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羊人》中的“无思观看”
2020-01-19王娅
王 娅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费尔南多·安东尼奥·诺格拉·佩索阿(Fernando António Nogueira Pessoa ,1888-1935)生于里斯本,是20世纪著名的葡萄牙语诗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哲学家。与众不同的异名写作风格使他在全世界范围内赢得了广泛的声誉。诗集《守羊人》的作者就是佩索阿创造的主要异名之一阿尔伯特·卡埃罗,这位以“导师”身份存在的牧羊人在诗歌中始终呼吁简朴和自然,并且不断强调“无思观看”这一观念,反对一切哲学和宗教,不过他却于反对之中发展了自己的形而上学,正如其在诗中所言——“不思考任何事物之中,有着很多形而上学。”[1]15从而让这简朴与自然的背后透露出复杂、机巧与阐释的多种可能性。
一、直观领悟世界的本质
费尔南多·佩索阿借异名阿尔伯特·卡埃罗在诗集《守羊人》中表达无思地观看才能达到真正的客观状态与内心自由之思想。在这一过程中,观审者处于一种非常单纯而平静的状态,没有任何思考和忧虑,也没有任何情绪的起伏和波动。在诗人看来,正是这样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才能够让我们领悟到世界永恒的本质,通达内心的愉悦和畅达。
这一观点在《守羊人》的许多篇章中都有所体现,比如第二首:“我相信世界就像相信一朵雏菊,/因为我看到了它。但我不去思考它,/因为思考是不理解……/创造世界不是为了让我们思考它,/(思考是眼睛害了病)/而是让我们注视它,然后认同”[1]7。从这一诗节中,阿尔伯特·卡埃罗否定思考的任何实质性意义,因为在他看来思考意味着不理解,创造世界仅仅是为了让我们注视它、观看它,最后直接认同它,因为观看即已经领悟,不需思考;又如第二十三首“即便草场上生长出新的花朵,/即便太阳也变得更美,/我却觉得草场的花儿更少了,/我却认为太阳更丑了……/因为一切如常,就是这般/我接受,我也不会去感谢,/为了看起来没有思考这些……”[1]55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即便是草场上生长出新的花朵,即便是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变得比从前更美,但诗人始终认为它们和往常一样并没有多大的不同,而他这种一切如旧的感觉不过是为了说明在观看过程中自己并没有思考这些事物的变化,因为一旦进行思考,就会进入思考本身,而不是进入事物本身,这样一来,关注和理解的就是思考而不是事物,这正如诗人所说的,“如果我思考这些事情,/我便不再看树木与植物,/不再看大地,/而只去看我的思想……”这样一来,“我会悲伤,在黑暗中掣足。/因此,不去思考,我会拥有大地与天空。”[1]74可见,在诗人看来,思考使人失去所拥有的事物,只有抛弃思考,人才拥有该拥有的。在第二十四首中,诗人说道:“最重要的是知道去看,/知道去看而不去思考,/当观看的时候知道观看,/当观看的时候不去思考,/当思考的时候不去观看”[1]56。在此,佩索阿的异名阿尔伯特·卡埃罗首先将“观看”和“思考”的重要性进行鲜明的对比,以此突出“观看”远远高于“思考”的观念,进而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态度:当观看的时候只需做到全神贯注地观看,不必掺杂多余的形而上学的思考,因为这样的思考纯属多余,就像此前他明确表达过的,“思考事物的内在意义,/是多此一举,好像去思索健康,/或把杯子拿到泉水旁。”[1]17在第三十九首中,诗人借助异名直言:“事物的神秘,存在于哪里?/至少要向我们显示它是神秘的,/它既不出现,那又存在于何处?/河流知道什么?树木知道什么?/而我,并不比它们高尚,又知道什么?/每当我注视事物,想起思考它们的人/便笑了,仿佛小溪撞上石头清脆地响。”[1]81在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阿尔伯特·卡埃罗将自己和河流、树木做类比以此说明他的普通与平凡,更重要的是,在诗人看来,世界就是由平凡构成的,其中并没有什么内在神秘性,所以每当诗人无思观看事物而想起那些思考它们的人时,便觉得他们的行为着实荒唐,因此便无所顾忌地笑出声来,“仿佛小溪撞上石头清脆地响”。由以上所有举例与分析来看,佩索阿借用异名阿尔伯特·卡埃罗表述了“无思观看”的“观看”即“理解”的思想,主张摒弃所有的知识和任何理性思考,直接地观看和感受世界、事物本身[2],从而通达对自然、世界本质的真正认识。
佩索阿在其文论中也表达出“无思观看”所达到的对事物本质的直观理解,如在《卡埃罗谈真实》一文中,诗人有如此表述:“看,椅子是椅子,椅子是木头,椅子是形成木头的物质……如果我观看它,它基本上是个椅子……它就像事物的前后左右各方面。每个方面都是真实的。”[3]357在其他作品中,肯定观看轻视或否定思考的观点也时有出现。例如,在异名阿尔瓦罗·德·冈波斯的《牛津郡》一诗中,诗人写道:“曾有一次,在牛津的乡下步行/……/直到今天才明白它的意义……/那条路,让我从尖顶看到/古老的精神性,辛劳的美德。/当我进了村,尖顶不过一个尖顶,更重要的是,它在那儿。”[4]131在异名特夫男爵唯一的手稿《禁欲主义者的教育》中,《在爱比克泰德的花园里》一文有如此阐述:“和我安静地坐在这些绿树的凉荫里,当秋天来到,它们的思想比枯萎的叶子还轻……和我安静地坐下来,沉思努力多么无益,意志多么陌生,而我们的沉思像努力一样无用……”[5]275在异名伯纳多·索阿雷斯的《万物无灵》这篇文章中,作者写道:“对于那些强大得足以从中得出结论的人来说,这些思考含有一整套哲学的种子。而我不是这样的人。关于逻辑的哲学专深而朦胧的想法,于我飘忽而过,消失于一道金色阳光的景象之中”[6]291。从以上所写的内容中,我们可知除了诗集《守羊人》外,佩索阿以其他异名创作出的作品也直接或间接地表达了“无思观看”观念并肯定直观的“观看”优于“思考”。
二、直观的艺术观审内涵
《守羊人》中诗人阿尔伯特·卡埃罗“所见即所是”的无思观看方式其实是一种艺术观审,其本质上属于一种非理性的直觉认识,这与叔本华的 “审美直观”理论和庄子的“审美虚静观”思想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契合。
(一)契合叔本华的“审美直观”理论
叔本华曾从意志本体论出发,在认识论方面提出了直观认识的观念。所谓直观认识是指与运用概念、判断、推理等逻辑形式的理性认知相对立的一类认识,它具有非功利、非理性的特点。具体地说就是认识主体把对象从时空、因果等一切关系和根据律的束缚中抽拔出来,最后只剩下“本质”而被加以直观。这种纯粹的观审方式切断了个别事物与现实的一切关系,要求审美主体挣脱一切生命欲求,进而能看到意志的直接客体性——理念,最终达到物我两忘的审美境界和静谧喜悦的内心和谐。在《守羊人》中,卡埃罗否定观看过程中思考所具备的任何实质性意义,否定所有的形而上学,“没有思考,也没有迟疑,/我猜想这才是真实”[1]95,进而运用艺术的“审美直观”方式来达到对世界本质意志的认识。在这种状态下,由于精神力量的提高,诗人放弃了对事物的习惯性看法,不再按照根据律的线索去追究事物的相互联系,也不让抽象的思维、理性的概念盘踞着意识,而是把人的全部精神力量献给直观,沉浸于直观[7]222。这时,诗人不再是一个认识个体,而是暂时摆脱了意志束缚的纯粹认识主体,他“自失”于作为审美对象的整个世界中,看到了它而不去思考它,只注视它而后认同它,以此做到无关利害地、客观地直接观察事物本身,进而达到对理念的绝对把握和心灵的绝对宁静。因此,可以说,在《守羊人》这部诗集中,卡埃罗这种只想观看仿佛没有灵魂,只想观看仿佛没有眼睛的超功利的、高于一切科学和理性认识的艺术观审和叔本华的美学思想形成契合,体现为一种栖息于、沉浸于眼前对象的亲近观审。在这一过程中,诗人聚精会神地专注于当下的观看,早已忘记了审美对象与其他事物之间的关系,同时也忘记了自己作为个体时的生命意志,努力践行“审美直观”的他,将自己与直观融为一体,而他和所要认识的这个世界也在瞬间消失,两者合二为一,即整个意识完全为一个单一的直观景象所充满,所占据[8]250。
(二)契合庄子的“审美虚静观”思想
诗人卡埃罗的“无思观看”与庄子美学中的“审美虚静观”也有某种程度上的契合。众所周知,庄子从生命意识的体验出发,在《天道》中提出“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9]206,即要求审美主体在面对审美对象时,内心应该达到一种超越一切利害关系的虚静自由状态,这样便能摆脱身心受到的羁绊,从而保持精神上的逍遥。那么,如何才能拥有这种空灵明澈的心境呢?庄子给出了自己所认可的答案:忘。“忘”是一种人生态度,从忘物、忘欲到忘智,最终达到物我两忘,忘却一切[10]。可以说,卡埃罗的“无思”和庄子的“忘”具有一定的相似之处,两者都着意说明在审美观照中,只有做到排除任何杂念和思虑的干扰,超越一切功利世故,忘掉外物和自我的存在,才能进入一种“物我界限之消解,万物融化为一”的“物化”境界。在《守羊人》中,卡埃罗认为事物唯一的意义在于根本没有任何内在意义,因而在观看的过程中强调“当观看的时候知道观看,当观看的时候不去思考”。在“无思”的状态下,人就可以不计利害、得失、是非、功过,忘乎物我、主客、人己,从而让自我与整个宇宙合为一体[11]211。由此看来,此时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内心纯净如镜,虚静清明,从而在心理上达到一种理想人格的状态,而没有正式教育的人生经历更不会使诗人被其他的学说、知识、经验等杂乱的思想所充塞,也不会利用概念对审美对象进行分析、批判、肯定或否定,他只是专注于眼前当下所看的事物,通过最简单、最直接的体验逐渐进入到一个主客体之间完全融合无间的心灵自由状态,从而在交感互荡的审美境界中获得一种美的愉悦感。应该说,卡埃罗的这种艺术观审方式在本质上也是庄子美学思想的一种具体显现,因为诗人在观看过程中对一切认识、思虑、分析的否定和庄子所追求的“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澹无极而众美从之”[9]247的至善至美境界显然有异曲同工之处。
三、审美直观的超越
阿尔伯特·卡埃罗这一异名给读者留下了性情质朴、飘逸洒脱的深刻印象。他既没有职业,也没有丰富的教育经历,只是以无思观看的“牧羊人”身份出现在世人眼中。而这一异名形象实际上是佩索阿的一个侧面。透过历史背景和《守羊人》中的描写情况,我们不难发现佩索阿不仅在其创作过程中具有一定程度上的悲观主义倾向,而且他也有着对于人的生存困境和生命悲剧意识审美超越的强烈渴望。
从审美超越途径来看,佩索阿通过塑造无思观看的阿尔伯特·卡埃罗形象,反映出他想要对纷纷扰扰的现实世界和世俗社会的痛苦的一种超越,而这种超越实际上是他建立在对国家、人民艰难生存困境的清晰认知之上的。不言而喻,阿尔伯特·卡埃罗是一个田园牧羊人,这样的身份设置蕴含着一种更为深刻的涵义。“牧羊人”最容易让人联想到的是静谧安逸的田园生活,然而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期,现实中的葡萄牙农村生活和作者呈现给我们的“桃花源”意境相距甚远。首先,资产阶级君主立宪制度下的葡萄牙发生了1890年大危机,虽然其他产业对国家财政收入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远不及占主导地位的葡萄酒行业。然而,更为糟糕的是,这一时期的国际葡萄酒贸易趋于停滞,而此时的葡萄牙农民没有得到应有的技能培训、引进新技术以改善葡萄生产,也没有合格的管理者来改善营销以改变农村经济落后的状况。可以说,当时葡萄牙农业发展的失败迫使人们逃离了土地,有些经济难民甚至以偷渡的方式离开祖国前往巴西,这也导致了国家劳动力的海外流失;其次,在葡萄牙共和国时期,人口的增长使得小麦问题继续成为国家的一大困扰。当政治家们争论为城市无产阶级购买国外廉价小麦的好处时,却遭逢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战争破坏了航运并带来了痛苦的面包骚乱。而战后,政治家们虽然希望通过补贴面粉厂以使社会平静,但小麦的产量依然未能增加,因此粮食短缺的情况未能消除[12]139。这样的环境让佩索阿感到国家和人民处在一种水深火热的极端生存境遇中,因农业发展滞后而带来的严重社会问题使人与人之间互相攻讦以致于国家频频出现暴乱。每个人为了保证自己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不断被物质所奴役甚至异化,而物质上的极度匮乏更不可能使人们去寻找灵魂的真正归依之处。此时的佩索阿对久未走出经济危机的葡萄牙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对深处生存困境的人们感到痛苦和无奈。于是,在《守羊人》中,诗人借助异名阿尔伯特·卡埃罗之口,说出了这样的话:“昨天下午,一个城里的男人/……/谈到受苦的工人,/谈到长久的工作,谈到挨饿的人,/谈到富人,说他们对此漠然无视。”“然后,他注视着我,看到我眼中的泪水,”[1]69“那男人沉默了,他看着落日。”[1]71在面临痛苦与无奈中,他想极力摆脱一切束缚,渴望回到那种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中,这里没有因食物紧缺而导致的厮杀争抢,只有远离尘世喧嚣、静谧恬淡的自然风光,而无思观看的牧羊人也便暗示了佩索阿想要通过艺术创作的方式让自己超脱现实中的一切苦楚,从而达到一种最本真、最本己的绝对自由状态。因此,可以这样认为,佩索阿对这一异名的塑造一方面体现出他在创作过程中的悲观主义倾向,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他对灵魂安顿之乡的呼唤和向往之情,“愿我的生命变成一架牛车,/一大清早,在大路上吱嘎吱嘎的驶来,/从哪里来,再回哪里去,/夜色深沉,行在同一条大路。”[1]44“我不必拥有希望——我只必须拥有车轮……”[1]45同时也是他对现实苦难和生命悲剧意识的一种勇敢超越。
然而,佩索阿的这种审美超越途径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因为艺术的观审方式只能给生存本质的痛苦提供暂时性的避难场所,并不能达到彻底摆脱意志的目的。现实世界尽是充满了太多的心酸和悲剧,所以在异名阿尔伯特·卡埃罗的笔下,出现了“穿着如乞丐的圣母”和“被虐待的儿童”[1]49等,虽然这是佩索阿为争取幸福不断抗争的方式,但并不能保持一种持久永恒的快乐,更不能使世间的人们真正意义上地拥有自己想要的完美生活,它只是暂时地舍弃和悬搁了厚重深沉、无法改变的生命悲剧性存在。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佩索阿的审美直观虽然能使人暂时获得心理上的绝对自由和享受,给焦虑不安的灵魂片刻喘息的机会,但这终究还是否定了人的社会性和历史性,严重脱离了现实生活的实际状况,在某种程度上也表现出佩索阿的逃避心理。这种逃避却是不切实际的,所以才有这样的感叹——“做自己,只看能看到的一切,真是一件难事!”[1]61因此,这种审美直观超越方式具有一定的不可靠性。然而,这并不影响佩索阿的伟大,因为他超脱人生痛苦的强烈渴求体现出他对国家、人民生存困境的深切观照和对人类生命本质悲剧性的关怀,尽管这种方式显得那么虚幻和不切实际,而正是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让我们感受到了佩索阿的一种崇高美和悲壮美。
《守羊人》中的“无思观看”实际上是一种艺术的审美直观方式,它向读者展示出佩索阿在创作过程中的悲观主义倾向,同时也显现出他对人的极端生存境遇和生命本质痛苦超脱的热切追求。虽然这种超脱方式只是一种暂时性的安慰,但佩索阿对于祖国和人民艰难处境的真切关怀深深打动了无数读者的心。与以往研究成果相比较而言,本文尝试在审美直观方面结合叔本华的理论和庄子的思想进行探讨,同时结合了费尔南多·佩索阿具体的生活时代背景对其作品中的思想进行分析,希望有利于读者更深入地了解国内翻译文学中的这位边缘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