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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鲜半岛现存最早的上梁文

2009-08-21王晓平

寻根 2009年3期
关键词:文选高丽

王晓平

镜浦台位于韩国江陵市中心向北约6公里处,以正月十五元宵节观月而闻名。这是一个高大的亭台,其屋顶采用韩式房屋中最常见的“八作”式样。镜浦台被指定为地方文化遗产第6号。高丽第15代王肃宗(1095~1105年在位)亲自创作的诗歌和曹夏望(1682~1747年)撰写的上梁文等有名诗文也挂于台内。

上了年纪的中国人,可能还记得朝鲜歌剧《春香传》,而在古老的《春香传》故事中,就不止一次出现过上梁文,例如,其中就有君王将建造白玉楼而后放歌、撰写上梁文的绘画,与七夕乌鹊桥上牛郎会织女的绘画一并观赏的描写。

说来韩国建筑风俗受到中国影响之深,上梁文可说是一个证明。据王小盾先生《从朝鲜半岛上梁文看敦煌儿郎伟》(《古典文献研究》第十一辑,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统计,《韩国文集丛刊》(汉城景仁文化社,1990年版)中以“上梁文”为名的作品,共314篇,而散藏于各地的有关都城和地方的各类古代建筑的上梁文,就更难确切统计。2008年10月在韩国举行的东亚比较文化会议上,台湾成功大学教授王三庆先生发表了关于敦煌文献的讲演《(敦煌变文集·下女夫词>的整理兼论其与(咒愿文壹本>、<障车文>、(驱傩文>、<上梁文>的关系》,其中就谈到韩国文人上梁文保留极多。他举出的例子如《秋风亭上梁文》(《秋浦先生集》卷二)、《坡山四贤书院察伦堂上梁文》(《睡隐集》二)、《光州乡校上梁文》(《睡隐集》二)等,并指出接以“六伟”形式分东、西、南、北诸方位诗歌韵语的形式作结,然后发愿,与敦煌文献稍远,而近于宋人篇章。这可以说与笔者研读朝鲜半岛上梁文得出的结论不谋而合。

朝鲜半岛出现上梁文,正是宋文化从各方面发生深刻影响的高丽时代,后世的上梁文大体只不过是沿袭了那时一些名篇的写法。因而,探讨哪是朝鲜半岛最早的上梁文,还是要从高丽时代的汉文学开始。

在1478年成书的诗文总集《东文选》中,卷一○八就收录了五位作者的上梁文五篇:

《宣庆殿上梁文》崔诜

《大仓泥库上梁文》李奎报

《延庆宫正殿上梁文》林宗庇

《保定门上梁文》李百顺

《国子监上梁文》李藏用

这五篇,当属朝鲜半岛最早的一批上梁文。不过,五篇并非是写作于同一时期,其中哪一篇是最早的呢?这需要逐篇作些分析。

在这五篇中,崔诜《宣庆殿上梁文》和李奎报《大仓泥库上梁文》两篇与其他各篇不同,在前疏文之前,有“儿郎伟”三字。这很可能是较早的形态。前者是为王宫中的宣庆殿上梁而作,后者则是为官仓上梁而作。两位作者均是朝中重臣。

《大仓泥库上梁文》是一篇为宫仓上梁撰写的上梁文,撰写于公元1225年。作者李奎报(1168~1241年),字春卿,号白云居士,被称为韩国汉文学史上四大诗人之一,也是高丽王朝最有成就的诗人,9岁能诗文,最后宫至宰相,死后谥为“文顺公”,诗赋近万首,收入《东国李相公集》中。这篇《大仓泥库上梁文》先叙建仓缘起,接赞修建时的气势,文字洗练娴熟,是高丽王朝上梁文中的上品。它先从粮食与民生的关系写起,又及运粮之繁忙,暗示官粮来之不易,突出储粮之重要,这才引出修建粮仓的过程。文中对建筑场面的浩大做了铺陈,竭力夸饰粮仓的雄伟。祝愿部分也不仅限于粮仓的储备功能,而是联系邦家巩固的大局。高丽时代对粮食安全的经营,在这篇上梁文中可见一斑。

据王小盾先生考证,崔诜(1141~1209年)的《宣庆殿上梁文》撰写于公元1200年至1202年间。它和李奎报那篇《大仓泥库上梁文》,开头都有“儿郎伟”,和后面六个“抛梁”前面的“儿郎伟”加在一起,是七个。在《东文选》的六篇上梁文中,有“七伟”一词,和“六方之颂”相对:

敢扬七伟之声,辄贡六方之颂。

《大仓泥库上梁文》

敢扬七伟之声,聊荐六方之颂。

《保定门上梁文》

不言而喻,“六方之颂”是指后面的“抛梁”东、西、南、北、上、下六方,那么,“七伟”很可能就是指最前面这个“儿郎伟”和后面六个“抛梁”前的“儿郎伟”了。在另外的上梁文中,开头的“儿郎伟”脱落或省略,也就只有后面那六个了。“七伟”一词,在《续东文选》的两篇上梁文中不再出现,很可能是那时作者们不再认为“七伟”是上梁文必不可少的格式了。

李百顺,曾任大司成,知贡举。《保定门上梁文》是为都城中的保定门上梁撰写的上梁文,或对研究韩国城市发展史有所裨益。作者李百顺与《补闲集》作者崔滋(1188~1260年)大体同时,颇有文名。这篇上梁文写京城建设,也稍微涉及高丽的建国史,以黄叶之衰喻新罗衰亡、三国时代结束;以青松之盛喻统一的高丽王朝的兴盛。李百顺视高丽之君如同尧舜,又将保定门的修建视为高丽王朝文谟武烈、国泰民安的象征。

《东文选》、《续东文选》等几篇有关宫室都邑建筑的上梁文,其“儿郎伟”反映的东西南北上下的观念,皆和中国相同,例如对北方,一般多言及狼烟不起、国家安定,对东方则言及目月光华、世道清明,等等。这些虽然都是和宋代以来的文人上梁文相一致的,甚至语汇都极为相近,但是作者内心祈愿的,是“东国”(这里具体指高丽王朝)的繁荣昌盛,六方的中心是高丽王朝,而不是别的地方。

《延庆宫正殿上梁文》的作者林宗庇与金富轼(1075~1151年)、郑知常(?~1135年)大体同时,学士,亦有文名,曾任江阳知府。文中最后一个“儿郎伟”和末尾的后疏文部分缺失,但从前面推测,它原本也是完整的,和其他上梁文一样,都采用前后疏文中间夹杂抛梁时唱东、西、南、北、上、下六首诗歌韵文的形式。宣庆殿、延庆宫正殿属于皇宫,保定门建于皇城,所以上梁文中每每回顾周王经营宫室都邑的历史,举((诗经·斯干》旧章为典范。

李藏用(1202~1273年),与李奎报大体同时,字显甫,高宗朝登第,拜政堂文学,元宗元年知政事。《国子监上梁文》说高丽朝初期,只能在过去“乡学”条件下开展教育活动,而为振兴儒宗而修建国子监的时候,则“必卜山川之胜”,选址在山水秀丽、风水上佳、最适于培育人才的地方;最后不仅祝愿国子监在广育英才、弘扬文德当中发挥作用,而且将此与安邦定国、“以德服远”的国家战略联系起来,是了解高丽朝儒学史的好材料。

以上五篇上梁文写作的年代虽尚不能——确考,有的作者的生卒年代也不能确认,但其生存年代有相差甚远者。由此判断,最早的上梁文当是林宗庇的《延庆宫正殿上梁文》,该文作于12世纪上半叶或稍晚。而崔诜和李奎报则为12世纪下半叶出生的人,两篇上梁文均作于13世纪初。看来,《东文选》的上梁文并非按照写作先后来排列的,可能因为崔诜、李奎报文名

大,就把他们的文章放在了前面。林宗庇的一篇,也可能原本和崔诜、李奎报的两篇同样,开头部分也有“儿郎伟”,后来失落了。

兹录林宗庇《延庆宫正殿上梁文》,以见其全貌:

周成王之营洛邑,《书》称敬其天休;卫文公之作楚宫,《诗》美得其时制。惟昔然矣,于今否乎?切(窃)惟道之废兴,皆关于数;物之衰王(同“旺”),亦系于时。洪惟我朝,增光弈叶。繄魏之震地,有汉室之离宫。群峰屏卫乎其间,众水环回乎其侧。山川形胜,恍如海上之蓬莱;殿阅深沉,宛若壶中之天地。历星霜者,寝久为风雨之所漂,久莫能修,理将其待。

恭惟主上,体广渊之德,乘积累之基。遗大投艰,不敢宁于上帝命;拨乱反正,式克至于今曰休。犹无自暇之心,益得重兴之志。厥惟考室,亦尚储精。法《斯干》之桷楹,殖庭规大壮之。上栋下宇,命工师而度木,辟旧宅以广居;经之营之,其役不逾于数月许;高矣美矣,所成几至于百间余。邦虽旧而命惟新,事半古而功必倍。

乃涓毂旦,将举修梁。厦既肇于垂成,致莺雀之相贺;乐不待于交奏,知凤凰之来仪,致理之期,自今以始。

儿郎伟,抛梁东,修梁屹屹壮如虹。蓬莱驾浪开仙阙,四海欣瞻曰月瞳。

儿郎伟,抛梁西,倚天高架跨云霓。冠带百蛮归盛德,碧梧重见凤凰栖。

儿郎伟,抛梁南,千重华构势耽耽。金泥封禅嘉期近,嵩岳应呼万岁三。

儿郎伟,抛梁北,嘉气郁葱笼紫极。堂上奇兵如有神,玉关无事风尘息。

儿郎伟,抛梁上,万瓦鳞鳞门有伉。何人移得紫微宫,金碧交辉迷俯仰。

几郎伟,抛梁下,祥风吹拂鸳鸯瓦。无像太平今适当。(下缺)

关于林宗庇,从金台俊《朝鲜汉文学史》可以知道,他是睿宗(1105~1123年在位)时的才子权适的门下秀才。权适曾持表入宋,在辟雍受学7年,甲科及第。林宗庇曾为此撰《上座主权学士谢及第启(适)》,文载《东文选》第45卷,文中赞扬权适“乘航归国,北方学者莫之先;衣锦还乡,东都主人喟然叹”。权适归国后深得睿宗恩顾。由此看来,在12世纪上半叶或稍后是林宗庇活跃的时期,这要早于崔诜和李奎报。所以,五篇上梁文写作的顺序,很可能是林宗庇、崔诜、李奎报、李百顺、李藏用。不过,林宗庇的一篇有缺损,也可以说,目前保存完整的最早的上梁文,就是崔诜那一篇。

继《东文选》之后编选的《续东文选》,其卷一八收有两篇上梁文,即金沂(1448~1492年)《寿康宫上梁文》和表沿沫(1449~1498年)《凤鸣楼重修上梁文》。前者是为高丽太祖修建寿康宫撰写的,后者是为晋阳牧使重修凤鸣楼撰写的。它们都以“七伟之声”、“六方之颂”为中心,结构成“骈-韵-韵”的体式。歌功颂德是两文的基调,在写法上完全承袭高丽时代以上诸篇。

《东文选》和《续东文选》所收入的上梁文,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用于朝廷官府的亭台楼阁。高丽上梁仪式和上梁文之作,是否是从上层开始的呢?虽然还需要其他文献支撑才能得出令人信服的结论,但以上上梁文至少说明当时这种风俗已经在宫廷官府比较盛行了。而那些上梁文的作者,都是当时文名显赫的文臣,体现出朝廷对上梁活动的高度重视,实际上这一活动已具有了向内外炫耀政绩的政治性。

那么,这种风俗在朝鲜半岛一直延续到什么时候,在多大程度上蔓延到了民间呢?为了寻找实证资料,笔者也翻阅了一些李朝时代文士的文集。郑来侨(1681~1757年)的《浣岩集》中,就收有两篇上梁文,一篇为《草堂上梁文》,另一篇是《清潭内舍上梁文》。从题目上看,上梁的很可能并不属于朝廷官府的建筑,而是作者为个人修建的房舍。这说明上梁文已不仅用于衙府或寺庙等重大建筑,至少文人修建房舍时,也借上梁文的形式,寄寓祝福祈愿之情。

与那些为朝廷官府撰写的上梁文充满歌功颂德的美辞丽句不同,郑来侨的((草堂上梁文》充满晚年远离尘世、独居草堂、琴书相伴的隐士趣味,把庄子的忘言之境和陶渊明笔下的倦鸟归巢的画面,搬到了自己营造的草堂之中。试读其中的六祝和后疏文部分:

儿郎伟,抛梁东,禁城千树霭葱茏。床书夜读留余味,睡起晴窗旭曰红。

儿郎伟,抛梁西,弼云才与短甍齐。探芳藉草年年事,倦鸟飞来积翠迷。

儿郎伟,抛梁南,蚕头一抹半窗含。此中最有忘言趣,时倚檐前看夕岚。

儿郎伟,抛梁北,白莲高出云中特。炎蒸挂足爱清风,不待庭隅种梧竹。

儿郎伟,抛梁上,天光云影与相荡。已教来燕营新巢,须看蟠松荫百丈。

儿郎伟,抛梁下,蒲团木几了冬夏。晚来滋味付看书,更有邻朋许相过。

伏愿上梁之后,宅因地宁,人与境叶。琴几静好,长供病夫之闲情;卉木华滋,益添草堂之颜色。优哉卒岁,了此余生。

后一篇《清潭内舍上梁文》也是为个人建筑上梁撰写的,作者从新修的居所,写到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内舍中写出绝妙文章。他想到了柳宗元在贬谪之后写出的《永州八记》,想到了宋周紫芝《竹坡诗话》中所说的:“鲁直诗曰:春来诗思何所以,八节滩头上水船。”

钴鉧潭之记述,自发奇文;八节滩之歌吟,谁继胜迹?斯已苟美,余复何求?庸申如苍之颂。

抛梁东,三峰瑞色浮空。鸣鸠唤起幽睡,晴旭窗间射红。

抛梁南,峭壁参天蔚蓝。添却秋来画景,先须点缀枫柟。

抛梁西,山樵有径高低。何由着得飞阁,涤尽烦襟一溪。

抛梁北,逶迤华岳余麓。榕荫吹送威凉,凿牖时时挂足。(下略)

郑来侨的这两篇上梁文,看来不仅是为热闹的上梁仪式而作,而更多的是为抒发个人隐居著述的晚年人生设计而作,所以里面不再有邦国群体的祝福,而是写进了个人的生活哲学,建筑的意义也不表现在威势上,而是表现在与自己隐居著述生活的和谐上。从形式上,“六祝”前都略去了“儿郎伟”三字,后三句句式也由七言返回到敦煌上梁文见到的六言。上梁文也可能从上梁时的礼俗文体,变成了文人书斋里的抒情文体。

这些上梁文不少写到对汉唐建筑的景仰和模仿,实际上也就包括对宋的建筑形式和技术的移植。如《宣庆殿上梁文》:“上栋下宇,取义经大壮之模;左城右平,法汉室长安之制”,说寿康宫是模仿汉代长安的建筑格局。“左城右平”,见《文选·西都赋》:“于是左城右平,重轩三阶。”李善引挚虞《决疑要注》:“平者,以文砖相亚次也。城者,为陛级也。”这些上梁文中体现的宫室建筑观念,深受中国周秦以来影响,还可以从对《诗经·斯干》等典故的引用中看出来。

和敦煌衙府或寺庙洞窟等重大建筑举行隆重的上梁仪式一样,上梁首先不可缺少的是选择时曰,不过,两者表述却有文野之分。敦煌上梁文只说:“先看良辰吉曰,然后占卜相当。”(P4995)“今因良时吉曰,上梁雅合周旋。”(P3302)而文人上梁文则多采用了“今涓毂旦”(崔诜:《宣庆殿上梁文》)、“乃涓毂旦”(《大仓泥库上梁文》)、“载涓吉曰”(《凤鸣楼重修上梁文》)、“于以相阴阳之宜,抑亦得时曰之吉”(《寿康宫上梁文》)这样古雅的说法。

同样是表彰参加此项工程的人员,敦煌上梁文写得幽默、活泼而又富有生活气息,甚至在调笑中充满赏识:“身材一似饿鬼,行步似失儿母狼。养甚十男九女,时常先索盘肠。”(P4995)“海印积甚辛苦,四更便起钟,调停一镬饪,一杓先入喉中。”(P3302)而文人上梁文这样的部分显得缺乏光彩。如《寿康宫上梁文》的“经始勿亟,来庶民而争趋;佚道不劳,连百堵以皆仆”云云。相反,文人上梁文在最后的祝福部分,大体追求句式的变化,显出喜庆庄严的气氛,而敦煌上梁文则显得简洁明快。

和曰本的情况类似,保留至今的朝鲜半岛上梁文成为建筑考古的重要资料。上梁文中关于建筑或翻修时间、缘起的记述,弥补了史料记载的不足。研究者还通过宫室、寺庙的建筑史,了解相关文化、风俗传播的信息。例如,韩国安东市西北部天灯山麓的凤停寺,创建于新罗时代,素有“古代木结构建筑博物馆”之称。其中的极乐殿是韩国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之一。1972年翻修时发现的上梁文说,该殿是义湘大师的弟子能仁建造的。专家们认为,这种说法或许出自为张大义湘大师声望而诞生的民间传说。这篇上梁文还记述,高丽恭愍王12年(1363年)曾经重修。朝鲜中期以前,此殿曾多次被毁重修。

由此看来,朝鲜半岛最早的上梁文,不会晚于12世纪上半叶。

从宫殿亭台楼阁,到私家宅邸,从民间表演,到文人言志,上梁文成为朝鲜半岛汉文学中一种延续了近千年的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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