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册命文体的文本生成*
2019-11-28李冠兰
李 冠 兰
一、文本学视野下的册命文体研究
文本是文体的存在形态,文本的形成是文体发生的基础之一。本文所讨论的“文本”,既包括口头言语活动的产物,也具有形于文字的书面形式的内涵。从口头到书面,是文学以及文体发展的一般过程与客观规律。最早的文体创作往往是仪式性的口头言语活动,这是文体文本生成的基础。而文体的书面文本的形成,是某种文体以文字的方式书之竹帛、镂之金石等,是从口头到书面、从无形到有形、从无序到稳定的转变过程,这是文体成形的关键环节,意味着其开始具备较为稳定的文本形态,是文体走向成熟的标志之一。
近年来,中外学者在文本研究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果,在“文本复杂性”“文本层次”等层面的思考很具启发意义(1)如Martin Kern(柯马丁),The Ritual Texture of Early China、William G. Boltz(鲍则岳),The Composite Nature of Early China Texts, Text and Ritual in Ealry China,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05;Martin Kern,Methodological Reflections on the Analysis of Textual Variants and the Modes of Manuscript Production in Early China,Journal of East Asian Archaeology, 2002, 4 (1),pp.143-181,中译版载《当代西方汉学研究集萃·上古史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孙少华、徐建委:《从文献到文本:先唐经典文本的抄撰与流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程苏东:《写钞本时代异质性文本的发现与研究》,《北京大学学报》2016年第2期;徐建委:《文本革命:刘向、〈汉书·艺文志〉与早期文本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赵培:《〈书〉类文献的早期形态及〈书经〉成立之研究》,北京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7年,等等。。而在文本学视野下的文体学研究,则是一个有待拓展的领域。对早期文体文本生成的考察,是酌用文本研究的方法,对文体从口语到书面、从一种书面形式到另外一种书面形式的转变过程进行抽丝剥茧的分析。文献的传抄流变、文本层次的转换以及文体使用者主观上的意识或意图都可能导致文体文本的动态变化,而这一特性在当下的文体学研究领域尚待进一步的发现与解读。
西周册命文体为研究早期文体的文本生成提供了理想标本。首先,已有文献所载早期文体的材料往往非常有限,甚至某些文体只有孤篇或片段留存,而西周册命铭文作为研究册命文体的重要材料,数量众多。研究对象基数的扩大使结论更为可靠。其次,对西周铜器的年代可以作大致的划分,有利于比较准确地划定其形成年代。文献的准确断代,对于文本生成、文本层次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参考意义,故尤为难得。
册命作为西周时期使用最为广泛的文体之一,受到了学界的重点关注,学者在研究册命文体的定义、制度背景、文体特征及其文化内涵等方面进行了充分的研究(2)如陈梦家《王若曰考》(《尚书通论》,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陈汉平《西周册命制度研究》(上海:学林出版社,1986年)、何树环《西周锡命铭文新研》(台北:文津出版社,2007年)、叶修成《论〈尚书〉“命”体及其文化功能》(《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董芬芬《周代策命的礼仪背景及文体特点》(《南京师大学报》2013年第1期)、丁进《商周青铜器铭文文学研究》(西安:西北大学出版社,2013年)等等,由于篇幅所限,仅举其大略。。罗泰(3)罗泰:《西周铜器铭文的性质》,《考古学研究》(六),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年。、柯马丁(4)Martin Kern,The Performance of Writing in Western Zhou China,The Poetics of Grammar and the Metaphysics of Sound and Sign, edited by Sergio La Porta and David Shulman, Leiden: Brill, 2007, pp.150-151.等学者则运用文本研究的方法,探讨册命铭文书写背后的仪式、政治、权力意义。本文聚焦册命文本生成机制与文本形态的关系,试图还原其文体形态的流变过程。以狭义的册命作为切入点及研究对象,并参用广义的册命(即功能上“以册命之”的文体)材料作为补充(5)何树环认为,“册命”一词所涵盖范围很广,除赐予爵禄、命官外,还包括命臣工执行任务、对百官臣民的诰教、王嗣位时受命等,只要载诸简册、由史官或大臣向受命者宣读的都属于“册命”(参见《西周锡命铭文新研》,第80页)。,研究册命文体的文本生成机制,分析并辨别其产生、流变过程中的文本层次,以期寻找将文本研究的方法引入文体学研究的进路。
二、从西周册命铭文确立册命文体的标准形态
西周中期以后,大量青铜器铭文中出现“册令”或“册命”一词,且引有册命文书的具体内容。通过对这些册命铭文的全盘考察可发现,铭文中“册命”一词在特定的语境中使用,有固定的仪式背景,具有明确的内涵(即周王对大臣、上级对下级的封官赏赐),且运用了“册书”这一特定的实物形态。这是目前最为切实可考的早期册命文体史料。
由于西周的册书实物现已不存,只能通过出土材料及传世文献的记载、引述还原册命的具体内容及文体特征。需要强调的是,册命铭文引用了册命文书的内容,但册命铭文不能等同于册命文书。通过对册命铭文所引用的相关内容加以归类、分析与整理,可大致得出册命文体的面貌和形态。对于册命文本结构的分析,相关研究有两类:一是对册命铭文结构的分析,以陈梦家、武者章、吉本道雅、罗泰、李峰、丁进等为代表(6)如陈梦家《王若曰考》(《尚书通论》,第150页),武者章《西周冊命金文分類の試み》(松丸道雄主编:《西周青銅器とその国家》,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80年),吉本道雅《西周册命金文考》(《史林》74卷第5期,1991年),罗泰的“昔日”“今日”“后日”三段论(参见“Issues in Western Zhou Studies”,Early China 18,1993,pp.139-226,又见《西周铜器铭文的性质》,《考古学研究》(六),2006年),李峰《西周的政体:中国早期的官僚制度和国家》(北京:三联书店,2010年,第112—115页),丁进《商周青铜器铭文文学研究》(第186—190页)等。;二是对册命文书结构的分析,以郭静云为代表(7)郭静云在理论上参考了罗泰的三段论并将这一模式运用于对册命文书结构的分析(《夏商周:从神话到史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26—434页)。。值得指出的是,吉本道雅的研究虽以西周制度为最终指向,但其对册命铭文结构的细致解析实际上也涵盖了对铭文所引册命文辞结构的分析。本文以册命文体为研究对象,故对册命铭文的整理研究属于后者,在去除册命铭文中的仪式背景、祈匄祝嘏辞等信息的基础上,归拢大量的共性元素,通过集中展现册命文书的文本细节,为后续的文本流变研究累积基础证据。然而,由于受铜器铭文的性质和载体所限,铭文对册命文书的引述或详或简,或经过改写,其性质需要加以甄别。因此,从西周铜器铭文归纳出的册命文体的标准,是一个有限的标准。后续结合各类文献进行对比研究,并考虑文本生成的复杂机制,可以推断册命文体的真实形态及其在文本流变过程中所出现的变异特征。
本文的研究路径是,先理出铜器铭文中既明确记录了“册命”仪式,又以“王若曰”“王曰”“曰”等词引起命辞的文例,这类铭文以照录、略录或改写的方式引述了册命文的内容,故以之作为确立册命文体之标准的基础材料。西周册命铭文引述册命辞的内容,往往以“仪式提示语”为标记,如颂鼎铭(《殷周金文集成》(8)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殷周金文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以下简称“《集成》”。2829)“王乎史虢生册令颂”是仪式提示语,“王曰”至“用事”是册命辞。于是仅截取这部分内容,依类填入表格,结果可归纳为以下两种体式:
(一)基础式
这类铭文明确提示了“册命”仪式,或有明显证据可判断为册命仪式(如有史官代宣王命的说明),并以“王若曰”或“王曰”引起命辞内容,命辞内容的体式反映了西周中期以后册命铭文所载册命辞的基础内容和标准结构。限于篇幅,仅将有代表性的文例列表如下:
表1 册命铭文所收册命辞文本元素分析(基础式)
①除非特别注明,表中器名后的编号皆为《集成》的著录编号。
②钟柏生等编:《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台北:艺文印书馆,2006年。以下简称“《新收》”。
根据上表,可以归纳出命辞的基本文本要素,包括:①起首语:“王若曰”或“王曰”(9)关于“王若曰”为册命文书起首语,参见李冠兰:《毛公鼎铭文本性质考辨——兼论西周中晚期一类册命文的文本形态及其生成机制》,赵逵夫主编:《先秦文学与文化》第七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24—226页。;②对受命者的称呼;③追溯先王或现在的王对受命者或其祖先的以往任命;④提出对受命者的任命(或延续以往任命,或提出新的任命);⑤列数对受命者的赏赐;⑥对受命者的诰诫,如“用事”“敬夙夜勿废朕令”“毋敢不善”等语。其中⑤、⑥的位置可能互换,但“用事”一语一般位于⑤后。
当然,并不是每一篇册命都涵盖以上所有元素。比如,若受命者以往未受过任命,则③从略。但①②④⑤⑥则基本上是这类命书必有的内容,可见其为册命文体的核心文本元素。所有例子有着相当的共性,已可看到稳定的文体结构。
(二)省略式
这类铭文有“册命”等仪式提示语,其后或以“曰”引起册命文,或直接引用册命文而不加任何提示词,如:
表2 册命铭文所收册命辞文本元素分析(省略式)
其中申簋盖、师察簋铭虽无“曰”字引出册命辞内容,但从后文的“乃祖考”“锡女(汝)”“易女(汝)”等辞可知这是对册命辞的引用。
这一类册命铭文的主要特征在于,仅以“曰”而非“王若曰”“王曰”引起命辞,且命辞的内容往往亦被简省,文本元素多数只有④、⑤,只有个别例子包含③、⑥,②则一例都未出现。文本元素②的阙如,是有特定原因的。正如上文所述,“王若曰”“王曰”是册命文书原文的起首语。因为基础式直接移录册书的“王若曰”“王曰”,可见其开头是完整的,故所引的册命辞便自然地带出对受命者的称呼;而在省略式中,不仅略述命书内容,一些文例甚至省略“曰”字,可见这类铭文中的“曰”应非册命书的起首语(即文本元素①),而是铭文本身的引述词。既然铭文不录起首语,则顺带省略文本元素②便相当合理。铭文撰者简省命书内容的原因,一方面可能由于铜器可容纳的字数有限,故撷取最关键的信息,另一方面铜器铭文的功能在于颂祖与称扬作器者阀阅,故册命文书的完整移录并非必然要求。
通过以上分析,可归纳出册命铭文引用册命辞的两种体式,由此可以大致确立西周中晚期册命文体的基本特征,即包含五大核心文本要素——起首语、对受命者的称呼、对受命者的任命、赏赐内容及诰诫,结构高度格式化。确立了册命文体的标准特征以后,便可在此基础之上进一步分析其他较为复杂的册命辞的文本性质。
三、王命文本生成的两种机制与新的册命体式的形成
在进一步分析册命文体在西周的历史演变及文本流变以前,有必要先对西周王命文本生成的两种机制加以阐述:一是将王的口头讲话以书面形式记录下来;二是直接以文字的方式撰写王命。两者有着本质的不同。对口头讲话的文字记录,以如实记录当时的讲话内容为主要目的,这是从口语到书面的“还原”过程。而在特定仪式或行政活动中使用的文书则不同,撰写者提前拟定内容,将其书写在简册上,这是从观念到文字的文本“制作”过程。事实上,第二种机制才是王命文体从口头言语活动转变为书面形式、从“口传”走向“目治”(10)阮元《文言说》:“古人以简策传事者少,以口舌传事者多,以目治事者少,以口耳治事者多。”(阮元:《揅经室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05页)的关键。
两种文本生成机制的性质不同,导致所形成的文本也呈现出不同的形态。
第一种文本生成机制的产物,注重还原真实情景,故或多或少地体现出口语特点,如语气词较多、句意重复拖沓、文意偶见脱节、逻辑关系不严密等,以《尚书》周诰等材料为代表。如《尚书·多方》是周公代王向殷商遗民诰命的记录,属于第一种文本生成机制的产物,其特点是有多个“王若曰”“王曰”等引起语,每段之间意思并不十分连贯,多见复沓,且口语色彩浓厚,甚至还有即兴讲话的痕迹。如“今我曷敢多诰”“我不惟多诰,我惟祇告尔命”等语,可谓反复殷切告诫(11)关于王命的两种形式,张怀通先生《“王若曰”新释》(《历史研究》2008年第2期)有充分讨论。本文观点亦受此启发,赞同并采用了张先生对《尚书》周诰等文本的口语特征的分析,但对于一些文本(如册命铭文所载命辞)的性质判断有较大不同。。
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的产物,一般在仪式前经过构思并预先写就,因此相对具有文句典雅精炼、文气流畅、逻辑清晰等特点。如《逸周书·尝麦》记载了王命大正正刑书,并命令作册册命大正,“王若曰”以下是册书的内容。册命辞虽然篇幅很长,但文意流畅连贯,表达也较为简练利落,更接近于预先写就的书面文本。因此,《尝麦》虽与《尚书·多方》同属大篇幅传世文献,但行文风格截然不同。
可供对比的还有《尚书·顾命》所载的口授遗命与册命。《顾命》所载成王对大臣的遗命,是其病重时口授,并由史官记录下来的。与之相似的,是清华简(一)《保训》所载文王对太子的遗训,言及“女以箸(书)受之”,可知文王以遗命口授太子,并令其以书面形式记录下来,而后文频繁出现的语气词亦提示其口语来源。当然,与几篇《尚书》周诰相比,两份材料所录口头遗命在文句上显然更为精致,其文本应经史官后期整理润色,且与其较晚的写定年代有关,但其应对西周材料有所依据。与以上两段口授遗命形成对比的是,《顾命》所载新王册命仪式中的命辞则显示出明显的书面性质:
太史秉书,由宾阶隮,御王册命,曰:“皇后凭玉几,道扬末命,命汝嗣训,临君周邦,率循大卞,燮和天下,用答扬文武之光训。”(12)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40页。
从“秉书”“册命”可知,这段命辞由史官预先写就再在仪式上宣读。文中连用四字句,字句典雅、精炼而克制。而文王、成王口授的遗命则显得相对地质朴、延沓、文气舒缓,保留了一些口头讲话的痕迹。由此可知口授记录的口语文本与字斟句酌写就的书面文本在形态上具有相当区别。以上所举皆为广义的册命,事实上,西周时期王命文本生成的第二种机制的产物以狭义册命为最突出的代表,其高度一致的写作范式就是其书面文本性质的显著表现之一。
综上可知,作为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的产物,册命辞与《尚书》等文献所记载的口语化命辞相比,不仅文本性质不同,文本形态亦相异。史官在落笔撰写册书时应经过充分的思虑推敲,且对册命文规范有自觉认识,体现出明显的文体观念。因此,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背后的文体意识比第一种机制更为自觉。
在两周时期,两种王命文本的生成机制分别占据阶段性的主导地位。
在西周早期,王命的生成以第一种机制为主,主要的证据是《尚书》周诰。当然,西周早期也存在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如《尚书·顾命》所载对康王的册命。又如《逸周书·克殷》载“尹逸策曰……”(13)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54—355,437页。,《世俘》载“史佚繇书于天号”(14)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54—355,437页。,《尚书·金縢》载史官代周公为武王祷病,皆册祝活动,册祝文本应是预先写就的。虽然这些文献的形成年代未必很早,但其记载应有所据,故从制度的角度考虑,可判断西周早期已出现行政、祭祀文体的预先草拟与写作。然而,就目前所见的文献而言,早期王命的产生更多地遵循第一种文本生成机制。周王往往直接口头发布命令,史官代写、代宣王命尚未形成成熟的制度。
更为值得注意的是,在西周晚期,王命文本的第二种生成机制已成熟并占据主导地位,在一些材料中却可发现第一种生成机制的某些文本特征,呈现出过渡与融合的特色,显示了当时的书写习惯与书写自觉之间的张力。在这种张力的作用下,形成了西周册命文书的第三种体式,笔者姑且称之为融合式。
西周晚期的部分册命铭文记载了一系列颇具特色的册命文本,以毛公鼎、牧簋、师克盨、师訇簋、四十三年逨鼎诸铭为代表。由于这些文本皆以“王若曰……王曰……”为结构标志,并有大段诰诫内容,似乎兼有命、诰的文体性质。诰命与册命同属王命类文体,两者关系比较复杂(18)李山指出封建大典上有两类文献:一是册封的“命书”,一是王对受命者的诰诫(参见氏撰《〈康诰〉非“诰”》,《文学遗产》2011年第6期)。于文哲《论西周策命制度与〈尚书〉文体的生成》(《江西师范大学学报》2012年第3期)对诰、命的异同亦有辨析。。正如上文所提及的,从生成机制而言,两者有着根本的差异。从文体名实的角度看,“诰命”强调其功能,“册命”强调其载体,各有侧重。然而从仪式和功能的角度而言,两者却未必能严格区分。标准的册命文一般包含诰诫的文本元素,只是因场合、受命者的身份、授职的性质、礼仪的隆杀等不同,诰诫内容有详有略。当授予较重要的官职,或面对地位较高的授予对象时,有时会加大命辞中诰诫的比重。在西周早期,纯粹的诰命比较普遍。西周中期,册命辞也有诰诫性质的话语,但往往较为程式化,如简单的“夙夜用事,勿废朕令”等套语,甚至简化为“用事”二字。西周晚期,随着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的日渐普遍,史官的写作能力增强,可以驾驭更为长篇的册命文写作。因此,将更多的诰命内容融入册命文书的写作之中便成为可能。
“王若曰……王曰……”结构,是西周早期诰命最突出的文体特征之一,其形成正是源于口头讲话的片段性。然而西周晚期这一系列册命文在文本上的高度相似性、松散押韵的特征与完整有序的文本结构,又表明它们是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下的产物。这些文本从结构上看似乎是片段性的,但细究其内容却具有连续性和完整性。可以推测,周初以来的诰命文献已经成为册命写作者涵泳熟读和模仿写作的范本,因此“王若曰……王曰……”的结构是对周诰“王若曰……王曰……王曰……”形式的下意识沿用和移植(19)参见李冠兰:《毛公鼎铭文本性质考辨——兼论西周中晚期一类册命文的文本形态及其生成机制》,赵逵夫主编:《先秦文学与文化》第七辑,第226—228页。。
综上,从周初诰命到西周晚期的册命文,虽然都存在“王若曰……王曰……”的结构形式,但其背后的文本生成机制已经发生根本变化。诰命的内容及文体特征在西周晚期册命文本中的融入,是在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下的王命书写对权威文本范式有意无意的呼应。
四、西周册命文本生成的五个层次
以上分析了王命文本的两种生成机制及其发展过程,这一过程亦伴随着相应的文本特征的融合或新变。而作为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的产物——册命文,在写作、诵读、移录、传抄、改写等过程中,其文本可经历多个层次的转换,这些层次转换牵涉到两种文本生成机制,文本形态在转换过程中亦发生相应的变化,以下对各个文本层次加以阐述(22)柯马丁在探讨西周书写活动的表演性时对册命文本的流转过程亦进行了层次性的分析,聚焦于仪式过程的再现及文本制作背后的权力关系(参见Martin Kern,The Performance of Writing in Western Zhou China)。本文所划分的文本层次旨在探讨册命文本在不同层次中的生成机制及由此形成的形态特征,在最终的研究指向上有所不同,故在具体的细分上也有所区别。:
(一)册命仪式所用册书
册命仪式之前,史官将命辞书写于简册之上,以供宣读,并授予受命者。从文本生成的角度来看,这一层次处于西周王命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的最深层,代表了册命文体的书面形式在文本生成和流变的链条中第一次被创造出来时的真实形态。然而,仪式上所使用的册书已不存,故这一层次需对比研究才可间接考得。
(二)对册书的口头宣读
在册命仪式上,史官据册书向受命者宣读命辞,或由王亲自宣命(23)参见陈梦家:《尚书通论》,第147页;陈汉平:《西周册命制度研究》,第119页。。文献对相关制度记载甚多,如上文所引《尚书·顾命》记载“大史秉书”“御王册命”,又如《礼记·祭统》“史由君右执策命之”(24)阮元校注:《十三经注疏》,第1605页。等等。就具体文本而言,这个场景下的口头命辞一般与册书(即层次一的文本)内容大致相同,但从书面到口语的转化过程中可能出现细微差别,或即兴的表达转换,或口误等。这一层次是从书面到口头言语活动的转换,从其中的文本细节或可考究当时的某些口语特征。由于它所反映的是口头活动,并无直接的第一手材料,故对其的考据应建立在层次三、四、五的基础之上。
(三)对册命仪式上所宣读内容的记录
有证据显示,在册命仪式的现场,史官会将仪式上的口头讲话记录下来,包括所宣读的册书内容、王的告诫等,形成文字形式。这是从口头到书面的转变。西周早期的静鼎铭记载:
(前略)王在成周大室,令静曰:“司汝釆,司在曾鄂师。”
曰:“用事。”
静扬天子休,用作父丁宝尊彝。(25)释文参李学勤:《静方鼎补释》,收入朱凤瀚,张荣明编:《西周诸王年代研究》,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356页。(《新收》1795,西周早期)
王对静的赐命被切分为三个部分,且每段并非独立自足的文本,而是呈现出碎片化特征,可见铭文不可能是对册书内容的直接移录,而是由史官当场将命辞记录下来,并将其事转录在铜器上。这篇铭文文本的生成有两种可能:其一,仪式中并无册书,王口授赐命,史官现场记录命辞,铭文撰写者参考采用了这一记录文本;其二,赐命仪式中有宣读册书环节,同时,史官将当时的命辞记载下来,在撰写铜器铭文时,由于某种原因没有直接移录册书,而是采用了史官记录的命辞。这种情况似乎不太合理,然而,盠尊铭(《集成》6013,西周中期)却可证其存在:
盠拜稽首,敢对扬王休,用作朕文祖益公宝尊彝。(后略)
铭文明确提示“册令”,可知仪式中应有采用册书以书写王命。在这篇铭文中,对“王册令尹易盠……曰……王令盠曰……”的结构的理解是关键。陈梦家认为“王册令尹……曰……”是王的册命,“王令盠曰……”是王的口令(26)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第171页。。然而,若王在册命以后再口头追加任命,未免显得草率,而将两句话都理解为册命文书的内容则更合理。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的特征之一是化重复为精确,化碎片为有序。而“王册令尹易盠……曰……王令盠曰……”的结构显然趋向于重复和累赘,并非单纯的第二种文本生成机制的产物。可见铭文撰作者所据并非册书,而是史官对口头命辞的书面记录。
两篇铭文的时代属西周早、中期之间,是册命制度的早期发展阶段,其时册命铭文的书写未成规模,亦未有定例,故铭文撰作者有时会沿用史官在仪式当场笔录的命辞,而直接移录册命书于铭文之上的做法是后来才固定下来的习惯。此二铭可以看作这一时期的过渡性特例。
这一文本层次是册命辞从书面到口头,最后又回到书面的转化结果。
(四)册命辞铸铭
受命者受册书而归,撰写铭文,以移录或改写的形式记录册命辞,最后将铭文铸刻于彝器之上。由于铜器铭文本身也具有其独特的文体特征,如《礼记·祭统》所述“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称美而不称恶”等功用和表达方式,又如相对典雅精准的表达、稳定的文本结构以及晚期的押韵倾向,等等。因此,当分析铜器铭文所引册命文内容时,需要考虑铭文的文体特征是否对所引用的册命文本有所影响。就铭文对册命文书的改写程度而言,大致有三种情况:
1.基本保留原文,或仅有轻度修改,如毛公鼎、牧簋、师訇簋等诸器之铭。其中毛公鼎铭可与传世的《尚书·文侯之命》相互印证,两者在文体特征上有着较高的相似性,可知铭文的文体特征并没有对命书内容产生明显的影响。又如訇簋(《集成》4321)、师訇簋(《集成》4342)二铭直接在开头便移录以“王若曰”起首的册命辞,而将一般置于开头的册命仪式背景置于铭文末尾。若将二铭的末句移到铭文开头,则与标准的册命铭文无异。这一特殊结构显示了铭文撰作者对册命文本独立性的标举,提示了册命文本的完整性。
2.节录原文。此类亦很多见,本文第二节所归纳的省略式即属此类,如利鼎铭(《集成》2804)。其特征是词句简省,往往只截取关键信息,语句间衔接性较差。
3.深度修改。如虢季子白盘铭(《集成》10173,西周晚期)记载了册命辞(“王曰:白父……用征蛮方”),但整篇铭文都以四字句式为主,且几乎通篇押阳韵。西周铜器铭文押韵以阳、东、耕最为常见,铭文撰写者应是有意识地对册命文书的句式、字词进行了改写,使其配合铭文的用韵,从而将册命辞完美地融入了铭文文本之中。
由于铭文的特殊性质,这一层次的文本蕴含了丰富的礼仪、权力关系等信息。
(五)后世传抄、引述或改写
册命辞或以官方记录的形式留存,后历经流传形成如清华简(五)《封许之命》《尚书·文侯之命》等《书》类文献;或以诗化的语言糅合入《诗》篇,如《大雅·韩奕》《江汉》等;或以引述经典的形式为后人记入《左传》《国语》等典籍。由于文献流传的时间漫长、环节复杂,历经传抄改写,这一层次牵涉到更为复杂的文献层累的问题,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
册命文本的形成过程相当复杂,一个文本可能经历了多个层次的转换过程,不同层次之间亦非简单的线性关系,如图1所示:
举例而言,上文所揭盠尊铭为层次四的文本,经历了“a0—b—c1”的转换过程,对这一过程的发现可加深对西周史官记言制度以及口头王命的书写形式的认识;又如《诗·大雅·江汉》为层次五的文本,诗中与册命相关的内容经历了“a1—d”的转换过程,之所以断定其经历了层次四,是因为诗中直接移用了“对扬王休,作召公考”这一铭文套语(27)“对扬王休”为铭文常用套语,参见虞万里:《金文“对扬”历史观》,《语言研究》1992年第1期。“作召公考”亦与金文常见的作器铭辞相类。,由此可发现,西周人对铭文直接移录、略加修改即可入诗,似乎更重视诗句的歌唱性和装饰性,而非内容的合理性,反映出对诗的仪式功能的偏重以及朴素的诗体观念。
综上,西周的册命文体在两种文本生成机制的相互作用之下,在其产生及流传过程中呈现出多个文本层次。通过对这些文本层次的分析与研判,可以发现在撰作者对已有文体形式有意无意地加以沿用或植入的基础上,册命文本层累地呈现出历史变化的相貌。西周的王命文本,作为经典的《书》类文献的“前状态”,其文本面貌和书写方式奠定了《书》类文献作为一种文化资源的形态基础,这也是我们进一步认识战国楚简《书》类文献等比较复杂的文本之性质的重要依据。
图1 西周册命文本生成的五个层次
文体学研究需在理清文体的文本生成机制的基础上,对文本层次以及相关信息进行判断与剥离,由此辨明其文本性质。这促使我们将文体研究还原到真实而复杂的文本生成及流传的过程中去,进而研究文体的文本生成机制与其形态之间的互动关系。在文本流变的链条中,对于某些文本特征的认定,有必要辨明其是该文体本身具有的,还是在流变过程中新获得的,否则可能会误将在某个层次转换时获得的文本特征当作该文体本有的文体特征,从而造成对文体特征的“误植”。将文本研究的方法引入文体学研究领域,具有方法论上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