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民民间信仰的传承与调适
——以中山市神湾镇竹排村为例
2020-01-19胡伊萍
彭 静,胡伊萍
(广东技术师范大学 民族学院,广东 广州 510665)
民间信仰是探索一个族群的历史与文化的重要媒介,涉及该族群的生产生计、日常生活、亲属制度以及精神世界等多个方面的内容。疍民(1)疍民,又称蜒人、疍家人、水上人、蛋户、蜑户、龙户,是指广东、广西、福建、海南、港澳沿海和内河上的从事捕鱼和水运的渔民和水上居民。作为中国南方沿海的一个水上族群,其民间信仰文化植根于他们常年生活的水上世界。不仅有关于疍民蛇神崇拜、妈祖崇拜[1]的研究,亦有疍民亲水敬水的民间信仰研究[2-3],但随着国家力量的干预与疍民自身的选择(2)此处指20世纪50年代中国政府颁布疍民上岸居住的相关政令,以及开展民族识别工作中,疍民被认定为汉族,其中便有疍民自身的能动性。,疍民从水上世界移居到陆上世界,他们逐渐融入陆地生活并适应土地文化,成为了“陆上人”。上岸后疍民的民间信仰发生了一定的转变,例如祭祖与祭天后[4]222-242、建构社区神[5]等。笔者以中山市神湾镇疍民的民间信仰为例,探讨在族群流动与互动过程中,神湾镇疍民如何传承对“水”的信仰,并通过模仿陆上人的“土地”信仰,进而调适自身的族群信仰体系。
一、中山神湾的人文地理概况
中山市位于珠江三角洲中部,与广东省的广州、佛山、江门、珠海等地接壤。神湾镇位于中山市的西南部,总面积约60平方公里,山丘、河流、平地各占三分之一,东边背靠丫髻山,西临磨刀门水道。磨刀门水道是西江主流南段,也是珠江八大入海口门道之一。“磨刀门水道长54公里,宽460-1 200米……河中有鲫鱼沙、六全沙、海心沙、大排沙、磨刀沙、竹排沙等江心洲。”[6]144其中大排沙、磨刀沙、竹排沙均属神湾镇,这些江心沙洲逐渐变成了今天所见的竹排岛与磨刀岛,神湾疍民主要居住在这两个江中小岛上。此外,沿磨刀门水道北上可至佛山顺德、广州番禺、江门新会等地,南下可直达珠海、澳门,水路交通十分便利。神湾镇原本叫做船湾,有不少船只在此避风,传说有神女在此保佑船只,后改名为神湾。现也有一小型港口——神湾港,位于磨刀岛之上。神湾镇背山面水,拥有天然的避风港优势,历史上也形成了大量的沙田地貌。而且距珠江入海口非常近,有丰富的渔业资源,为疍民在神湾镇上岸定居生活提供了较好的环境与资源。神湾镇的世居族群是广府人、客家人与疍民,广府人主要居住在平地,客家人聚居在丫髻山山脚,疍民则在磨刀门水道沿岸居住,集中在竹排村、海港村、外沙村、冲口市场、神溪村的渔业队。随着改革开放,不少外来务工者进入神湾镇,他们主要居于工业区内或村子周边,主要在生产生计、饮食文化两大方面对神湾镇产生影响,神湾镇的民间信仰体系还是以广府人、客家人以及疍民这三大世居族群的信仰文化为主。因神湾疍民的民间信仰文化总体相似,笔者以竹排村为主开展田野调查,并在一定程度上辐射其他疍民居住的村子。
竹排村坐落于磨刀门水道中的一个江中小岛,即竹排沙,现仍有不少人沿用竹排沙这一说法来指称竹排村。竹排沙为南北走向的江中小岛,北部为工业区,主要有造船厂、油库、游艇码头等;南部为农业区,原为稻田种植,现以养殖鱼虾为主;中部为疍民居住区,疍民沿河涌的两岸分布居住,形成沿水而居的景观。20世纪90年代以前,竹排村的疍民以船只为主要出行工具,直到20世纪90年代修建西沥桥与斗门大桥后,水陆边界被打破,竹排村成为连通中山市与珠海市的陆路交通的节点之一,也为村内当地疍民的出行提供便利。截至2019年11月,竹排村“户籍人口为1 785人,共330户,外来务工人口约800人。”[7]在过去,村内疍民以捕鱼为主要的生计方式,如今则以鱼塘养殖和进厂打工为主,亦有一部分疍民继续在磨刀门水道从事捕鱼。竹排村以疍民为主,地理环境相对封闭,比较完整地保留了神湾疍民文化,因此选取竹排村作为主要的田野调查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与参考价值。
二、保留传统:疍民对“水”的信仰
民间信仰作为人类最为普遍的文化形式之一,已发展出一套相对成熟的体系,有相对应崇拜的神灵、祭祀仪式以及人的行为禁忌等。传统疍民居于江海之上,“水”不仅是他们生存的根基,也是他们认识世界、连通世界的重要媒介。因此,“水”始终贯穿于疍民的民间信仰体系中,例如崇拜河神、船头神、塘头公等与“水”相关的神灵。即便神湾疍民于20世纪初便上岸定居(3)笔者2016-2019年在神湾镇开展田野调查,通过与部分访谈对象(1933-1934年出生之人)的访谈,推测当地约在20世纪初便有疍民上岸居住。,但他们仍保留了传统上对“水”的信仰。
(一)河神
林惠祥提到“原始的人类以为每条水流都有一个水神管理它,司理水流的平静与掀动。”[8]217神湾疍民亦是如此,他们认为每一条河都有不同的河神司掌,而且每个河神性格不一。要遵循不同河流与神灵的规则来行事,否则会被神灵“欺负”。原竹排村小学(4)竹排村小学建于1954年,2005年合并入神湾中心小学而停办。旁有一条小河,为南北走向,该河的主要功能是运输稻谷到打谷场,现打谷场已改建为竹排村全民健身驿站。司掌这一条河的河神是比较“调皮”的。据说大约在2004年,村里曾有一位小孩高烧不止,经西医治疗几天都无效果,一位老人CRM(5)CRM,女,1933年生,神湾镇竹排村人,访谈时间为2019年6月。便给小孩把脉,查看小孩的脸色,她说:“孩子在上学路上往河里扔石头,河神刚好在那里(扔石头的位置),它很调皮的,得罪它啰,人家怪罪你。”CRM便教小孩的母亲烧纸钱并供奉一块猪肉给河神,必须在小孩扔石头的位置举行这一仪式,请求河神的原谅。小孩的病奇迹般痊愈后,其他家长也告诫子女不要随意扔石头到河涌里,以保持对河神的敬畏。
此外,还有司掌磨刀门水道的河神,这一位神灵的法力更为强大。一方面,在过去,竹排村的两座大桥尚未建成之前,村民的出行要么是自己划船,要么是等渡轮。大桥建成后,渡轮取消了,船只的交通功能也逐渐丧失。但无论以何种方式渡过磨刀门水道,一些疍民都会往河里或桥边扔一个小红包,祈求河神保佑出行平安。另一方面,神湾疍民进行捕鱼之前,有时候会往磨刀门水道里扔硬币或红包,金额为5角至5元不等,他们认为给河神供奉金钱,能够保佑他们在捕鱼期间安全捕捞,而且也会带来丰收。十分有趣的是,潮汕地区会把鱼作为祭品,而神湾疍民在祭祀河神的时候,不会把鱼虾作为祭品。 “鱼虾是什么?是虾兵蟹将啊,你供奉鱼虾给河神,它会生气的,你杀了它的手下。” CRM说道(6)访谈的时间为2016年10月。。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生产生计,竹排村疍民对河神都有极高的崇敬之心。不同的河流由不同的河神司掌,河神的法力与性格各不相同,竹排村疍民以敬畏之心,遵循河神的规则而开展生产生活。
(二)船头神
传统疍民生于江海,居于舟船。船艇在疍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不仅是他们重要的谋生工具,也是他们居住的场所。神湾疍民的渔船以木船为主,近几年逐渐有橡胶船投入到捕鱼作业中,而负责保卫船只安全的神灵是船头神。每日上香的时候,船头神处也有上香。竹排村的造船匠在造木船时,船头的位置做一个小圆孔或圆柱状的工具,方便上香。岁时节日的祭祀亦要在船头举行祭祀仪式,给船头神烧纸钱,供奉鸡、鸭、猪肉、水果等祭品。在农历春节时,船头还会贴上一张写有“一帆风顺”的小春联,或者贴上三张被称为“红钱”的门笺,寓意来年平安顺利和祈求鱼获丰收。船头就像房屋的正门,通过船头可以进出疍民最为重视的船上空间,船头神也是这一过渡空间的主宰。此外,在平常上下渔船过程中,并无男女禁忌,船头船尾亦可通行。竹排村疍家妇女在月经期间不参与祭祀仪式,所以一般情况下不会冲撞船头神。
(三)塘头公
塘头公指司掌鱼塘、水塘、滩涂的神灵。竹排村南部农业区,原本是由泥沙堆积而成的沙田,以种植水稻为主。后来农田改挖成鱼塘,竹排村南部便以鱼虾养殖为主,养有青鱼、草鱼、鲢鱼、鳙鱼、南美白对虾,等等。在磨刀门水道旁有一些滩涂,这些滩涂是禾虫(7)禾虫为一种可食用的水生动物,经济价值与营养价值较高.生长繁殖之地,竹排村疍民把滩涂围起来,形成禾虫滩。塘头公司掌鱼塘、虾塘与禾虫滩,一般家里有承包鱼塘的疍民都会去祭祀塘头公。祭祀的情况分为两种:一是在岁时节日的祭祀,因为竹排村一年中受台风影响较大,台风天气对鱼虾养殖有一定破坏,因而祭祀塘头公也是祈求能够保佑鱼虾养殖顺利;二是在捕捞鱼获后的祭祀,鱼虾成熟打捞上岸再卖给批发商,结束后便要祭拜塘头公,告诉它这次捕捞的收获,并祈求继续保佑这个鱼塘的平安与丰收。从竹排村疍民对塘头公的祭祀情况来看,塘头公的功能主要是司掌鱼获的收成,这与前面提及的河神、船头神都有所区别。
从竹排村疍民对河神、船头神以及塘头公的信仰崇拜来看,河神的功能最大,当地疍民在日常生活中要谨遵河神的规则;船头神的功能是负责船只与疍民的平安;塘头公则主管生产生计,为疍民增添经济收益而助力。作为较早上岸定居的疍民,竹排村疍民仍然保留了对“水”的信仰,在一定程度上他们传承了自身族群的信仰文化。值得注意的是,许多地方的疍民或一些从事渔业的人,会信仰海神妈祖(天后),但神湾疍民并没有把妈祖作为主祀神。华琛(James L. Waston)提出了“神明的标准化”,认为中国华南地区的妈祖信仰是在国家与地方的共同推动下,上升成为一个国家级神灵,即天后[9]122-149。在港澳地区和珠海市亦有不少妈祖庙、天后宫,但在地理空间距离较近的神湾镇,在当地疍民的信仰体系中,妈祖却是一个附祀神。原因有三点:首先,国家权力试图借助民间信仰来加强对地方的控制,但这种权力渗透并未深入影响神湾疍民的族群生活,神湾疍民的信仰文化并未完全受陆上汉人社会的影响;其次,疍民一直被视为他者,原本便处于传统土地文化的边缘,神湾疍民上岸后,他们对陆上社会民间信仰的模仿,是一个累积叠加的过程。他们从最直观的土地神与祖先崇拜开始模仿,随着历史发展,他们已形成对土地神、祖先较为强烈的崇拜观念,对后续接触的妈祖、龙王等神灵的崇拜则相对较弱;最后,还与神湾疍民祭祀仪式的模式有关。神湾疍民除了清明节祭祀祖先是以宗族为单位进行的,其他祭祀仪式大多以家庭为单位。当地也没有妈祖庙,因而疍家妇女祭祀妈祖一般是在自家门前,对着天地举行祭祀仪式(8)如果没有特定的祭祀场所,神湾疍民一般都会在室外,对着天地举行祭祀仪式,他们称此为“当天祭拜”。,而且有时候她们忙于生计也会忘记祭拜,“人人都要开工,没时间就不拜了。最多上香的时候,多念叨几句,倒上茶水敬一下妈祖。”CRM说道(9)访谈时间为2016年10月。。由此可见,妈祖成为神湾疍民信仰体系中的一位附祀神,是国家权力渗透的不同程度、文化的传播与发展、家庭祭祀的模式这三个方面共同作用下的结果。
三、模仿与调适:疍民的“土地”信仰
珠江三角洲河网密布,在历史上形成了大量的沙田,这些沙田是陆地上强宗大族争抢的土地资源,疍民作为后来者,而且他们原本就没有土地,在这一场资源竞争中处于劣势,并遭到陆上人的歧视。但在族群流动的过程中,一部分疍民会模仿陆上汉人的一部分文化特征,例如修族谱、建宗祠等,借此来掩盖疍民的身份[9]。因此在民间信仰方面,疍民模仿了陆上人的一部分信仰文化,例如对土地神、祖先、观音菩萨、北帝等神灵的崇拜。经过一定历史时间的调适,疍民所模仿的这些陆上人的信仰文化,一直延续至今时今日。
(一)从渡头神到土地神
竹排村原本是一个江中沙洲,疍民在此上岸,居住在水边,从事农耕。随着昔日的江中沙洲发展成一个小岛,竹排村也成为了一个岛屿村落。竹排村有一条东西走向的中心河,疍民便居住在河涌两岸,过去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船艇,因而在河涌边上便有一个接一个的小渡头,这些渡头设有祭祀渡头神的位置。疍家妇女每日上香与岁时节日的祭祀,都要祭祀渡头神。这些渡头神的祭祀位置十分简陋,没有实体的祭祀象征物,当地疍民认为只要面向渡头举行祭祀即可。例如在2004年竹排村重新修建防浪围堤,一部分村民的渡头因围堤工程而被封闭或被掩埋,但他们仍坚持在昔日渡头神的位置举行日常祭祀仪式。渡头不仅是疍民开始踏上陆地的象征之一,也是他们从陆地“返回”水上的必经之路。
20世纪初疍民开始在竹排村上岸定居,他们也逐渐信仰土地神,并逐渐把土地神作为主祀神之一。村民WZD(10)WZD,男,1934年生,神湾镇竹排村人,访谈时间为2019年8月。回忆:“土地(神)都是由扶沙老翁(11)扶沙老翁扮演着类似乡绅的功能,协调处理竹排村的日常事务。说建的,设点在哪里有讲究,扶沙老翁他们都懂这个布局道理。”土地神社坛修建完毕后,还要请风水先生来做开光仪式,往后有任何修葺保养,也要请风水先生来开光。现今竹排村内一共设有“一大三小”四处土地神社坛:“一大”指竹排土地,这一土地神为村内级别最高的土地神,司掌整个竹排村的大小事务,包括婚丧嫁娶、岁时祭祀、求吉问凶等,当地疍民都会在此举行祭祀仪式;“三小”指东冲口大王、西冲口土地公(12)该处土地神位于西冲口水闸附近,亦被称为“土地公”,为区别其他土地神,以“西冲口土地公”作称呼。以及厚安社(又称为土地公公),前两个土地神分别位于中心河的东西水闸附近,主要负责保护出海捕鱼的疍民,厚安社则是保护村民平安。此外,竹排村这四个土地神均有实体祭祀象征物,主要为土地神石像或象征土地神的石头,并配有土地婆婆,土地婆婆则都是以一块石头为象征物。总体上,这四处土地神外形都较为美观,竹排村疍民大多统称这些土地神社坛为“土地”,但他们知道各个土地神的功能不一,懂得根据自身需求而在不同的土地神处举行相应的祭祀仪式。例如,出海捕鱼的疍民,他们逢年过节都祭祀东冲口大王或西冲口土地公。
刘志伟提出在疍民上岸过程中,为模仿陆地社会而形成了“渡头——社坛——庙宇”的祭祀发展过程(13)参见中山大学历史系教授刘志伟于2020年7月2日所作主题为“地域社会研究的海洋视角”的学术讲座。。竹排村疍民上岸生活后,虽然仿照了陆地社会的形态而建造一些信仰象征物,即几乎每家每户都有各自的渡头神神位,村内更是有四处土地神社坛。但在竹排村没有形成庙宇,也没有宗祠,距离竹排村最近的庙宇是马角圣母庙(14)马角圣母庙位于马角位于中山市坦洲镇群联村,与竹排村隔磨刀门水道而相望。,但竹排村疍民很少会到这个庙进行祭祀。根据田野调查资料,得知原因有二:一是相对于其他地区的疍民村庄而言,竹排村的占地规模较小,疍民的人口数量也比较少,土地神已能够满足他们的信仰需求;二是竹排村作为磨刀门水道上的小岛,地理上具有一定的封闭性,其族群互动和文化交流并不像神湾镇其他疍民那般密切频繁,因而在竹排村内尚未发展出庙宇这一层级的信仰实体。
(二)宗族观念与祖先祭祀
传统疍民以船为家,子女结婚后便与父母分船而居,又因疍民自身的流动性非常大,没有固定的土地作为传统儒家文化意义上的族产,所以传统疍民很难形成宗族。但是一部分珠江三角洲的疍民借助开发沙田所得之经济权益,模仿陆地汉人的文化象征,甚至通过科举或编户齐民等方式突破政治障碍,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宗族群体[10]。在宗族与礼教的共同作用下,疍民逐渐也形成了一套祖先祭祀文化。竹排村有陈、黄、梁、冯、何、李等20多个姓氏,“杂姓聚居”体现了疍民流动迁徙的族群特性。但是这些姓氏尚未形成强宗大族,因此也没有修建物化的宗族象征物,例如修建宗祠、编写族谱等。但他们还是形成了宗族的观念,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同族互帮互助。一方面,在婚丧嫁娶过程中,同族亲属会互帮互助。LSX(15)LSX,男,1976年生,神湾镇竹排村人,访谈时间为2020年1月。的母亲因病在医院去世,当天晚上遗体送回家后,便立马举行丧礼。“急急忙忙,一切都很混乱,大半夜不知道哪里找东西(指丧礼需要的一部分物品),还好各个兄弟姐妹来帮忙,这个帮买蜡烛纸钱,那个帮我记录慰问金。”LSX说道。有了同族亲属的援助,丧礼流程能够按时辰进行(16)竹排村疍民举行丧礼,有一部分祭祀仪式需要选十二时辰中某个特定的时间段进行,一般都是选择较为吉利的时辰。。另一方面,体现在生产生计上。无论是过去收割稻谷,还是现在捕捞鱼塘内的鱼虾,他们都会互帮互助。劳动结束后,主人家要么请吃饭,要么分享一部分鱼获。
第二,清明节共同祭祖。在过去,疍民死后一般葬于江海或滩涂,上岸后,神湾疍民死后便葬于丫髻山上。一般同族之人会安葬在一起,因而每年清明节之际,竹排村同族的疍民便一起上丫髻山祭拜祖先,生活在外地的亲戚,特别是移居港澳的竹排村疍民,都会赶回来祭祖。此外,他们还会模仿陆上汉人祭祖结束后分祭祀物品的行为。一般情况下,竹排村疍民结束祭祖后,祭祀所用的烤乳猪会分给族内的男丁们,即广东地区常说的“太公分猪肉”,分得猪肉便是承认了同族身份,这是强化宗族与父权制的一个重要的象征性举动。
第三,分家亦分香炉灰。竹排村疍民基本上每家每户都会供奉祖先神位,祖先神位牌上一般记录了从祖父往上数三代的祖先,再往上便不可追溯了。以竹排村一户梁姓人家为例,其祖先神位牌上写有“梁门堂上历代祖先,梁门太公配太婆,XX(名字)梁公陈氏安人(17)安人,是对长者配偶的尊称。,梁门伯爷配伯娘。”梁门太公这一支系的子孙,共同祭祀同一个祖先神位。如果梁姓族内有男丁想分家,那么需要举行分香炉灰的仪式,告祭祖先分家之事,分得香炉灰的各户男丁则需要在自己家重新设立牌位,继续供奉祖先。等到清明祭祖之时,才会共同参与祭祖。
从同姓宗族互帮互助、清明节集体祭祖、分家仪式三个方面,可以看出即便没有物化的宗族象征物,竹排村疍民心中也早已形成了强烈的宗族观念意识。这种宗族观念与祖先祭祀文化,便是疍民模仿陆上汉人社会的重要证据。
(三)观音菩萨
开始信仰观音菩萨的具体时间,竹排村疍民也难以说清楚,但观音菩萨在神湾疍民心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仅次于土地神与祖先。疍民常年生活在江海之上,即便上岸定居也有继续从事捕鱼的疍民,面对复杂多变的水上环境,危险无处不在。当危险降临之时,观音菩萨是竹排村疍民主要求助的神灵。
大概在2005年,在一次捕鱼结束返航过程中,村民LGR(18)LGR,男,1949年生,神湾镇竹排村人,访谈时间为2019年2月。的船只碰上了江面忽然刮起的风浪,渔船的发动机被渔网缠绕,情况非常紧急。“我差点以为没命了,发动机一直没反应,风浪好大。我一边不断搅发动机的开关,一边求观音保佑我,一定要挺过去。后面晕头转脑,反应过来时船已经靠近滩涂了,太危险了,也是捡回我们夫妻的命啊。”LGR回忆当年的情境,仍心有余悸。也许是缠绕渔船发动机的渔网刚好解开了,渔船能够开动远离风浪得以脱险。也许正如LGR所认为的那般,是观音菩萨拯救了他的命。从中可以得知的是,当地疍民认为观音菩萨能够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观音菩萨在疍民心中占有重要位置的表现,还体现在观音像安放的位置与祭祀地位。竹排村疍民几乎家家都会供奉观音菩萨,观音像放置于供奉祖先神位之前,每天与祖先一起接受疍民的祭拜。每天早上,疍家妇女先给观音菩萨奉上一杯清水,供观音洗漱之用。竹排村疍民解释说,观音菩萨是坐在莲台之上,不便走动,因而需要每天供奉一杯清水,而祖先们行动自如,能够自己去洗漱。奉水过后,上香即可,如果是农历初一、十五还需要奉上酒水或水果。此外,竹排村疍民几乎所有岁时节日的祭祀纸钱中,必有观音衣,上面印有观音菩萨像与几句经文,这是专门供奉给观音菩萨的纸祭品。从认为是观音菩萨救人于危险的事件,到观音菩萨的供奉位置与祭祀物品,可看出观音菩萨在竹排村疍民的信仰体系中也占有一定的分量。
纵观竹排村疍民民间信仰文化的调适过程,一是发展出从渡头神到土地神的民间信仰模式;二是形成了观念上的宗族,并采取如共同祭祖的方式来强化宗族观念;三是维持了与陆上汉人的一部分共同信仰,例如信仰观音菩萨。竹排村疍民的这种信仰文化转型,不仅是对土地社会及其文化的适应,也是逐步向社会的主流群体靠近,借此成为与陆上汉人一样的群体。但我们仍需反思在族群互动过程中,疍民重构其民间信仰文化体系的意义与价值所在。
四、结语
在疍民上岸定居这一流动过程中,他们不得不面对生活环境的改变、生计方式的转型、外来强势文化的渗透,其族群文化必然受到不少冲击。神湾疍民的民间信仰中,便有对土地神、祖先、观音菩萨等神灵的崇拜,这是他们模仿陆地社会文化象征的表现之一。但他们原有信仰文化并未完全改变,仍保留了自身的水文化信仰,诸如对河神、船头神、塘头公的崇拜。如今神湾疍民的民间信仰体系中,既有保留疍民自身的族群特色,也有陆上汉人信仰文化的印记。神湾疍民的民间信仰不断重构,其中不仅有疍民自身的能动性作用,也有外部环境与社会力量的干预。民间信仰的重构在某种程度上模糊了水陆族群之间的文化边界,但实际上神湾疍民能够传承自身信仰文化的内核——对“水”的信仰,这是当地疍民的一种文化自觉,借此能够强化他们的族群身份意识,使疍民“亲水”的族群文化特性不会随着日益频繁的族群交往与文化互动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