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虚构写作在新闻传播中的实践价值及存在问题探析
2020-01-18盛芳
盛芳
(衡阳师范学院 新闻与传播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非虚构写作是一个文学界与新闻界都关注的跨界命题,但它在两个领域中的展开路径不同。在文学领域,非虚构写作往往与纪实文学、传记、报告文学并置;在新闻领域,非虚构写作则与新新闻报道、特稿等相提并论。前者担当主力的是作家与学者,以长篇叙事为主;后者的主力则以记者与业余爱好者为代表。当前,包括传统媒体、自媒体平台在内的多元化传播渠道为非虚构写作者提供了舞台,使得非虚构写作俨然具有了全民化写作之势。
一、新闻传播领域非虚构写作现状
关于非虚构写作的研究,知网收录的第一篇国内论文是董鼎山在1980 年第4 期《读书》杂志上发表的《所谓 “非虚构小说” 》,此文对美国非虚构小说和新新闻主义的来龙去脉进行了阐述。该文目前在知网被引43 次,最早引用年份是2011年,绝大部分引用集中在近五年。也就是说,非虚构这一概念在2010 年后才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
也正是在2010 年,《人民文学》开设非虚构写作专栏,从此非虚构文学写作进入大众视野。此举对文学创作无疑具有里程碑式意义。2015 年,记者出身的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以后,非虚构写作在新闻领域也日益受到关注,追随者众。
纸媒方面,《南方周末》可以说是非虚构写作实践的较早倡导者。2012 年,该报出版《南方周末特稿手册》,有意识地在新闻文体范式上进行深入探究,同时开始进行非虚构作品的译介,《美国最佳杂志写作》丛书即是成果之一,书中的获奖作品直接成为国内非虚构写作者学习借鉴的范本。2014 年,《南方人物周刊》开设 “非虚构” 专栏;一年后,该刊联合8 家致力于非虚构创作与呈现的媒体平台,发起非虚构创作联盟,旨在发掘及培养优秀人才,推行中文非虚构创作标准。2014 年,《人物》杂志改版,标语由 “人是万物的尺度” 改为 “Nothing but storytelling” ,对 “作为故事的新闻” 的追求成为精英类杂志的共识。
新媒体平台方面,中国三明治、真实故事计划、谷雨实验室、故事硬核、正午故事、人间theLivings、每日人物、全民故事计划、湃客工坊、GQ 报道、剥洋葱people、地平线、有故事的人、Epoch 故事小馆等均致力于生产、传播非虚构故事,阅读量及互动反馈远远超过传统媒体机构的一般报道。从评论区大量留言来看,非虚构故事帮助人们向内发现自己,向外建立与个体与世界的联系,也就是说,非虚构写作在情感共鸣的唤起与身份认同、社会认同的建构等方面能够发挥良好的传播效果。
近三年,各非虚构写作平台相继行动,以征文比赛等形式鼓励全民创作,培育作者群体。笔者对各类赛事、活动进行了不完全统计:Epoch 非虚构故事大赛自2017 年至今已连续举办三届,首奖10 万的消息引起热议;网易号非虚构写作文学奖评选活动也已举行了两届,每届均选出最佳文章、最佳作者、最佳媒体平台;真实故事计划公众号发起的非虚构写作大赛自2017 年起已举办了三届,该奖项倡导关注社会现实、关注个体命运、关注人性,第一届二等奖获得者李颖迪是武汉大学在读本科生,第二届获奖作品中有的被知名导演与影视公司签约;2019 年7 月,首届 “澎湃·镜相” 写作大赛揭晓,特等奖奖金同样为10 万。正是这些赛事与活动使得非虚构写作成功迈出专业圈层,在社会层面引起强烈反响。
有人认为,新闻领域的非虚构写作本身是一个伪命题,因为它不像文学领域那样存在虚构与非虚构的差别,真实是新闻报道的特点也是底线,以至新闻是一定非虚构的。学界对此保持了足够的宽容。范以锦就认为,非虚构写作主要以文学的手法写完全真实的故事,这从命题、概念来看是不科学的,但可以看成是 “在错误的概念下做正确的事” ,对此,无论学界和业界都需关注和研究[1]。
二、新闻传播领域非虚构写作实践价值
(一) 重构记者职业身份
南香红曾谈到国内记者比较理想的生长转型路径,即从社会新闻采写到从事调查性报道再到转型为非虚构写作者。的确,非虚构写作使得记者重构了自身的职业身份,从一个门槛较低的 “信息传递者” 变成了 “故事讲述者” ,在此过程中,职业权威也得以重塑[2]。越来越多的媒体人将非虚构写作视为能力与身份的象征,因为优秀作品的刊发也有利于记者打造个人品牌形象,使得 “成名的想象” 与职业荣誉感更易得到实现。
一批擅长非虚构写作的记者,如南香红、李海鹏、李宗陶、袁凌、蔡崇达、关军、卫毅等均具有记者与作家双重身份。南香红在发表大量产生广泛影响的特稿作品外,还出版非虚构作品集《王选的八年抗战》《野马的故事》。2013 年第二届 “南方国际文学周” 颁出中国首个 “非虚构写作大奖” ,其中《南方人物周刊》高级主笔李宗陶撰写的封面报道《中国制造:欲望时代的干露露们》获时代表情奖。凭借非虚构作品《祭毒》,李宗陶当选2016 腾讯书院文学奖年度非虚构作家,并另有个人作品集出版。
被称为 “苦行僧” 的记者袁凌发表过《血煤上的青苔》《守夜人高华》等精品。2015 年,他以非虚构写作者的身份获得年度腾讯文学奖,同时是南方传媒两届年度致敬记者。袁凌长篇非虚构作品《寂静的孩子》是国内首次对当下中国儿童生存和心灵状态的书写,为此他跑遍21 个省份和自治区,探访了140 多个孩子。蔡崇达在《智族GQ》任职期间,以撰写 “药家鑫案” 深度特稿《审判》成名,该文曾获得国内外年度特稿、特别报道奖。他擅长用社会学、人类学、文学多重角度看问题,其非虚构著作《皮囊》在2019 年销量已突破300 万。
卫毅非虚构作品集《寻找桃花源》于2017 年9 月出版后,入选新浪好书榜、腾讯华文好书榜,本人也成为2017 网易非虚构最佳作品、最佳非虚构写作作者获得者、腾讯2017 年度非虚构写作奖获得者。杜强的《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关注2010 年轰动一时的 “鲁荣渔2682 号” 集体杀人事件,作品传阅度非常高。此外,他聚焦深圳三和人才市场的《废物俱乐部》 在瑞士伯尔尼Reportagen 记者节上获得首届 “真实故事奖” 三等奖。
同时,市场化语境中,各类主打非虚构品牌的平台不惜花重金培养打造作者队伍。上述几个奖项最高奖金都达10 万,一批年轻的写作者由此脱颖而出。与此同时,各高校出现大量非虚构写作爱好者,校园媒体平台也成为他们发表作品的园地,一些在校学生的作品刊发后获得业界好评。
(二) 扩展传统新闻价值观
传统新闻价值观强调显著性、重要性,非虚构写作则偏向普通人,致力于挖掘真实故事,展现社会价值、道德态度和生活方式上发生的深刻变化,探索社会问题和生存困境。此外,情感参与力度的增强也使得非虚构写作的作品在审美价值上得以提升。彭增军认为,随着新闻人的主观能动性增强,情感在新闻中的地位和作用得到提升, “这些立足于新的媒介生态环境,重视生活体验和情感关怀的新闻实践,被学术界总结为感性新闻转向”[3]38-42。这也正是非虚构写作的魅力所在。
感性新闻的增加意味着多元时代新闻选题重心的调整与叙事方式的日益丰富。在疫情爆发初期,《三联生活周刊》注意到一个由脑瘫、自闭症和单亲父亲组成的特殊家庭的日常困境,2 月2 日便在微信公号推送《父亲被隔离6 天后,17岁脑瘫少年的死亡》一文,该文阅读量很快突破10 万。网友纷纷留言,表达对特殊群体遭遇的感同身受及对公平正义的呼唤。 “冰点周刊” 公号《名单上的一个小人物》关注的同样是小人物:一个在医院门口开副食店的小老板。记者以朴实的语言、克制的情绪,表达出强烈的审美关切,全文流淌着的悲悯足以动人心弦。有读者如此感慨:个体身上所经历的 “孤独无助” ,常常被淹没在宏大叙事的 “众志成城” 中。正如张涛甫所说, “非虚构写作延展了主流新闻叙述的边界,让时代的丰富性得到更宽广的展现,也让新闻的节奏慢下来”[4]。正午故事、真实故事计划等平台刊发的作品在选题上看似有点冷门,实际上是具有前瞻性的热点。从网友互动反馈的热烈程度来看,主流媒体在非虚构写作上尚有不少盲区。
当然,非虚构写作的目的并不仅在于讲述人物故事,而是以 “事件” 为契机抵达 “人” 的显现,探寻时代发展与个人现实生活之间的深层关系,以期获得普遍性意义。2018 年1 月, “80 后创业明星” 茅侃侃自杀去世,一些报道将他描写成一位创业失败的青年才俊,以简单而又流行的成功法则定义他,依靠蹭热点、贴标签收割流量。但 “故事硬核” 《了不起的茅侃侃》并不认为这是无法面对失败的故事,也不是庸俗意义上的悲剧,正如导读所言:这是关于生命选择的故事,也关于我们的年代,何为成功,何为失败,何为有价值人生的寓言。 “人物就是价值观、信念、行为、所有物的总和。”[5]的确,人类渴望故事,着迷于他人的故事,是因为人们总是通过他人来定义自己,急切地想知道他人的行为、行为方式及行为动机,通过学习他人的应对机制,来收获自己需要的东西,并以此作为参照来审视自身,同时加深对世界的理解。
(三) 推动新闻文体创新
范式变革背后有着深层次的政治、经济、科技、文化等动因,直接反映出社会心理、文化思潮、情感文明等的嬗变。新闻史上,每当社会大环境发生转换,媒体都会积极探求新的生存与发展模式,新闻观念与新闻文体随之发生变化,旧有的戒律不断被冲破。例如,传统的新闻规则明令禁止使用第一人称,新闻的程式化写作要求记者摒弃个性,结果导致新闻报道中充斥着陈词滥调和套话,而现在已明显不同。作为一个宽泛的文类概念,非虚构写作自引入新闻界后,在遵循真实性原则的前提条件下激发了新闻文体的创新发展,打破了传统的体裁界限,由此形成了不同的报道旨趣与叙事风格,丰富并拓展了新闻的内涵与外延。
受美国非虚构写作者盖伊·特立斯《被仰望与被遗忘的》等代表作影响,国内从业人员掀起了一股借鉴高潮,推出了不少以时间点或空间点为视角的群像报道,前者如《北京零点后》《在北京,2000 万种死法》《非常时期的武汉日常》,后者如《活在癌症一条街》《都是夜归人》《开往春天的大巴》等,这种致力于发现日常生活中的惊奇、信息密集式的报道迥异于传统的新闻报道。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阐述细节意义时说过, “一个恰到好处的细节可以使读者对整体——对一个人物、对他的处境、对事件,最后对时代产生一种直觉的、正确的概念”[6]。上述作品都胜在细节出彩:以陌生化的手法描摹日常生活的传奇,呈现时代的经典意象。
全民写作热的出现, “我” 作为叙事者在情感表达和阅读体验上带给读者更真切的感受,丰富了中国故事的讲述方式。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期间,各媒体及平台纷纷行动,相比疫情通报、一线救治等常见媒体议题,大量非虚构作品记录日常、关注被忽视的群体,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主流新闻叙事的不足。比如冰点周刊 “我的武汉日志” 、三明治 “武汉日常” 、网易人间theLivings “我们的战争” 、单读 “疫区日记” 等,这些个体叙事强调 “我” 的经历、遭遇、命运,呈现困境的同时也不忘记书写生命的美丽与庄严。美国专栏作家托马斯·亚历克斯·蒂松在说 “为什么人类需要故事” 这一问题时,曾如此回答: “故事让我们的经验成形,让我们得以不至于瞎着眼走过人生的旅途。没有故事,所有发生了的事情都会四处飘散,彼此之间毫无差别,没有任何东西会有任何意义。”[7]
除群像报道、日志、口述体外,笔记体式、民族志式报道等也极大丰富了新闻的形式。以《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跟你离婚买房》(每日人物,2016-09-01) 为代表的笔记体式非虚构叙事迥异于传统的新闻故事,它往往集中于一个单一的场景,没有主人公,没有常见的困境、高潮、结局等叙事弧线,全篇大量对话直录,现场各色人等活灵活现,可视为展示社会生活的切片。而以《寂静的孩子》为代表的写作则将民族志与新闻实务进行整合以突破现有新闻生产模式,正如一论者所言, “民族志新闻试图通过对记者与采访对象关系及视角的反思以重建更为均衡的叙事格局,恢复被遮蔽的多元性和差异性,让新闻释放更多平等的意义” 。相比关注瞬间、异常及精英等传统新闻的价值追求,民族志新闻可以让新闻拥有更大的取材空间与叙事可能[8]。
值得注意的是,以往的故事化新闻或新闻故事化中的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形式上的一种辅助表达,非虚构写作则在内容及形式上均具有开拓意义。比如医学等专业题材,以往此类报道归入科技新闻范畴,重在呈现发明、攻关、突破等行业信息,门槛较高,传播效果受限。但《打开一个被折叠的人》(人物,2020-03-25)把偏科学的描述变成富有人性细节的故事,使专业内部发生的事情成功跨界,这样的写法相比传统的医学新闻或典型报道更利于促进现代医学要义的传播。这篇1.1 万字的长文对习惯碎片化阅读的网友来说是一大挑战,但记者以高超的叙事技巧将读者带入欲罢不能的故事与场景中。当然,就具体的方法技巧而言,非虚构写作内部也呈现出不同的风格:纸媒非虚构写作新闻性更强,精英意味相对浓厚;各平台则更多地将目光投向普通人,聚焦社情百态和社会记录,试图展示时代洪流中普通人的生存状态,写作者往往更注重呈现鲜明的个人风格。
此外,同样关注底层群体,非虚构写作还改变了过去某些社会新闻催泪式的惯性报道。以往同类新闻或简单地宣扬正能量,或过多写惨唤起同情心。这两种框架都欠缺真正的人文关怀并且回避某些社会问题,而非虚构写作在情怀表达的同时还彰显了批评及介入的力度。
三、新闻传播领域非虚构写作存在的主要问题
新媒体平台的非虚构写作良莠不齐,特别值得警惕的是有些所谓的 “深度好文” ,以偏激的观点、情感的夸张表达来刺激网友情绪,迎合市场。正所谓成也爆款,败也爆款,追求盈利、变现使非虚构写作陷入困境。当前,非虚构写作在真实性、题材选择及叙事伦理等方面存在以下问题:
(一) 新闻信息的失真
在微信平台,非虚构作品越来越受到欢迎,蹭热点的 “爆文” 阅读量动辄超过10 万,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受众的某些阅读诉求。2016 年春节期间财经记者高胜科在财经微信公号上发表《春节纪事:一个病情加重的东北村庄丨返乡日记》,引爆朋友圈。作者在该文中勾画的乡村图景满目凋敝不堪:婆媳不和、儿子不孝、赌博猖獗、村妇组团 “约炮” 等等,引发网友对其真实性的讨论。新华社记者前往调查后发文《哪来 “礼崩乐坏” 的东北村庄?——一则虚构报道的背后》,澄清不实传言。
2019 年1 月29 日 “才华有限青年” 公号生产的 “爆款” 《一个出身寒门的状元之死》,同样也是信息失真的典型案例。作者特别强调该文是非虚构写作,故事背景、核心事件绝对真实,但为了保护采访对象,在细节上做了许多模糊化处理。30 日凌晨开始,此文遭到舆论鞭挞; “知乎” 上还就此开设了 “什么是真正的非虚构写作” 专题讨论区,质疑与批判这种打着非虚构写作招牌为失实作遮掩的行为。这类文章的爆红,正好印证了学者的观点:社交媒体文化的发展,已将新闻变成一种被消费的大众文化,没有情节、悬疑、趣味、温度的新闻就没有被关注和消费的价值,这样一来,客观与真实变得次要甚至是不必要[9]28-35。可悲的是,谁也阻挡不了下一个夹杂着情绪、反映某种真实社会心理的爆款上线。毕竟,有人坚持认为,一些作品虽然存在细节上的失真,但 “情感真相” 比 “事实真相” 更重要。
2020 年2 月,《智族GQ》编辑副总监、GQ 报道负责人何瑫被报道组成员举报,被指捏造报道事实,存在抄袭与洗稿现象,如《杨超越变形记:这不是我的世界》添加 “脑补” 结尾,2015 年3月《裸奔者范美忠》涉嫌抄袭《时尚先生》2008年8 月刊《 “人民公敌” 范跑跑》。被举报的当日晚上,何瑫离职。此次内部爆料让作为国内非虚构写作重要平台之一的GQ 公信力大受影响。
其实,2017 年已有平台为捍卫 “非虚构” 而进行事实核查,ONE 实验室就是中国首个设立事实核查岗位的媒体。但这也无力吹散笼罩在非虚构写作上的阴影。众所周知,临时介入式采访很难确认事实,国内一些非虚构写作者并没有长时间蹲点观察、细密采访,因而也就缺少了沉浸其中的感同身受,因此,在呈现真相方面自然存在先天性局限。与国外非虚构写作者动辄几个月乃至几年蹲守某一题材、跟踪关注某一群体相比,国内非虚构写作者体现出了某种程度上的 “虚火” 。
(二) 选题的自我窄化
在非虚构写作平台,以社会边缘人群为操作对象,和以吸毒、赌博、诈骗、偷渡等为题材的作品占比都较高。曾入狱7 年的夏龙因撰写 “监狱风云” 系列,2018 年经 “真实故事计划” 推出后成为人气作者。同年,夏龙出版新书《囚徒》。2019 年4 月,夏龙又以虫安(个人标签:牢里蹲大学七年本硕连读)为笔名在网易 “人间” 平台刊发 “教改往事” 系列,如《管教,我要退赃》《这个监狱故事,从烟味开始》《血海寻凶》《致命爱人和她的秘密》《卧底狱警的至暗时刻》等。至于他更为人熟知的《大兴安岭杀人事件》《太平洋大逃杀亲历者自述》等爆款也热衷于凶杀案,选题上偏重负面、冲突、猎奇的倾向较为明显。
而选题上的偏向又导致对底层的过度消费。底层民众生活不但是非虚构写作关注的热点,也为其发展提供了丰富的土壤和素材,在一背景下, “苦难” 作为一个标签式符号成为非虚构写作的关键词和重要维度。这类选题一定程度上满足了网友的集体乡愁和猎奇心态,但同时也意味着底层在被 “消费” 的过程中削减了自身的意义与价值,公共意识的匮乏与碎片化、同质化的书写,使非虚构写作日益扁平化,陷入粗浅化困境,从而让人产生审美疲劳。
选题的自我窄化其实是另一种形式的主题先行,这种现象的出现固然与对阅读量及商业变现的追求有关,但也不可忽略非虚构写作者本身的问题,因为如何从日常或微观角度切入世界真相,不仅要求写作者具较高的写作技术、观察能力,还要求写作者对人生、对社会有着独特视角和深入思考。
(三) 审美价值的局限
事实上,非虚构写作对写作者各方面的素质和知识储备要求较高,但目前的写作队伍则相对业余,以至在写作规范、叙事伦理等方面暴露出不少问题。年轻一代的写作者往往过于追求技巧,对技法的关注超过了故事本身的力量,形成某种套路化写作。这些写作者固然有才情与风格,但成长于消费时代的他们往往缺乏力度与担当,缺乏在典型意义与公共意义上影响社会的精神向度,审美价值的局限导致作品的超越性不够。年轻记者鲸书因2015 年发表在《人物》杂志的文章《惊惶庞麦郎》而一举成名,肯定者认为她文风凌厉老到,与此同时,争议更多,质疑声主要集中在她高高在上的精英式俯视叙述、对生活细节猎奇般的展示等。在笔者看来,不容否认的一点是,这些记者缺乏对底层的悲悯, “惊诧” 有余,而反思与审美力度不足。另一名年轻记者吴呈杰的作品《奥数天才坠落之后》刊发后引起被采访者付云皓的强烈不满,并在第一时间公开发表了一篇自白书,谴责报道以偏概全,同时对记者传递的价值观表示不理解。相比写作技巧上的 “术” ,作品对命运的关切、人性的审视等的价值传递更为重要。优秀的非虚构作品追求真善美,无论何种题材何种写法都会内含理想: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人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这是出发点也是目的。一切写作的问题都是写作者自身的问题,炫技会让写作者背离初心,阅历的匮乏与见识的粗浅则会导致思想的矮化。
而那些擅长将个体与社会建构关联的写法也引起了反思。人类学博士郑少雄注意到许多特稿借鉴人类学、社会学相关理论与方法,比如:写白银商人,必谈白银社会与资源枯竭;写东北快手主播,必谈东北老工业基地的衰落;等等。郑少雄认为这样的关联需要有一个限度。在极端之间或强调个人与强调社会之间要寻找一个综合、中正的表达方式[10]。初看这类故事的确给人惊艳之感,但久而久之,这种套路化的写作会让人厌倦甚至反感。无度的关联和用力过猛所反映出的这种简单化趋向,成为非虚构写作的另一种隐忧。
四、新闻传播领域非虚构写作未来展望
新媒体时代,新闻的文本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所有变化,都是围绕着一个核心:如何更真实、更好地呈现客观世界。 “人类经验的本质是人物的叙述。也就是说,叙述不仅仅是人们表述自己和他人经验的形式,而且是人们得以存在的方式。”[11]无论是 “他的叙述” 还是 “我的叙述” ,非虚构写作都因其对生命个体与时代关系的探寻、对现实议题与公共利益的关切,展现出其强大的影响力,其传播效果与审美价值均得到了普遍的认可。面对发展中的问题与局限,政府宣传机构、写作者、传播机构、读者等都需要进一步思考并采取积极的行动。
长远来看,非虚构写作任重道远。就近年各重大主题报道、成就报道的宣传效果而言,个体微观视角的原生态书写与刻画,往往以其真实、真切、自然赢得了更多受众认同。这种淡化政治宣传的故事化传播策略取得的成功无疑具有示范效应。相比一般的新闻报道,非虚构写作因对细节与场景的重视、多种表现方式的综合运用及内在的情感叙事更易获得受众关注、参与讨论与主动转发。新闻传播领域非虚构写作的热潮可以说是顺应了社会转型与时代变革,是对社会心理的变迁给予的积极的回应。
因此,对政府宣传机构而言,应加强对非虚构写作的规范与引导,避免它走入消极写作、猎奇写作等误区,在政治话语的宏大叙事与积极的个体叙事之间建立联系,以期关注底层命运、具有强烈现实情怀的非虚构写作能拓展写作范围,更好地讲述中国故事,弘扬中国力量和中国精神。以 “中国梦” 的阐释与传播为例, “中国梦” 自2013 年被作为国家战略层面的语词概念以来,它在媒体的相关报道中出现了虚假、空洞、模式化乃至庸俗化等问题,引起受众的反感,削弱了传播效果。在政府宣传机构的引导下,作为官方话语体系的 “中国梦” 完全可以借助非虚构写作提升传播的有效性,而非虚构写作也能在 “中国梦” 的传播语境中得到延伸与拓展,强化其文化参与功能,避免主题边缘化、空心化危险。比如深圳市就曾以 “中国梦” 为主线,成立 “深圳口述史” 项目,面向参与深圳建设的群体,征集精彩的寻梦与筑梦故事,并在《深圳晚报》开辟 “深圳口述史” 专栏,图书出版与电视纪录片也同时跟进。除此之外,还可以举办全民参与的家族志、地方史、个人史、纪实影像等大型活动。
媒介机构层面则要加强非虚构写作的前瞻性与建设性。杨保军提出 “前瞻真实” 这一概念。所谓 “前瞻真实” 是指对未来 “可能真实” 的一种预测或估计,但这样的预测或估计基于当下的基本事实,可以说是对当下事实特别是对 “隐在” 的或 “潜在” 的苗头、因素等未来演变发展可能趋势的描述与预判[12]。借用这一概念,笔者认为,新闻领域非虚构写作在选题操作及文本实现上应将 “前瞻真实” 视为努力的方向。关注某类现象、某种趋势等的静态选题本身是非虚构写作的优势,而应强化的是借故事的讲述实现积极的干预,引起社会的注意。此外,欧美建设性新闻理论与实践对非虚构写作也带来了启发:相比关注现象、告知信息,建设性新闻更看重发现问题、提供解决方案及参与对话、推动社会发展。媒体因此而由单纯的旁观者、报道者转向社会建设的积极参与者与活动者,最终 “赋予新闻信息以社会意义和公共价值,从而提升新闻媒体在互联网时代的社会影响力”[13]。
因此,非虚构写作者应走出舒适区,以好故事帮助读者打开眼界、拓展认知,更好地立足当下理解世界,在个体经验之上拓展公共价值。有学者将非虚构写作伦理分为写作、价值、实践三个维度,在价值层面, “即便聚焦于个人经验,也要通达普遍的感受,以社会与最广范围人民的福祉为价值追求” ,而在实践层面,则不仅需要技术、道德观和美学品味,更要有勇气、洞察力和参与性的实干精神[14]。
对于普通读者来说,需要努力提升新闻素养,减少对猎奇、负面、冲突等因素的依赖与阅读偏好,增强理性与公共意识。而对于写作者来说,需要不断下沉,努力书写好中国故事,提升作品的超越性、前瞻性及建设性意义,弥合因社会转型与利益分化导致的冲突与价值分裂,最终促进受众对主流价值观的认同,提升文化自觉、文化自尊、文化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