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场与文本生成*
——宋代上梁文叙写方式的形塑与流变
2019-11-28周剑之
周 剑 之
上梁文在宋代颇为繁盛,虽为实用文体,却能在模式化的制约下发展出多元的艺术表达,以实用与审美的和谐交融,成为宋代骈文的代表性文体之一。近年关于宋代上梁文的研究已有不少成果,对上梁文的发生缘起、主体功能及基本形态等均已有了到位的论述,实现了对该文体的宏观把握(1)主要研究有(日)松田佳子《宋代上梁文初探》(《宋代文化研究》第八辑,成都:巴蜀书社,1999年),张慕华、朱迎平《上梁文文体考源》(《寻根》2007年第5期),路成文《宋代上梁文初探》(《江海学刊》2008年第1期),谷曙光《宋代上梁文考论》(《江淮论坛》2009年第2期),焦佩恩《南宋上梁文研究》(西北大学2017年硕士论文)等。。以此为基础,我们的思索得以进一步探入文体内部:宋代上梁文拥有怎样的叙写方式?其典型叙写方式如何生成、如何流变?生成与流变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内在因由?如能回答这些问题,将有助于我们深入认识上梁文发展的历史脉络与重要环节(2)关于叙写方式的研究,已有学者作出了有益尝试。如徐雁平《“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成为一种文学叙写方法——以明清集序为研究范围》(《中山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系统探讨“地域文学传统的建构”如何在演变成明清集序中的一种文学叙写方法。张慕华《论宋代上梁文演进中的“正”、“变”二体》勾勒了上梁文由类型化“正体”到个性化“变体”的转变趋势(《江西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
一、宋代上梁文的三种亚型与“写作场”的提出
古代的实用性文体,其基本形态与文体功能密切相关。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对上梁文的功能与形态有简要描述:“上梁文者,工师上梁之致语也。世俗营构宫室,必择吉上梁,亲宾裹面杂他物称庆,而因以犒匠人,于是匠人之长,以面抛梁而诵此文以祝之。其文首尾皆用俪语,而中陈六诗,诗各三句,以
按四方上下,盖俗礼也。”(3)徐师曾著,罗根泽点校:《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69页。本节试图说明的是,上梁文在基本形态模式之内,其实存在许多亚型。
《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是宋代收录上梁文最多的文章总集。其卷92、93收录上梁文共34篇,依照建筑物类型排列,分为“宫殿”“官宇、学校”“府第”“寺观”“庙宇桥船”五大类。这一分类以建筑物形态为基准,有其便利性,但终究只是建筑分类。就文本内部形态而言,并非最理想的分类法。尽管上梁的仪式是相似的,上梁文的基本功能也是相同的,但文章的叙述立场及言说方式,均受制于写作的具体情境。建筑类型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建筑物的社会属性——归谁所有、供谁使用及与之相关的社会级别。我们会发现,宋代上梁文的叙述立场主要有三大类型:面向中央(君王)、面向地方、面向个人。实际上对应着中央性、地方性、私人性三种社会属性的建筑物。上梁文的诸亚型也由此形成分野。
目前可见的宋代上梁文中,最早的一批多是为中央级建筑而作。王禹偁作于太宗雍熙元年(984)的《单州成武县行宫上梁文》是现存最早的一篇。太宗打算东封泰山,在单州兴建行宫。建筑虽在地方,性质却属于中央。王禹偁时任成武县主簿,故有此作。紧随其后的是杨亿《开封府上梁文》。宋太宗至道元年(995),立元侃(即后来的真宗)为太子,任开封府尹。开封府重修,杨亿上梁文为此而作。此后,宋真宗在位期间,大肆增修寺观殿宇,并亲自参观上梁仪式,推动了上梁文的发展(4)宋真宗对上梁文的推动作用,参见路成文《宋代上梁文初探》(《江海学刊》2008年第1期)中的论述。。
仁宗朝以后,上梁文写作已颇为普遍,甚至成为翰林学士的工作内容之一。江少虞《事实类苑》总结学士需要撰写的文辞时,专门提及“土木兴建曰上梁文”(5)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卷29,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363页。。胡宿《集禧观大殿上梁文》《醴泉观涵清殿上梁文》《修盖睦亲宅吴王院神御堂上梁文》,欧阳修《醴泉观本观三门上梁文》,王安石《景灵宫修盖英宗皇帝神御殿上梁文》,王安礼《延福宫修盖神御上梁文》等,基本上都作于翰林学士任上。这些上梁文涉及的建筑有寺观,有宫殿,类型很不一样,其共同点在于它们的归属。集禧观供奉五岳神灵,乃国家祭祀之所,真宗御制的《奉神述》也被摹刻于此;醴泉观亦是皇家宫观。景灵宫神御殿是英宗去世后修建的用于供奉英宗的殿堂;延福宫神御殿的功能与此相似,亦用于供奉先帝。睦亲宅吴王院神御堂则是宗室所建的供奉祖先的地点。由此可见,以上建筑类型虽有不同,但本质上均隶属中央层级。正因为如此,上梁文的撰写才会交由翰林学士来完成,而上梁文本身也呈现出鲜明的中央性叙述立场。
所谓上行下效,朝廷对上梁文的重视会引领文人创作的热情。在中央上梁文稳步发展的同时,地方层级的上梁文也日渐增多。现存最早的地方型上梁文,当为石介《南京夫子庙上梁文》,仁宗景祐(1034—1038)初年作于南京应天府。之后是黄庭坚《靖武门上梁文》,神宗熙宁(1068—1077)末年作于北京大名府。南京夫子庙用于祭祀孔子,靖武门是北京大名府城的组成部分,二者都属于地方性的公共建筑。南京、北京均在北宋四京之列,如果说这两篇上梁文还带有从中央向地方的过渡色彩,那么哲宗绍圣年间(1094—1098)的几篇上梁文,则体现了地方属性的鲜明抬头。陈师道《披云楼上梁文》乃是为岳父郭概而作,其时郭概任曹州知州,建披云楼以供吏民之游。崔鶠《筠州新堂上梁文》作于任职筠州推官时,为长官修葺的筠州郡斋而作。苏轼作于惠州的《海会殿上梁文》,乃为佛寺而作。海会殿是当地民众信仰参拜之所,故也是地方属性。地方型上梁文在南宋时期有着长足的发展,地方官府的修葺、学校的兴建、庙宇祠堂的建立等,都有上梁文的写作,时间上从高宗到度宗,不绝如缕,数量约占宋代现存上梁文的三分之一。这些建筑的共性在于,都是地方层级的公共性建筑。故上梁文的写作往往有着地方性的叙述立场,从而与中央型上梁文形成分流。
私人型上梁文的兴起时间与地方型上梁文相差不远。苏轼《白鹤新居上梁文》最具代表性,该文作于绍圣四年苏轼贬谪惠州时,略晚于其《海会殿上梁文》的写作。徽宗时则有张耒《新居上梁文》、李纲《中隐堂上梁文》等。张耒的上梁文作于晚年居陈州时期,李纲的上梁文则作于宣和五年(1123)守丧时期。到南宋高宗时期,私人居所的上梁文大量涌现,开启了上梁文的新时代。与中央型、地方型上梁文相较,私人型上梁文较能摆落政治性、公众性的影响与制约,从而朝着士人精神世界的一面拓展。由于不需处理太过复杂的他者关系,私人型上梁文在文本叙写中获得了较大的自由度。富于文学性、创新性的上梁文也多在这一类型中产生。洪适、周紫芝、刘克庄、姚勉、文天祥等人均留下了精彩的作品。
通过对三种亚型的简明梳理,我们对上梁文发展历程有了更为细致的把握,而三种亚型与各自写作语境之间的关联也浮出水面。每一篇上梁文的写作,都是在一个场域之内。场域之内的各种因素影响着叙写方式和文本形态。这个场域近似于电场、磁场一类非实体存在,尽管看不见摸不着,却在真实地运转,并作用于其中的事物。意识到“场”的存在,将有助于解读“场”内事物的行为与样貌;而缺少“场”的意识,则可能作出错误的判断。为此,本文尝试提出“写作场”的概念,由此实现对上梁文诸亚型叙写方式的考察。
每一种实用性的文体都具备一种基本的“写作场”。“写作场”的形态规模,由该文体的基本功能决定,是一个相对稳定但又具有开放性的非实体场域。在维持基本功能的前提下(基本功能若改变了,很可能就是另一种文体了),一些因素会依据不同情况出入于写作场,从而导致场内文本发生变化;又或者在写作场中,不同因素力量的此起彼伏,同样会带来文本形态的异变。
就上梁文而言,其核心功能是用于上梁仪式,这决定了上梁文写作场的基本形构,也对应着上梁文文本的基本形态。不过在这一写作场中有不少因素是可以变动的。首先,建筑物的社会属性就是最重要因素之一。中央性、地方性、私人性,不同的属性带来了不尽相同的文本面貌。对作者来说,建筑物实为一种客观对象,作者需对其进行主观把握和思考。二者的关系可视为“主客间性”。
其次,除了建筑物的社会属性,作者的身份、主事者的身份、作者与主事者的关系等,也是影响文本表述的因素。作者作为主事者的从官时,会花费篇幅赞美主事者的功绩;当作者与主事者为同一个人时,谦逊务实会成为文本叙述的基调。写作场中包括作者在内的人物主体间的互动,属于一种“主体间性”(6)在西方文论中,“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是将作者与作者之外的认知对象均视为主体,认为自我主体与对象主体之间存在共生性、平等性和交流关系。严格来说,西方的“主体间性”其实将笔者此处的“主客间性”“主体间性”全都包含在内。但就上梁文写作场的分析而言,将“客体”(建筑)与“主体”(人)作出区分,是有必要的。因此笔者采用的是“主体间性”的狭义用法。。
此外,上梁文写作场中还有一项重要因素(这一因素几乎在所有文体写作场中都会存在),那就是其他文本的影响。作者会从其他文本中汲取表达的构件,并在自己的写作中加以转化与重构。这些其他文本,既包括其他人所写的上梁文,也包括上梁文以外的其他文本。这也就是西方文论中所说的“互文性”,或“文本间性”。
以上“间性”,同时在写作场中运作,并影响着文本生成,构成写作场错综复杂的运行原则。下文将以“写作场”为依凭,细致考察各种因素在写作场中的进出、变动以及由此产生的互动,梳理中央、地方、私人三类宋代上梁文的典型叙写方式及生成(7)上梁文的韵文部分相对独立。本文的考察重点在骈文部分,韵文部分暂不纳入讨论范围。。
二、中央型上梁文
从源头上说,上梁文的兴起包蕴着悠久的历史传统和深厚的民俗基础,传统祝文与敦煌民间上梁文均影响了宋代上梁文的形成(8)可参张慕华、朱迎平《上梁文文体考源》,《寻根》2007年第5期。。以此为基础,可作一进步的探究:当宋代文人加入上梁文写作后,文体形态是否得到了重塑、叙写方式是否发生了转变?
以王禹偁《单州成武县行宫上梁文》为例,全文包括序引、祝词、祈愿三大部分。此处不计烦琐,全引如下:
窃以七十二家,管仲记升平之迹;千八百处,桓谭述纪录之文。盖以王者易姓之初,必受命而改制;天下太平之后,乃加厚而增高。焕乎皇王之大猷,倬彼古今之茂典。粤自唐风不竞,巢寇暴兴,伏莽之徒尽闻鸡而夜舞,揭竿之士思逐鹿以横行。皇纲于是丝棼,黔首以之瓜割,求小康之不暇,废大礼以诚宜。我国家运应千齢,化敷九有。天人克正,虚危朗而宗庙安;地宝方登,河洛清而图书出。垂衣裳于尧殿,走玉帛于涂山,一戎而倒载干戈,万国而混同文轨。制礼作乐,亦既表于成功;降禅登封,尚未行于旧典。望介丘而黯色,见率土之翘心。遂使百辟具僚,八荒夷长,杂沓缁黄之众,龙钟耆艾之人,共倾葵藿之心,来扣凤凰之阙。露封章而三进,对旒冕以迁延。同歌时迈之诗,请展告成之礼。皇上俯从人欲,上答天休,鸣銮特议于省方,御路聿修于行阙。莫不务崇俭德,屡降诏条。圬墁剞劂之人,来从公府;榱桷栋梁之用,出自神州。见万乘之为心,无一人之劳力。
单州成武县者,城惟古戴,地即梁丘。左倚宓堂,子贱弹琴之日;右邻曹国,文公观胁之邦。牧雁之沼漾于前,俘玉之丘亘其后。泽通鲁甸,入哀公西狩之郊;乡号汉泉,湛武帝东封之井。地征人事,可得略诸?监修殿直孙公,贵连戚里,家门可继于金、张;内品梁公,位列黄门,势望自齐于冀、石。知县、邢州观察推官崔公,初筵曳履,依王俭之红莲;百里字人,忆陶潜之旧菊。咸能戮力,遂致僝功。择嘉辰而先驾虹梁,迎圣日而得开象阙。莫之敢指,无得而踰。爰陈善祷之文,用壮非常之事。
儿郎伟。抛梁东,东去金根御六龙。祥云未出参天岳,喜气先生见日峰。
抛梁西,西来凤盖拂云霓。祈福不劳藏玉牒,礼天须至用金泥。
抛梁南,瘴海朱方化已覃。愿献江茅藉鄗黍,竞夸西鲽与东鹣。
抛梁北,榆塞黑山兵久息。助祭欢呼郡邸中,荷毡舞抃圜丘侧。
抛梁上,瑞彩祥烟拥天仗。丹凤黄麟随辇行,万岁三声满山响。
抛梁下,微雨轻风导仙驾。岩前奇兽纵游嬉,山畔神光生昼夜。
伏愿上梁之后,我皇功格上帝,恩流溥天。邦家兮如松竹之茂,子孙兮如瓜瓞之绵。赫赫兮登三而迈五。巍巍兮君圣而臣贤。同北辰兮居大,等南山兮不骞。庶齐休于天地,垂万祀兮千年。(9)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162,第8册,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93—195页。
已有学者指出,与敦煌《宕泉上梁文》相比,王文的结构形式发生了较大变化,重心已由祝词转向序引、祝词转为齐整的韵文等(10)路成文:《宋代上梁文初探》,《江海学刊》2008年第1期。。事实上二文的异同还值得进一步分析。就行文逻辑来看,二文是比较接近的,都包括叙述建造因由、赞美主事者、表达祈愿等。但就文本形态来看,二者却有明显不同。
这一情形可放到写作场中来理解。行文逻辑的相近,是因为同处于上梁文的写作场,用于上梁这一核心功能是一致的;而文本呈现上的差异,则是由于写作场中的因素截然有别。《宕泉上梁文》的上梁对象是敦煌佛龛,作者很可能是民间文人;王文的上梁对象,则是皇帝的行宫,作者是进士出身、熟练掌握朝廷文体的官员。建筑的属性、作者的身份,直接影响了文本的形态。
两文从语体上可见鲜明的对比,王文是非常标准漂亮的四六文,从而与敦煌遗书的民俗风情明显拉开了距离。更重要的不同,在于内里的叙述方式,尤其是序引部分的叙述方式。王文的序引部分主要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次,叙述建造行宫之缘由;第二层次,围绕行宫建造过程展开叙述;第三层次最简单,表明择吉上梁,向祝词过渡。
在第一层次中,王禹偁将叙述重心放在封禅上。首先高屋建瓴地指出王朝建立必然要受命改制,以光大其德行,其次追叙唐末的战乱与皇宋统一天下的功德,指出封禅的意义以及百姓对封禅的期待,继而叙述皇帝同意封禅,开始营建相关设施。封禅是帝王才有的特权,故而这一叙写方式不可能从民间获得,而只可能从朝廷文书中汲取。与王禹偁同时期或略早的、关于封禅的朝廷文书今未寻见,而上溯至唐代,依然能看到相似的叙述脉络。陈子昂《为赤县父老劝封禅表》:
同样是高屋建瓴的开篇方式,指出封禅的意义,继而标榜帝王的德行,表达臣民的祈愿。写作目的虽有不同,但叙写方式则有相通之处。还可以对比王禹偁在数年之后所作《为宰臣上尊号表》(989年)中的段落:
伏惟皇帝陛下继天而王,如日之升,静则垂尧舜之衣裳,动则仗武汤之旄钺。明堂制礼,走玉帛于万方;宣室崇儒,焕文章于三代……早以兆民爱戴,群后推崇,率由旧章,共上徽号。陛下让不得已,俯而从之。(12)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145,第7册,第293页。
叙写君主如何垂衣而治、臣民如何共上尊号、君主又如何俯从人欲,其脉络思理与《单州成武县行宫上梁文》如出一辙。甚至在垂衣而治、万方玉帛等典故的使用以及文辞的表述上都很接近。这些相似之处表明,宋代上梁文与其说是由敦煌上梁文直接转变而来,不如说是援入了朝廷公文的书写方式。
王文序引的第二层次,聚焦到行宫建造的具体情况上来,包括对单州成武县历史地理的介绍、对主事者(监修殿直孙公、知县、邢州观察推官崔公)功劳的记载等。而这两部分内容的叙写方式,则又与记体文隐隐暗通。王禹偁《济州龙泉寺修三门记》在叙述济州龙泉寺的修建时,即对当地历史地理有细致的叙述:
济州龙泉寺者,唐大历四年建于郓州巨野县,县即春秋时西狩获麟之地,汉初时彭越聚盗之所也。东距任、宿,西接曹、卫,北走汶水,南极芒砀,皆百余里……乃诏有司,改邑为郡,缁徒兰若,从而兴焉。(13)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156,第8册,第70,70页。
至于建造者的相关事迹,也是记体文题中应有之义:
开宝丙子岁,功德主大德某,矢谟缔构,勠力经营,聚喜舍之财,节衣盂之费,伐木辇石,鸠工庀徒,凡五年而有成。(14)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156,第8册,第70,70页。
此文与《单州成武县行宫上梁文》虽在语体上有骈、散之别,但叙述逻辑却有所暗合。
从文体形态看,王禹偁此文展示了宋初上梁文的基本体式。作者依照该写作场中具体因素的制约,有选择地从其他文体中选取了相应的叙述构件,借助过渡、衔接实现新的组合,从而成功塑造了符合该写作场需求的文本形态。
杨亿《开封府上梁文》(15)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303,第15册,第114—115页。也是宋初较早的一篇上梁文。其开篇同样采用了宏大的叙述方式:“受三灵之眷命,开百世之丕基。居中土以制四方,坐明堂而朝万国。”紧接着以“法天崇道皇帝陛下道光上圣,仁洽普天”云云,叙述宋太宗的仁德。开封府长官由太子担任,故而专用一段文字颂扬太子德行:“皇太子道契黄离,位隆苍震……”而在帝王与太子之外,文章不再表彰具体修建者,仅采用“挥斤者成市,荷锸者如云”等宽泛的书写。
到仁宗以后,随着中央型上梁文写作的日益定型,叙写方式也日渐凝定,行文愈发简练紧致。胡宿、欧阳修、王安石等人的作品都是如此。如欧阳修《醴泉观本观三门上梁文》序引,先叙述国家安定之大背景:“我国家膺三灵之眷命,革五代之荒屯。”后写醴泉之祥瑞,“爰有神泉,涌兹福地,甘如饮醴,美可蠲痾”。再交代醴泉观毁于火灾及君主下诏重建等事实:“近以有司不谨,飞焰延灾。皇上爱物推仁,因民所利,顾遗基之岿尔,回圣虑以恻然,爰饬良工,载新有作。”(16)欧阳修著,李逸安校点:《欧阳修全集》卷83,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218页。功劳全归于帝王德政,修建者已完全淡出。言简意赅,又不失整饬华丽,可见中央型上梁文叙写方式的成熟。直至南宋时期,这样的基本形态依然维持不变,如周必大《修盖射殿门上梁文》等。
三、地方型上梁文
地方性上梁文中,石介的《南京夫子庙上梁文》是较早也较特别的一篇。石介反对骈文,故其行文并未遵循四六格制,虽有排比、骈对句式,但以散文句法为主。祝词部分则用四字句,如:“拋梁东,夫子之道,岱岳并崇;抛梁西,夫子之道,太华与齐。”(17)石介著,陈植锷点校:《徂徕石先生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246页。此文格制特别,与石介特立独行的个性一致。不过,这种个性化选择似乎未能很好地贴合写作场的诉求,故而并未得到后人的效仿,成为孤独的个例。
在地方型上梁文叙写方式的形成过程中,黄庭坚《靖武门上梁文》有着重要意义。其序引部分云:
全魏大名,冀州右部。三圣豫游之近地,九河绵络之奥区。旁控齐秦,仰占毕昴。允文仁祖,诏卜离都。神明之所护持,耆老于兹望幸。今皇帝继序来孝,缉熙戎功,祲威八纮,垂统万世。开经礼而润色鸿业,一道德以照临百官。乃眷北门,实陪天邑。卧貔虎三军之旅,屹云烟万雉之城。畀宗庙之守臣,镇中原之重势。恭惟留守安抚太师侍中,承天之柱石,谋国之蓍龟。能断大疑,克勤小物。不动声气而清列郡,不越樽俎而折遐冲。泰阶六符,光邻枢极;河润九里,福浸京师。朔戎空老上之庭,左衽贺藁街之邸。当其无事而早从事,修于未然而禁将然。民力有余,因可以教战;王者无外,何取于闭关。乃启扉以延不周之风,时观兵以勤靖武之略。伻图入奏,俞诏诞敷。日吉辰良,龟从筮叶。工献大朴,屋呈瑰材。抗虹梁以上跻,耸阴阙以壮观。落以盛食,劝之鸣鼛。请奏诗谣,用休工作。(18)黄庭坚著,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99—200,200页。
与中央型上梁文侧重“我国家”的开篇方式有所不同,此文以地理位置为开篇。从“全魏大名,冀州右部”到“允文仁祖,诏卜离都”,均聚焦于北京大名府的独特地形。而“今皇帝”的部分,虽与君主挂钩,但挂钩的缘由在于北京作为陪都的性质,是为了强调大名府“乃眷北门,实陪天邑”的特性,与中央型上梁文对君主德政的专门颂美有质的不同。由此可见地方性要素的强化。
另一处地方性要素的强化,体现为对地方官(主事者)的颂美。自“恭惟留守安抚太师侍中”开始,作者叙述留守的德行与业绩,进而述及在他主持下建造“靖武门”的政治、军事意义。末尾的祈愿部分也体现了这种转变:
上梁以后,伏愿朝廷日新宪度,岁计明昌。相臣将臣,两有文武;绥服要服,八荒梯航。增泰山之封而百神受职,奉明堂之祀而万寿无疆。留守已勤于屏翰,国家终倚于赞襄。是以有上公之衮,归来近天子之光。玉节乘轺,方趋周道;芝泥封诏,必下岩廊。(19)黄庭坚著,郑永晓整理:《黄庭坚全集辑校编年》,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99—200,200页。
前半部分的祈愿指向国家朝政,此节与中央型上梁文是一致的,考虑到北京作为陪都的特性,该部分祈愿顺理成章;但后半部分的祈愿却是中央型上梁文所没有的:希望上梁之后,主持修建的“留守”能够得到庇佑、回归朝廷、施展鸿业。序引和祈愿两部分对“留守”浓墨重彩的书写提示我们,主持修建的地方官员成为写作场中的重要主体,上梁文叙写方式的转变,应从其与作者的关系中寻找原因。
写作此文时,黄庭坚在北京国子监教授任上,其上司为文彦博,即文中提及的“留守”。据《续资治通鉴长编》,神宗熙宁七年四月,“河东节度使、守司徒、兼侍中、判河阳文彦博判大名府”(20)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52,神宗熙宁七年四月丙戌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6170页。。熙宁七年十一月,诏修大名府城,取二年毕(21)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258,神宗熙宁七年十一月丙午条,第6291页。。文彦博于熙宁八年有《论修楼橹事》(22)文彦博著,申利校注:《文彦博集校注》卷22,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701页。。楼橹,即用以侦查防御的高台,当属于大名府城修建的一部分。由此推测,靖武门之建,或在熙宁八年前后。文彦博乃三朝元老,曾担任宰相之职。他非常欣赏黄庭坚,在黄教授期满之际坚持留任,对黄有知遇之恩。当我们把这种主体间性纳入考量范围,即能理解为何黄庭坚会如此积极称颂其德行功绩,并以这样一种形式来改造上梁文。
总之,对地理形胜的叙述以及对地方官的重点颂扬,鲜明地展示了此文的地方属性,反映着写作场中地方因素的强化,也塑造了地方型上梁文的叙写方式。
到哲宗绍圣年间,地方性上梁文逐渐增多。崔鶠《筠州新堂上梁文》《巨舰上梁文》也都体现出鲜明的地方色彩。二文均作于崔担任筠州推官时期(23)崔鶠(1057—1126),字德符,哲宗元祐九年(1094)进士,调凤州司户参军,筠州推官(今江西省高安市)。徽宗初立,为相州教授。两篇上梁文应作于筠州推官任上。。《筠州新堂上梁文》(24)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2779,第128册,第343—344页。当为崔的长官、筠州知州而作。筠州新堂即州府郡斋,属于地方官府建筑。序引部分先说筠州地理:“郡城幽邃,介居吴楚之乡;台府深严,迥处江湖之胜。”再颂扬长官政绩:“自我某官肃驱隼旆,雄绾虎符,下车而德洽化孚,期年而人和物遂。”最后“爰瞻旧趾,大作新堂”,过渡到韵文祝词。而末段祈愿部分,先面向地方治理,祈愿“官曹无事,上下相安”,再针对长官,祈愿“琴樽高兴,聊同方外之游;富贵长年,备享人间之福”。其叙写方式与黄文基本一致。
陈师道《披云楼上梁文》亦作于绍圣初年。其时陈师道岳父郭概任曹州知州,陈前往依附。郭概建披云楼,陈师道为作此文:
夙夜在公,必有燕休之地;上下同乐,孰知兴作之勤!惟此东州,称号辅郡。遗泽未息,犹有陶渔之风;王化既成,更同齐鲁之俗。河山千里,枹鼓不鸣;闾巷百年,豪杰间出。地滋恳辟,岁嗣丰穰。里无愁叹之声,吏绝追呼之扰。因斯时之暇豫,乐此地之登临。革故增高,事非过制;断长续短,费不及民。林宇靓深,称吏民之观望;岁时游豫,遂老幼之欢娱。爰历灵辰,用兴危架,听于舆颂,落此成功。(25)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2672,第124册,第42页。
与黄庭坚、崔鶠略有不同的是,在进入地理叙述之前,此文先有几句意义总述:“夙夜在公,必有燕休之地;上下同乐,孰知兴作之勤!”披云楼的本质,是休闲性的建筑。对于一郡长官而言,其意义正在于公务之余的“燕休”和官民的“同乐”。于开篇揭示意义的写法,倒是与中央型上梁文比较相近。这也成为地方型上梁文另一种常见的开篇方式。还值得注意的是,此文并未特别标明对“某官”颂扬,而是将知州的功绩自然地化入对兴建缘起、兴建过程的叙述中,如:“林宇亲深,称吏民之观望;岁时游豫,遂老幼之欢娱。”这应当是基于作者与主事者之间的特定关系——他们是翁婿,而非上下级,故在文本呈现上略有别于黄、崔之文。由此可见,主体间性的不同将带来文本细部形态的改变。
地方性建筑种类很多,除去官府建筑,信仰型建筑也非常多见。佛寺、道观、祠庙等均属此类。苏轼作于惠州的《海会殿上梁文》即为佛寺而作,序引云:
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自此佛法大行,以至海隅皆满。伏惟我海会禅师,施无尽藏,开不二门。来作西方之主人,且为东坡之道友。爰因胜地,以建道场。有大富长者八人,迨释迦宝像一所。瑶阶肪截,碧瓦鳞差……举城僚友,阖郡士民,皆兴有作之慈,共享无边之福。(26)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64,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990页。
开头四句叙述佛法的传播,属于综括意旨;“伏惟”以下几句是对主事者的叙述;“爰因胜地,以建道场”以下写建筑过程的盛大及百姓的庆贺。与官府建筑的上梁文相比,这类上梁文更偏重佛道信仰方面的内容,以此取代历史地理方面的叙写。
公共性的地方建筑,拥有众多的使用者。这些潜在的使用者,也是写作场中的主体。故而在不少上梁文中,作者会想象并描写建筑完工后的使用情况,将使用者与建筑物勾连起来。周紫芝《万波亭上梁文》乃为福圣寺中的一处亭台而作,在序引中,作者虚构出万波亭建成后众人前往游览的情形:
方袍禅客,时来洗钵赴堂;白发使君,不免借场作剧。共拄西山之笏,仍携北海之樽。斋罢门关,谁管波生四面;醉中船重,从教雨湿红裙。(27)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3534,第162册,第369页。
想象各类人士在此流连风物的情状,极具诗意。胡宏《碧泉书院上梁文》对未来图景的描绘中流露着浓厚的书卷气息和高远的儒者情怀:
在从中央到地方的转变中,建筑物属性与作者身份之间的关系有所松绑。作者不再作为臣子仰望着那些隶属于君王的建筑,而可能是主持建筑修建、为自己的政绩自豪的地方官,可能是见证着修建过程、感受着民安物阜的地方辅佐从官,还可能是肩负着文化使命、传达民众信仰的地方精英。在这样的写作场中,作者对文本的调动也较为自由。又如洪适《广州缓带堂上梁文》序引之末云:
将率宾僚,时开樽俎。胡床之雅兴故在,投壶而雅歌甚休。深有苇而浅有蒲,不减溪堂之乐;右持杯而左持蟹,可拍酒舡之浮。(29)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4751,第214册,122—123页。
描绘长官与宾客在郡斋中活动,悠然自得。正是在这些相对自由之处,作者得以借重诗歌中的常见典故与常用手法,为地方型上梁文增添不少诗情画意。
总之,在地方型上梁文的写作场中,影响因素较为复杂多变,主体间性对文本的影响尤其突出,其文本呈现也较中央型上梁文更为丰富。大体而言,在建筑性质和主体间性的制约下,地方型上梁文发展出几种较有特色的叙写方式:一是关于历史地理与风俗形胜的勾勒,二是针对地方官员、地方精英及其功绩的呈现,三是对公共建筑使用情况的想象。
四、私人型上梁文
相较于中央型和地方型上梁文,私人型上梁文的写作场最为单纯,主体间性的制约也大为削弱,作者能动性的发挥有了更大的空间。
私人型上梁文的发轫之作,历来认为是苏轼的《白鹤新居上梁文》。其序引部分云:
鹅城万室,错居二水之间;鹤观一峰,独立千岩之上。海山浮动而出没,仙圣飞腾而往来。古有斋宫,号称福地。鞠为茂草,奄宅狐狸。物有废兴,时而隐显。东坡先生,南迁万里,侨寓三年。不起归欤之心,更作终焉之计。越山斩木,泝江水以北来;古邑为邻,绕牙墙而南峙。送归帆于天末,挂落月于床头。方将开逸少之墨池,安稚川之丹灶。去家千岁,终同丁令之来归;有宅一区,聊记扬雄之住处。今者既兴百堵,爰驾两楹。道俗来观,里闾助作。愿同父老,宴乡社之鸡豚;已戒儿童,恼比邻之鹅鸭。何辞一笑之乐,永结无穷之欢。(30)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64,第1989页。
此文先写新居的地理位置,再写自己建造居所的缘由与过程,最后表达喜庆之意。从结构上说,此文是从地方型上梁文脱化而来。对比苏轼所作《海会殿上梁文》,可以看出二者在结构上的相似。尽管形态相似,在体用上却存在着“公”与“私”的区别。此文的写作或许是出于偶然,苏轼有感于里闾父老的盛情,造就了一篇私人型上梁文佳作。《苕溪渔隐丛话》称其为“以文为戏”(31)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30:“苕溪渔隐曰:‘东坡作《惠州白鹤新居上梁文》,叙幽居之趣,盖以文为戏,自此老启之也。’”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225页。,颇为贴切。
上梁文由公共型向私人型的转化无疑具有转捩意义,上梁文的创作由此开辟了一类新的写作场。在这类写作场中,主体(作者)拥有客体(建筑)。当建筑的主人就是作者自己时,作者的自由度大大提升,具体表现在文辞的呈现上。《白鹤新居上梁文》多用文人典故,如王羲之、葛洪、扬雄、丁令威等事,以表达自己归隐之愿望;其间也不乏细腻优美的场景描写,如“海山浮动而出没,仙圣飞腾而往来”“送归帆于天末,挂落月于床头”等,显现出苏轼驾驭文辞的过人功底。
苏轼为上梁文开辟了新型的写作场,也奠定了私人型上梁文基本的叙写方式。尤其是关于“东坡先生”卜居缘起及过程的一段叙述,取代了此前上梁文中对他人品德与功绩的颂扬,转变为对作者生平经历的概说、对隐居愿望的表达以及对心志品格的表露,以自我观照的形态,成为私人型上梁文中的一种重要叙写方式。
这种叙写方式的生成,首先与上梁文的特性有关。从仪式上说,上梁文应交由他人念诵,故行文时不宜称“我”,“东坡先生”这样的客观称呼更为合适。尽管书写的是自己身世与情志,但私人型上梁文的作者依然会把自己当作一个他者,而不会以第一人称展开叙述。其次,这一叙述形式在苏轼笔下如此水到渠成,很可能还源自苏轼惯有的自我观照的眼光。苏轼是一位擅长把自己作为观照对象的人。在他的诗歌中,充斥着自嘲、自喻、自称等独特的自我表达(32)可参看宁雯《苏轼的自我认识与文学书写》,北京大学2017年博士论文。。其《白鹤新居上梁文》的韵文部分,也有类似的表现,“尽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共笑先生垂白发,舍南亲种两株柑”(33)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64,第1989页。,乍看是写他人,其实写的是作者自己。把自己当成书写对象并采取旁观的姿态,令作者与文中的“先生”拉开了距离,由此可以用一种看似客观的形式来书写自我,折射出一种不计得失、超然物外的人生态度。序引中“东坡居士”“南迁万里,侨寓三年”的仕途坎坷,“不起归欤之心,更作终焉之计”的旷达,“开逸少之墨池,安稚川之丹灶”的雅趣,“有宅一区、聊记扬雄之住处”的甘贫乐道等,都因此种书写方式升华出独特的人格魅力。
这种抽身而出、观照自我的写法,得到了后来作者的纷纷效仿。人品不佳、长于阿谀的孙觌,在上梁文的自我观照中仍然是忠心许国的样貌;辛弃疾的上梁文,透露着报国无门的伤怀;刘克庄则娓娓道出忤逆当权、退居乡里的淡淡无奈:
鸿庆居士数奇,半世多难;百罹救过吹虀,悼心喘月。平生许国,卧陈登百尺之楼;晚岁营巢,住扬雄一区之宅。(孙觌《马迹上梁文》(34)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3498,第161册,170页。)
稼轩居士,生长西北,仕宦东南,顷列郎星,继联卿月。两分帅阃,三驾使轺。不特风霜之手欲龟,亦恐名利之发将鹤。欲得置锥之地,遂营环堵之宫。虽在城邑阛阓之中,独出车马嚣尘之外。(辛弃疾《新居上梁文》(35)辛弃疾著,辛更儒笺注:《辛稼轩诗文笺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102页。)
后村居士,忤当权而久斥,逢更化之特招。下帷生缓而迂,莫仰禆于顾问;中书君老而秃,终不任于使令。呼来虚沾绫饼餤之恩,归去未有土馒头之地。(刘克庄《徐潭草堂上梁文》(36)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5170页。)
自我观照的叙写方式,从此在私人型上梁文中占据了重要地位,使作者的个人形象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凸显。
私人型上梁文的另一典型叙写方式,是对居处生活的美好想象。就这一叙述方式的形成而言,李纲的《中隐堂上梁文》有着示范意义。此文作于宣和五年守丧时期(37)李纶:《梁溪先生年谱》,吴宏泽、尹波主编:《宋人年谱丛刊》,第6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2年,4081页。。其序引云:
梁溪十里,贯震泽以旁流;惠山九峰,据兑方而高峙。崇冈茂林环于后,梵宫琳馆参于前。爰卜我居,为终焉计。不奢不陋,粗合于规模;匪丹匪青,讵惭于轮奂。迨其吉日,举此修梁。面平池之渟濙,旁小阁之崷崪。松竹交荫,兰菊腾芳。不朝市而不山林,于焉自适;有龟鱼而有泉石,可以相娱。方将绝学忘忧,杜门养拙。卧北窗而风至,窃自谓“羲皇上人”;耕南亩而秋成,犹可乐尧舜之道。引壶觞而宴朋旧,咏图史以亲弟昆。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知足知止,夫复何求?(38)李纲著,王瑞明点校:《李纲全集》卷156,下册,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1453—1454,1454页。
相较而言,苏轼《白鹤新居上梁文》把叙述重心放在了“东坡居士”的卜居行为上,李纲则把叙述重心放在了对退居的想象与描绘上。只用开篇数句点出居所的地理位置、用“爰卜我居”数句点明卜居行为,自“面平池之渟濙”以下,细细描写居所的风景、想象自己居处其中优哉游哉的惬意情状。“卧北窗”“耕南亩”“引壶觞”“咏图史”等,实际上都是未然之事。这些未然之事,恰好构成文人退居生活的完美图景,寄予着作者对私人居所及个人生活的期待。于是这种叙写方式逐渐成为私人型上梁文的重要环节。
李纲作于绍兴四年的《桂斋上梁文》愈发强化了这种写作方式(39)此文编年参见李纶:《梁溪先生年谱》,吴宏泽、尹波主编:《宋人年谱丛刊》,第6册,4090页。。在“兹为福地,爰卜寓居”的简短交代之后,即铺展开细腻的想象。先描绘风景之美:“松筠俨以成行,荷芰纷而擢秀。滋兰菊以共畹,蓺芝术而接畦。嘉橘芬芳,绿苞露重;荔枝璀璨,丹实星垂。芳菲不绝于四时,泉石粗供于一壑。”想象着四季植物不停变换,桂斋风景不停流转。再书写居住之惬意:“铜瓶夜汲,有风月之陪从;蕙帐晓开,无猿鹤之惊怨。蓬户常关,而雀罗可设;花径不扫,而朋簪自来。”(40)李纲著,王瑞明点校:《李纲全集》卷156,下册,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1453—1454,1454页。想象桂斋居处的各种风雅之事,将于此处尽享风月之美,推究天地之理,自得其乐,优游卒岁。
正是在这样的想象中,文人惯有的自在逍遥与放旷情怀得以流泻而出。建筑的主人是上梁文的作者,同时也是最重要的读者。故而作者会如同与自己对话般,将一种理想的生活境界纳入书写的脉络。私人型上梁文之文学个性的舒展,也往往是在这一叙写方式中得以闪耀。
此种叙写方式贯穿了南宋私人型上梁文的发展历程。南宋初孙觌《西徐上梁文》也是将“乃占吉日,爰举修梁”置于序引中部,以下展开未来居处其中的想象:
老蟾驾月,上千岩紫翠之间;一鸟呼风,啸万木丹青之表。黄帽钓寒江之雪,青裘披大泽之云。行随乌鹊之朝,归伴牛羊之夕。拥百结之褐,扪虱自如;拄九节之筇,送鸿而去。里闾缓急,皆春秋同社之人;兄弟团栾,共风雨对床之夜。(41)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3498,第161册,171—172页。
辞藻颇美,用典极密。“老蟾驾月”及“拥百结之褐”二联,被宋人誉为“奇语”(42)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6“山居上梁文”条,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342页。。其实可圈可点之处,不止这二联。“黄帽钓寒江之雪,青裘披大泽之云”,化用严子陵事典及柳宗元“独钓寒江雪”之句,勾勒自己的退隐形象,生动鲜活;“兄弟团栾,共风雨对床之夜”二句,则用苏轼、苏辙对床夜语之约,想象退居于此的兄弟亲情。
周紫芝《负暄亭上梁文》紧扣“负暄”亭名,围绕日光展开想象:“竹坡老子抱山一曲,借日三竿。”“须回暖律,尽入寒乡。青春谁道难留,冬日方知可爱。”(43)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3534,第162册,第372页。洪适《花信庭上梁文》则专就“花”做文章:“野无青草,拥春径之名葩;鞠有黄华,送秋林之清馥。阅冬蒨夏,敷之相继;任朝荣暮,落之自然。”(44)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卷4751,第214册,126页。这类写法,与宋代建筑物记体文非常相似。欧阳修《有美堂记》专写“美”在何处、苏轼《喜雨亭记》专写为雨而喜,这种紧扣建筑名称展开叙述的构思方式,自然也被用到了上梁文中。这也说明,在私人型上梁文的写作场中,主体间性的制约已经淡化,作者驾驭文本的自由度得到大幅提升,文本间性取得了优势地位。
文本间性的影响还体现在诗歌、散文(尤其是散文中的景物描写部分)对上梁文的渗透。辛弃疾《新居上梁文》有云:“望物外逍遥之趣,吾亦爱吾庐;语人间奔竞之流,卿自用卿法。”(45)辛弃疾著,辛更儒笺注:《辛稼轩诗文笺注》,第103页。“吾亦爱吾庐”乃陶渊明《读山海经》中的句子,“卿自用卿法”乃《世说新语》中庾敳对王衍说的话。二者放在一起,便是天然佳对。这种用典方式与辛弃疾的词作如出一辙。其《水调歌头·我亦卜居者》,上片末尾直用孟郊《借车》中的“借车载家具,家具少于车”两句,下片末尾直用陶渊明《读山海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前后照应极妙,呈现出与《新居上梁文》一致的用典特色。
文天祥《山中堂屋上梁文》将对居处生活的想象与描绘发挥到了极致,同时也将文本间性利用到了极致。在细腻的想象和精致的描写中,作者大量援引诗歌散文中写景的经典词句,在上梁文的写作场中进行组合与衔接,汇聚为新的样貌:
江村八九家,得重洲小溪,澄潭浅渚之胜;山行六七里,有诡石怪木,奇卉美箭之饶。攀飞雪而窥空谾,度修芜而陟穹巘。云奔虎斗,根穴相呀;斗折蛇行,嵁岩差互。看辋川画,如登南垞,过华子冈;读黄溪诗,如上西山,至袁家渚……有护田一水,排闼两山之势;得栽芋百区,种鱼千里之基……不管相如四壁之萧条,且作乐天三间之潇洒。(46)文天祥著,熊飞等校点:《文天祥全集》卷12,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52页。
“江村八九家”乃杜甫《为农》诗句,“得重洲小溪”二句化自柳宗元《袁家渴记》云“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浅渚,间厕曲折”;“山行六七里”出自欧阳修《醉翁亭记》;“有诡石怪木、奇卉美箭之饶”,则来源于柳宗元《石渠记》“其侧皆诡石怪木,奇卉美箭”。随后的黄溪、西山、袁家渚等地名也都出自柳宗元游记。“看辋川画,如登南垞,过华子冈”从王维《辋川集》化出;“有护田一水、排闼两山之势”源于王安石《书湖阴先生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得栽芋百区、种鱼千里之基”则出自黄庭坚《追和东坡题李亮功归来图》“小池已筑鱼千里,隙地仍栽芋百区”。其他事典故实的使用、诗句文句的转化,难以一一枚举。文天祥另一篇《山中厅屋上梁文》,韵语部分全为集句,更从另一侧面体现了作者对文本间性的活用。
在私人型上梁文中,尽管写作模式依然存在,但新型的主客间性、退至幕后的主体间性、活力得以释放的文本间性,令上梁文获得了更具弹性的表达空间。自我观照和想象居处生活的叙写方式,拓展了上梁文抒怀言志与精细摹写的能力,丰富了上梁文的艺术层次。私人型上梁文的魅力,也往往诞生于其间。
以上对宋代上梁文写作场的考察,主要围绕主客间性、主体间性与文本间性而展开。其实在这一写作场中,还存在其他值得关注的因素,如仪式程序的特性、民俗文化的浸染等(47)张慕华《符号学视野下的上梁文化研究》(《文化遗产》2010年第2期)对此有所涉及。,它们同样或明或暗地影响着上梁文的叙写方式,值得进一步思索。
凭借写作场的观察视角,我们尝试踏入宋代上梁文发展演变的历史现场,努力感知作者的思维方式,梳理出中央型、地方性、私人型三类上梁文叙说方式的生成。在此基础上,我们也获得了关于文体研究的一些启示。文体内部有着丰富多彩的侧面,通过写作场及内在要素的考察,把握叙写方式的生成与流变,可以让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一种文体范式的积淀成型与流动变迁,更精细地阐释一种文体的文学价值与艺术魅力,更真切地触碰古代作者的心灵世界和文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