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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船山诗词英译中 “兴观群怨” 的再现
——以《蝶恋花·铜官戍火》为例

2020-01-18曾威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0年4期
关键词:船山蝶恋花译文

曾威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一、引言

“兴观群怨” 是中国古代诗词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它高度概括了诗词的社会功能,对后世的诗词创作具有重要的借鉴和指导意义。船山先生不仅在继承的基础上对这一理论做出新的诠释,而且将 “兴观群怨” 融入到自己的诗词创作中,使其成为他诗词学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蝶恋花·铜官戍火》是船山先生《潇湘十景词》之八。著名汉学家西里尔·白之(Cyril Birch)在翻译这一文本时巧妙地再现了 “兴观群怨” ,保留了船山诗词的精华。纵观现有研究,目前学界大多关注船山先生思想本身,较少谈及船山诗词翻译以及译文本中 “兴观群怨” 的再现问题,为此,笔者以《蝶恋花·铜官戍火》为研究文本,旨在分析原文中体现的 “兴观群怨” 以及白之译文中 “兴观群怨” 的再现,以期能够为之后船山诗词的翻译提供一定的借鉴。

二、王船山 “兴观群怨” 说

“兴观群怨” 是中国古代诗歌理论的重要内容,最早可追溯至孔子的《论语·阳货》。《论语》有云: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1]船山先生对 “兴观群怨” 的阐述并未局限于其社会功能这一方面,而是脱离以往的思维模式,对这一诗词学理论进行独特的阐释,这不仅丰富了 “兴观群怨” 的内涵,也使得这一理论成为船山诗词学理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兴,实则有三种蕴意。船山先生曾在《四书训义》 中指出: “ 古人有兴起之心而《诗》作,……后人于《诗》而遇其兴起之心。”[2]从这段话中,可以看出,船山先生想要表达的是:古人兴,则诗词兴;诗词兴,则读者兴。 “古人兴” 是从诗词作者的角度来说的,指的是诗人本身所饱含的情感通过借景引事、触物起情等方式表达,主要和诗词作者本身的情感和采用的表现方法有关。 “诗词兴” 是从诗词本身来说的,指的是诗词能够发挥情感载体的作用。诗词用语高度凝练,寥寥数语,却能生动形象地将诗人的所思所想表现出来。 “读者兴” 则是从读者的角度来说的,主要说的是读者在品味诗词作品时的预期感受或反应。在船山先生眼中,真正优秀的诗词,须令读者动容,激起读者内心的波澜,唯如此,方能发挥诗词作为情感载体的作用。

“观” ,表示 “看” ,即透过某些事物发现或看到某些现象。诗词,犹如一面镜子,其描述的内容和勾勒的场景反映社会生活的原本模样,一方面,读者能够透过这面镜子了解当时的社会生活状态;另一方面,读者借助诗词这一窗口,也能了解诗词作家的情感和态度定位。诗词之所以动人,是因为诗词并非生硬冰冷,而是带有情感温度和思想高度的语言组合。以元代词曲家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为例,他将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等意象串联起来,为读者呈现了一幅秋郊夕照图;透过这幅图,读者注意到的,不仅是景色,也有游子漂泊思家的哀愁凄凉。可以说, “观” 涉及的不仅有客观的历史事实,也有词曲作家主观的内心世界。

“群” ,即以言辞沟通思想,以情感激发共鸣。古人常言,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所谓 “群” ,便是诗词作者的理想夙愿:通过诗词表达觅得知音。 “群” 辐射的时间维度主要有三:古代、彼时(明清时期)和现代。从古代来看,船山先生引用杜甫等人的遭遇渲染悲伤氛围,借用典故寻找心灵慰藉和情感寄托;从船山先生生活的时代来看,船山先生生不逢时,空有一腔热情和满腹才气,无奈内心抱负无处施展,所撰书籍也被清廷列为禁书。显然,彼时,于船山先生而言,是一个孤独的时代, “群” 也就成了一种奢望。但反观现代,船山先生光芒闪耀的智慧结晶虽尘封数百年之久,却依然熠熠生辉,引得无数读者声声叹息,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实现了 “群” 。诗词之所以能 “群” ,是因为诗词中有情感的流动,这便能在无形之中触人心底,感染读者。尽管孤 “肩” 作战, “艰” 难重重,船山先生却从未舍弃内心的 “坚” 守。也正因如此,船山先生的 “群” 跨越时空,即便昨日无人应和,却在今日直击灵魂。

船山先生的 “怨” 主要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对国破家亡的痛苦;二是对自我人生价值难以实现的苦闷[3]。由此可见,船山先生 “怨” 的主要对象是自身、明朝政权和清政府。船山先生出生之时,明朝就已飘摇动荡,岌岌可危。之后不久,朝代更替,明朝覆灭,清朝政权取而代之。早年的王船山积极投身于反清复明的斗争中,无奈现实残酷,南明政权内部勾心斗角,本就残余的力量变得更加微弱。最终,明军残余部队被清军逐个击破。这一惨苦的结局就像一盆冷水,无情地浇在船山先生的心头,熄灭了其内心的熊熊烈火。尽管明朝不复存在,船山先生却誓不剃发,依旧着大明衣冠;无论晴天雨天,出门都会头戴斗笠,脚着木屐,头不顶清朝天,脚不踏清朝地,以示忠贞赤子之心。自身才能无处施展,报国无望,是 “苦怨自身” 的来源;旧朝人员贪权争利,相互猜忌,是 “忧怨家国” 的缘由;清军铁骑践踏中原,烽烟四起,则是 “愤怨清廷” 的缘由。

“兴” “观” “群” “怨” 并非四个独立的要素,而是相互联系、相互影响的。无论是作者的情感,还是诗词本身,或是读者的感悟,都可以在 “兴观群怨” 中找到些许痕迹。船山先生在原有研究的基础上,将 “兴” “观” “群” “怨” 联系在一起,并统一于 “情” 之中,将这一诗词学理论推到一个崭新的高度。船山先生认为, “兴观群怨” 不仅关乎作者本身的创作,还关乎读者的阅读感受,形成了一个作者—文本—读者的多维度模式。 “兴观群怨” 是王船山诗词学理论的重要概念,因此,在翻译船山诗词时,译者需要将 “兴观群怨” 再现出来,采取译者—译本—读者的翻译模式。

三、《蝶恋花·铜官戍火》中的 “兴观群怨”

《蝶恋花·铜官戍火》是《寄调蝶恋花·潇湘十景词》之八,作于1671 年,也就是南明灭亡十年之后。那时,旧交金堡、方以智及患难中生死相依的郑孺人等相继离世,船山先生境况更为惨淡[4]。船山先生由于不愿屈服,遭到清兵追捕,被迫开始流浪之旅。船山先生辗转漂泊于湖南各处,一路发现了潇湘十景。这首词描述的便是十景之一的长沙铜官,写出了船山先生路过铜官时的所见所想。《蝶恋花·铜官戍火》的原文如下:

铜官浦在长沙北三十里。芦汀远岸,水香生于始夜,渔灯戍火,依微暮色间,如寒星映水。

打鼓津头知野戍,万里归舟,认得云中树。

日落长沙天已暮,塞烟猎火中原路。

何处停桡深夜语?江黑云昏,莫向天涯去。

旧是杜陵飘泊处,登山临水伤心句。[5]

从词牌名蝶恋花可以看出,词的格律是双调,六十字,前后阕各五句,且押四仄韵。蝶恋花词牌名都用来表现词人的伤情和苦楚的,由此可推断,这首词的感情基调是悲伤的。序言中,船山先生具体说明了铜官的地理位置,交代了大体时间、地点和标志性景象,如芦汀、渔灯和戍火。以 “芦汀” 为例,芦苇丛中 “芦汀” 成群,待风一来,便被吹得花絮满天、摇摆不止,映射的是船山先生飘零无依的生活。

上阕,船山先生继续说明 “戍火” 的场景:码头的鼓声响彻天际,江上的船只正密集返航,旗杆之高,已触及云端。尽管铜官只是湖南地区一个小渡口,却出现了 “戍火” ,说明当时清政府控制十分严密。此外,从 “万里归舟” 和 “认得云中路” 可以看出,清军驻扎在此处的军队规模大,且军用配备良好。接着,船山先生点明铜官已经步入晚春时节,并将 “寒烟” “烈火” 和 “中原路” 三个意象组合在一起,极具画面感,形象地勾勒出 “烽烟四起,民不聊生” 的景象。

下阕,船山先生收到来自陌生渔民的劝告:江面漆黑,天空阴沉,不要向天涯的方向走去。船山先生不由想起,铜官,便是数百年前杜甫的飘零之地。船山先生化身词中的陌生人,借另一个身份表明自己内心的想法。诗中还借用了杜甫的典故,表明自己遭遇和杜甫相似:两人同在河畔漂泊,内心的共鸣瞬间跃然纸上。船山先生借用典故,表达虽未与同时代的人们形成共鸣,却与几百年前的杜甫和几百年后的当代读者同时进行了心灵沟通。

四、白之译文中 “兴观群怨” 的再现

在船山诗词中, “兴观群怨” 不可分割,它们相互作用,彼此影响,共同融合于船山先生的诗词创作中,其中《蝶恋花·铜官戍火》就很好体现了这一点。在这首词中,描写的意象、勾勒的场景、呈现的人物、借用的典故以及叙事的结构,皆再现了诗词的 “兴观群怨” 。为此,笔者选择白之译文,并结合 “兴观群怨” 对译文进行评析。白之译文如下:

Tune: “The Butterfly Woos the Blossoms”

Sentry Fires at T’ung-kuan

[T’ ung-kuan Inlet is 30 li north of Changsha. Reed beds stretch along the banks,and the approach of evening brings the scent of water iris. Against the gathering dusk the fishermen’s lantern and the fires of the customs guards strike reflections like wintry stars.]

Drumbeats announce our sailing to the customs guards.

This endless voyage home

Marked by remembered cloud high forests.

Sunset on Changsha, and in the swift dusk

Hunters’torches light the shrouding mist through the central lands.

Where is this, that oars cease and voices mutter in the night?

The river black, clouds too thick

To sail on to the sky’s edge.

Here long ago came the wandering Tu Fu

To climb a rise, look down on the water and rhyme his grief.[6]

(一) 原词意象的保留和 “兴” 的再现

船山先生笔下的 “寒烟” ,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方面, “寒烟” 和诗词整体交代的时间、地点有关。晚春的傍晚时分,且临近江边,这样的夜晚总会透着几分寒气。另一方面, “寒烟” 反映的是船山先生的心境。尽管夜晚寒气四起,但令船山先生更加心寒的是,家国破败不存,自身漂泊无依。白之在翻译 “寒烟” 时,完全不见寒的踪迹,没有选择cold 或freezing 等词语,而是采用shrouding。shrouding 是shroud 的衍生词,shroud 作名词时的意思为 “裹尸布” 。如此一来,不仅体现了烟雾笼罩天空的既视感和朦胧感,船山先生的那份寒凉也得以再现。

“猎火” 是北方兄弟民族秋冬时的狩猎活动,这意味着北方清政权已巩固[7]。白之将其翻译为hunters’torches,实则是将荼毒中原大地、引发战乱的清军比喻为hunters。在船山先生看来,清军如猎人一般来势汹汹,疯狂地吞噬着中原的每寸土地,也搅乱了四方百姓的生活安宁。但是由于朝代已更替,即便船山先生心中有怨,也不能直言抨击。白之借用比喻的修辞手法,表达含蓄委婉,但又体现了船山先生的 “悲怨” 。

“天涯” 在船山先生的另一首词《清平乐·咏雨》中也出现过。在《清平乐·咏雨》中,白之将天涯译为horizon;而在这首诗中,白之根据语境将天涯译为the sky’s edge。结合语境来看,后者的翻译更具有画面感。edge 表示边缘,是译文的点睛之笔。译者的这一用词,试图给目标读者再现 “悬崖峭壁” 的险境,这既贴合了陌生渔民的劝告,也从侧面反映出船山先生处境艰难。

意象是情感的载体。白之保留原词的代表性意象,采用灵活的翻译方法将意象承载的情感包裹其中,体现了诗词承载情感的功能,再现了译文的 “兴” ,同时也为之后 “怨” 的再现奠定了基础。

(二) 完整事件的构建和 “观” 的再现

序言中提及了T’ung-kuan inlet, 上阕中又出现了另一个地点名词Changsha,综合可知,事件的发生地点为长沙的铜官浦。dusk 和night 在译文中多次出现,说明事件发生在傍晚。这类信息是原文本中的明显信息,白之只需忠实传递信息,便能完成 “观” 的再现。

在明确时间地点等基础信息后,译者选择恰当的动词搭配意象,对基础信息进行细节补充,让目标读者更加清楚地了解船山先生所处的时代以及所处的地方,增强了事件的画面感。白之在序言中使用stretch 一词,暗含 “延展,无边无际” 的意思。由此可知,铜官江边生长着遍地的芦苇。品读之际,读者的脑海中便会自发浮现 “芦苇飘荡” 的动感画面。在上阕开头,白之选announce 用作drumbeats 的谓语,赋予鼓声以生命。鼓声是清政府的代表,从侧面反映清政府当时对地方控制之严格。上阕结尾处,白之以light连接寒烟和猎火,说明猎火之大,大到足以照亮烟雾弥漫的夜空。

船山先生在词中并未直接点明事件的主人公,只是在最后引用了杜甫的典故。由此可知,事件人物的形象是模糊的。为此,白之也进行模糊化处理,选用our,将定义的权利留给目标读者。

白之的译文对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内容等基本要素进行了说明,而这些要素构建了完整的事件:夜深之际,漂泊之人辗转来到芦苇遍地的长沙铜官浦;伴随阵阵鼓声,看到船只陆续返航,想到战火荼毒中原大地,不由兴生感伤。这个事件的完整构建,能够让目标读者捕捉到真实信息,实现了 “观” 的再现。

(三) 原词人物形象的勾勒和 “群” 的再现

《铜官戍火》包含的人物形象主要有三个:故事讲述者、虚构的陌生渔民和杜甫。看似三个不同的身份,其实都和船山先生有关。

故事的讲述者不确定。讲述者的身份和读者的认知有一定的联系,并且会影响读者对整首词的情感把握。白之在翻译第一句话时选用our,利用第一人称把故事讲述者变成全体读者,使读者仿佛真正置身其中,增加亲切感、画面感和真实感,唤起读者的记忆,更能让读者和船山先生、读者和白之实现一场跨越古今中外的沟通之旅,这样,目标读者、原作者和译者之间的沟通交流便体现了译文的 “群” 。

上文提及,虚构的陌生渔民是船山先生的虚拟化身,这个形象在读者看来是模糊不定的,白之在处理他时采用转喻的修辞手法,以voices 代指模糊的人物形象,对其描写的角度从视觉转至听觉,读者也从原本对社会现象的认知转向理性的思考。伴随耳畔的低语,读者会不自觉地思索,而这又意味着更深层次的内心认同。这一虚拟形象的呈现,体现了陌生渔民和船山先生的 “群” 。

杜甫这一真实的人物和船山先生遭遇相似,他跟船山先生虽未同处一个时代,却依然能给船山先生以精神慰藉。白之在处理这一典故时点出杜甫,且以wandering 修饰Tu Fu,用词简洁明了,说明船山先生和杜甫两人漂泊无依的共同遭遇,体现了杜甫和船山先生的 “群” 。

三个不同的人物形象,体现三个不同层次的 “群” 。白之笔下的 “群” ,既跨越古今,也穿梭于理想和现实之中。正是因为 “群” , “怨” 的再现才能淋漓尽致。

(四) 叙事结构的运用和 “怨” 的再现

从词汇手段来看,白之选用sailing、endless voyage home、sail 等有关联的词,从侧面表现主人公想归家却无法归家的苦楚和无奈。从endless 可以看出,归途似乎无穷无尽,遥不可及。和 “归途” 有关的词语贯穿全篇,是核心情感贯穿全篇的表现,有助于表现主人公内心悲苦情感的完整性和连贯性。

从语法手段来看,白之选用了too...to 结构,体现出渔夫劝告的急迫和语言的有力。下阕第三句中, “莫” 表示否定的意思,体现了陌生渔民对船山先生的劝告。英语中表达否定最常见的方法便是借助否定词not,但为了衔接更为紧密,情感流露更为自然,白之采用了too...to 的结构。船山先生的 “怨” 是含蓄的,白之笔下表现的 “怨” 亦是如此,虽不外显,却依然有力。too...to 结构的采用,体现了陌生渔夫极力劝告、阻止主人公前进的步伐,暗含前路处境更为艰难之意。

从 “兴观群怨” 的相互关系来看,白之再现 “兴” “观” “群” 三个方面,都与 “怨” “悲” 的再现有密切关系。白之借助原词意象 “寒烟” “猎火” 和 “天涯” 等词,委婉地表现了主人公命运坎坷、家国不复存在的 “悲” ;完整事件的描述,反映主人公颠沛流离、心生哀伤的 “悲” ;人物形象的呈现穿越时间空间,引发心灵共鸣,体现了主人公苦楚难诉、愤恨难平的 “悲” 。

五、结语

《蝶恋花·铜官戍火》包含意象、人物、事件等元素,高度体现了 “兴观群怨” 。白之在翻译这首诗时通过利用原词意象承载情感、构建原文所述完整事件、根据原文勾勒多样的人物形象、借助叙事结构等方式实现形式与内容的统一,成功再现了 “兴观群怨” 。 “兴观群怨” 是重要的诗词理论,不仅指导了船山诗词创作,也对之后的诗词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随着诗词外译日趋频繁, “兴观群怨” 这一角度有望为诗词翻译研究提供借鉴和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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