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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弋舟小说《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中的逃离叙事

2020-02-27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3期
关键词:天通巴别生活

王 艳

(云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作为甘肃文坛“文学八骏”之一的弋舟,已至不惑之年,其文学创作虽由先锋起步,但不囿于余华、苏童、格非等前辈们的写作方式。他在先锋之外,融入自己对生活的独特见解和敏感体验,竭力使自己的创作及物,贴近现实,于不动声色之中叙述着庸常生活的可怖与惊悚。惯称以二手生活和观念写作的他,在小说题材的选取上,常以时代氛围为底色,在冷静平实的叙述中,笔下人物大多理性、节制,富有教养,但却常为生活所困,继而湮灭应有的体面与尊严,使卑琐与不堪成为常态,弥漫着深重的虚无气息和荒凉体验,不禁引人扼腕叹息。在普遍注重于形象建构的当代文坛,弋舟则执着于心灵的探寻,更注重关注当下都市里芸芸众生的精神状态,同时叩问时代,并对更普遍的日常生活提出质疑[1]14。但弋舟的创作并不仅仅局限于此,在对理想的丧失、时代的颓废以及日常生活对人的消耗等人生命题做出解构的同时,近几年的新作中,他还有着模糊的建构的欲望,反复强调人的诗性与尊严,并试图为虚无着的个体寻找切实可行的出路,这是弋舟小说写作明确的价值追求。“文学之事,除了鼓动勇敢者去玩勇敢的游戏,除了鞭笞施害者毫无悔意的施害,也许更大的意义还在于为无力者添力,替软弱者搀扶。要给这绝大多数的沉默者一个坚持活下去的理由。”[2]172所以弋舟笔下的人物,不管被生活如何苛待、损伤,始终不曾丧失生活的勇气,他们归根到底不是愤世嫉俗的仇世者。

《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写于2017年8月,首发于《收获》杂志,后编入《丁酉故事集》。这是一部富有现实感的小说,运用了“突然有一天”的矛盾生成方式,讲述的是一个有关“逃离”的故事。这一主题在弋舟以往的创作中已多次出现,如《蝌蚪》《怀雨人》等。且很多80后作家如文珍、蔡东、马小淘等人的写作也多有涉及,但是在《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里,弋舟则赋予“逃离”以全新的意义和价值。逃离不再是弱者融入失败后的被迫远走他乡,而是主体出于保全尊严的目的而进行的自我劝退,是主体基于现实人生的需要而进行的自主、自愿的选择。逃离本身也不是对生活示弱,相反,是基于为了寻找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真正生活而作出的勇敢尝试与中庸反抗。关于“逃离”是否能以成功收场的讨论,在弋舟以往的作品中,他普遍给出了否定的回答。在弋舟看来,不明就里地一味“逃离”,只会让我们滑进生活的深渊,一步步地陷入绝望。但在《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里,弋舟则给了我们一个光明的尾巴。即便“逃离”失效,“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巴别尔所代表的那么一小撮人仍挣扎于俗世的尘网中,软弱、焦虑,虚无、忧郁,但是“我”的出走,却将对生活的“苦熬”与“臣服”,转化成“苦斗”与“反叛”,对于颓废生活的摒弃本身就是一种积极选择,这将给更普遍生活里的群体以精神抚慰。此外,“出逃”的过程,又是自我救赎的过程。“出逃”让“我”跳出生活的池沼,得以窥探它的原貌:压抑、虚无、隐藏着巨大的荒谬性,人与人之间封闭、隔绝、关系脆弱。既然不曾拥有过生活,那便谈不上失去,所以“逃离”即使失败,也不会使人陷入绝望,何况“出逃”的意义,更多的在于精神的“复活”。“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但是“我”却离开了天通苑,在一种更简单的秩序中,去过真正的生活。广阔的大海和朴素的劳动,将支持“我”完成“逃离”的目的,重获自由,在这个意义上,“逃离”又获得了成功。

一、荒谬生活里的颓废个体和群体

在《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里,弋舟将故事的空间背景设定在亚洲最大的住宅小区——天通苑。这里高楼林立,人群密集,大大小小的地铁站、公交站台散布其间,无形之中对人形成合围之势。“我”是一个长期失业畏愢在家的人,生活的单调与乏味,常使“我”有虚无之感,而天通苑的拥挤和密集,只会徒增“我”的压抑与孤独。在“我”看来,“人类总是要被分成块的,而且块和块之间相互不可理喻,无法通约。”[3]14“我”这个热爱着鲁西迪《午夜之子》的人,只是天通苑里的一个单兵,被绝大多数人所边缘化的一个少数。“我”既没有同道之人可以互诉生活之苦,以及对生活类似宗教般的臣服,也没有融入他者纵情狂欢的兴趣。“我”只是退缩在一百七十平米的房子里,来回踱步,重复着生活全部的焦虑与虚无,在颓废中消磨着无差别的时光。“我”一度把天通苑看作是上帝以万物为刍狗之余的赏赐,是一个“我”不配享有的优待,一旦想到要离开这里,“我”便有从缝隙中跌落的风险。可以说,天通苑对于“我”而言,就是生活的一个集合。但“我”对生活常有窃取之感,仿佛目前“我”所拥有的一切,都不过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一般。“在那座大城里,你总是要对命运心怀恐惧的感激和感激的恐惧,总是像一个贼,仿佛这感激与恐惧交织的日子都是从某个庞然大物的家伙那里偷来的,你总是像欠了谁的。”[3]40这是人普遍的生存感受。既然生活本不属于“我”,那便有了虚无的意味;既然生活是偷来的,那便有了失去的风险,因此“我”谨小慎微,尽可能地规避风险,维持生活的“正当性”。在“巴别尔”突然闯入“我”的生活之前,我甚至连和女友生育一个孩子的勇气都没有,“我”和女友的爱情,也异常的脆弱、岌岌可危,经不起一次的捕获。“我”固然是天通苑里的一个颓废个体,在虚无与压抑的生活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这是“我”的常态。

透过一个虚无、怯懦而又忧郁的“我”,是很容易窥探到天通苑里的群体的生活状态的。他们大都和“我”一样,孤独、压抑,精神上带有晦暗的底色,并且性格软弱,经不起风险,蜷缩在天通苑一百七十平的“赏赐”之地里,过着一种虚无而无益的生活。“在那座大城里,学机械制造与自动化的干着开饭馆的活儿,猫粮和干拌面一起摆在超市的货架上,人在微信群里满足着自己的虚荣心,刷手机刷出了腱鞘炎,许多人不敢生孩子所以只能去养猫,失业者在回笼觉里继续承受着匍匐在地的梦魇。”[3]40他们仿佛是失去了生命原力的空壳,对生活只是俯首称臣而不知反抗,他们竭力地想要融入世俗之中,但又常常沉浸在无尽的颓废情绪里不能自拔。即便是“巴别尔”的主人,那个和我一样同为“少数”的单兵,不也是养了一个“猫儿子”作为情感寄托吗?他的妻子甚至还为了一只猫的走失而自杀住院。显然,天通苑里的每一个人,都被生活异化了。他们性格懦弱,精神空虚,无力承担风险,于是便压抑着自己生与死的本能,尽可能地顺应着生活的“正当性”。但对本能的自我压抑,又让他们精神困顿,并对生活和自身产生质疑,从而在内心深处和自己暗自较劲、相互撕扯。这种精神层面的自我博弈,绝大多数情况下不会生成实际的反抗行为,更多的是以主体对生活的臣服而偃旗息鼓,暂且搁置,这便是生活与生俱来的残忍。但在另一个维度上,对于那些精神上有伤的人而言,对平庸生活的融入和接纳本身,或许也是一种“道德”选择,合乎生命的某些逻辑。弋舟似乎试图赋予天通苑和巴别尔以象征意义,使它们分别代表了生活的两极,一边是俗世的实然的生活,一边则是理想中的应然的生活[4]。在实然的生活里,我们负债累累,精神痛苦,而在应然的生活里,我们朝气蓬勃,与自然融为一体。两相比照之下,我们就有了告别虚无、重新生活的理由和愿望。但是,人很容易陷入巨大的惯性——“正当性”中去,从而不断延宕出走的计划,于是弋舟借助于一次“偶然”的偷猫事件,让“我”心中盘踞已久的出逃计划,终于付诸实施。在“五月花”号离开躲避风暴的英国港口,驶向浩瀚无垠的大洋之时,“我”也要离开老天的赏赐之地——天通苑,寻找自己的理想生活了。

二、保全尊严的自我劝退

关于“逃离”的书写,在当代文坛并不鲜见,特别是70后、80后作家,在对当下生活进行体认与书写的过程中,常把生活的单调与空洞作为写作的原点,而后将笔下人物圈入日常性的深渊,着重书写普通人的生存之悲。对于普通的个体而言,生活虽然衣食无忧,但依旧充满绝望,继而滋生出逃离现有生活圈禁的愿望。但大多时候,逃离的冲动会被生活的巨大惯性所吞噬,失去行动力的人将继续朝着平庸无为的方向迈进,跌入深渊,而那些挣扎着跳出原有生活圈禁的个体,往往在新的生活面前再度陷入困境,逃离需要继续进行,逃离似乎永无止境,“逃离”便失效了。弋舟早期的创作中,也大多涉及“逃离”这一主题,他有意地把“逃离”处理成笔下人物与生活融合失败,并被生活所抛弃的残酷命题,是主体被迫做出的不是选择的选择。比如《蝌蚪》里,弋舟让郭卡自小便立志逃离野蛮的十里店,逃出父亲郭有持的控制,但当他奔赴兰城——那个他自小便向往的文明之地时,他才发现这里和十里店没有什么不同,甚至远比用菜刀收割尊严的十里店还要野蛮、肮脏得多,因此,郭卡的逃离失败了。与兰城的格格不入和生活强大的异己感受,则又迫使着郭卡不得不离开兰城,继续他的逃离[5]。这是弋舟对于生活的残酷体认,他把逃离定义为普通个体不堪忍受生活的全部负重所作出的投降之举,是一个暂缓冲突的无节制退让,这一逃离的最终指向将是退无可退、无路可逃。

但在《巴别尔没有天通苑》里,弋舟重新定义了“逃离”,并赋予其全新的内涵。“我愿意将逼迫性的外力缓释成每个人内心的自我劝退,这可并非是意在调和,可能只是出于我对于文明的某种理解。现实从来都挤压着人,面对挤压,外力的驱赶与内心的自弃,我只能认为后者更文明,认为后者的人,至少还具有行动力,能够抉择,不被完全羞辱。”[6]在这里,逃离不再是弱者融入失败的被迫疏离,而是主体为了保全尊严的自我劝退,更多的是主体基于现实的考量所作出的自主、自愿的选择。逃离本身也不是示弱,相反,是基于为了寻找有血有肉有灵魂的真正生活的目的所作出的尝试与反抗。“我”归根到底与生活不是宿敌,“我”只是摆脱不了生活的颓废与虚无的感受,这造成了“我”极大的精神痛苦,但是“我”并不是一个被生活驱逐出局的人,虽然“我”长期失业在家,但是“我”还有天通苑,那个可以安放“我”的躯体的一百七十平米的赏赐之地,所以对于“我”而言,“出逃”的念头一直盘踞在“我”的心间,越演越烈,喷薄欲出,而巴别尔的出现,只是一次偶然事件的外部催化剂,归根到底,“出逃”是“我”自己的选择。

弋舟对于“逃离”的重新定义,在某种程度上也标志着他的创作立场的转移。一个惯以残酷、晦暗为主色调去描摹生活的作家,逐渐认识到了文学的功用,绝不应当片面地停留在对生活的黑暗面的阐释上,它还应当具有抚慰的功能,帮助这个时代里不幸的多数将生活继续下去。弋舟有意在《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中给世人以精神抚慰,并支持他们与虚妄的生活进行博弈。为着一线生机的缘故,“我”生发出行动的力量,逐渐投入到全新生活的建设中去。因此,“逃离”的过程,也是自我救赎过程。在亡命天涯的旅途中,“我”逐步窥探到生活的全部真相:原来所谓的赏赐之地,不过是上帝用来禁锢人心的囹圄;原来天通苑里的大多数都处于一种普遍的虚无与孤独之中;原来“我”一直生活在某种根本性的谬误里;原来“我”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正是基于对过往生活真相的层层勘破,作为对立面的理想的生活面貌便逐渐清晰具体、真实可感了。如果说,“逃离”最初的指向,还只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未来,一种如在空中、如在水底的虚妄之地,但随着旅途的深入,这种指向则越发明确和富有感召力了。“于是小邵偷了只猫,于是我们被迫离开,于是这只猫让我们登上了‘五月花’号,去往另一块应许之地。中途一位细心的天使还给我设计了一套抛锚的奥迪,她装扮成一个装着玻璃义眼的男人,启发我萌生出靠手艺吃饭的想象。那么好吧,蓝图不就是这么绘制的吗?我将在海边开家汽车修理铺,我卡上的钱也够给小邵开家烘焙店。我会把天通苑的房子租给苏伟,光这份钱估计就够我们在海边过上简单朴素的生活……”[3]39“我”终于决心斩断与天通苑的联系,带着女友小邵去追寻一种全新的生活,在一种自己可以理解的简单的秩序中将生活进行下去。

三、告别虚无的精神复活

米兰·昆德拉曾说:“小说存在的理由是要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到对‘存在的遗忘’。”[7]23在《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里,弋舟将庸常生活的异己感受给人带来的精神损伤进行了艺术性的呈现,庞大而又拥挤的天通苑里,人与人之间互相孤立、漠不关心,彼此都陷入了一种巨大的孤独和虚无之中,并被生活的正当性裹挟着滚滚向前,继而沦为生活的仆从。这种失真的生活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荒谬,倍感压抑的个体逐渐觉醒的出逃的欲望,则赋予了生活以新的可能。弋舟有意让“我”带着女友小邵离开偌大的北京城,离开鱼龙混杂的天通苑,并让“我”在逃亡的旅途中重新审视过去的生活。原来“ 我”长期以来都被关进了一个冠以好运气之名的监牢;原来“我”一直都是被生活圈禁了的囚徒。在“我”为人的尊严与体面受到损害、正当的欲求遭到压制之时,“我”不仅要承担生活全部的苦痛,“我”还要匍匐在地,感谢生活的囚禁。这种荒诞而无益的生活真相,终于在“我”踏上逃亡之路,跳出生活的幽暗沼泽之后,暴露无疑,一切不过是上帝以万物为刍狗之余的怜悯罢了。随着逃亡的深入,“我”和天通苑的距离越来越远,联系也越来越弱,曾经一度受到压抑的身心,终于暂时挣脱牢笼,得以片刻喘息。看着车窗外面一晃而过的树影,“我”逐渐明确了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指向。那种“我”能理解的简单秩序,便是生命应有的状态。它不受外部环境的制约和消耗,赋予人以应有尊严和体面而将生活继续下去。至此,“我”的精神世界已经复活,再不会甘心屈从于现实生活而一味颓废,“我”还试图找寻通往理想生活的切实可行的途径。

这也是弋舟对于同时期同样书写过“逃离”这一主题的作家的一次超越。他将逃离的意义进一步向前推进,为理想生活的建构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他让朴实的劳动和广阔的自然空间去承载全新的生活,从而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光明的尾巴。“面对纷繁的都市现状,一厢情愿地否定和批判,显然无济于事,知识分子既不能陷入消费主义的泥潭不能自拔,也不该选择逃避或者失语。只有坚持批判与干预的勇气和冷静的独立品质,提出问题,思考关注,然后参与、转化、缔造,这可能才是真正可行的选择。”[8]弋舟努力地使自己的创作及物,并为生活的建构、问题的解决而出谋划策。他不是一个盲目的乐观主义者,媚俗地给出一个光明的指向讨好世人。相反,他是一个严肃而富有责任感的作家。这条光明的尾巴本身,就是他对生活进行审慎思考之后的结果。从弋舟近两年的新作中,不难看出弋舟这种努力。他有意回归中国的传统文化,为浮华、失速时代里的不适人群寻找重获新生的力量,而将充满痛感的生活继续下去。时代本身没有错误,或者说,时代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味地归咎于时代的历史有罪论显然已经不合时宜了,因此,弋舟要笔下人物直视自我生活与精神世界,力求勘破一切真相以后,仍能凭借勇气和自身努力去建构一种较为理想的生活模式。古朴的劳动、广阔的自然,越发成为弋舟理想的出路了。

那么“逃离”的最终目的能否实现呢?弋舟说:“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作为一只猫,它还在苦熬,从中你可以得到继续苦熬下去的理由,从中你也可以得出总得让自己透口气的勇气,无论你如何的无力,苦熬和苦斗皆是费力气的活儿,有时候我们把力气用在熬上,有时候,就得把力气用在斗上。”[3]191显然,在弋舟看来,相比于“逃离”的成败,他更看重的是主体的反抗本身,即便逃离失败,巴别尔和他所代表的那么一小撮人,依旧挣扎在俗世的尘网中,颓废度日,但“我”对于生活的反叛本身,就是一个积极的选择,并将给尘网中的大多数以精神慰藉。何况出逃的过程,又是自我救赎的过程,在对过往生活真相的一一勘破以后,“我”的精神世界重焕光彩。“我”一改虚无、颓废的常态,逐渐找回了应有的责任与担当意识,并且凭借自己的专业知识,获得了人生的第一笔收入。“我”对自己有了新的认识,从而有了勾画未来生活蓝图的勇气。虽然“我”本人尚未抵达海边,但是“我”的鼻子已经闻到了海风的味道,岸边的修车铺子和热气腾腾的面包店里,将会有“我”和小邵忙碌的身影。“巴别尔没有离开天通苑”,但是“我们”离开了,我们就该更有勇气地去过真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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