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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雪国》中的物哀美

2016-11-02殷如昕

青年文学家 2016年27期
关键词:物哀感动雪国

摘 要:川端康成于1968年成为继泰戈尔之后第二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东方人,获奖原因之一是他“为架设东方与西方之间的精神桥梁作出了贡献”。本文试以其获奖作品之一《雪国》为例,解读川端对日本传统文化精神中物哀美的继承。

关键词:物哀;感动;悲凉;虚幻

作者简介:殷如昕(1985-),女,河南郑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16)-27-0-03

1968年,川端康成成为继泰戈尔之后第二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东方人。瑞典文学院在他的奖状上的题词是:“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的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1]川端康成是作为日本第一个现代主义流派的中坚分子登上文坛的,他的创作吸取了多种西方表现手法和艺术技巧,但他的作品所呈现出的主要还是东方的气质,或者说是日本传统的文化精神。川端康成自己曾经说过:“我接受西方近代文学的洗礼,自己也做过模仿的尝试。但我的根基是东方人。从15年前开始,我就没有迷失自己的方向。[2]本文试以川端获奖作品中的《雪国》为例,来解读其作品对日本传统文化精神中物哀美的继承。

一、日本文学传统中的“物哀”

《古事记》作为日本文学中最古老的文学著作,在真实的基础上带上了悲哀的情调。日本的诗经《万叶集》中的抒情诗歌,通过对个人内心情感的抒发,进而产生了“哀”的文学意识。这种以风雅和悲哀为主的审美意识,经过物语文学《竹取物语》、《伊氏物语》,发展到紫式部的《源氏物语》,经由日本文学批评家本居宣长在理论上的提出、总结,便形成了日本文学的一个基本美学理念——物哀。[3]

“物”是客观的存在,可以是人,可以是自然物,也可以是社会世相和人情世故。“哀”则是主观的感情,对“物”的感动之心和感动之情。

日本学者久松潜一将“物哀”的性质分为感动、调和、优美、情趣和哀感等五大类。他认为其中最突出的是哀感。[4]

我国的日本文学研究专家叶渭渠将“物哀”分为三个层次:“第一层是对人的感动,以男女恋情的哀感最为突出。第二个层次是对世相的感动,贯穿在对人情世态包括作者所说的天下大事的咏叹上。第三个层次是对自然的感动,尤其是季节带来的无偿感,即对自然美的动心。”[5]

二、川端康成对于“物哀”传统的继承

川端康成作为东方第二位诺贝尔文学将获得者,有一重要意义就在于他“在架设东方与西方的精神桥梁方面做出了贡献”。[6]川端康成最初是作为日本第一个现代主义流派——新感觉派的中坚分子登上文坛的,他在创作中吸收、借鉴了许多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创作手法:注重直观感受和表现技巧,汲取西方意识流小说的创作技巧等等。但是一个成功的作家一定是将其基础深植于本民族文学的土壤之中的,川端康成之所以能成长为亚洲文坛的一棵参天大树,最主要的一点就在于他能很好地吸收日本古典文学中的营养。

“物哀”的审美意蕴被认为是日本文学传统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审美观念,甚至超出文学的范围而涉及到艺术、文化、乃至人生观的领域。川端康成对本国的古典文学造诣深厚,他极力推崇《源氏物语》,称它是“从古至今日本最优秀的一部小说”、“在《源氏物语》之后延续几百年,日本的小说都是憧憬或精心模仿这部作品的”[7]。而《源氏物语》的基调就是“物哀”。

川端康成是日本传统美的继承和发扬者,在其代表作《雪国》中,川端承传并发展了《源氏物语》的“物哀”传统,感伤情绪弥漫着整部作品,伴随着人物的言行举止而如影相随、无所不在。

1、“对人的感动”——男女恋情的哀感

《雪国》没有鲜明的社会主题,亦没有曲折的情节,川端只是用平和的文字,在不紧不慢的叙述中娓娓道来岛村与驹子和叶子之间的情与爱。

岛村和驹子的相遇,源自岛村对于现实生活的一种游戏。无所事事的岛村,到雪国来是要唤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的把握。在现实世界里有妻室的岛村来和驹子相会,并在爱怜的心理下相互之间发生了抑制不住的肉体关系。在日本社会,旅人和艺妓之间发生肉体关系,这样做虽然没有多少道德上的压力,但就作为人本身来说,也是一种难以摆脱的被欲望驱使的伤痛。当醉酒的驹子倒在岛村的怀抱里的时候,驹子说的野性而又直率的话中其实藏着深深的自卑和对纯洁爱情执着追求的一股韧劲。这种自卑却又执着的坚韧中包含的是肉体面对生存的一种原始而野性的气息,它更接近人的本能而非内心深处的精神层面。而在岛村的沉默的爱怜之中,既有他对驹子充满诱惑力的肉体发自本能的向往,却同时在用另外一双眼睛寻找灵魂,并充满与其进行对话的渴求。这便是岛村与叶子之间虽存在身体上的亲密关系,但却身心矛盾,又若即若离的原因。也是形成两人的爱情(现实的肉欲的爱情)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哀感的重要的因素。

在岛村的意识中,“尽管驹子是爱他的,但他自己有一种空虚感,总把她的爱情看作是一种美的徒劳。即使那样,驹子对生存的渴望反而像赤裸的肌肤一样,触到了他的身上。他可怜驹子,也可怜自己。”[8]在这种可怜的意识里,深藏的是一种无法跨越的陌生的距离感,肉体的亲密无法拉近精神的距离,这便成为一种永恒的悲哀。

而叶子,恰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似乎觉得叶子的慧眼放射出一种像是看透这种情况的光芒”[9],叶子虽然影子模糊,但却弥补了岛村精神上的空虚。叶子的出现让驹子和岛村的形象,从身心上都变得丰满起来。不同于对驹子的肉体的迷恋,岛村对叶子的态度从一开始就体现为一种虚幻和飘渺。在来雪国的路上,岛村听到叶子充满悲戚的呼喊声“她的话声优美而又近乎悲戚。那嘹亮的声音久久地在雪夜里回荡”[10];在夜幕中的窗玻璃上,叶子是一种透明的幻象,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远处投来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叶子眼睛的周围,她的眼睛同灯火重叠的那一瞬间,叶子的美让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11]。就在这一刹那,岛村便彻头彻尾地恋上了对他来说永远可望而不可即的叶子。

在小说的中间,叶子是在驹子的口中,在轻灵的歌声里飘出来的,叶子总是藏在驹子的身后,就如同灵魂总藏在肉体的身后来展现自己的魅力。岛村第一次在路边向阳的地方听叶子唱民歌,清澈的歌声唤起岛村心里的悲戚。岛村第二次在浴池的隔间听叶子唱拍球歌的时候,叶子娇嫩、轻快、活泼、快乐的声音,让岛村如置梦中。

可以说《雪国》中的世界整个就是岛村的主观感受的世界。驹子是岛村眼中官能美的化身,娇美、性感,虽然身世可怜却努力追求爱情追求生活,但岛村在她身上体会到的却是一种爱情的徒劳和生存的徒劳。岛村在叶子身上发挥了一种幻觉性的感受,叶子是虚幻的、朦胧的,是岛村的灵魂对于虚无缥缈的幻美之境的渴慕和追求,但这种虚幻之美是无法企及的,岛村永远没有办法真实地去把握住它。最终,叶子只能成为这种美的殉道者。至于岛村,他镶嵌于灵肉之间,是一个沉默中的承受者。他存在的特色不在他本身,而在对叶子和驹子的感受意识上。一边是徒劳,一边是永远无法企及,浓厚的无助与哀愁弥漫于整个小说之中。

2、“对自然的感动”——景物与心境的完美结合

川端作品中男女的结合,与自然四季的律动相似。主人公们带着同四季变迁一样的韵律,产生恋情并互相渗透。这与神灵主宰万物的观点是相通的,是日本文学的传统特征,也是“物哀”所包含的重要的内容。

岛村三次到雪国的季节分别是早春、严冬和深秋,他每次见到驹子时的感受都是不同的,季节的转换和场景的变化都伴随着人物的感情,充满了淡淡的哀愁。

岛村初次到雪国是在早春时节,“到处一片嫩绿”,他无所事事,想要“换回对自然和自己容易失去的真挚感情”。初春的雪国一片新绿的景象,环境也较为温情:“发出浓烈嫩绿气息的后山”吸引着岛村,脚下是翩跹起舞的黄色蝴蝶;“溪中多石,流水的潺潺声,给人以甜美圆润的感觉”。而此时岛村对驹子的感觉也是甜美而圆润的:“由于睫眉深黛,她那双垂下的眼睛,显得更加温顺,更加娇艳了”,嘴唇是“滋润光泽”的,“肤色恰似在白陶瓷上抹了一层淡淡的胭脂”,她“比谁都要显得洁净”。[12]第一次与驹子的相遇,岛村感受到的驹子洁净而温暖,恰似初春充满生机的雪国,岛村也总是被驹子的纯美品质和真挚情感所打动。

然而随着两人情感交流的进一步加深,驹子那种认真而真挚的生活态度,让习惯于无所事事、坐食祖产的岛村感到吃惊和徒劳。在第二次到雪国来与驹子相会的路上,岛村遇到了叶子,这个有着梦幻般魅力的女子深入岛村寻求幻美之境的内心中,直接碰触到岛村的灵魂。而驹子为了生存的挣扎,真情空付的悲凉心境,愈发让岛村一次又一次发出“完全是徒劳”的慨叹。而此时人物身处的环境也是雪国严冬“寒峭的雪夜”:“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黎明时分这么寒峭,岛村有点意外”(驹子的执着与坚韧亦让岛村觉得意外),“云雾缭绕……现出一派苍凉的景象”,“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13]……在这种清冷、静寂的环境的衬托下,驹子寂寞而无望的挣扎、岛村超然而冷漠的心境一点点渗入读者冰冷的内心。

岛村第三次来到雪国,正是深秋时节。一踏上雪国的土地,岛村就被一片银色的景象所吸引“丘陵上盛开着像是白胡枝子似的花朵(其实是芭茅),闪烁着一片银光。岛村贪婪地眺望着。”可以说这种“银色”的意象正是岛村心中所追求的那种无法言说的虚幻美:“对岸陡削的半山腰上开满了芭茅的花穗,摇曳起来,泛起耀眼的银白色。虽说白得刺眼,可它却又像是在秋空中翱翔的一种变幻无常的透明东西”、“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不已”、“犹如一条大光带的银河……给人以某种神奇的魅惑之感”。[14]但是这种美的象征却是伴随着种种死亡的意象而出现的。深秋时节是飞蛾产卵的季节,也是这种昆虫大量死亡的季节,行男和师傅的死也是岛村在此次的雪国之行中得知的。

“死”在文中反复出现(22次):“对面县界上连绵的群山,在夕晖晚照下,已经披上了秋色,这一点淡绿反而给人一种死的感觉”、“有的虫子眼看就死去,在那儿一动不动了”、“每天都有昆虫在他家里的铺席上死去”、 “还用说吗,(行男)已经死了”、“师傅死了之后,你做什么呢?”[15]……除了对于死亡的直接描写之外,还有象征死亡的意象——红色:红枫叶、红鲤鱼、红小豆、红色的荞麦茎、红色的内衣、群山的红绣、暗红的矿石、璀璨的红霞、晨曦下染上绮丽的红色的绉纱,以及红色的火光中叶子的红色箭翎花纹布和服……红色与银白色,或许正是岛村(川端)对于美的诠释:伴随着死亡的美才是真正的美,美的死亡便是美的永恒,在血淋淋的毁灭中有美的极致。

对于叶子葬身火海的描写,川端可以说是极尽奢华,绽放了一场灵魂之死,同时也是一场纯粹的美的展览(川端似乎在用一种极端的行为艺术来将极致的美展现给众人)。火光摇曳在叶子的惨白的脸上,叶子在死亡中得到了超脱和升华,“她内在的生命在变形,变成另一种东西”。叶子通过死亡“超脱悲哀的尘世,回归到了永恒宇宙的绝美之境”[16]。叶子的死是必然的,寄托着岛村(川端)对人生的理解——人生是一个美的幻灭和徒劳的过程。在结尾部分,川端写到:“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17]银河是叶子的灵魂所要追求、拥抱的一个爱的幻象,同时更是岛村的(也是川端的)灵魂所要追求的美的、爱的幻象,当它哗啦一声向岛村心坎倾泻下来的时候,既有一种死去的亡灵终于回归躯体的安慰,但同时,在死亡的回归里,也包含了永远失去的悲戚,这种悲剧感如同深谷钟鸣,永久的响彻于生者的内心。

三、结语

历经十二年写成的《雪国》(1935-1947)只是个中篇,川端康成断断续续地写,由二战前写到日本战败。在西方的写作技巧上融入了日本古典文学所固有的“物哀”传统,同时由于自身的成长经历(从童年时期就遍尝人生的孤独和寂寞),他的作品中渗化着古典的优雅、感伤、克制与和谐,以及对美、对生命的独特诠释,正如叶子被大火烧死的那一刻:像美丽洁白的蚕在蛹中被烧死,而雪夜中的火、从天空倾泻而下的银河则成为真正的火树银花,美不可方物。瞬间极美,同时,彻底消失——“一切都是徒劳”。或许,这便是“日本式的虚幻”吧!

注释:

[1]川端康成,雪国 古都 千只鹤[M].叶渭渠 唐月梅译,江苏:译林出版社,1996.

[2]王向远,东方文学史通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3]、[4]、[5] 叶渭渠.日本文学思潮史[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1997.

[6]川端康成,雪国 古都 千只鹤[M].叶渭渠 唐月梅译,江苏:译林出版社,1996.

[7]川端康成,我在美丽的日本[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8.

[8]、[9]、[10]、[11]、[12]、[13]、[14]、[15] 川端康成,雪国 古都 千只鹤[M].叶渭渠 唐月梅译,江苏:译林出版社,1996.

[16] 王向远,东方文学史通论[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

[17] 川端康成,雪国 古都 千只鹤[M].叶渭渠 唐月梅译,江苏:译林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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