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
2017-08-11曾圣伟
曾圣伟
一个写作者的内心通常极度坚强的脆弱。
写作本身就是一件孤独的事情,他在喧嚣抑或平静,复杂抑或简单,黑暗抑或光明的时代中醒来,醒来便是一件无比孤独的事情。他见到了平静背后的喧嚣,简单后面的复杂,光明之下的黑暗,实际上百无聊赖,如果他要活着,务必走进时代的囚笼中,关在一个铁屋里,透过窗,看着时代前行而捶胸顿足,呐喊无声,彷徨无措,便用一些文字作刀向时代砍去。文字有用吗?写作者的文字通常在这个时代百无一用,却在下一个时代振聋发聩。
所以,写作者本人亦是一个孤独的人。当写作时,这世上其实就剩写作者一个人了。他面对着一个非人的世界,又活生生地创造了人聊以安慰。圣经里,上帝造人因是寂寞了,写作者造人,因是他孤独了。一个人被造了出来,不管是亚当夏娃,还是无名小卒,人便开始相互扶持又互相残害。于是,写作者他又目睹了一个非人的世界。孤独也就更盛。
何苦呢?写作本身就是件残忍的事情。它从不美好,甚至,这世上最苦痛之事莫过于写作。写作让一个人的内心,从孤独走向脆弱,一个伟大的写作者,他的内心往往处在崩溃的边缘,比之把握写作与现实的平衡毫无相让,一不小心,一个写作者就赴死了。赴死,对于写作者可怕吗?它就像人饿需要吃饭一样地正常,没有任何可怕之处。往往的,一个写作者,更愿意的是他选择死亡,而不是死亡选择他。不用把这样的事情看得惊世骇俗,因为写作,本来就是一个慢性自杀的过程。写作比刀利,比毒药毒,一个人决定去写作,就好比一个人决定去自裁。
我常常在想着如何放弃写作这个行当,偏偏放之不得,犹如一块生来便有的骨头长在我身上,一拿掉,人就残疾了。是的,我已经被写作毒害到了这种程度,放之不得,或者叫戒不掉。想想,写作不是吸毒,却比毒更有瘾;写作不是变态,却又比变态更变态。希我说写作不是杀人,一个作家式的谎言,写作只不是拿刀子杀人的血淋淋的杀人而已,那个杀人叫恐怖。写作的杀人叫温柔一刀,刀口架在写作者的脖子上,割不破皮肤,划不断血管,砍不了骨头,一刀而过,写作者剩肉身一具,灵魂不知死在了哪里。写作的灵魂自身便有大恐怖,压迫着他。总之,不是死仍是死。
写作者常常呐喊无声,张大嘴巴扯开喉咙嘶喊,连一丝声音也没有,只见孤独与悲痛。他们的世界,常常是一个得不到回应的世界:我说了许多话,世界都不来理我。我曾说,写作者实际上是一个哑巴,一切声源都与他无关,却如有神助般张开嘴巴呐喊,始终不见一丝声响。时代需要他们的声音,而又让他们发不出一丝声音。一个人的写作,不过是孤独与悲痛时无声的呐喊,有谁能听得着呢?
写作并非为了写作而写作,如同活着并非为了活着而活着。一个人的写作,是为了到达有人们遗忘的那里去,或者说去人们见不到的地方。这个地方,实际上荒无人烟,残垣断壁,一切能用之恶劣环境的语词形容它都显得苍白无力,只能说,那里太让一个写作者无能为力了。写作,至少是与一个时代为敌,操戈相向,一个人有力地挥舞着一支笔,像个精神病人般乱舞。是的,写作者都是一个精神病患者。所以,不想患上精神病的人,请远离写作,关爱自己的生命。
我曾在一本书的扉页写道:
我知道我很奇怪,热爱阅读一个作家对写作、对阅读、对生活、对人生的体验与感受。他们的不同凡响,总是在我的一个不知名的世界里回响。他们是幸运的,我也是幸运的。他们的生命在我的生命里重生,我的生命在他们的生命里延续。我想,这就是一个写作中的人的大言不惭。
我见着他们在写作之中的悲苦。写作不是件快乐的事情,写不出来痛苦,写出来更痛苦,一个人的写作是在跟一个写作者的心力赛跑,心有余力时赶紧快马加鞭,心有余而力不足时,何妨把脖子上的刀一划,了却平生事。写作是一个人对这个时代的不妥协,但往往的,写作是一个写作者对他写作语言的妥协。对于一个写作者,写作不是语言的艺术,而语言是写作的敌人,一个写作者有太多太多地方不得不对语言妥协,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有谁不想用现代汉语写作呢?至少我是其中一个,我压根就不想用现代汉语写作,因为它不是我的写作语言,不过是我与人交流的语言。写作者就是这么懦弱,在语言面前就是个懦夫,他必须向它妥协。一个人的写作,其实是向语言妥协的过程。
写作,不止写作的人孤独,作品也孤独。写作是一件远离人类的事情,写作虽然孤独,但也因孤独而写作。如果一个人写作时不感觉孤独,那就不要写了,你只是在操作文字罢了。作品应该摆在神坛上,千万人朝拜,神秘与神性共存,而不是流传人间被消费被愚弄,作品与生俱来便孤独,它是一个时代的画外音,找不到一个应和的对象。作品常常听见迎合和反对的声音,却永听不见应和的声音,所以它孤独。写作,是一场一个人的朝圣之旅,往往所朝的圣,是一片孤独与悲痛的深渊。
当我孤独时,我写作;当我写作时,我孤独。一个人的写作是与一次孤独的邂逅。孤独在哪里,写作就在那里。写作时有多少欣喜吗?我只能这样回答:悲痛大于欣喜。一个人的一次写作是与一场悲痛的不期而遇。写作,是一个写作者内心的焦虑;写作,是一个写作者内心的耿耿于怀。写作,注定了一个写作者时常的殚心竭虑、杞人忧天。
写作是一场巨大的谎言,却让人信以为真。所有的写作者,都是一个谎言家。
当我写作时,一个充满谎言的男人回来了。写作时,我只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然而我并不会告诉你真实。真实是什么东西?总之与你们无关。
写作时,应该听听音乐。多少次,我这样尝试,打开音乐,准备好进入写作的状态,一个孤独的状态,如果进不了孤独的状态,那请制造它,不论是一个人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还是到喧嚣的地方去,总之,请制造它,否则,无法写作。写作时,我听音乐,不是为了放松,只想在脑海里留住这个现实世界的声音,让我能从孤独里抽身回来,看到远方的一丝光亮,在黑暗中追寻。一个人的写作,经常会回不来,那时的写作者,是在与生命为敌。
我尝试过,写作时喝点酒。至于什么酒倒是无所谓,酒精浓度高些即可,喝酒不是消去孤独,喝酒从来都是让一个人的情感到达最旺盛的地方。或者说,喝完酒,我比没喝酒前更孤独了。甚至,还能看见孤独之下的我,是一个彻头彻尾懦弱的形象,在孤独里变得坚强,又从孤独走向了脆弱。一个写作者,是这个世界上最脆弱的人,他們永远岌岌可危、如履薄冰般活着,活着是为了写作,写作是为了活着。
香烟,对于一个写作者必不可少。尼古丁和焦油的毒性如何能比得上写作呢?孤独时抽一口,悲痛时抽一个,忧愁时抽一口,欢喜时抽一口,烟对于写作者不是瘾,而是一根救命的稻草。如果说,写作是写作者精神存活的方式,那么香烟,就是写作者肉体的存活方式。写作者的一切,都需要被解救,但往往的,除了妥协于时代的自救,他们都处在一个等死的过程中。
如果说,写作者还有什么生存的方式,那便是:爱情。一个人用爱和他的灵魂来修补一个写作者的创伤,这是温暖的,常常让一个写作者流连忘返,甚至,想把一切都给了它算了。然而,他是一个写作者,他同样无可奈何地会瞥见爱情背后的创伤,又不能假装不闻不问。一个写作的痛,便在于他无法自拔地不能不闻不问。
一个写作者的写作,是人类共同感受和记忆的留存。悲痛也好,欣喜也好,总之,它不是一个人的。
一个写作者的写作,是所有人的写作。一个写作者的死,是所有人的死。
写作,让一个写作的生命体验变得丰富,也让一个写作者的生命丰富得脆弱不堪。
写作,看见人类的行尸走肉,生命的残缺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