 《西番译语》:清代四川编纂的双语词典
基于端到端的蒙古语异形同音词声学建模方法
非洲之夜
非洲之夜
提高翻译水平对年轻一代蒙古语广播工作者的重要性
首届蒙古语RAP专场演唱会——“无线内蒙古MONGOL RAP之夜”
京韵
乙种本《西番译语》藏汉对译音义关系辨析
关于量词的日中机器翻译规则的研究
蒙古语-哈萨克语部分词同源关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