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哀”之美幽深玄静
2020-09-02刘恋
刘恋
【摘 要】解读《四季之美》时,很有必要将日本文学的“物哀美”作为文化背景。此文的最大秘妙就是情与理的错位。抓住这一点,深入文本,才能无限接近其精神内核。作者真正要表达的是,“最美”的并不是黎明、夜晚、黄昏、早晨这四个物理时间,心與物游、心物一体时才是“最美”的时候。
【关键词】《四季之美》;文本解读;物哀
统编教材五年级上册第七单元中的《四季之美》一文选自日本作家清少纳言的散文集《枕草子》。作品描述的是作者对贵族生活、感情等方面的细微感想,笔调纤细干净。笔者以为,小学是审美教育的关键阶段。日本文学具有精致、细腻的独特趣味,是很有必要进入学生的阅读视野的。
与他国的审美格调不同,日本文学一直以“物哀”作为自己的审美正宗。“物哀”这一文学理念,由日本江户时代的国学大师本居宣长提出。所谓“物哀”,简言之,就是“真情流露”。人触景生情,感物动情,或喜或怒或哀或乐。会“真情流露”的人,便是“物哀”的人。
在这种审美理念引导下的日本文学,呈现出一种细腻沉寂、幽深玄静的审美气象。解读《四季之美》时,很有必要将日本文学的“物哀美”作为文化背景。唯有如此,才能保证我们的个性化解读不因多元而跨越日本文化的边界,避免解读沦为失去根系的浮夸误读。
需要提醒的是,在课后,编者设计了“联系上下文,体会其中的动态描写”的练习,这自然是为了落实本单元的语文要素,无可厚非。但倘若将《四季之美》纳入日本文学的审美视野中,就不难发现,“物哀”这一审美气象,并不是主要体现在所谓的“动态描写”上的。恰恰相反,以“物哀”为基本格调的日本文学是以“沉寂静美”见长的。
这篇文章的行文非常简洁,但每一段似乎又充满了矛盾。“春天最美是黎明。”“夏天最美是夜晚。”“秋天最美是黄昏。”“冬天最美是早晨。”每一段的开头,作者都表明了自己的观点:每个季节都有“最美”的时段,分别在黎明、夜晚、黄昏、早晨。
很显然,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读者不禁要问,难道其他时段就不美了吗?拿春天来说,朱自清笔下的春天是这样的:“桃树、杏树、梨树,你不让我,我不让你,都开满了花赶趟儿。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花里带着甜味儿;闭了眼,树上仿佛已经满是桃儿、杏儿、梨儿……”
什么感觉?一派欣欣向荣,一派生机盎然!这种生机,不是仅出现在春天的黎明时分的。难道过了黎明,到了正午,这些树就不开花了吗?所以,如清少纳言所说“春天最美是黎明”,显然有些霸道了,实在难以服众。
要命的是,这样的“霸道式断语”贯穿四季,似乎根本没有商量回旋的余地。作为读者,我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一天那么多时段,清少纳言眼中的“最美”却只有“黎明”“夜晚”“黄昏”“早晨”呢?
其实,这就是此文的最大秘妙——情与理的错位。抓住这一点,深入文本,我们才能无限接近文本的精神内核。
先看文章的第一自然段。注意几处关键词句:作者没有直接写“东方泛着鱼肚色的天空”,而用了一个表示时间逐步流动的短语“一点儿一点儿”。这说明春天的黎明,东方的天空不是一开始就呈现鱼肚色的,而是“一点儿一点儿”泛出来的。
王国维先生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这段文字里虽然没有出现人,但是文字背后却有一双默默观察着这一切的眼睛。这双眼睛观察到天空颜色一点儿一点儿的变化。这种细微变化,不是一颗躁动的心能够发现的。唯有安宁清静的心才能感受到。
可见,虽然这一段写的是景,但我们却通过“一点儿一点儿”,看见了作者,看见了作者那颗如镜子一样平静的心。这种安宁沉静的心绪,还表现在作者观察到春天黎明的天空并非一成不变,它在“一点儿一点儿泛着鱼肚色”的同时,又渐渐地“染上微微的红晕”。“染”字的妙处,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渗开,如墨在水,轻柔舒缓。这种细微的变化,是对作者内心安宁的又一次返照。
再看第二自然段。注意“明亮的月夜固然美”这句话,它很关键。在这一段中,它是一个非常巧妙的过渡句:“固然”说明“明亮的月夜”在很多人眼中是美的,这是不消说的,作者也不是不知道。所以,“固然”表明了作者的态度,她承认“明亮的月色”是美的。但“固然”里还包含了句义的转折,它预示作者接下来要提出自己的观点——“漆黑漆黑的暗夜”“蒙蒙细雨的夜晚”同样也是美的。
关于夏天的夜晚,南宋词人辛弃疾曾写下好句子:“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稻花深处的蛙声凸显了夏夜的宁静。仔细对比,就会发现,辛弃疾笔下的夏夜与清少纳言笔下的夏夜迥异其趣。同样写夏夜,清少纳言描述的对象不是聒噪的蛙声,而是无声飞舞的萤火虫。萤火虫出现的背景是“漆黑漆黑的暗夜”。连用两个“漆黑”,说明这夜没有一丝光,是彻底地黑。而在这无边彻底的黑暗里,无数萤火虫正在翩翩飞舞。这一明一暗的对比,让黑夜不再单调。萤火虽然微弱,却为永夜增添了一丝生动。这样一种审美意趣,展示了日本文学典型的物哀之美。它美得沉静,美得幽深,没有一丝一毫的喧哗与热闹。
作者还假设了另外一种夏夜,“即使是蒙蒙细雨的夜晚,也有一只两只萤火虫”。下雨了,却不是滂沱大雨,而是润物无声的蒙蒙细雨,零星的萤火虫在飞舞。这倒与杜牧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种透明的美,寂静的美,唯有同样透明、同样寂静的心才能看到。景语的背后,依然跳动着一颗易感的心。
接着看第三自然段。在这一段中,作者选取的意象是归鸦、大雁。“点点归鸦”,注意是“归鸦”,乌鸦归巢了,天色将晚,一天结束了。一天的结束,意味着时间在这个单位里走到了尽头。这种审美取向,一样折射出“物哀美学”的微芒。所渲染的凄美意境,与宋词里的“寒鸦数点”是相通的。“成群结队的大雁,在高空中比翼而飞”,作者用的是“高空”而非“天空”,将视野拉开、拉远了。天高地阔,大雁如归鸦一般,变成一串小小的黑点。地上的人也渺茫了。翻译家叶渭渠先生说过:“物哀作为日本美的先驱,在其发展过程中,自然地形成‘哀中所蕴含的静寂美的特殊性格,成为‘空寂的美的底流。”此处“高空中比翼而飞”的大雁,正是这种“‘空寂的美的底流”。
最后看第四自然段。“落雪的早晨当然美”,此处出现了与第二自然段中“明亮的月夜固然美”相似的句子。“当然”与前文的“固然”一样,都是一種文脉的转折,也就是说,虽然大家都觉得落雪的早晨是美的,但作者眼中最美的早晨却不只在落雪的时候。“遍地铺满白霜的早晨”“无雪无霜的凛冽的清晨”在作者眼中都是美的。为什么?作者在下文第一次对自己“霸道式断语”作了回答——因为“手捧着暖和的火盆穿过走廊时,那闲逸的心情和这寒冷的冬晨多么和谐啊!”
原来,作者之所以认为“冬天最美是早晨”,并不在于冬天的早晨下不下雪,而在于“寒冷的冬晨”(物)与“闲逸的心情”(哀)和谐一致。在作者心中,闲情逸致最能在寒冷的冬晨得以安顿。所谓物哀之美,正体现了这样一种心物交融的空寂与静谧。
对于美的时间节点的细腻感受,作者的描写近乎极致。你看,冬晨渐逝,中午降临,“寒气渐退,火盆里的火炭,大多变成了一堆白灰,这未免令人有点儿扫兴”。其实,扫兴的不是火炭没了,而是那份闲逸褪去了。心与物不再和谐、不再交融,于是,物哀之美也就荡然无存了。
综观全文,敏锐的读者会发现,第四自然段的结构与前三段是不一样的。前三段只描写了各个季节的景色,没有任何议论与抒情。唯有第四自然段,作者在写景之后加入了直接抒情的句子:“手捧着暖和的火盆穿过走廊时,那闲逸的心情和这寒冷的冬晨多么和谐啊!只是到了中午,寒气渐退,火盆里的火炭,大多变成了一堆白灰,这未免令人有点儿扫兴。”
这两句话的核心词是什么?当然是“和谐”。正如前文所述,当心与物和谐交融时,也就是最美之时;当物与心相离相悖时,美也就荡然无存了。这样的直抒胸臆虽然只出现在最后一段,但是,其中的物哀思想却如一条红线贯穿始终。
至此,关于作者那“霸道式断语”,即“春天最美是黎明”“夏天最美是夜晚”“秋天最美是黄昏”“冬天最美是早晨”,我们找到了“可信”的依据。这依据,便是第四自然段中这两句直抒胸臆的话。
从理上看,“最美”的断定无疑是霸道的。但是,从情上讲,“最美”的感触是属于追求物哀之美的作者个人的。作者真正要表达的是,“最美”的并不是“黎明”“夜晚”“黄昏”“早晨”这四个物理时间,而是这四个时段的景物与作者彼时的心情“和谐”的状态。在作者眼中,只有心与物游、心物一体时,才是“最美”的时候。
那么,这四个时段的景物都有什么特点呢?寂静之春晓,安宁之夏夜,凄美之秋暮,闲逸之冬晨,映照出作者一样寂静的心,一样安宁的心,一样凄美的心,一样闲逸的心。上升到整个日本文学的审美高度,不难发现,此文正是展现“物哀美”的经典之作。
都说诗的精髓在诗眼,文的意蕴在文眼。那么,有理由认定,此文的文眼就在最后一段的直抒胸臆处,倘若非要找出一个词作为文眼的表征,那便是“和谐”。万物一体,心物交融,便是对“和谐”最熨帖的注释。
如果删除这一处,四季之美的描写就会只见其形、不见其神,流于肤浅和平淡;如果每一季都做这样的抒情之态,则文章的结构显得板滞,文脉的节奏缺乏灵动。最致命的是,物哀之美的幽深玄静就失去了栖身之地。
(广东省深圳市岗厦小学 518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