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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柯式解读《简·爱》与《藻海无边》中的疯女人形象

2019-12-30黄庆辉

闽江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疯女人简·爱内特

黄庆辉

(闽江学院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08)

夏洛蒂·勃朗特在《简·爱》中塑造了一个边缘角色——阁楼里的疯女人伯莎·梅森,之后多亏有了简·里斯的追根溯源,使她能够走出阁楼,在《藻海无边》里述说自己那段被遗忘的历史。对疯女人伯莎·梅森这一艺术形象的不同解读一直是文学研究领域里的一个焦点话题。国内学者中,曾莉的《后殖民语境中的解构与回归——解读〈藻海无边〉》,张峰的《“属下”的声音——〈藻海无边〉中的后殖民抵抗话语》,朱峰的《〈简·爱〉与〈藻海无边〉中的他者再现》[注]参考曾莉:《后殖民语境中的解构与回归——解读〈藻海无边〉》,《四川外国语学院学报》2001年第5期;张峰:《“属下”的声音——〈藻海无边〉中的后殖民抵抗话语》,《当代外国文学》2009年第1期;朱峰:《〈简·爱〉与〈藻海无边〉中的他者再现》,《世界文学评论》2011年第1期。,都从后殖民主义的角度解读了阁楼里的疯女人伯莎·梅森。到目前为止,国内鲜见用福柯的话语和微观权力理论来分析解读疯女人伯莎·梅森的文章。本文以福柯的话语和微观权力理论来重新解读这个疯女人形象。探讨作者通过福柯式权力的运作使安托瓦内特实现了角色的转换,实现了从《简·爱》伯莎·梅森的他者到《藻海无边》安托瓦内特的自我演变。

一、福柯的微观权力学说以及权力与话语之间的关系

法国的米歇尔·福柯是世界知名的哲学家,他的话语和微观权力理论被越来越多地运用到文学领域的研究中。福柯探讨的权力是一种渗透到社会各个层面的微观权力而非宏观的国家机构或法律的政治权力。福柯在《性经验史》中给权力下的定义是:“(权力)是各种力的关系在它们所运作及构成它们自身的组织的领域里所展现的多样性;(权力)是一个过程,经过不断的斗争与对立,转化,加强或倒置力的关系……”[1]

首先,福柯认为微观权力是一种关系,是一种多种多样的力量关系,诸如吸引与排斥,统治与服从,强迫与接受,殖民与被殖民,奴役与被奴役等对立冲突的关系都属于福柯微观权力理论里的一种关系。

其次,微观权力具有生产性和创造性的特点,它参与了知识与真理的生产和构建过程。人们在应用权力的过程中,权力与主体之间的位置发生了变化,即主体由能动的权力实施者变为被动的权力构成物,而权力则由被实施的工具和手段变为一种积极主动的生产性活动。

再次,微观权力是一种去主体化和非中心化的实践。在错综复杂的权力关系网中,每个人只是权力的一个支点而已。人是权力运作的载体和工具,非绝对权力的主体。

权力在人们生活中是无处不在的,它与话语紧密联系在一起。渗透在人们日常交流中的话语是一种动态的权力表达,影响着知识的传递,同时权力又直接影响和控制着话语。

二、疯女人伯莎·梅森成为《简·爱》里的他者

(一)简·爱高大的英国女性形象

《简·爱》这部文学经典所塑造的女主人公简·爱,其貌不扬,身份卑微,然而勃朗特向世人展现了一个理性的、自立、自尊、自爱的维多利亚女性形象。这一形象是通过罗切斯特和简与克里奥耳人伯莎之间的殖民与被殖民的二元权力对立关系来体现的。为维护欧洲权力中心的绝对权威,简的形象必须高大完美。简渴望爱,但并没有因为自己出身卑微而乞求爱或者委曲求全。她追求精神上、人格上的平等。她因此发出了一段非常出名的爱情宣言:“难道就因为我穷,卑微,不美,矮小,就没有灵魂,没有心肠了吗?你不是想错了吗?我的灵魂和你的一样,我的心灵跟你的一样丰富!……因为我们是平等的!”[2]所以人们看到的简敢爱,敢恨,敢于追求独立平等的人格。作为主人罗切斯特的家庭教师,简敢于向高傲富有的主人示爱。后来当主人的庄园被烧而变得双目失明一贫如洗时,简毅然决然地回到主人身边。这种不改初心、义无反顾地追求平等爱情的可贵精神赢得了亿万读者的共鸣和赞赏,成为世界文坛的经典之作。

(二)伯莎·梅森是殖民与被殖民的对立关系中的他者

在殖民与被殖民的对立关系中,勃朗特代表了西方权力中心的英国。为了烘托简的高大形象,作者选择矮化来自英国殖民地西印度群岛的伯莎,她被作者刻意边缘化和肆意贬损。在《简·爱》中,伯莎要么是以可憎的面目出现,要么是以关在桑菲尔德庄园幽暗阁楼上的疯女人出现。作者从未正面叙述过她,她无法发声,人们无从知道她是为何被关在阁楼里,甚至不知道关在阁楼里的疯女人竟然是罗切斯特的夫人。她的每次出现要么被人看成是疯子,要么被当成野兽。因此,伯莎成了简眼中“半人半兽”的疯女人,与理性的、合乎当时时代道德传统形象的简形成强烈的对比。所以在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的二元对立的权力关系中,克里奥耳人伯莎成为这场权力斗争中的他者。

三、安托瓦内特在《藻海无边》里完成了自我重塑

(一)安托瓦内特无意识地发出抵抗的边缘话语

来自西印度群岛的白人作家克里奥耳人简·里斯对伯莎的遭遇深表同情,她对《简·爱》中阁楼上的克里奥耳人的他者形象非常不满,决定逆写和颠覆这部文学经典。不同于《简·爱》中简浪漫主义的高大英国女性形象,简·里斯的后现代主义作品《藻海无边》里的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是一个很普通的女子,多是以一个弱者——平常、敏感、脆弱、缺乏安全感及被边缘化的形象出现。然而不同的是,里斯让疯女人走出桑菲尔德阁楼,变成了能“看”、能“说”的女主人公安托瓦内特。

故事的主人公安托瓦内特是一个从小生长在英国殖民地西印度群岛的白种克里奥耳人。作为前奴隶主的女儿,安托瓦内特不仅受到了刚刚从奴隶制解放出来的当地土著黑人的谩骂和仇视,还受到英国殖民者的上流社会阶层的歧视和排挤。黑人骂她为“白蟑螂”,白人则称呼她“白皮黑鬼”。 身份和文化归属的尴尬处境使安托瓦内特感到迷茫和困惑。在殖民统治和种族歧视的双重压力下,她成为一个被遗弃的人,“既被欧洲和英国排斥,又被西印度群岛土著人排斥,她和前者有血缘关系,而后者的文化与家园也是她几代人的文化与家园”[3]。然而作者里斯在小说第一部分赋予安托瓦内特话语权,并以第一人称自述的手法让安托瓦内特第一次发出了对抗主流的声音:“我从没正眼看过陌生黑人。他们痛恨我们。他们骂我们白蟑螂,还是少惹麻烦为妙。”[4]6这是安托瓦内特无意识地向世人发出对抗主流的边缘话语,她向世人揭示了殖民统治下,白种克里奥耳人与当地土著居民不可调和的种族冲突关系以及殖民者与被殖民者之间剥削与被剥削的冲突关系。

(二)安托瓦内特成为权力的积极参与者

女性主义者克丽丝·维邓认为福柯的话语理论强调了话语对权力的抵抗作用,为抵抗话语的存在提供了条件。所谓抵抗话语就是:用一种与主流话语直接对立的态度来面对和挑战传统意义上的真理,而这种对权力的抵抗则能产生一种新的话语[5]。

小说的第二部分则是由罗切斯特为第一人称叙述者,讲述了他为了3万英镑的陪嫁不远万里娶了自己并不爱的克里奥耳人为妻,以及妻子变疯后给他带来的种种不幸。长大以后,安托瓦内特变成了温柔美丽的姑娘,但她的继父梅森为了攀上英国贵族,罗切斯特的父亲为了3万英镑的嫁妆,撮合了安托瓦内特和罗切斯特的这桩婚姻。两位年轻人则奉命成婚,成了这场名利交易婚姻的受害者。婚后安托瓦内特与罗切斯特确实有过一段短暂而美好的婚姻生活。可是当新婚的热情消退之后,罗切斯特发现他与安托瓦内特之间性格严重不合,他对她的爱就消失了。而安托瓦内特这时还在天真地做着她英国贵妇的美梦,渴望成为一个像她儿时爱看的《磨坊里的女儿》里的可爱的英国姑娘,做一个英国人的妻子来找回从小就没有得到过的归属感。结婚后,从小接受英国传统教育的罗切斯特开始以英国的道德传统和规范来约束自己的新婚妻子,可是由于两人婚前缺乏了解,加上不同的身份背景和生活阅历,很快他们的婚姻便亮起了红灯,以至于罗切斯特把他妻子说成是生活方式和品位完全不同的陌生人,“我并不爱她……她在我心中是陌生人”[4]66。在罗切斯特听到了有关他的新娘及新娘母亲的谣言时,他对安托瓦内特日趋冷漠甚至刻意敌对。

在此部分叙述里,英国绅士罗切斯特是权力实施者,控制着代表权力的话语权,他运用他的殖民话语来实现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压迫和控制。罗切斯特瞧不起克里奥耳人,因此,他对来自西印度群岛的克里奥耳人的描述充满着殖民者的各种偏见和刻意贬损。读者似乎又看到了《简·爱》里那个被表述的、被凝视的、被他者的伯莎·梅森。然而里斯在第二部分穿插了一段安托瓦内特的自述,让她发声,向真理和权威发出了“抵抗话语”。她打断了罗切斯特的叙述,拆穿了罗切斯特的谎言,讲述了她母亲被逼精神失常的真相。正是里斯有意识地赋予其作品女主人公话语权,才使“女性话语”在抵抗以罗切斯特为代表的欧洲权力中心的“权威话语”过程中显现出来。安托瓦内特从原来被动地“听”和任人由说的角色转变为自己发声的角色,权力和主体的位置终于发生了逆转。安托瓦内特成为权力的参与者,她通过对自身的认同并质疑真理的权威性,挑战了罗切斯特的真理政治。安托瓦内特的主动述说打破和颠覆了一直由男性控制的话语场,这代表着安托瓦内特正从无意识的他者转变成为权力的参与者,意味着安托瓦内特自我意识的逐渐觉醒。安托瓦内特成为能“看”、能“说”的角色意味着权力关系已经发生了转换。

(三)多声部的叙事策略和多元的话语使权力中心化向非中心化转变

1.多声部的叙事策略实现了权力关系的转变

微观权力理论的另一特点是一种去主体化与非中心化的实践。作者里斯娴熟地运用她的叙事策略,即内聚焦叙事模式,通过多声部的叙事模式瓦解了一直由罗切斯特掌控的绝对权力中心,使权力中心化向权力非中心化转变。

安托瓦内特在小说的第一部分以叙述者出现,但是却找不到一丝属于自己的叙事权威,仅仅凭借“听”来完成自己的叙事活动。

在小说的第二部分,作者让罗切斯特和安托瓦内特交叉叙述,第三部分又插入了仆人格雷斯普尔的简短叙述,三人叙述同一个故事,从不同的叙事视角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这种叙事方式折射出了两个主人公之间平等和对立的冲突关系,象征着以罗切斯特为代表的西方权威的瓦解。

第二部分的叙事活动首先由罗切斯特来完成,同时作者让安托瓦内特也参与了叙事活动。安托瓦内特因而从“听”的角色转变到能“看”和能“说”的角色,终于摆脱了一直被人支配,被解释的伯莎·梅森的角色。 在这里,安托瓦内特除了参与叙事的权力,还拥有了“看”的权力,即通过自己的视角来观察和凝视并讲述所发生的一切,逐渐在叙事过程中形成自己对事物的理解和价值判断。当黑人女仆克里斯托芬问安托瓦内特有没有去过英国时,安托瓦内特的陈述体现了她对英国的个人的价值观念判断:“这个没有知识的死脑筋黑人婆子,就连有没有英国这么个地方都弄不清楚,她怎么会知道我最好该怎么办呢?”[4]67

能“说”又能“看”的安托瓦内特代表着安托瓦内特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叙事权威,扭转了被“说”被“看”的尴尬境地,实现了安托瓦内特与罗切斯特共享权力的格局,瓦解了一直由罗切斯特掌控的权力中心。多声部、多视角、自下而上的叙事方式,挑战并瓦解了以罗切斯特为代表的西方叙事权威。

2.多元的话语颠覆了权力中心化

福柯认为微观权力是多元的、异质的、非中心化的。权力的本质和主体的身份构建必须通过各种不同的话语产生和发展起来。

里斯不仅让安托瓦内特“发声”,还通过安托瓦内特的黑人女仆克里斯托芬与罗切斯特面对面的交锋来对抗殖民统治的权威话语。当克里斯托芬指控安托瓦内特母亲是被逼疯的事实时,痛斥这个世道是没有上帝的世界。罗切斯特讥讽道:“只有你们的神灵!”克里斯托芬反讥道:“你们的《圣经》里说上帝是神——可没说没别的神灵了,根本没有说过!”[4]123在谴责罗切斯特是为了安托瓦内特的钱而与她结婚的卑鄙行径时,她是这样说的:“你想要她的钱,又不要她的人,你是存心硬说她疯了。……你真像撒旦一样恶毒呀!”[4]126克里斯托芬黑色语言甚至让代表殖民霸权的白人贵族罗切斯特都甘拜下风:“她是个斗士,我得承认。”[4]126克里斯托芬用她独有的黑色语言挑战了帝国殖民统治的权威话语。

克里斯托芬自发地实施了权力,因此创造了新的话语。著名评论家贝妮塔·帕里指出,克里斯托芬敢于向殖民权威、知识体系发起攻击的举动,构成了一种抵抗话语[6]。克里斯托芬所创造的话语,瓦解了一直由罗切斯特代表的欧洲权力的中心化,标志着权力中心化开始向权力非中心化转变。

(四)安托瓦内特完全觉醒,完成了自我属性的塑造

小说的第三部分,恢复由安托瓦内特来叙述,她被罗切斯特粗暴改名为包含有她妈妈名的伯莎·梅森并被带回英国,把她当作疯子秘密幽禁在阴森的桑菲尔德庄园的阁楼上。在牙买加,安托瓦内特至少还是以混杂的身份出现的,既不是白人,也不是黑人,不是殖民者,也不是被殖民者,而是两者的融合[7]。但是被带到英国后,她便完全丧失了身份,被罗切斯特控制,成为罗切斯特的囚徒和奴隶,这意味着罗切斯特又夺回了曾经被安托瓦内特分享过的权力。然而,权力关系不是单向性的,而是处于不断流动的状态。福柯认为:“权力从未确定位置,它从不在某些人手中,从不像财产或者财富那样被据为所有,权力运转着。”[8]

安托瓦内特不满身份被完全剥夺,使她又回到他者的境地,她要起来反抗,让权力回到她手上。可是,颠覆以罗切斯特为代表的西方传统的权力中心谈何容易,罗切斯特公然与黑人仆人通奸证明了罗切斯特对安托瓦内特的绝对支配权。安托瓦内特一个弱女子,在殖民主义和父权社会的双重压力下只能被他者,犹如茫茫藻海难以征服,难以跨越。然而安托瓦内特并未因此丧失反抗的决心,她决定以死来摆脱罗切斯特的掌控和支配,用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愤怒,完成她的复仇。

小说中两次出现描写飞蛾的片段,作者赋予了其丰富的象征含义。在第二片段中,罗切斯特对安托瓦内特已经厌倦了,他一面喝着酒,一面观赏着小飞蛾扑向烛火。安托瓦内特再三恳求他解释变心的原因,他不作答。飞蛾象征他们两人都无法摆脱命运的捉弄。罗切斯特为了保全他的利益,可以残酷地欣赏着安托瓦内特走向毁灭;安托瓦内特虽然身不由己,但却敢于以死来挑战罗切斯特的权威,这预示着她的觉醒。

安托瓦内特前后做了三个梦,在前两个梦里都是残梦,没有结局,只有在第三个梦里才有了结局。安托瓦内特前两个梦的犹豫和彷徨解释了在以罗切斯特为代表的父权社会和殖民统治下,女性只有被支配和被他者的命运。但是在她的第三个梦里,她似乎不再彷徨,完全清醒自己该完成的使命。在这个梦中,安托瓦内特似乎看到了她的出生地——库利布里和她儿时的玩伴蒂亚正朝她招手;同时又听到罗切斯特叫她可怕的名字伯莎。她面临着两难的抉择——是回归西印度群岛,还是远离家园;是成为自由的安托瓦内特,还是那个被囚禁的疯女人伯莎。这一次,安托瓦内特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她选择不再忍受。小说的结尾,安托瓦内特终于完全觉醒,她不顾一切地要摆脱不幸的命运,决定摧毁一切来控诉这个不公平的社会。因此,安托瓦内特手持蜡烛,一把火烧掉了代表殖民主义和父权社会的城堡——桑菲尔德庄园,向罗切斯特宣示了她不屈的精神和不可妥协的意志。她也在熊熊烈火中解脱了自己,如飞蛾扑火,在灿烂的烈火中完成了自我属性的回归。

里斯作为逆写经典小说《简·爱》的对抗性作者,通过重置话语权,使安托瓦内特能够成为权力的积极参与者,向真理和权威发起挑战并发出抵抗话语, 完成了权力的运作;同时,作者通过多声部、多视角、非线性的叙事安排和多元的话语,成功地解构了《简·爱》线性结构的文本权威和权力中心化,完成了女主人公自我形象的重塑,是里斯权力运作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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