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代“施鲁之争”的文选学史意义*
2019-11-28郭宝军
郭 宝 军
在现代文选学史上,1930年代的“施鲁之争”是非常值得关注的。最近20年学界对发生于上海的这次论争又有了较多的关注,并且出现了“论争之论争”的文字(1)主要论文有:谭桂林:《重评三十年代“〈庄子〉与〈文选〉之争”》,《求索》1995年第5期;杨迎平:《施蛰存同鲁迅的交往与交锋》,《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3期;邵建:《施鲁之争》《施鲁之争(续)》,《小说评论》2003年第4期、第5期;刘凌:《施蛰存与鲁迅的交往新说》,《上海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6期;钱理群:《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有关传统文化的几次思想交锋——以鲁迅为中心(二)》,《鲁迅研究月刊》2006年第2期; 金理:《“昔之殊途者同归”:重识〈庄子〉、〈文选〉之争》,《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6期;刘军:《“施鲁之争”与〈申报·自由谈〉》,《博览群书》2009年第2期;王福湘:《“洋场恶少”与文化传人之辨——施蛰存与鲁迅之争正名论》,《鲁迅研究月刊》2013年第2期;赵延彤:《鲁迅、施蛰存论争的态度与是非——兼与王福湘先生商榷》,《鲁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10期。,但几乎无一例外地是从双方论争的意图、论辩的性质以及传统文化的承继诸方面讨论的,而对直接引发论争的《庄子》与《文选》,尤其是对新文化运动“选学妖孽”口号提出之后较长一段时期内《文选》传承的实际情况,并未给予足够的关注。因此,重新翻阅当时双方论争的阵地《申报·自由谈》以及相关报刊,以《文选》为中心,通过梳理双方论争过程及其周边,进而考察此次论争对《文选》的传播与接受造成的影响,对《文选》之研究仍然是很有必要的,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继承发展也是有启示意义的。
一、 为什么又是《文选》
论争缘于一件极其普通的事。当时《大晚报》的副刊《火炬》主编崔万秋给施蛰存寄去“读书季节”征答表格,表格是已经设计好的,需要填写的空间与内容均十分有限。共有两栏:第一栏是“目下所读之书”,第二栏是“欲推荐于青年之书”。在第一栏下,施蛰存填写了两本书:一本是英文书《文学批评之原理》,是从心理分析出发的主张实验批评的英国李却兹教授的著作;另一本书《佛本行纪》,是古印度一本以诗体叙述佛陀行迹、宣传佛教义理的传记。在第二栏下,施蛰存分两类填写了五本书:一类是《庄子》《文选》,附加说明“为青年文学修养之助”;一类是《论语》《孟子》《颜氏家训》,附加说明“为青年道德修养之根基”。施蛰存的这个表格刊发在1933年9月29日的《大晚报》副刊《火炬》上。
这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因为目录学是中国传统治学的门径,尤其是晚清民国以来,罗列书目更是盛行。著名者如张之洞《书目答问》、梁启超《要籍解题及其读法》、胡适《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等等。当时报纸副刊也经常邀请一些社会名人列举书目,如《京报副刊》1925年1月4日就曾经发起过征求“青年爱读书十部”“青年必读书十部”的活动。1933年施蛰存虽年仅29岁,但已发表了不少有影响的文学作品,并有小说集出版,还是文艺月刊《现代》的主编。以施蛰存当时的成就及社会身份,崔万秋邀请他推荐几本书也是很平常的事情。
不过,正是这看似普通不过的一个简短书目,竟然引发了一场持久激烈的论争。从1933年10月开始,直至1936年10月鲁迅去世,这三年时间是鲁迅与施蛰存直接交锋争辩的时期。不过,“施鲁之争”并没有因为鲁迅的去世而尘埃落定,此后依旧有人时不时借此事一次次地对施蛰存进行人身的而非学术、学理的攻击。可以说,终其一生,施蛰存都没有逃离《庄子》《文选》论争事件的影响。这些姑且不论。本文关注的是《文选》及其相关问题。一是施蛰存推荐的区区五种书中,为什么会有《文选》?二是鲁迅从施蛰存推荐的五种书中,为什么单单挑出《庄子》《文选》两种,且以《文选》为中心,进行驳斥?
新文化运动反对的两种旧文学是“选学妖孽”与“桐城谬种”。“选学妖孽”代表的是《文选》派,或曰骈体文派,甚或连诗歌一起包括在内;“桐城谬种”代表的是古文,是散文,是一切非格律的旧文学。这两者就涵括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全部。新文化运动的目的之一是彻底推翻旧文学,重新建设新文学,批判清扫,必须有目标靶子。以《文选》派及桐城派在历史上与当时的地位而言,必然“中枪”。因此钱玄同发明的这“八字纲领”不仅霸气,概括得也相当全面(2)郭宝军:《“选学妖孽”口号的生成及文化史意义》,《河南大学学报》2018年第5期。。而在新文学的构建方面,施蛰存持论与新文化运动先驱者相左,他一直坚持“每一个文学者必须要有所借助于他上代的文学”(3)施蛰存:《〈庄子〉与〈文选〉》, 1933年10月8日《申报》第19版《自由谈》。。基于此种理念,他推荐《文选》是顺理成章的。尽管施蛰存自己说,推荐这个书目的时候有点随意(4)施蛰存:《致黎烈文先生书——兼示丰之余先生》:“本来我当时填写《大晚报》编辑部寄来的那张表格的时候,并不含有如丰先生的意见所看出来的那样严肃。” 1933年10月20日《申报》第18版《自由谈》,收录在《鲁迅全集》第5卷《准风月谈·答“兼示”·备考》,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78—380页。,其实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再者,施蛰存之所以推荐《文选》,是因为他发现当时的青年人在文章写作中存在一些问题:
近数年来,我的生活,从国文教师转到编杂志,与青年人的文章接触的机会实在太多了。我总感觉到这些青年人的文章太拙直,字汇太少,所以在《大晚报》编辑寄来的狭狭的行格里推荐了这两部书。我以为从这两部书中可以参悟一点做文章的方法,同时也可以扩大一点字汇(虽然其中有许多字是已死了的)。(5)施蛰存:《〈庄子〉与〈文选〉》, 1933年10月8日《申报》第19版《自由谈》。
作为一部文学总集,《文选》收录了南朝萧梁之前700余篇39体优秀作品,文体众多,“翰藻”丰富。通过阅读研习,不仅可以领悟各类文章的作法,而且能够学到大量的词汇。在《文选》传播接受史上,从最浅的层次而言,《文选》主要发挥了后者的功能。故从宋代开始,就有对《文选》进行重新改编的类书出现,如《文选类林》《文选双字类要》《文选锦字》《选腴》《文选编珠》等等,这些著作的出现,凸显了《文选》的词书功能。施蛰存以《文选》作为增加字汇的推荐书目,也是完全可以实现的。虽然反对者说扩大字汇“还不如去推荐为‘群经总诂’的《尔雅》,比较更为‘根基’的”(6)周木斋:《“文学”与“道德”》, 1933年10月24日《申报》第15版《自由谈》。,这显然是帮腔者的胡搅蛮缠,完全背离了施蛰存的本意。
1933年的施蛰存在新文学的创作方面已成就斐然,他从自身经验出发来推荐《文选》,是有其创作实践基础的。施蛰存回忆说,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中英文阅读能力与写作能力已有相当好的基础,“中文是家学,我父亲教我从《古文观止》读到《昭明文选》”(7)施蛰存:《我治什么“学”》,唐文一、刘屏编:《往事随想:施蛰存》,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34页。。这些成为他后来从事文学创作的底子。施蛰存的文章中会自觉不自觉地运用《文选》中的语汇,自然得益于此。
总之,从中国古典文学的实情、推荐者的文学传承理念、推荐目的以及推荐者的实践经验诸方面来看,施蛰存在推荐书目中写上《文选》是毫不意外的,那为什么会引发鲁迅强烈的反应呢?
首先需要注意的是,施蛰存总共推荐了五种书:《庄子》《文选》《论语》《孟子》《颜氏家训》。从鲁迅的首次批判文章《感旧》开始,就仅拈出了其中两种:《庄子》与《文选》,在后来的《扑空》(8)1933年10月23《申报》第17版、24日《申报》第15版《自由谈》,后一并收录在《鲁迅全集》第5卷,第366—369页。中,才偶涉《颜氏家训》。不过,一向旧文学深有根柢的鲁迅,在解说《颜氏家训》的时候犯了一个知识性的错误。颜之推《颜氏家训》中对江南一些子弟学鲜卑语是持讥讽、否定态度的,鲁迅却说是颜氏支持弟子们如此。当然,如此的争辩就削弱了文章的力量,也给施蛰存的抗辩留下了把柄。事实正是如此。为此,鲁迅仍以“丰之余”的署名在1933年10月27日的《自由谈》刊发《〈扑空〉正误》。在鲁迅的论战中,《论语》《孟子》二书没有提及,围绕在鲁迅周边参与批判的其他诸人,也大致如此。鲁迅对施蛰存的争辩仅仅是因为《庄子》《文选》二书引发的,而且《庄子》似乎是个陪衬,真正言及《庄子》相关内容的少之又少。
其实,论辩伊始,施蛰存是清楚“丰之余”就是鲁迅的(9)杨迎平:《施蛰存同鲁迅的交往与交锋》中说:我于1999年9月去施蛰存先生家,问施先生:“您当时是否知道‘丰之余’就是鲁迅?”施先生说“知道,一开始就知道‘丰之余’是鲁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0年第3期)即使从施蛰存论辩的行文之中,也能隐隐感到,施蛰存是知道丰之余的真实身份的。。不过他并没点破,特意拿出鲁迅的例子证明十足的新文学家也难免不受旧文学的影响(10)施蛰存在抗辩的第一篇文字《〈庄子〉与〈文选〉》中说:“这里,我们不妨举鲁迅先生来说,像鲁迅先生那样的新文学家,似乎可以算是十足的新瓶了。但是他的酒呢?纯粹的白兰地吗?我就不能相信。没有经过古文学的修养,鲁迅先生的新文章决不会写到现在那样好。所以,我敢说:在鲁迅先生那样的瓶子里,也免不了有许多五加皮或绍兴老酒的成分。”1933年10月8日《申报》第19版《自由谈》,又见《鲁迅全集》第5卷《准风月谈·“感旧”以后(上)·备考》,第349页。,此“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抗辩是很有杀伤力的。对此,丰之余不公开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而是轻轻一挑,将此事实转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一种深刻的影响转换成为旧文学中举目皆是的“之乎者也”几个虚词:
施先生还举出一个“鲁迅先生”来,好像他承接了庄子的新道统,一切文章,都是读《庄子》与《文选》读出来的一般。“我以为这也有点武断”的。他的文章中,诚然有许多字为《庄子》与《文选》中所有,例如“之乎者也”之类,但这些字眼,想来别的书上也不见得没有罢。(11)丰之余:《“感旧”以后(上)》,1933年10月15日《申报》第21版《自由谈》,收录在《鲁迅全集》第5卷《准风月谈》,第347—348页。
言外之意,鲁迅的新文学不是学习《庄子》《文选》的,而是从“别的书上”学来的。毫无疑问,鲁迅是深受旧文学影响的。以《庄子》为例,鲁迅对《庄子》“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12)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三篇《老庄》,《鲁迅全集》第9卷,第375页。的经典论述众所周知,其新文学创作也未尝没有《庄子》的影响。1941年4月20日重庆《中苏文化》第8卷第3、4期合刊刊登郭沫若的《庄子与鲁迅》:
我在日本初读的时候,感觉着鲁迅颇受庄子的影响,在最近的复读上,这感觉又加深了一层。因为鲁迅爱用庄子所独有的词汇,爱引庄子的话,爱取《庄子》书中的故事为题材而从事创作,在文辞上赞美过庄子,在思想上也不免有多少庄子的反映。
郭沫若此文撰写于1940年12月,但他对鲁迅深受庄子影响的感受是从日本留学时期就有了的,而且,作为“施鲁之争”的局外人,他的旁观者话语是颇堪玩味的。鲁迅的新文学中少不了《庄子》与《文选》的影子,但在此论辩之文中,他拒绝承认,说是从“别的书上”学来的。“别的书”自然包括旧文学。言外之意:说我学其他古书可以,说我学《庄子》《文选》,拒不接受。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还得从新文化运动说起。新文化运动以“选学妖孽”为反对的两面旗帜之一。这是反对旧文化的利器,它以狂飙突进的“过激”方式与传统诀别,这一口号对实现与传统文化的决绝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但是,五四以后,新文化的众多先驱者开始深入反思运动的激进问题。胡适、钱玄同诸人开始重新审视国故旧学,思考到底应该如何对待传统文化。1919年12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第7卷第1号)刊载胡适的《“新思潮”的意义》,谈及对旧有的学术思想应当持有三种态度:反对盲从、反对调和、整理国故。国故包含国粹,也包含“国渣”。“我们若不了解‘国渣’,如何懂得‘国粹’?”(13)胡适:《发刊宣言》,《国学季刊》1923年第1卷第1号,第7页。这是一种相对客观的态度,同时也说明新文化运动并没有从根本上——也不可能——实现对传统文化的彻底决绝。尤其是所谓的“选学妖孽”,则基本安然无恙。陈平原说:“这里有人事的因素:五四新文化人中旧学修养好、有能力从学理上批判‘选学’的,基本上都是章门弟子。章门弟子虚晃一枪,专门对付‘桐城’去了,这就难怪‘谬种’不断挨批,而所谓的妖孽则基本无恙。”(14)陈平原:《新教育与新文学——从京师大学堂到北京大学》,《中国大学十讲》,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130页。易言之,新文化运动并不彻底,在《文选》学方面尤其如此。此种认识是否符合历史实情呢?先看几份书单,从中可以窥见一丝端倪。
胡适、钱玄同等人大力提倡白话文运动时,“选学妖孽”的真正代表黄侃就有“八部书外皆狗屁”的话(15)周作人《北大感旧录(二)》中说:当时在北大的章门同学做柏梁台体的诗分咏校内名人,关于他们的两句,恰巧都还记得,陈仲甫的一句是“毁孔子庙罢其祀”,说的很得要领;黄季刚的一句则是“八部书外皆狗屁”,也是很能传达他的精神的(《知堂回想录》,香港:三育图书有限公司,1980年,第483页)。。这八部书是《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文选》,《文选》自然是必不可少的。1923年,胡适应即将到国外留学的清华学生胡敦元等四人邀请,为普通青年人得到一点系统的国学知识,草创了《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列举书目约190余种,其中“文学史之部”列入“《文选》(萧统编),上海会文堂有石印胡刻李善注本最方便”(16)此书目原载1923年2月25日《东方杂志》第20卷第4号,收入《胡适文集》第3册卷1《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93页。。 3月11日,《清华周刊》记者给胡适写信,对前列书目的太专业、太深入提出意见,并请胡适列举一个《实在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胡适将前列书目精简为39种,又新增1种,共40部,并说这些书目“真是不可少的了”(17)《胡适文集》第3册卷1《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附录二,第99页。。《文选》仍旧在列。可见,在胡适眼中,对各种专业的人而言,《文选》是学习国学必不可少的。
梁启超对胡适所列书目存有异议,说“挂漏太多”,“博而寡要”(18)梁启超著,张品兴主编:《梁启超全集》第14卷《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附录三《评胡适之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年,第4245页。,故应《清华周刊》记者之邀,也列举了一个书目《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约160种,《文选》亦在其中。后来,“惟青年学生校课既繁,所治专门别有在,恐仍不能人人按表而读”,再列一《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26种,《文选》亦在其列,并云“以上各书,无论学矿、学工程学……皆须一读。若并此未读,真不能认为中国学人矣”(19)《梁启超全集》第14卷《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附录一《最低限度之必读书目》,第4241页。。
胡适、梁启超所列书目都是给青年学生看的,其中“最低限度的”书目是面向所有专业的学生。由此可见,《文选》并未因为“选学妖孽”的口号而销声匿迹,至少在知识阶层,仍被视为最基本的必读之书。
如果认为胡适、梁启超所列专门,针对阶层有限,或难免偏颇,不具备足够代表性的话,不妨看看另外一份书目。1925年1月4日的《京报副刊》刊首发出两大征求:青年爱读书十部、青年必读书十部。青年爱读书十部是“希望全国青年各将平时最爱读的书,无论是那种性质或那一个方面只要是书便得,写出十部来”。青年必读书十部是“由本刊备券投寄海内外名流学者,询问他们究竟今日的青年有那十部书是非读不可的”。启示发出之后,先后收到308位青年、78位名流学者的答卷,并在《京报副刊》刊出。这个数量虽不是很多,但相对而言,还是能够比较全面地反映当时真实的阅读状况的。
青年必读书共收到78位名流学者的表格,其中没有填写的有三位:汪绍原、鲁迅、俞平伯。袁宪范填写了5部,徐旭生、刘奇各填写了2种,顾颉刚只针对中国历史研究者填写了10种。去除这些不完全符合规范者7人,剩余71人。其中填写《文选》者有7人,分别是:林玉堂(林语堂)、任昶、庄更生、赵哲存、秦蜕人、刘书韵、廖迪谦,约占全部学者的10%。此统计显示:到1925年的时候,仍有接近10%的学者认为当时的青年必须阅读《文选》。这当然只是学者的想法,青年人到底爱不爱读呢?不妨看看青年爱读书的征集结果。青年爱读书共收到308票,其中两份作废(因其所列全为淫秽之书),有一位只填写了2部书。其中将《文选》列为青年爱读书的有26人,票数排在全部书目票数的第18位。以有效票305位统计,约占8.5%。
除却以上统计,尚需留意者有三:一则因为书目限定为十部,故可肯定,如此数目增加,则《文选》出现次数肯定会增加;二则《文选》在全部书目的票数排在第18位(20)据《申报》记者统计,青年爱读书十部的征集结果中,10票以上者共62部,10票以下者因比较分散,数量较多,未作统计。王世家编:《青年必读书——1925年〈京报副刊〉“二大征求”资料汇编》,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177—178页。,前17位依次是:《红楼梦》《水浒传》《西厢记》《呐喊》《史记》《三国志》《儒林外史》《诗经》《左传》《胡适文存》《庄子》《孟子》《独秀文存》《聊斋》《唐诗》《自己的园地》,其中属于新文化运动产物的仅有4种;三则将《文选》列为最爱读的书的读者中,除去三位未填写年龄者,最大者45岁一人,次之30岁一人,余者均在18—24岁之间。这批颇喜欢阅读《文选》的社会青年,几乎都成长于民国以后,他们亲身经历了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却仍旧爱读《文选》,这才是更令人思考的。
鲁迅在被邀推荐之列,但没有推荐书目,而是填写了“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鲁迅不能列举书目吗,显然不是。1930年秋,也就是鲁迅为青年列书单“说不出”之后的第5年,鲁迅的好友许寿裳的长子许世瑛考取了清华大学国文系,许寿裳请鲁迅为儿子列一份书目。鲁迅开列了一份应读文学书目(21)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许寿裳著,倪默炎、陈九英编:《许寿裳文集》,上海:百家出版社,2003年,第158—159页。鲁迅:《开给许世瑛的书单》,《鲁迅全集》第8卷《集外集拾遗补编》,第497—498页。,共列12种。虽然没有将《文选》列入,但有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丁福保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文选》所选文章已经全部包含在这两部书中了。由此可知,鲁迅能列书目,会列书目,爱看书目,深知书目的功能(22)《鲁迅藏书一瞥》中说:“鲁迅先生研究学问的方面很广博,大致对于前辈的从书目入手的方法也并皆采纳,在他消闲的时间,就时常看见他把书目看得津津有味,我却从不爱沾手的。有时鲁迅先生也解释给我听:‘这是治学之道。’”马蹄疾辑录:《许广平忆鲁迅》,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75页。。1927年7月1日,他在广州知用中学作了一个关于读书的演讲,其中说:
我常被询问:要弄文学,应该看什么书?这实在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先前也曾有几位先生给青年开过一大篇书目。但从我看来,这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我觉得那都是开书目的先生自己想要看或者未必想要看的书目。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23)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而已集·读书杂谈》,第460页。
据《鲁迅全集》的注释,这里说的开一大书目,指胡适的《一个最低限度的国学书目》、梁启超的《国学入门书要目及其读法》和吴宓的《西洋文学入门必读书目》等。这些书目均开列于1923年。
显而易见,鲁迅不憎恶书目,憎恶的是书目的具体内容。正因为如此,当1925年《京报副刊》邀请鲁迅给青年推荐十部必读书的时候,他干脆交了“白卷”。当然也不是什么都没写,还是写了一段附注,表达了不看或者少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的意见(24)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华盖集》,第12页。。
总之,新文化运动是不够彻底的,至少从《文选》的传播方面来看尤为如此。当新文化运动的其他先驱者大都对旧文化“矫枉过正”的激进方式进行反省之时,鲁迅仍一如既往地在彻底清除旧文学、重新建设新文学的道路上大刀阔斧。他劝青年不读中国书,要多读外国书,是基于此种理念;他倡导废除汉语,启用拉丁文,也是基于此种理念;他强烈地反对旧文学的典型代表《文选》,更是基于此种理念。因此,当1933年施蛰存在《大晚报》上给青年人推荐《庄子》《文选》的时候,又一下子刺激了他敏感的神经,他的反应就相当强烈了。一句话,鲁迅是深受《庄子》《文选》之影响的,但他否认这种影响。鲁迅是列过书目的,他不反对别人列书目,而是反对书目中有旧文学典型代表的《文选》。这就是“施鲁之争”的前因。
二 、“施鲁之争”对《文选》传播之影响
“施鲁之争”是围绕《庄子》《文选》而展开的,尽管后来的论争“开了很多杈”,已经“离题万里”了。从小的范围讲,“施鲁之争”伴随着1936年鲁迅的离世就该结束了,后来对施蛰存的继续批判不过余波而已。不管怎么说,这在当时是一个很有影响的大事件。论争开始一个月后的1933年11月1日,《出版消息》半月刊第23期“情报、文化、作家、作品、书店”专栏就刊登了消息——《鲁迅和施蛰存笔战》:
上海:自施蛰存先生选了《庄子》与《文选》两书给青年阅读,《自由谈》和《涛声》都有批评的文章,尤其是丰之余先生,和施氏开火。我们希望这个问题有一具体解决。闻丰之余先生,即为鲁迅先生之笔名,盖创造社从前骂鲁迅先生为‘封建余孽’,鲁迅先生即以此为名,改作‘丰之余’云。
这说明,“施鲁之争”已经引发了广泛的社会关注。既然已经发展成为有如此影响的事件,对引发事件的《文选》的传播应该是有影响的。事实到底如何呢?
自从因为“劝青年人读《庄子》《文选》”这罪状而被当今文坛上的泰山北斗训斥一番以来,我至今不敢对人再提起这两部书。既然这两部书送不了人,那么留在家里自用罢。不过《文选》这部书我在今年也觉得不很有味道了,它竟变了一部送不了人,也不想自家享用的废物,被我束之高阁了。但是《庄子》,至少在我,是爱读书之一,当作散文看,并不坏啊!在我书斋中代替了《文选》的地位的,乃是一部翠娱阁评选《明文奇艳》……(25)《人间世》第19期,第69页。
巧合的是,《宇宙风》也做过类似的工作。1936年1月出版的第8期刊发“二十四年我的爱读书”。该期刊登37人1935年爱读书之中,没有《文选》的影子。1937年1月出版的《宇宙风》第32期又邀请社会名流学者填写“二十五年我的爱读书”,这反映的是1936年的情况。这些名流学者包括:赵景深、罗暟岚、废名、赵望云、尤炳圻、赵家璧、叶圣陶、周黎庵、浑介、徐祖正、施蛰存、徐调孚、夏丏尊、方令孺、知堂、罗念生、陈蛰园、沈从文18人。其中有9人在上列《1934年我所爱读的书籍》中出现过。这18人1936年最爱读之书中没有出现《文选》,而且,与1934年《人间世》重复的9人之中,在这一年的最爱书目也都发生了变化。施蛰存列举的三本:《饮流斋说瓷》《宋史》、The Craft of Fiction(《小说技巧之研究》),没有提及《文选》及相关的事情。
从这三份“爱读书目”中可以发现这样一个现象:1934、1935、1936年期间,社会名流学者的爱读书目中没有出现《文选》。当然,这些社会名流学者的年度最爱书目中没有《文选》有多种因素:一则因为编辑要求列举书目数量有限,多为一至三种,如果多一点的话,《文选》就有可能上榜了;二则这仅仅反映的是1934—1936年每一年的情况,这三年没有读,并不意味着从前、以后不爱读;三则像施蛰存那样曾经推荐过《文选》的人,1934年的时候正在经历着来自鲁迅阵营的全面“围剿”,他的字里行间满是委屈,干脆不再填写。而到1937年回首1936年爱读书的时候,鲁迅刚刚去世,施蛰存在这次书目中就没再提及二人论争之事。诸如此类,可以列举很多。但不管还有哪些因素,单纯从这些书目来看,如果硬要追寻一种因果关系,1933年的“施鲁之争”对《文选》传播是有影响的,至少一些社会名流学者的推荐书目或阅读书目中不再提及《文选》。不过,这种影响到底有多大,单纯从名流学者的年度爱读书中还得不到全面的反映。能够比较准确地反映其时《文选》传承之实情者,约有五端。
(一)出版情况
如果“施鲁之争”对《文选》传播造成很大影响,以致社会上不会有人或者很少有人再去翻阅《文选》,出版社肯定不会再做这种没有多少销路的印行工作。翻阅几种反映这几年的图书出版目录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据《民国时期总书目(1919—1949)》“文学理论·世界文学·中国文学”分册著录,民国时期流播的《文选》主要版本有四大类:一是胡刻本《文选》,二是何义门评点本《文选》,三是孙批《文选》,四是《文选》简编本(26)北京图书馆编:《民国时期总书目(1919—1949)》“文学理论·世界文学·中国文学”分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92年,第214页。。1933年后,出版胡刻本《文选》的主要有:国学整理社1935年8月出版,同年9月再版。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1月初版,1939年长沙再版,此为王云五主编《国学基本丛书》及《简编》本。另外,出版于1933年之前,或者出版年代不详,但此期仍在售卖的有中华书局《文选李善注》、四部备要单行本《文选》(27)据1935年3月编印《中华书局图书目录》(重编第一号)及1937年4月编印《中华书局图书目录》(重编第六号)。,上海扫叶山房、鸿文书局、锦章书局、著易堂等书局此段时间继续出售《仿宋胡刻文选》《宋本胡刻文选》等胡刻本系统的本子。何义门评点本《文选》1926年由上海普益书局初版,1932年5月再版,此段时间继续出售。《孙批文选》由大达图书供应社1935年6月初版,同年8月即出2版。上海广益书局1937年2月亦再版《孙批文选》。《文选》简编本,主要有中华书局1916年初版的《文选精华》,1927年已经是第9版,此期继续畅销。
更为有意义的是,近代图书馆学奠基人之一的杜定友1935年编纂的《普通图书馆图书选目》中,将《文选》列为1 000种“最要书目”之一,其指定版本为中华书局的李善注《文选》(28)杜定友:《普通图书馆图书选目》,上海:中华书局,1935年,第228页。。这说明《文选》在时人心中的重要位置。
(二)报纸广告
1932年在《申报》刊登图书广告销售《文选》的主要有4家书局:扫叶山房、新华书局、商务印书馆、春明书店。扫叶山房出售两种《文选》:一种是《评注昭明文选》,共刊登广告3次(5月1日8版、6月11日7版、10月18日1版);一种是影印胡刻《文选》,刊登广告2次(5月1日8版、6月11日7版)。新华书局主要出售胡刻《文选》,刊登广告3次(5月14日15版、5月24日14版、11月25日17版)。商务印书馆销售的是《四部丛刊》单行本的《六臣注文选》,刊登广告1次(12月9日4版)。春明书店是一家新开张的书店,开张之初,部分图书大幅度减价以吸引顾客,其中有胡刻《文选》,本年刊登广告1次(10月12日17版)。1932年在《申报》刊登《文选》销售广告总计10次。
1933年在《申报》刊登《文选》销售广告的主要有四家书局:世界书局、商务印书馆、扫叶山房、三星书局。世界书局销售的是《评注文选》,刊登广告1次(2月25日4版)。商务印书馆继续销售《六臣注文选》,刊登广告2次(3月1日3版、3月5日3版)。扫叶山房销售2种《文选》:仿宋影印胡刻《文选》,广告2次(9月5日9版、9月18日7版);《评注昭明文选》广告2次(9月5日9版、9月18日7版)。三星书局出售大字胡刻《文选》,刊登广告2次(9月11日21版、10月10日29版)。本年度《申报》总计刊登《文选》销售广告9次。
1934年主要有三家出版单位:中华书局、扫叶山房、文瑞楼。中华书局销售的是《四部备要》的五开大本《文选》,刊登广告5次(1月1日4版、2月23日2版、6月8日1版、10月26日1版、12月9日2版)。扫叶山房继续出售胡刻《文选》《评注昭明文选》2书,共刊登广告4次(8月16日11版、8月28日14版)。文瑞楼出售胡刻原本李善注《昭明文选》,刊登广告2次(9月8日6版、9月12日7版)。本年度总计广告次数为11次。
1935年度《申报》广告出售《文选》者共7家书局:中华书局、扫叶山房、世界书局、商务印书馆、校经山房、锦章书局、广益书局、文瑞楼书局。中华书局继续销售《四部备要》单行本的李善注《文选》,刊登广告12次(29)分别见于1月23日1版、1月24日4版、3月15日2版、3月20日4版、3月23日3版、3月27日4版、3月30日3版、4月23日4版、5月15日4版、5月19日1版、7月2日4版、12月26日1版。;《文选精华》广告1次(4月8日2版)。扫叶山房继续出售影印胡刻《文选》及《评注昭明文选》,各广告1次(4月1日4版)。世界书局从4月7日起刊登预售广告影印圈句《文选》70卷,8月底出书,连续刊登此书预售广告41次(30)分别见于4月7日1版、4月8日2版、4月10日4版、4月11日4版、4月12日4版、4月13日4版、4月14日4版、4月15日4版、4月16日4版、4月22日4版、4月24日4版、4月27日4版、4月29日1版、5月3日4版、5月5日4版、5月8日4版、5月10日4版、5月12日4版、5月14日4版、5月16日4版、5月18日4版、5月20日1版、5月22日4版、5月24日4版、5月25日4版、5月26日4版、5月27日1版、5月29日1版、5月30日1版、6月1日4版、6月3日6版、6月4日4版、6月8日1版、6月10日1版、6月18日1版、7月23日4版、7月26日1版、7月28日4版、7月30日1版、7月31日4版、10月31日4版。。商务印书馆出售《丛书集成初编》本的《文选》,刊登广告1次(5月28日1版)。校经山房出售仿宋胡刻《文选》,刊登广告1次(4月20日4版)。锦章书局出售孙批大字胡刻《文选》,广告1次(4月27日5版)。广益书局亦出售《孙批文选》,广告1次(9月9日10版)。文瑞楼书局出售影印胡刻《文选》,广告2次(9月14日5版、9月17日4版)。本年度总计《文选》广告62次。
1936年刊登《文选》广告的有4家书局:中华书局、商务印书馆、扫叶山房、广益书局。中华书局出售《四部备要》点句本《文选》及《文选精华》2书,前者广告7次(31)分别见于3月3日1版、6月4日4版、6月10日4版、9月5日4版、9月16日2版、10月18日2版、11月2日2版。,后者1次(3月2日4版)。商务印书馆出售《国学基本丛书简编》本的《文选》及《四部丛刊》单行本的《六臣注文选》,前者广告3次(2月12日1版、3月9日1版、9月17日1版),后者1次(3月2日1版)。扫叶山房继续销售《评注昭明文选》及仿宋影印胡刻《文选》,前者广告4次(4月5日4版、4月6日4版、11月24日5版、11月25日5版),后者2次(11月24日5版、11月25日5版)。广益书局出售《孙批文选》,广告1次(9月2日13版)。本年度总计次数为19次。
1937年只有中华书局刊登出售《四部备要》单行本的《文选》广告2次(4月2日2版、4月17日2版)。1938年度为0次。1939年度文瑞楼书局刊登出售胡刻《照明文选》广告3次(7月16日3版、7月20日3版、9月8日3版)。
为更直观清晰地展现1932—1939年《申报》刊登《文选》广告的次数情况,制作以下折线图。
当前,城市商业银行过于注重产品的推广和营销,但是,关于产品品牌塑造的力度还不够。目前,银行之间金融服务水平没有存在很大的差距,而金融产品类型又大致相同,因此在实践中未能形成品牌上的领先[2]。许多城市商业银行过于重视产品创新和研发,而忽视品牌提升和整合的工作,使得银行未能形成一个知名品牌下的产品组合,其在一个产品的多品牌战略目标方面也没有成效。总之,城市商业银行在其品牌和产品之间缺乏统一的认知,对于金融名牌与银行产品品牌开发和塑造的力度不够,在银行间的竞争中未能使自身拥有一个明显的品牌优势[3]。
从以上叙述及折线图可以看出:从1933年“施鲁之争”开始至1936年鲁迅去世这段时间内,《申报》广告刊登销售《文选》的次数在1935年有相当明显的上升;1936年以后又趋于降低,1937、1938、1939年则相当少。后面三年数量少,主要是因为国难当头、抗战的因素。而1935年的数量突飞猛进,并非《文选》此书的滞销才做广告,恰恰相反,是出版社印数多、发行量大的一个标志。此种迹象表明,《文选》一书并没有因鲁迅及其阵营的批判而受到多大不良影响,相反,此事件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书局的印行与读者的购买。
(三)学校《文选》课程开设
1935年8月20日、23日、26日、29日、9月1日,《申报》连续5天刊登一则招生广告——介绍李右之先生粹华国文夜校十三次招生,其中“课程”就有“《古文观止》《昭明文选》,骈、散文,诗歌等”。此招生广告需留意者有三:一是招生时间是1935年;二是授课内容中特别强调《文选》;三是此招生是第十三次招生。既然为第十三次招生,则前已经有十二次。翻检《申报》,前十二次几乎全部刊登过广告,始于1930年2月5日。此前授课内容大多仅笼统而言应用文学、小说、诗歌之类,未有如此次之明言授《古文观止》《昭明文选》者。据《申报》广告,此夜校可查者至第二十三次招生。十四至二十三次招生,《申报》共刊登30次广告,只有1937年9月26日的第十七次招生课程中提到《昭明文选》,该次招生广告共4次,仅一次提及《文选》,而《古文观止》则经常出现,故此次为偶然事件。考虑这些因素,重新审视1935年的第十三次招生5次广告中都特别突出讲授《昭明文选》的课程,意味深长。将此点与上述《申报》刊登《文选》广告高峰的1935年结合考虑,则此次招生广告中特意说明《昭明文选》课程之事绝非偶然。此亦为“施鲁之争”影响之一。夜校讲授《文选》,且招生对象为初高中以上文化程度的男女青年,此举对于《文选》的传播,尤其是一般知识阶层范围内的传承,意义重大。
夜校之外,大学中亦不辍《文选》,黄侃、刘文典、骆鸿凯这些选学名家,通过不同的方式,在大学讲坛上讲授《文选》。此可视为《文选》在精英知识阶层的传播。
刘文典自1917年入北大教书,后转清华大学,同时在北大兼职,开设过《文选》研究的课程(32)刘文典《读文选杂记》前有小序言:“余束发受书,即好萧《选》……年十六从仪征刘先生游,少知涂术。二十六而滥竽上庠,日以《文选》授书生,于今垂二十载矣。”刘文典:《三余札记》,合肥:黄山书社,2011年,第169页。。刘文典上课有个性,旁征博引,比如他一学期就讲了半篇《海赋》。抗日战争爆发后,大学南迁。1938年5月,刘文典辗转到达云南,在西南联合大学任教,继续讲授《庄子》《文选》等课程。诸生多有回忆之文,其皓月之下讲授《月赋》的故事被津津乐道(33)宋廷琛:《忆刘文典师二三事》,台湾《传记文学》1984年第4期(第44卷第4期),第55—56页。。
“选学妖孽”黄侃虽无《文选》专著,然其多次批点《文选》,弟子竞相传录,先于北京,后于武昌、南京教学,其虽未专门开设《文选》之课,然其评点对弟子影响深远。黄侃的高足骆鸿凯1928—1929年在武汉大学讲授《文选》(34)骆鸿凯《读选导言》序云:“戊辰己巳间,教授武汉大学。主者以《文选》设科,凯承其乏,乃为诸生讲述《文选》纂集、义例,及前代研治《文选》学者之成绩,殿以《文选》读法十六事。”《学术世界》第1卷第7期,1935年12月。。1932—1941年期间,骆在湖南大学任教,其讲授主要课程即“文选学”,其讲义不断补充,后由其弟子、女婿马积高整理出版(35)骆鸿凯:《文选学》,北京:中华书局,1989年,第575—576页。。
黄侃、刘文典、骆鸿凯诸人前后几十年在大学讲席讲授《文选》,尤其是国难时期,仍弦歌不辍,由此培养了《选》学诸生,为《文选》的高端传承保存了火种,星火燎原,其功甚巨。
(四)《文选》之研究
因有南江涛编选的《民国期刊资料分类汇编》之《文选学研究》一书,资料搜集较为完备,故能比较准确地反映此期(1919—1949)《文选》研究的成就、精英知识阶层《文选》传播的实情。
《文选学研究》一书收入民国时期研究论文181篇,存目92篇,共273篇。以1933年为界(36)1933年10月,“施鲁之争”开辩。1919—1933(含),凡15年;1934—1949(含),凡16年,且此期战争不断,故两段时间进行比较有可比性。,此前(含1933年)论文有90篇(全文55篇,存目35篇),此后有183篇(全文126篇,存目57篇)。如以比较狭义的文选学为限,即剔除《文选学研究》一书中的分论部分,共有69篇(全文55篇,存目14篇),1933年前有22篇(全文18篇,存目4篇),此后有47篇(全文27篇,存目10篇)。比较这两组数字:90/183;22/47,1933年之前与此后的《文选》研究,从论文数量而言,前者不及后者的一半。此种现象有其他因素,比如1933年之前报刊数量要少一些,论文刊发的载体相对较少;但是,从稍微长的时段来看,反映精英知识阶层《文选》传播情况的《文选》研究,并没有因为“施鲁之争”受到多大的影响,甚或有“顶风而上”的趋势。
论文之外,1933年之后的《文选》学界,还出现了文选学史上几部重要的研究著作:一是骆鸿凯的《文选学》,1937年6月中华书局初版,1941年3月已经出到第3版;二是高步瀛的《文选李注义疏》,高步瀛于1931年在北平师范大学、中国大学讲授文选学,《文选李注义疏》始作于1929年,1937年由北平直隶书局出版;三是清人《文选》研究著作数种,包括孙志祖《文选考异》《文选李注补正》、赵晋《文选敂音》、汪师韩《文选理学权舆》《文选理学权舆补》,此为《丛书集成初编》本,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前两种出版于1937年,后三种均出版于1939年。
(五)名家推荐书目
1934年夏,闵孝吉偕同年友黄席群赴南京问道黄侃,黄侃分两日授课,二人详加笔录。黄侃列举了一个24部书的基本书籍目录,其中集部为《文选》《文心》二书。并嘱:“以上诸书, 须趁三十岁以前读毕,收获如盗寇之将至;然持之有恒,七八年间亦可卒业。”(37)黄侃讲,黄席群、闵孝吉记:《量守庐讲学二记》,《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此前,黄侃亦给弟子列过类似的书目。据徐复回忆,1929年在金陵大学问学于黄侃,黄侃列举了一个25部的书目,比此多《国语》(38)徐复:《师门忆语》,程千帆、唐文编:《量守庐学记:黄侃的生平与学术》,北京:三联书店,1985年,第149—150页。。1934年的这次问学,黄侃还以浸淫《文选》多年的经验,给闵、黄二人详细讲了如何研读这些书(39)黄侃讲,黄席群、闵孝吉记:《量守庐讲学二记》,《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年第1期。。
1925年4月,汪辟疆在北平女子大学教书时,曾编纂过一个书目《读书举要》,文学之部中列有《文选》,并云:“昭明《文选》……实为总集之最古者。李善注本,采唐以前书极富。片言只字,不可忽略。”(40)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2,65页。然此书目内容稍多,到1940年的时候,在中央大学任教的汪辟疆又列举了一个书目《读书说示中文系诸生》,共列举了10种“必读而又须急读书”,其中就有《文选》,并云“此治文学必读之书也。治文先以《骚》《选》,则托体必高,摛词必雅,精者求气韵,粗者猎藻缋,皆可名家”(41)汪辟疆:《汪辟疆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2,65页。。
1942年,朱自清在昆明西南联合大学教书时,编撰了一部普及性质的导读之作《经典常谈》。朱自清希望“读者能把它当作一只船,航到经典的海里去”(42)朱自清:《经典常谈》,北京:三联书店,1980年,第7,123—124页。,故此书也具备书目的性质。这部书以经典书目为主,但《诗》《文》两篇,因为书籍较多,只能叙述源流。不过在《文》部分,他还是不能不特意讲讲《文选》,讲一讲昭明太子《文选》确立的“文”的标准(43)朱自清:《经典常谈》,北京:三联书店,1980年,第7,123—124页。。
1940年代后期,时在云南的钱穆曾给一个文史研究班的学生列过一份三年修业的《文史书目举要》。据当时的学生吴棠笔记,这个书目共24种,《文选》在列其中,须在第三年阅读(44)吴棠:《钱穆及其〈文史书目举要〉》,《江苏图书馆学报》1984年第2期。。
1947年,张舜徽在兰州大学、西北师范学院教书时,学生询问读何书、何本的问题,张舜徽遂列一《初学者求书简目》,“取其切要而初学可通者,略示入门之蹊径而已”(45)张舜徽:《旧学辑存》下册,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99,1115页。。诗文集部分,首列《楚辞》,继之《文选》,并云:“实为唐以前文学精品之总集。唐人李善为之作注,极精博。今人高步瀛撰《文选李注义疏》,甚详赡。”(46)张舜徽:《旧学辑存》下册,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099,1115页。
《文选》图书出版发行,报纸广告大量刊登,现代《文选》研究初步形成,大学开设《文选》课程,名家推荐阅读《文选》,此诸种迹象说明:1930年代又一次成为靶子的《文选》,并没有因为“施鲁之争”而彻底消失,反而因此论争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它的传播普及、研究深入。
结 语
自新文化运动打出反对“选学妖孽”的旗帜后,《文选》就不再纯粹是古代一部文学总集的名称,还被赋予了旧文学、旧文化代表的身份。1930年代的“施鲁之争”是因施蛰存给青年推荐《文选》《庄子》等书目——主要是《文选》——而引发的。在对待旧文学及传统文化的问题上,施蛰存、鲁迅持论既完全相左,故“施鲁之争”虽时时言及《文选》,实则很快脱离了《文选》本身,上升为“选学妖孽”与革命斗士、新文学与旧文学、白话文与文言文、反封建与封建两个阵营的论争,继而演变成为全国皆知的事件。鲁迅一方阵营强大,而施蛰存势孤力单,其中意气之语、偏执之言不断出现;施蛰存也被冠以“洋场恶少”,甚至“吧儿”的恶名。“施鲁之争”因1936年10月鲁迅的离世而告一段落,然而多次宣布休战、竭力突围的施蛰存,终其一生都没有突围成功,无法摆脱论争的影响。这是很令人感叹的。
从中国古典文学的实情、传统治学的门径以及施蛰存个人的学习与创作经历而言,其推荐《文选》是相当平常的事情。然而在1933年,新文化运动过去15年了,举国又弥漫着读经的气氛,新文化运动依然不够彻底。1925年《京报副刊》的二大征书活动,早已刺激了鲁迅;而1933年施蛰存《文选》书目的推荐,更是触动了鲁迅敏感的神经,所以他“刑天舞干戚”式地跳跃出来,义无反顾地继续新文化运动未完成的使命,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颇为吊诡的是,《文选》这部文学总集,并没有因为“施鲁之争”中鲁迅阵营的强大及激烈批判而销声匿迹。相反,到1935年的时候,无论是《文选》的出版,抑或图书广告,都异乎寻常得多。此种迹象表明,对《文选》的批评与压制,反而促成了其反弹。此对普通民众,尤其是一般知识阶层,传播、了解与接受《文选》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是,可以肯定,这也是不够正常的事情。故1936年开始,《文选》之传承又渐趋平稳。1937年的国难,影响了这种平稳。而精英知识阶层对《文选》之传授、研究,受“施鲁之争”影响则微乎其微。国难之后,他们在流亡、偏居的过程中,依然弦歌不辍,读《文选》爱故邦,讲授《文选》,研究《文选》,为传统文化的传承保留了火种。此足以说明文化的传承有其自身内在的规律,纯粹依靠外部的力量是不可能彻底消灭的。新文化运动对中国旧文化的清算并没有实现摧枯拉朽,传统文化及其资源并没有因此而彻底断裂,反而为中华文化的转型、延续提供了可能。新旧文化的转型与演化,不可能遽然完成,其间必有一个迂回曲折的较长时段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