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设计之于中印文化交流
2020-01-18姜景奎
姜景奎
(北京大学 外国语学院,北京 100871)
历史是人民群众创造的,但在某个特定的时期,英雄人物发挥着重要作用,甚至是关键性作用。
一、概述:源远流长
中印文化交流源远流长。世界上没有任何两个文明之间的交流像中印两大文明之间的交流这样特别,这样影响深远。上天注定,两大文明是天然的邻居,共享神山圣水,共拥2000 余公里边界线;在西域道、滇缅道、南海道和西藏道等通道①的实际支撑下,双方往来不断,交流深厚,为人类文明做出了重大贡献。
公元前4 至公元4 世纪之间和公元前4 至公元2 世纪之间成书的印度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 就有了 “中国” 一词,音 “秦尼” ,并称 “秦尼” 属于刹帝利种姓,英勇善战。 “秦尼” 源于 “秦” ,应指秦国先祖秦部落。公元前2 世纪,张骞出使西域,在大夏发现产于中国的 “蜀布” 和 “邛竹杖” ,询问得知,商家贾于大夏西南的天竺国;他推论,自中国西南必有经天竺至大夏的商路②。由此,早至公元前4 世纪,印度就知道中国,晚至公元前2 世纪,中国和印度就有了贸易往来。
循历史踪迹,笔者认为,中印文化交流可分为六个发展阶段,如下:
其一,公元1 世纪以前是中印文化交流的滥觞期。这一时期中国由古代始,主要历周、秦和西汉等朝代;印度由古代始,主要历摩揭陀、孔雀、巽加和甘婆等朝代。③可能自公元前4 世纪、甚至更早的时候始,双方便有了某种交流,这一交流基本处于不自觉状态,有物质交流性质的,中国典籍中的 “蜀布” “邛竹杖” 可以为凭,也可能有某种移民性质的,印度两大史诗中的 “秦尼” 可以为证。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时另派副使专赴天竺是中印官方往来的开始,也是中国方面自觉进行对印交流的开始。其二,1-6 世纪是中印文化交流的发展期。这一时期中国主要历东汉、三国、两晋、南北朝诸朝代,印度主要有百乘、贵霜、笈多等政权,以汉明帝 “夜梦金人” 为起始标志,佛教正式进入中国内地,开始影响中华文化。④其三,6-10 世纪是中印文化交流的黄金期。隋朝、唐朝和五代十国是这一时期中国的主要朝代,戒日帝国、拉吉普特及南印诸国是印度这一时期的主要政权。承上一时期, “佛教东渐” 和 “西行求法” 持续进行,甚至更盛,谱写了中印文化交流的美好篇章,使得中国文化空前繁荣并臻于完满。其四,10-17 世纪是中印文化交流的转型期。宋、元、明、辽、西夏、金等是中国方面的主要政权,拉吉普特及南印诸国、德里苏丹国、莫卧儿王朝等是印度方面的主要政权。这一时期,佛教在印度衰亡,中国佛教日臻成熟,成为中国 “固有” 的传统宗教之一;同时,位于中国东南部的宋朝经济繁荣、科技发达、文化昌盛、人民生活水平高,宋朝航海、造船、医药、工艺、农技等都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由于北方及西北部常年战乱,航海成为宋朝对外交流的主要方式;明朝初期,统治者更加重视航海。由此,中印文化交流发生转型,由以佛教为中心的精神文化交流转为以贸易为中心的物质文化交流,中国商人去印度,印度商人来中国,丝绸、瓷器和贵金属等是中国输出到印度的物品,印度输入到中国的物品主要有宝石、香料和手工制品等。其五,17 世纪-1949 年是中印文化交流的低谷期。这一时期,中国主要历清、中华民国两朝,印度历莫卧儿、英属印度、马拉塔王国等行政实体;中国在清朝中晚期之后,国家逐渐衰败,印度于18 世纪初开始走下坡路,之后逐渐为英国殖民者左右。这一时期,两国基本处于不能自己做主的状态,几乎没有什么主动交流,但民间往来却也值得书写,中国的康有为、梅兰芳、徐悲鸿以及印度的圣雄甘地、泰戈尔、师觉月等成为这一时期中印文化交流的著名人物,为同处于艰难时期的中印两大文明往来增添了诸多光彩。其六,1950年以来是中印文化交流的新时期。新中国和新印度于1950 年4 月1 日正式建立外交关系,两国旋即进入友好蜜月期,中印文化交流也迎来新面貌,实现了质的飞跃。
中印文化交流受到中印关系的直接影响,中印关系则主要受制于中印官方政权,如公元前3世纪阿育王向印度边区派遣佛教传法团和公元7世纪戒日王遣使唐朝,再如公元1 世纪汉明帝决定引入佛教和公元15 世纪明朝高层主导郑和下西洋,等等,都促使中印文化交流迈上新台阶,更上一层楼。此间,统治高层和英雄人物的顶层设计及实施起到了非常重要乃至关键性作用,值得探讨研究。下文以史实为依据,论述中国顶层设计之于中印文化交流的推动作用,揭示中印文化交流的内容及影响。
二、滥觞:凿通西域
通道是古代文化交流的必要条件,路不通,则交流不成。古代中印之间主要存在四条往来通道,其中西藏道应早已存在,依自然条件时断时续;由于商人天然的贸易意识,滇缅道和南海道也有部分存在的证据;唯有西域道,由于连年战乱,公元前2 世纪之前似乎没有贯通。而西域道的贯通,对滇缅道和南海道,甚至对西藏道的进一步畅通都有某种积极影响。汉武帝及其臣属张骞适时而出, “凿通西域” ,开启了中华文明主动对外交流的序幕。西域道的贯通,是中国主动对外交流的标志,也是中华文明心胸博大并持续发展的象征。有据可查的中印文化交流也得益于这一通道的贯通,西域道可谓中印文化交流的起始动因之一,是为滥觞。
西汉王朝建立之后,北方的匈奴部落一直是朝廷的最大威胁之一。从战国后期起,匈奴就牧马南下,滋扰中原边境,致边民不能耕田和牧畜。公元前215 年,匈奴被秦将蒙恬赶出河套以及河西走廊地区。秦末汉初,匈奴又强大起来,东破东胡,西逐大月氏,南灭楼烦,北服丁令、坚昆,占据了黄河以南的大片土地,控制了中国北部、东北部和西部的广大地区,成为北方最强盛的游牧势力。西汉建立之后,匈奴经常进犯,甚至迫近长安抢掠人畜,劫夺财物,严重威胁着西汉王朝。汉武帝执政初期,匈奴威胁不减,朝廷被迫 “通关市,妻以汉女,增厚其赂,岁以千金” (《汉书·匈奴传》),但仍不能解决实质问题。武帝不堪其扰,决心从根本上消除这一威胁。就客观条件而言,西汉至武帝已历六帝,经过惠帝、吕后、文帝和景帝的休养生息,经济得到恢复和发展,国家的硬实力空前雄厚,呈现一片富庶景象, “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 (《史记·平准书》)由此,物资方面已有保障,汉武帝底气倍增,开始谋划抗击匈奴之策。 “是时天子问匈奴降者,皆言匈奴破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月氏遁逃,而常怨仇匈奴,无与共击之” (《史记·大宛列传》)。于是武帝计得,决定联合大月氏,结成东西抗匈联盟。 “汉方欲事灭胡,闻此言,因欲通使,道必更匈奴中,乃募能使者” (《史记·大宛列传》)。至此,西汉高层做出了英明决策,即主动寻找同盟者,从根本上解决匈奴问题。这一顶层设计对后世的影响无可限量。
“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故)胡奴甘父俱出陇西” (《史记·大宛列传》)。任 “郎” 职的小官张骞应聘,决定成为实施帝国顶层决策的使者。张骞官衔不大,因此其出生及出使前情况不详, “张骞,汉中人,建元中为郎” “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 是《史记·大宛列传》对他的介绍和评价,言简意赅。《汉书·张骞李广利传》有类似的评述,同样言简。不过,不论是《史记》,还是《汉书》,对张骞两次出使西域都有比较详细的记述,对张骞高尚的使节气质都给予了充分肯定,并对他的相关贡献进行了较为客观的评价。张骞首次出使始于公元前139年,他带着100 余人从长安出发,踏上出使征程,但于河西走廊为匈奴抓获,受制并娶妻生子,被控10 年。公元前129 年,趁匈奴人看管不严之机,他带领部分随从西逃,继续出使使命。先到大宛,后至康居,终至月氏。不过,其时情况已经大变,大月氏遭到匈奴驱赶,又被乌孙欺凌,西迁过程中打败了塞种人,居大夏之地并为主人;新居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远离匈奴和乌孙滋扰。所以大月氏人已经不愿回头,无意报仇复国了。张骞等人在大月氏盘桓近一年,失望东归。不料回程途中又被匈奴人擒获,被控制一年多时间,最后于公元前126 年抵长安复命。可惜去时100 余人,此时却只剩他和堂邑父二人。
这次出使表面上失败了,但潜在收获很大。这不仅是一次极为艰险的外交旅行,也是一次卓有成效的科学考察。张骞对广阔的西域进行了实地调查研究,亲自访问了西域各国及中亚的大宛、康居、大月氏和大夏诸国,还从这些地方初步了解到乌孙、奄蔡、安息、条支、身毒等国的许多情况。他向汉武帝详述了自己的见闻,对葱岭东西、中亚、西亚,以及安息、印度诸国的位置、特产、人口、城市、兵力等,都作了说明。具有远见卓识的汉武帝非常满意,认为这次出使是成功的,封张骞为太中大夫,授堂邑父为 “奉使君” ,以表彰他们的功绩。得益于张骞出使获取的相关信息,西汉在军事上取得了不小成绩,大大震慑了匈奴势力。为了进一步抗击匈奴,也为了通好西方诸国,以真正实现 “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史记·货值列传》),汉武帝不改初衷,再次派张骞出使西域。 “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赍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罙及诸旁国。乌孙发导译送骞还,骞与乌孙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史记·大宛列传》)。这次出使始于公元前119 年,成于公元前115 年,历时4 年,相当成功。这两次出使显著提升了西汉帝国的国际地位,也大大开阔了西汉帝国的国际视野。
不仅如此,在第一次出使至大夏国时,张骞在集市上发现了上述提及的 “蜀布” 和 “邛竹杖” ,得知当地商人贩购于大夏东南 “可数千里” 的印度,于是向汉武帝汇报, “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 (《史记·大宛列传》)。这对于志存高远的汉武帝来说无疑是利好消息,他希望与外界联系,结盟也罢,交好也罢,使对方从属于汉也罢,都能使自己和汉王朝 “威德遍于四海” 。 “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及张骞言可以通大夏,乃复事西南夷” (《史记·大宛列传》)。由此,探寻自长安经西南地区过印度至大夏的通道也成为西汉顶层设计的一部分。公元前122 年,张骞派出四支探路队伍,分别从四川的成都和宜宾出发,向青海南部、西藏东部和云南境内前进,目的地都是印度。四路使者各行约一二千里,分别受阻于氐、榨(四川西南)和、昆明(云南大理一带)少数民族地区,未能继续前进。毋庸置疑,滇缅道当时已经存在,只是一些地方性政权或部落出于自身利益考虑不愿意让西汉朝廷染指罢了。张骞主持此事,虽无功而返,却使西汉朝廷了解了中国西南的诸多情况,为以后国家的进一步整合埋下了伏笔。
回归中印文化交流主题。张骞两次出使,一次主持寻找/打通滇缅道,第一次出使期间在大夏了解到了印度,第二次出使期间派副使直接去了印度,主持寻路工程也是为了通向印度。所以,在西汉王朝的顶层设计和具体规划中,印度成为有意识主动接触的国家之一。《汉书·西域传》载, “自武帝始通罽宾” “罽宾地平,温和,有目宿……出封牛、水牛、像、大狗、沐猴、孔爵、珠玑、珊瑚、虎魄、璧流离。” 罽宾即今克什米尔,封牛、猴子、大象、孔雀等均系印度特产,至今犹然。《西京杂记》载, “武帝时,身毒国献连环羁。皆以白玉作之。玛瑙石为勒,白光琉璃为鞍。” 《三辅黄图》载, “玉晶,千涂国所贡也。武帝以此赐偃” 。千涂国即印度。由此可以看出,西域道开通之后,抑或也得益于滇缅道和下文述及的南海道,印度传入中国的物产有苜蓿、胡椒以及特产象牙、犀牛角、玳瑁、水晶等,而张骞在大夏所见到的蜀布和邛竹杖则是中国输出到印度的产品,另有丝与丝织品等物。
实际上,中印当时输入什么和输出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汉武帝、张骞君臣顶层设计和后续实施的影响下,中印两大文明开始直接接触。这为之后的中印文化交流奠定了牢固的基础,为佛教东渐,进而影响中国、影响整个东亚和东南亚创造了不可或缺的条件。再扩大一点,汉武帝 “凿通西域” 的顶层设计和张骞 “凿通西域” 的切实实施,开辟了 “陆上丝绸之路” ,不仅为中国与印度,也为中国与中亚、西亚、欧洲、非洲的交流互动提供了可能,为人类主要文明之间的交流互动创造了条件。
三、发展:夜梦金人
于一般人而言,中印文化交流重在佛教,甚至只有佛教。可见佛教在中印文化交流中的重要性。
公元前3 世纪佛教已入中国西域地区,但关于佛教何时东渐及何时进入中国内地,向来有多种议论。战国时期楚国宋玉在《高唐赋》中写道, “有方之士,羡门高谿,上成郁林,公乐聚榖。”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载, “三十二年(前215年),始皇之碣石,使燕人卢生求羡门、高誓。” 《史记·孝武本纪》记载,方士栾大对武帝说, “臣尝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 《史记·封禅书》有言, “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 三国时期高僧朱士行在其著作《经录》中记载道, “秦王四年,西域沙门室利房等十八人,始赍佛经来华,王怪其状,捕之系狱,旋放逐于国外。” 羡门即沙门,沙门释种之简称,佛教或佛教僧侣之意。上述诸多记载表明,早在公元前3 世纪,晚至公元前2 世纪,佛教已经闻达于中国内地,但显然并不流行,似如方术,并没有被当做某种思想学说。不过,《三国志·魏书东夷传》注引《魏略》载, “天竺有神人,名沙律。昔汉哀帝元寿元年,博士弟子景卢受大月氏王使者伊存口授《浮屠经》曰复立者其人也。” 这里明确提到了天竺神人和《浮屠经》,并言明,元寿元年即公元前2 年,大月氏国王遣使入汉,为博士弟子讲解佛经,当可信。此时,佛教已然为一外来思想学说。再, “英少时好游侠,交通宾客,晚节更喜黄老,学为浮屠斋戒祭祀。八年,诏令天下死罪入缣赎。英遣郎中令奉黄缣白纨三十匹诣国相曰‘托在蕃辅,过恶累积,欢喜大恩,奉送缣帛,以赎愆罪。’国相以闻,诏报曰‘楚王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洁斋三月,与神为誓,何嫌何疑,当有悔吝。其还赎,以助伊蒲塞桑门之盛馔。’因以班示诸国中傅。英后遂大交通方士,作金龟玉鹤,刻文字以为符瑞。” 出自《后汉书·光武十王列传》的这段文字表明,在合法进入中原地区之前,佛教已经渗入淮北地区、河南东部、山东南部和江苏北部这一数省接壤的广大区域,楚王英(26-71 年) 喜好佛教确有其事。也就是说,佛教于公元50 年前后在内地已然有信众,并有流行之可能。
反观当时的社会正统,笔者不得不提到秦始皇的 “焚书坑儒” 和汉武帝的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秦始皇在公元前213 年和公元前212 年焚毁书籍、坑杀犯禁者460 余人。《史记·儒林列传》记载, “及至秦之季世,焚《诗》《书》,坑术士,六艺从此缺焉。” 这是对中华文化的极大伤害,影响恶劣。然而到了西汉,汉武帝和董仲舒君臣于公元前134 年,推行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政策, “孝武初立,卓然罢黜百家,表章‘六经’” (《汉书·武帝纪赞》)、 “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汉书·董仲舒传》)。与 “焚书坑儒” 不同, “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为当时社会所需,该决策适应汉武帝时期的社会状况,使专制大一统思想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与主导地位,起到了统一思想、统一舆论、巩固中央政权、稳定国家的作用,在当时是积极的。不过, “百家” 遭到罢黜, “儒术” 得到独尊,从长远来说是不利的,具有很大的消极作用, “三纲五常” 类的政治伦理具有抑制社会创造力、桎梏民族思想和阻碍个性解放的负面影响,唯重儒术是丰富和发展社会文化的极大阻力,学术自由成为奢望, “百家争鸣百花齐放” 成为空谈。秦和西汉两朝的这两件大事最直接最短期的消极影响,便是使公元前后的中国社会固化,思想教条,文化僵化,风尚单调,生活沉闷。由此,在不犯禁不触碰 “百家” 的情况下,有些人相中了不在 “百家” 之列的外来思想——佛教,上述提及的楚王英便是典型案例。他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儿子,是汉明帝的同父异母弟弟,不敢言政,只好 “诵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 。据考,他府内住着由僧人、居士组成的僧团,实属惊人。《后汉书·西域传·天竺国传》载, “楚王英始信其术,中国因此颇有奉其道者。” 不难想象,佛教思想不仅影响了上层的刘英们,在中下层社会也必已有某种影响和势力。这说明,当时的社会思想和社会文化亟需某种补充,甚至某种完善。
面对这样的情势,加之佛教盛行之地西域已于西汉时期成为国之疆域,又与崇尚佛教的大月氏⑤等国家有了正常往来,同时深知不能违背祖宗之法,汉明帝睿智,做出了顺应时代潮流的顶层设计,即变被动为主动,引入佛教,为中国社会带来它者,以激活沉闷的社会文化。 “世传明帝梦见金人,长大,顶有光明,以问群臣。或曰:‘西方有神,名曰佛,其形长丈六尺而黄金色。’帝于是遣使天竺,问佛道法,遂于中国图画形像焉” (《后汉书·西域传·天竺国传》)。 “孝明帝夜梦金人,顶有白光,飞行殿庭,乃访群臣,傅毅始以佛对。帝遣郎中蔡愔、博士弟子秦景等使于天竺,写浮屠遣范。愔仍与沙门摄摩腾、竺法兰东还洛阳。中国有沙门及跪拜之法,自此始也” (《魏书·释老志》)。这里,不论汉明帝实际做梦与否,但他以梦点题,引臣属解梦附议,并行实施。从臣属为他释疑且不反对他的决策看,当时佛教确已有了某种影响。由此,印度僧人摄摩腾和竺法兰来到中原,译经传道,佛教由最高统治者汉明帝钦点,正式入住中国内地。
汉明帝于公元67 年 “夜梦金人” ,随后邀请印度僧人入洛阳,建白马寺,看似不经意,实属高明之举。在佛教已然具有某种影响,而儒术之外的 “百家” 又不能触碰的情况之下,引入新思想对国家、对社会和对个人都有好处,对统治多有便宜。因是国家的最高决策顶层设计,奉命实践者有之,自由实施者也有之,而后者似乎更甚前者。此后,中原逐渐形成西行求法风气,继而发展成为求法运动,后世的朱士行、法显、玄奘、义净等都是著名的民间西行求法者。佛教本身也趁势而为,主动东进,摄摩腾和竺法兰之外,西域的鸠摩罗什、印度的菩提达摩、善无畏等都是著名的东行传法者。自此,西域道上你来我往,形成了声势浩大的佛教交流盛事。西域道上的交流带动了西藏道、滇缅道和南海道,以佛教为中心的精神文化交流为主,间以物质文化交流,这一状况一致持续到13 世纪初,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根本影响, “儒释道三位一体,儒家为主体,释道为两翼” 的中国文化总体结构步入发展轨道。估计东汉明帝再做十次梦也梦不到,他的那次亦真亦假的 “夜梦金人” 有如此魅力,影响如此巨大。
四、巅峰:并用三教
从某种角度说, “夜梦金人” 只是佛教东渐和进入中原地区的通行证,如果没有中印两大文明上下一体的共同努力,就不可能有上述 “儒释道三位一体” 的中国文化结构。而就中国佛教的整体发展而言,魏晋以前为输入时期,东晋南北朝为传播时期,隋唐为兴盛时期,五代十国及宋之后为平稳发展时期。隋唐也是佛教最终完成中国化的时期,由隋唐始,他者身份渐行渐远,佛教逐渐发展成为中国的传统宗教。
东汉末年,中国进入割据时期,三国、两晋、十六国、南北朝、隋朝等或并存或先后登台,直至618 年唐朝建立才重又趋于统一。经过五六百年的发展,佛教在中原地区已经大有声色,成为各地各政权的社会思想或统治方略之一,朱士行和法显等西去取经,鸠摩罗什和菩提达摩等东来传法,南朝梁开国皇帝萧衍坐朝崇佛,北方四大石窟得凿,南方四百八十寺得建……隋朝于581年统一南北朝后,佛教更受重视,隋文帝和隋炀帝都执行保护佛教政策,在国内广建佛塔,设置佛教传播据点,并置译场,罗致中外译师和名僧,翻译、疏解佛教经典,佛教已然盛况空前。隋朝短寿,618 年为唐朝取代,中国随即进入大一统状态。唐朝以李为姓,皇族以老子李耳为祖,重视道教;不过其时儒教已经发展为成熟的国家政治意识形态,佛教也已成势;因此,终唐一朝,除中间窜有短暂的 “会昌毁佛” 外,统治者均对佛教持保护甚至偏崇态度。据《大唐新语》载,618 年,唐高祖李渊登基之后,即行 “并用三教” 之策, “高祖尝幸国学,命徐文远讲《孝经》,僧惠乘讲《金刚经》,道士刘进嘉讲《老子》。诏刘德明与之辩论,于是诘难蠭起,三人皆屈。高祖曰:‘儒、玄、佛义,各有宗旨,刘、徐等并当今杰才,德明一举而蔽之,可谓达学矣。’” 624年, “高祖幸国学,令三教讲经。” 625 年,高祖下诏规定 “老教、孔教,此土之基;释教后兴,宜崇客礼。今可先老,次孔,末后释宗” (《集古今佛道论衡》)。《旧唐书》载,627 年,唐太宗即位后立即下诏, “立弘文馆,精选天下文儒之士于殿内讲论经义,商略政事。” “诏道士孙思邈入见。将授以爵位,固辞。” 稍后,他又 “召沙门玄琬为皇太子诸王授‘菩萨戒’” (《续高僧传》)。640 年, “太宗幸国子学,亲观释奠” (《旧唐书》)。《集古今佛道论衡》又载,641年,太宗到弘福寺, “帝谓僧曰:‘比以老君是朕先祖,尊祖重亲,有生之本,故令在前。’” 647年, “令法师玄奘翻《老子》为梵文” 。唐高宗在位时,经常召集僧道于内殿辩论,前后有七八次之多,《集古今佛道论衡》有相关记录,如 “显庆三年(公元658 年) 四月,下敕追僧道七人,入内议论” 。武则天登基后,同样实行 “并用三教” 政策,但对佛教稍有偏向,《唐会要》载, “至天授二年(公元691 年)四月二日,敕释教宜在道教之上,僧尼处道士之前” 。由此类资料可以看出,唐朝前四帝并重三教,持兼容政策,偶有偏颇,均无大碍。儒教和道教,前者是成熟的执政理念,后者是当朝先祖教化,自然受到重视;佛教为外来宗教,唐朝统治者亦能同样看重,不能不说这是中国文化发展到一定阶段体现出来的一种情怀,一种博大、开放、包容的心胸体现。之于当朝统治者,这就是顶层设计,即唐朝上层不仅不排斥外来文化,而且还欢迎、保护和支持。武则天之后的多位皇帝,如代宗、德宗、宪宗、宣宗等都比较开明,是佛教的保护者。公元7-9世纪,由松赞干布始至墀祖德赞止是为西藏佛教的前弘期,佛教传入西藏,并得到初步发展。文成公主入藏之后,西藏与内地来往日益曾多,逐渐趋向中原主体;加之唐帝国在政治、经济、文化和军事方面均有大发展,是当时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之一,因此,唐代是中国继汉之后的又一高峰,乃中华盛世朝代。
乱世出英雄,盛世出能人。唐太宗、武则天等可谓政治能人,他们在意识形态领域的顶层设计即三教兼容并重并用政策影响很大。由于此,在以佛教为中心的中印文化交流方面,官方民间齐头并进,成果丰硕,佛教最终实现中国化,成为中华文化之一极,同时外传日本、朝鲜,成为东亚文化之一极。佛教高僧大德于此时代更显身手,成为上述顶层设计的真正践行者,是中印文化交流领域的文化能人,是佛教成为中华文化乃至东亚文化之一极的保证。
玄奘是众多文化能人中最为重要的一位,是中印文化交流的里程牌式人物,值得载入史册。 “法师幼渐法门,慨祇园之莫履;长怀真迹,仰鹿野而翘心。褰裳净境,实惟素蓄。会淳风之西偃,属候律之东归,以贞观三年⑥,杖锡遵路。资皇灵而抵殊俗,冒重险其若夷;假冥助而践畏途,几必危而已济。暄寒骤徙,展转方达。言寻真相,见不见于空有之间;博考精微。闻不闻于生灭之际。廓群疑于性海,启妙觉于迷津。于是隐括众经,无片言而不尽;傍稽圣迹,无一物而不窥。周流多载,方始旋返。十九年正月,届于长安。所获经论六百五十七部,有诏译焉。亲践者一百一十国,传闻者二十八国,或事见于前典,或名始于今代。莫不餐和饮泽,顿颡而知归;请吏革音,梯山而奉赆。欢阙庭而相抃,袭冠带而成群。” 《大唐西域记》 “序一” 的这段文字概括了玄奘西天取经的初衷及过程乃至成就。 “以绝伦之德,属会昌之期,杖锡拂衣,第如遐境。于是背玄灞而延望,指葱山而矫迹,川陆绵长,备尝艰险。陋博望之非远,嗤法显之为局。游践之处,毕究方言,镌求幽赜,妙穷津会。于是词发雌黄,飞英天竺;文传贝叶,聿归振旦。” “序二” 的这段文字把玄奘之行与张骞 “凿通西域” 和法显西天取经相比,认为张骞西域出使行路不远,断言法显印度之行见识不多。寥寥数言,说不尽玄奘的艰辛、风光和成就。玄奘 “偷渡” 出境,过流沙,爬雪山,淌河水,历劫持,一路冒着严寒酷暑,顶着风吹雨打,忍饥挨饿,常常生死一线,可谓辛苦。他刻苦学习梵语及印度当地其它方言,钻研大小乘和婆罗门教经典,与西域高昌王结为金兰,和印度鸠摩罗王交好,同戒日王情深,有18 位印度国王相陪,获誉大乘天和解脱天,得唐太宗称赞,受唐高宗颂扬,可谓风光。他广收门徒,创立法相宗,翻译佛经,著书立说,影响巨大,可谓成就卓著。之于中印文化交流,玄奘无可比肩,已然不朽永生。
玄奘之后,义净也冒着风险,排除万难,由海路往返中印,中间停驻印度尼西亚,回国后得武则天厚遇,传道译经并举,也为中印文化交流及佛教的中国化做出了重大贡献。另有从印度来华的高僧 “开元三大士” 善无畏、不空和金刚智等也都是这一时期中印文化交流的重要人物,值得书写和铭记。
“并用三教” 使中印官方交流在这一时期也活跃起来,《旧唐书》《新唐书》《通典》《册府元龟》等文献均有相关记录,印度方面的如戒日王遣使至唐等,《旧唐书·西戎传》载, “贞观十五年(公元641 年),尸罗逸多(即戒日王)自称摩伽陀王,遣使朝贡,太宗降玺书慰问……太宗因其地远,礼之甚厚,复遣卫尉丞李义表报使。” 唐朝也常派官员出使印度,唐太宗三次遣使印度和王玄策三次出使印度比较著名,字面六次,实为四次:太宗的第二三次和王玄策的第一二次原为一体。第一次,贞观十五年(公元641 年),太宗以李义表为正使,对戒日王进行 “回访” ;第二次,贞观十七年(公元643 年),太宗以李义表为正使、王玄策为副使, “送婆罗门客还国” 和 “取熬糖法” ,戒日王 “遣大臣郊迎” ,且 “焚香夹道” ,后又亲自 “率其臣下东面拜受敕书” 。之后唐朝使臣展开 “巡省佛乡,览观遗踪” 活动,如灵鹫山刻铭、摩诃菩提寺立碑以及观礼佛足迹石等。使者还去了迦摩缕波国,拜会了鸠摩罗王,后者稍晚遣使赴唐朝贡,并求取老子像和《道德经》⑦。第三次,贞观二十一年(公元647 年),太宗以王玄策为正使,《旧唐书》称, “四天竺国王咸遣使朝贡” 。但使者尚未到达戒日帝国,即获戒日王死讯,其国大乱,阿罗那顺篡位自立,与中国使团发生激烈冲突。王玄策向吐蕃和尼泊尔借兵,俘获阿罗那顺。其后,迦摩缕波国鸠摩罗王送牛马三万及弓、刀、宝缨络等犒军,并献上地图,请老子像和梵文版《道德经》。第四次,显庆二年(公元657 年),唐高宗以王玄策为正使,至印度送袈裟,并于660 年在大菩提寺参加特地为他举行的大法会。其中第二次尤其值得重笔,其时,印度熬糖技术精于中国,太宗知道后就通过专使李义表向戒日王求助,后者爽快,派数名技师来华传艺。中国获得成功后,把红糖变成了白糖,而白糖传入印度,印人喜欢,便名之 “秦尼” ,与 “中国人” “中文/汉语” 为同一个单词。糖的交流,甜的互动,一段美好的佳话。第二次迦摩缕波国鸠摩罗王求取老子像和道德经,第三次专使交付,也值得记述。这表明,中印在思想文化领域的关系,并非只是印度对中国的单向影响,而是双向交流。
还应该提及的是,唐朝高层 “并用三教” 的顶层设计促进并加强了中印佛教交流,同时带动了佛教的本土发展,除玄奘、义净等 “海归和尚” 和 “开元三大士” 等 “外来和尚” 外,中原的不少 “本土和尚” 如道宣、神秀、惠能、法藏、一行、鉴真等,他们有的活跃于长安、洛阳的皇家大寺,有的传道于民间的普通小庙,有的甚至东渡日本,为佛教中国化和东亚化做出了不朽贡献。
五、转型:航海贸易
6 世纪前后,印度教帕克蒂运动于南印度兴起,矛头直指佛教和耆那教。耆那教尚苦行,或沉寂于山林,或隐匿于印度教寺庙;佛教遭到正面打击,走上衰亡之路。帕克蒂运动于10 世纪前后扩至全印,在北印度一方面抵抗外来的伊斯兰教,另一方面继续排挤佛教。12 世纪末,印度次大陆最后的佛教保护者波罗王朝灭亡;而后,那烂陀寺和超岩寺被毁,佛教于印度次大陆消亡。再,唐以后,中国佛教逐渐自成一体,开始自行发展,不需 “外援” 。由此,佛教不再是中印文化交流的主体内容。另,唐末,中国再度进入割据状态,先后或同期出现了宋、辽、西夏、金等政权,元朝一统,但不足百年,至明代才真正实现比较稳定的较长时间的大一统局面。战乱导致西域道时断时续,中印文化交流的主要通道开始位移,由西北陆路转向东南海路。宋朝统治者抑武扬文,重视经济建设。《宋史》载, “国家根本,仰给东南” 。国家经济,赖于东南,不唯农业,手工业、商业也多集中于东南。宋代造船业和航海业非常发达,与印度和东南亚多国通过南海道进行频繁的商业往来。元朝同样支持航海,元世祖忽必烈重视南洋,有称霸野心,与印度次大陆南部国家保持官方往来,《元史》载, “海外诸蕃国,惟马八儿与俱蓝足以纲领诸国,而俱蓝又为马八儿后障,自泉州至其国约十万里。” 马八儿和俱蓝都是南印度沿海国家。进入明代后,这一势头有增无减,中印文化交流模式成功转型。
从某种意义上说,从宋代开始,中印文化交流就走上了转型的道路,这种转型包含两个方面,其一,路线转型,即主要通道由陆上西域道转为海上南海道;其二,内容转型,即主要内容由精神文化交流转为物质文化交流。经过宋、元两个朝代400 余年的发展,至明朝初期,以物质文化为主要内容、以航海贸易为主要方式的对外交流方略终于成型,该方略承上启下,为中外交流树立了新模式。实际上,宋朝、元朝和明朝都实行过 “海禁” ,统治高层似没有明确倡导过航海贸易,但在明朝永乐年间,明成祖明确 “通四夷” ,而海路通为最重要方式。《明史·郑和传》载, “当成祖时,锐意通四夷,奉使多用中贵。西洋则和、景弘,西域则李达,迤北则海童,而西番则率使侯显。” “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且欲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 由于 “疑惠帝亡海外,欲踪迹之” ,许多学者认为,明成祖派郑和下西洋的主要目的是寻找建文帝,免留后患。然细思之,当初攻入皇城时,宫内起火,烧死好几个人;自己大统已定,建文帝不可能有东山再起之机;而且是 “锐意通四夷” “耀兵异域,示中国富强。” 所以,明成祖的主要目的在于军政经,而非追寻建文帝。军事上,以和平方式炫耀武力,探明周边地区军事实力,避免战乱;政治上,表现自己治国有方,希望 “四海晏宁,万国来朝” ;经济上,扩大海外贸易,增强国家实力。由此,前文提及的以物质文化交流为主要内容、以航海贸易为主要方式的顶层设计正式确立。
集永乐一朝,郑和下西洋是明朝通四夷的主要体现。据《明史·郑和传》记载,郑和前后七次下西洋,六次于永乐年间,一次于宣德年间,第一次始于1405 年(永乐三年),第七次终于1433年(宣德八年),前后历时近30 年。成祖威武,郑和随之。朱棣选择郑和,不光因为信任郑和,还因为郑和有能力有远见,且是穆斯林,当时不唯西亚,东南亚、南亚许多国家都是伊斯兰教国家。郑和下西洋,起点是江苏刘家港,到福建补给,而后到今东南亚的越南、文莱、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泰国、新加坡等地,再穿过马六甲海峡,到今南亚的斯里兰卡、印度、孟加拉国、马尔代夫等地,之后经过阿拉伯海入波斯湾、红海,到今伊朗、土耳其和阿拉伯半岛诸国,再南行到非洲东海岸诸国。船队庞大,200 余艘船只鱼贯,首尾长达十余里,景象壮观。船分大小,大者9桅12 帆,长44 丈余,宽18 丈,为指挥船;8 桅的是马匹船,6 桅的是常规船,5 桅的是战船;另有专门装水的水船和专门装粮食的粮船等。每次出行各类人员有27800 多人,装备齐全。根据《明史》《瀛涯胜览》《星槎胜览》《西洋番国志》等资料,郑和船队每次都与南亚国家有所接触,给对方送去丝绸、瓷器和贵金属等中土物产,带回宝石、香料、手工制品等南亚特产,印度南方沿海出土的大量明代瓷器为明证之一。一般认为,郑和在最后一次下西洋过程中于1433 年卒于印度古里国,给中印文化交流留下不解之结。此外,在印度西南沿海即今喀拉拉邦地区,发现有中国渔网,这是当年于当地靠岸后,个别船员与当地女子产生爱情而不愿登船,郑和留下渔网予其生计的结果。这也是一结。因此,毋庸讳言,在明成祖朱棣大航海的顶层设计指令下,郑和下西洋加强了中印两国的联系和了解,促进了双方的经贸往来和文化交流。更重要的是,在中印以佛教为主的精神文化交流濒于结束之际,大航海确认并开创了中印文化交流的新模式,使中印文化交流以物质方式得以继续发展和加强。郑和下西洋不仅加强了中印两国之间的官方往来,也带动了双方民间的海上贸易,虽然受到种种限制,但这一贸易依然活跃,为中印双方的物质文化交流增加了内容和形式。
由于倭患及其它诸种原因,朱棣和郑和君臣的大航海没有能够持续下去,但这一顶层设计及大航海模式却成为后世恒定的话题和动力,是中印文化交流不可或缺的一环,它丰富和发展了中印文化交流,加强了中国与南印度的交往和理解,使当下21 世纪海上丝绸之路的基石更为牢固,影响深远。
六、更新:交友亚非拉
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1947 年,印度共和国成立,1950 年,中印两国建立外交关系。由此,中印关系进入全新时期,中印文化交流也随之发生本质变化, “中” 和 “印” 转为国家政体概念,前者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后者是印度共和国,不再指中华文明体和印度文明体。
新中国成立伊始,困难重重,一方面,国内百废待兴,诸多问题亟需解决;另一方面,国际形势错综复杂,新中国亟需打开局面。在中共中央和毛泽东的领导下,全国人民团结一致,很快开始了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国际外交领域同样有了实质性进展。此文只议后者。面对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的围堵,在积极发展与社会主义国家和新兴民族国家关系的同时,毛泽东登高望远,明确指出, “我们做工作,交朋友” ,重点 “应该放在三大洲,那就是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 。⑧“我们把亚洲、非洲、拉丁美洲已经独立的国家看成朋友,把还没有独立、正在争取独立的国家也看成朋友。我们支持它们。”⑨“亚洲、非洲、拉丁美洲的民族解放运动是支持我们的最主要的力量。”⑩这些论断成为建国初期中国发展对外关系的准则和基础,也就是说,发展与亚非拉相关国家的友好关系成为中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于外交领域的顶层设计。实际上,这一方略是毛泽东在中国革命实践过程中慢慢提炼出来的,从1946年起,通过与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谈话及其他系列文章,他提出了著名的 “中间地带” 理论和 “两大阵营” 理论,上述顶层设计正是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作为国家总理,也是毛泽东最为亲密的战友,周恩来对此有最为深刻的理解,他亲自披挂,践行这一方略。
印度是新兴民族独立国家,是第一个与新中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的非社会主义国家,自然成为中国发展友好关系的重点对象。周恩来于1954、1956、1957 和1960 年先后四访印度,与印度时任总理尼赫鲁共同创立了 “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并发展了 “中印兄弟” 关系。⑪在这一友好气氛的带动下,中印文化交流⑫全面展开:1951 年6月,中国体育观光团对印度进行访问,开中印当代体育交流之先河。同年9 月至12 月,中国文化代表团赴印,到访德里大学、阿里格尔穆斯林大学等印度高等院校,并在德里、孟买和加尔各答举办中国文化艺术展览会,拉开了两国现代大型文化交流活动的序幕。1952 年1 月,中国电影代表团参加第一届印度国际电影节,为两国电影交流打开绿灯。1952 年5 月中国印度友好协会在北京成立,1953 年印度中国友好协会在德里成立……20 世纪50 年代,双方往来频繁,文学、舞蹈、美术、电影等领域收获颇丰。不仅如此,双方重视对对方语言的教育,周恩来亲自关心北京大学的印地语教育,尼赫鲁重视印度国际大学的汉语教育,中国因此拥有了现代印度研究者,印度也因此拥有了现代中国研究者。⑬1950-2020 年的70 年时间里,虽然中印关系起起伏伏,有高峰有低谷,有经验有教训,值得反思。但幸运的是,赖于顶层设计 “发展与亚非拉国家友好关系” ,除1962年中印边境冲突发生之后的短暂几年外,中印文化交流不仅没有中断,而且总体积极,形式多样,内容丰富,成就卓然。
七、结语:新时代的中印文化交流
上述议论表明,在2000 余年的中印文化交流过程中,从 “凿通西域” 到 “夜梦金人” ,从 “并用三教” 到航海壮举,再到新中国的交友亚非拉,无不体现出顶层设计的促进激励作用及其深远影响。可以想见,如果没有汉武帝和张骞君臣的 “凿通西域” ,很难会有汉明帝的 “夜梦金人” 和引入佛教,更难有唐代高层的 “并用三教” 和佛教中国化,也正由于佛教实现了中国化,才有了明朝初年对外交流的转型,即明成祖和郑和的航海壮举。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改变了一切,中印文化交流在毛泽东 “发展与亚非拉国家友好关系” 顶层设计的指引下进入全新阶段。⑭所以,就中印文化交流来说,顶层设计始终起着关键性作用。
当下,中国已然进入新时代, “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如何应对这 “大变局” ,是新时代摆在中国人面前的重大课题。于此,习近平提出了实现 “中国梦” 、实践 “一带一路倡议” 和构建 “人类命运共同体” 等方略,是为新时代的顶层设计。据实而论,这些论断和方略是正确可行和必须实施的。在实施这些方略的过程中,中国离不开世界,世界也离不开中国,任何 “切割” 类的言论和做法都不合适不可取。因此,发展中外文化交流就成为实践上述方略的重要措施之一。作为中国的邻国,也作为亚洲乃至世界的大国之一,印度渐显重要,中国继续发展与印度的文化关系相当必要,当属实践 “一带一路倡议” 和构建 “人类命运共同体” 的重要内容,于实现 “中国梦” 大有裨益。然而,由于 “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 中,中印文化交流已无成法可依,国人只有锐意进取,在习近平顶层设计方略的指引指导下,与时俱进,抓住机遇,直面挑战,发扬张骞 “凿通西域” 、玄奘 “西天求法” 和郑和 “七下西洋” 的精神,脚踏实地,勤奋工作,努力推进和发展中印文化交流,才能使之适应新时代,成为实现 “中国梦” 的正面因素。
注释:
①西域道即北方的陆路通道,谓之陆上丝绸之路;滇缅道指由我国西南地区的四川和云南经缅甸至印度次大陆的陆路通道,个别地区与茶马古道重叠;南海道为海上通道,由我国东南沿海出发,经南海、东南亚,过马六甲海峡,至印度次大陆,谓之海上丝绸之路;西藏道不唯一条,喜马拉雅山地区的相关山口谷地可以通行的地方皆是通道,是西藏腹地与中国藏南地区及印度次大陆之间沟通的天然道路。
② “大夏” 即阿富汗, “天竺” 即印度,下文的 “身毒” “千涂” 等均指印度。
③中国指整个神州大地,含东部和南部的农耕文化模块、北部的草原文化模块、西北部的沙漠戈壁文化模块和西南部的高原文化模块;1947 年印度独立之前,印度一般指整个印度次大陆。本文中的某朝某代实指中华文明或印度文明的某一部分,比如宋朝并不指代整个中国,于宋代时期,中国处于割据状态,南北朝时期更是如此;同样,不管是笈多王朝时期,还是戒日王朝时期,印度均处于割据状态,即笈多王朝或戒日王朝等并不指代整个印度。
④很多汉语材料中有 “佛教自公元前后进入中国” 的表述,不确。印度孔雀王朝第三代皇帝阿育王(前273-前232 年在位)于公元前261 年征服羯陵迦国,之后放弃征战,改行和平治国方略。由于偏爱佛教,他在首都华氏城赞助举行了佛教的第三次结集,并决定向帝国边区和国外派遣佛教传法团。其中一路被派往罽宾和犍陀罗,该路佛法不久传入中亚和我国的西域地区。罽宾与我国西域地区接壤;而公元68 年至洛阳传法的摄摩腾和竺法兰就是东汉明帝臣属蔡愔和秦景从西域(也有大月氏一说) 延请的。也就是说,公元1 世纪之前,我国西域地区已然流行佛教。因此,笔者以为, “佛教自公元前后进入中国内地/中原地区” 方为正确表述,缺漏 “内地” 或 “中原地区” 则大谬。
⑤东汉时期,大月氏已发展成为横跨中亚和南亚的贵霜帝国。
⑥疑为 “贞观元年” 之误。玄奘于贞观元年即公元627 年秋天从长安出发,开启赴印度取经之行。
⑦唐太宗为此请玄奘把《道德经》译成梵文,并专门遣使送至印度,已佚。
⑧毛泽东:《关于恢复中国在联合国的合法席位问题》(1956年),《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 年,第269-270 页。
⑨毛泽东:《争取民族独立,破除对西方的迷信》(1958年),《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 年,第337 页。
⑩毛泽东:《非洲的任务是反对帝国主义》(1959 年),《毛泽东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 年,第370 页。
⑪《中印文化交流百科全书》(详编),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 年,第1018、247、859 页。
⑫此处仅议论狭义的文化交流,即精神文化交流。
⑬参见拙文: “中国与印度的人文交流” ,载《中国与周边国家的人文交流》,时事出版社,2015 年,第27-65页。
⑭新时期新气象, “发展与亚非拉国家友好关系” 与之前的各类顶层设计有本质区别,其主旨是交外国朋友、提升本国实力,其目的是为人民谋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