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金小说的跨界书写
2020-01-19朱云会
朱云会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自美国华裔作家汤亭亭(Maxine Hong Kingston,1940-)的代表作《女勇士》(TheWomanWarrior,1976)获奖以来,美国华裔文学渐渐从边缘向中心靠拢,相关研究逐渐升温,许多学者开始关注作品中的“中国书写”、 文化翻译现象,以及移民社区中的文化冲突,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
近年来,华裔新移民作家哈金斩获美国文学界多项大奖,引起了国内外众多学者的关注,被认为是“诺贝尔文学奖最具有竞争力的人选”[1]。目前,有关哈金及其作品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探究哈金作品中“他者化”的中国想象,分析中西文化传统的融合,探讨作者的文化身份,解读性别政治等,忽略了哈金的独特性及个体价值。哈金属于改革开放后的新移民,在中国接受高等教育,以留学生的身份前往美国进一步深造。与早期移民作家相比,“知识分子”型的哈金,更容易在美国社会找到自己的位置,有着更清晰的文化认同。研读哈金的小说,可以发现,跨越太平洋的书写,具有更加客观的哲理思考;文本中的跨界书写能够体现中西文化的对话性,而非对立性;翻译式写作可以促进本土文化的世界化,而不是对母语的背叛。
一、地域跨界书写
国界是一种地域界限,同时也是不同种族的文化记忆界限。华裔作家跨越国界,在异国土地生存,用居住国语言讲述中国故事,是对中国文化的地域跨界书写。谈论“跨界”之前,首先需要假定“边界”的存在。福柯(Michel Foucault)曾经阐述了“跨界”与“边界”之间相互依存的关系,认为“边界如果是绝对不可跨越的,它就不可能存在,反之,如果只是跨越由幻觉或影子构成的边界,那么越界也就毫无意义”[2]34。由此可见,边界是真实存在的界限,却又不是固定的界限,而是动态变化的界限。跨界书写在跨越旧的边界的同时,又促进了新的边界的形成,循环往复才能实现文学领域的持续发展。哈金小说的地域跨界书写指哈金脱离母国、移民美国后,生存空间发生迁移与转换,当哈金跨越太平洋、回首故国时,能够将回忆中的所观、所知、所感升华为更理性、更客观的跨界文本。
随着哈金移民时间的增长,作品中地域跨界书写的主题不断加深。细读哈金的小说,依照作品的主题可以分为三个创作阶段:2007年之前,是对故国经历的回望,虚构性再现记忆中的中国故事;2007年至2009年,是对文化认同的建构,通过撰写移民故事,讲述华裔标签为华裔生活带来的影响;2009年至今,是对故国历史的纪实性再现。由三个阶段的划分可以发现,哈金的地域跨界书写包含了中西方的双重生活体验,经历了由感性描写到理性描写、由虚构性创作到纪实性再现的转变。
(一)跨地域回望故国
哈金29岁出国求学,出国前的经历是他早期作品的创作源泉。2007年之前,哈金的创作没有超越自身的经历,是对自己所见、所闻的虚构性再现,展现了作者对母国回忆的反思、评判与跨地域书写。作品以中国为背景,以20世纪的历史和战争为题材,旨在揭示一个时代的社会现状。哈金作品中的主人公多为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作者通过刻画小人物、描述小事件揭示普通群众的生活现状。譬如,《新郎》(TheBridegroom,2000)用10个简单易懂的小故事拼凑出一副悲喜交集的社会图景;《小镇奇人异事》(UndertheRedFlag,1997)则以12个奇异的小故事再现了作者童年生活的小镇亮甲店。哈金认为,小说最重要的特质在于“在苦难中宣泄欢悦,回响着讽喻”(1)1997年美国笔会海明威基金会小说处女作奖评审评语。。因此,作者善于通过撰写故事的方式,表达自己跨越地域的离散情感。譬如,在短篇小说《活着就好》中,主人公童古汉因为地震丧失记忆,流落他乡,与家乡及家人失去联系。恢复记忆后童古汉发现自己组建了新的家庭,而在故乡的家人却以为自己去世了。古汉回到家乡,难以被原来的生活接受,想回到新家,心里却总有挂碍。这种流散的状态犹如哈金的移民生活,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内心充满了纠结与撕裂。
(二)跨地域生活体验
2007年至2009年期间,哈金将创作视角聚焦于华裔群体,讲述华裔主人公的跨种族身份为其自身带来的跨地域生活体验,这既是作者对自己日常生活的反思,也是作者调节和建构自己文化身份的过程。此时,哈金作品的地域跨界书写主要体现在对“中国城”生活的描写。譬如,作者将短篇小说集《落地》(AGoodFall,2009)的故事背景设定在纽约的新中国城法拉盛市,从不同角度讲述了12个展现移民生活的小故事。小说中的许多故事取材于新闻事件,如临时夫妻、家庭健康助理、被拒发工资的和尚等的际遇。此外,作者还描写了一代移民与子女之间的矛盾、华裔移民在工作中面临的困境,以及美国梦破灭的故事等。在长篇小说《自由生活》(AFreeLife,2007)中,作者通过内省式、倾诉式的写作视角,展现了华裔移民武男为生活打拼的艰辛生活,以及在美国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武男的故事类似于哈金的自传,两人都喜欢做诗、读书,却为了生存,在移民初期被迫从事其他工作。他们认为,仅有自由的生活是不够的,还要有美好的生活。
(三)跨地域回顾历史
2009年之后,哈金的小说创作出现转型。转型的原因主要在于:20世纪80年代,中国进行改革开放,进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方面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中国的思想文化界呈现活跃、多元的积极态势。哈金自1985年前往美国留学,此后的30多年不曾返回故土,由于长时间远离故土,对现代中国缺乏了解,因此放弃描写现代中国,转而借助中国的历史事件,讲述发生在中华大地的历史故事。2011年创作的《南京安魂曲》(NanjingRequiem)是哈金首次撰写宏大主题,全书采用第一人称,从一个中国人的视角,讲述了南京大屠杀期间,发生在金陵女子学院的故事。余华在该书的《序言》中指出“《南京安魂曲》有着纪录片般的真实感,触目惊心的场景和苦难中的人生……”[3]3。在这部小说中,哈金从普通小人物的视角切入,讲述战争给人民带来的巨大灾难。此时的创作超出了哈金的生活经验,是对历史的回溯与关照。纪实书写“超越了个人悲欢,以理想主义情怀穿越历史迷雾,为被历史尘烟掩埋的英雄擦亮姓名,追寻被遮蔽的真相”[4]。《南京安魂曲》的出版,使西方世界能够了解南京大屠杀的真相,正视这一历史事件。又如, 2019年哈金出版的《通天之路:李白传》是在西方世界出现的用英文撰写的第一部李白传记。哈金通过研读李白的诗歌,在诗歌中探寻李白从出生到去世的踪迹,用诗歌串联了李白的一生,使西方世界对李白有了更深入的认识。
作为华裔新移民作家,哈金可以跨越中西生活体验,站在大洋彼岸重新审视“中国故事”,跳出固有的思维,从中西结合的中间视角反思中华文化,形成对中国故事的跨地域书写。在作品中,哈金对自己本民族的弱点进行深刻的批评和剖析,这一点类似于包括鲁迅在内的一大批五四作家在留学归国后致力于对中国文化劣根性的批判[1]。跨地域的写作视角给予哈金足够的创作空间,使其能够在创作过程中展开客观性和哲理性的思考。
二、文化跨界书写
生活在多元文化时代,文化差异与文化碰撞是常态,这就需要加强文化之间的对话与交流。对话的过程中难免会产生矛盾和冲突,而矛盾和冲突又会推进对话的深入开展,如此循环往复,从而能够加快全球化的进程。文化跨界书写是促进文化间对话与交流的重要方式之一,能够架起文化间的桥梁,拉近不同文化之间的距离。哈金小说中的文化跨界书写以文化交流为目的,旨在促进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中心群体与边缘群体之间的平等对话。
(一)中西文化的跨界对话
一直以来,华裔作家笔下的“自我东方化现象”受到一些学者的批评,后者有人认为“西方语境下的所谓‘中国文化’……是对中国形象的根本性‘误读’”[5]。还有的学者认为华裔美国作家笔下的故事“已经不是中国人熟悉的故事,而是一种再创作”[6]17。哈金等新移民作家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现状。新移民作家属于“知识分子型”移民群体,在中国接受高等教育,对中国文化的历史与现状有着较为深入的理解。移民经历和双重文化身份,使新移民作家能够跨越文化的边界,架起不同文化之间对话的桥梁。
中西文化的对话与交流常常处于不平等的状态。为了寻求西方读者的认同,早期华裔作家常常按照西方社会设定的东方主义模式,塑造刻板、贫穷、落后的中国形象。哈金作品的获奖,极大地化解了这一局面。在作品中,哈金将故事的背景设置在中国,用英语讲述发生在中国的故事,使读者知晓自己正在阅读中国故事,而不是美国故事。哈金一直认为移民作家应当成为本民族的代言人[7]28,这既是作者对民族文化特征的肯定,也是与西方文化的对抗。哈金非常赞赏移民作家索尔仁尼琴(Alexander Solzhenitsyn)“为自己祖国写作”的信念[7]5。在哈金看来,移民作家应该时刻牢记自己肩负的责任,要为本国人民说话,当好本民族的代言人。譬如,哈金的小说《南京安魂曲》是继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第二次世界大战中被遗忘的大浩劫》之后,在西方世界用英文撰写出版的又一部描述南京大屠杀的作品。小说出版后,哈金在接受采访时指出,自己在创作过程中力求真实,有些事情只要发生了,下笔的时候信心就大一些[8]。
(二)中心群体与边缘群体的跨界对话
中心群体与边缘群体有着各自独特的规约文化与行为习惯,两个群体之间的融合与抗争是哈金小说文化跨界书写的另一个侧面。边缘人是心理学名词,最早由德国心理学家勒温(Kurt Lewin)提出,指“和中心相对立,不完全地参与到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群体之间,具有中间性和边际性的人们。边缘人脱离主流社会,是游离于多数群体的少数群体”[9]181。处于边缘群体的人常常受到社会的排挤和遗弃,会产生紧张感、失落感,处事过分小心、谨慎,处于弱势地位。哈金是美国社会的边缘人。在作品中,作者也塑造了许多边缘人的形象,既有市井中的小人物,又有美国社会中的华裔群体。哈金的创作是为了那些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边缘的、不幸的人,通过揭露现实,展现最真实的边缘人的生活状态。譬如,在散文《落地》中,高霖寺的小和尚甘勤勤勤恳恳教课,却在合同未满之前被宗主持强行解除合同。宗主持拒绝支付甘勤两年来的劳务报酬,并以扣押甘勤护照的方式,威胁甘勤离开寺庙。非法移民美国的甘勤是美国社会边缘群体中没有正式身份的存在,在宗主持面前,甘勤又是一个弱小的存在,无钱无正式身份的甘勤,只能默默忍受宗主持的压榨。在绝望中,甘勤决定以死抗争,却意外出名,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也因此得到了许多帮助,能够通过法律途径拿回自己应得的报酬。故事的结局悲喜参半,悲的是甘勤以后不能再随自己的心愿,做一名和尚,喜的是,在与中心的抗争中,甘勤有望取得胜利。
哈金属于新中国成立后的新移民,与早期移民群体相比,哈金的文化认同感和文学观念都有了很大的改变,因此,应该辩证地看待哈金的作品,不可将其等同于早期华裔美国作家的作品。美国著名的评论家苏珊·柯茜(Susan Koshy)曾经指出,如果该领域继续以这样的速度扩展,而研究者对于建立在共性和差异基础上的理论前提和假设不做大量的理论调查,而是将新的作品纳入旧的研究范式,这是很不明智的[10]317。哈金以其特有的生活经历和文化背景,在流散与回归之间建起了沟通中西文化,以及中心群体与边缘群体的桥梁,促进了不同文化和不同群体之间的对话。“对话的过程是一个异中求同、同中求异的双向运动过程”[11],能够模糊中心与边缘之间的界限,促进边缘向中心的靠拢。
三、语言跨界书写
语言是文化与意识形态的载体。新移民作家哈金在中国出生,接受高等教育,中文是他的母语。移民美国后,为了适应美国的文学场域,哈金开始用习得语言英文讲述中国故事。在创作初期,哈金需要在头脑中将中文表述转换为英文,然后记录成文。语言跨界的书写方式是一种特殊的翻译现象,称为“翻译式写作”。为了突出语言的跨界性,哈金在创作的过程中,通过使用自造词汇、引入方言俚语和不符合语法规范的词句等方式弱化了标准英语的地位,推动了英语语言的革新。
翻译式写作(Writing translation)最早用来描述英裔印度作家,以及用英语写作的印度作家作品中的翻译现象。早在1971年,印度作家拉迦·拉奥(Raja Rao)就指出,用英语写作的基本问题是,一个人必须用一种不属于自己的语言传达自己的精神[12]5。1982年,英裔印度小说家、散文家萨尔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开始意识到这是一种翻译现象,认为英裔印度作家是译者[13]17。直到1999年,印度学者普拉萨德(G.J.V. Prasad)正式使用“翻译式写作”,提出作家们创作的文本都是翻译的,他们写作行为本身就是翻译[14]41。根茨勒(Edwin Gentzler)对这种特殊的翻译现象持肯定的态度,认为“非翻译”中隐藏的翻译现象应纳入翻译研究者的视野[15]33。翻译式写作同样适用于华裔获得语作家群体。华裔获得语作家作品中出现的翻译现象不同于传统的翻译现象,创作的作品也不是传统的翻译作品,而是没有原文本的翻译作品。
哈金认为用异语写作并不是对祖国的背叛,而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客观地审视自己的母语,充分利用母语的精华,将母语中的幽默与典故传达到其他语言中[7]60,这既是对母语的创造性翻译,又是对西方语言霸权的瓦解。譬如,在《等待》中,哈金将“鹅庄”写成“Goose Village”,将光荣牌香烟写成“Glory cigarettes”,文本中的人名都采用拼音的形式,如Shuyu、Konglin等。又如,在描述孔林和父亲对话的场景时,哈金故意用不合乎语法规范的语句描写父亲说的话。在创作过程中,合成语言(a language of synthesis)是哈金用以凸显自身独特性的重要方式。在《移民作家》(TheWriterasMigrant, 2008)一书中,哈金使用了大量的合成语言,譬如,“Gold nests and silver nests, none is nice as your own straw nest”即“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在《辞海》(OceanofWords,1996)中,哈金同样直译了“老一代革命家”(revolutionary of the older generation)等一些反映历史发展痕迹的词语。《洛杉矶书评》(LosAngelesReviewofBooks,2015)称,“哈式写作”可以让读者了解“原汁原味”的中国[16]。哈金直接用英语书写中国,展现具有中国特色的词语,能够使西方更加直观地了解中国。正是这种简单、平实、又带有中式特色的英语,得到了西方读者的好评。
阅读西方评论界对哈金作品的评论可以发现,哈金的创作语言与本族语作者的创作语言存在一定的差异,被称为“哈式英语”。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过程中,中文创作的作品经国内外译者翻译,以翻译作品的形式在海外出版销售,没有产生理想的效果。翻译作品在西方的市场有限,读者普遍不喜欢阅读翻译作品。哈金用英文撰写中国故事,省去了译者翻译转换的环节,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翻译过程中原文信息的流失。哈金一直坚持可译性是创作的准则,因为文学的价值是普世的[17]2。但是,面对一些不可译的元素,有时考虑到作品的创作效果,只能牺牲自己的母语[7]60。可见,创作过程中,在最大限度传输母语特色的同时,创作效果也是哈金考虑的重要因素之一。
哈金用英语撰写中国故事,在行文过程中夹杂着展现中国特色的中式英语属于语言的跨界书写。这种书写方式运用英语在异文化语境中输出原文化故事。用英文写作的同时,哈金在头脑中进行了中英文转换。英文写作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中英文之间的语言差别、语境差别、情景差别、文化差别等,增加了哈金用英文创作的难度,只有用心体会英语、了解英语,经过不间断的写作训练,才能具有更强大的力量。
四、结语
哈金是美国文坛上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少数族裔作家,也是华裔新移民作家的代表。在评论集《在他乡写作》(TheWriterasMigrant,2008)中,哈金指出,每一位作家在创作之初都要解答一系列哲学问题——“为了谁写作?以什么身份写作?代表谁的利益?”。哈金认为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塑造作者的视野,帮助作者确定写作主题、甚至是写作风格[7]3。在创作过程中,哈金的思维穿梭于母国和居住国之间,作者通过反复的空间定位,探寻自己的身份认同,讲述“中国故事”、书写边缘人的生活经历。作品中的中国故事与美国经验、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边缘群体与中心群体、标准英语与中式英语的融合与对抗,体现了哈金作品的地域跨界书写、文化跨界书写和语言跨界书写。文学源于现实,又服务于现实。哈金的成功不仅扩大了中国和中国文化在西方世界的影响力,也对中国文化的对外译介与传播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