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语到音乐
2019-10-14杜亚雄
○ 杜亚雄
柯达伊教学法倡导“母语音乐教育”。根据笔者对它的了解,“母语音乐教育”包括两层不同的意思:首先是在进行教学的过程中,要求从学生的母语导入节奏和音高等观念,并指导他们根据母语的特征进行简单的音乐创作;其次是用本民族的民歌作为国民音乐教育的主要教材。至于采用科尔文手势、首调唱名以及不同节奏的读法等,只是教学手段,而通过“母语音乐教育”提高学生的音乐修养和塑造合格公民才是这种教学法的目的。
我国音乐界从20世纪50年代就开始接触柯达伊教学法,从80年代起更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推广,几十年过去了,我们对它的了解仍不够深入。大家主要学习科尔文手势、首调唱名以及不同节奏的读法等教学手段,而对其核心“母语音乐教育”却不甚了了,既没有将本民族的传统民歌作为国民音乐教育的主要教材,更没有从学生的母语导入音乐教学,对柯达伊教学法的引进至今仍处在较浅层次。这不但影响了柯达伊教学法在我国的推广和应用,影响到国民音乐教育的水平和质量,也影响到国民对华夏民族音乐文化的自信心、认同感及音乐素质的提高。
若要在真正意义上实行“母语音乐教育”,不仅要引进柯达伊教学法中的手势法、节奏读法等教学手段,更要学习如何从学生的母语导入和以本民族民歌为主要教材。在这两个问题中,第一个问题是关键,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柯达伊教学法就不能中国化和民族化,我们的学习也就永远只能停留在浅层次上。
笔者从2014年起,在杭州绿城育华学校结合中、小学音乐教学实践,探索了从母语导入音乐教学及柯达伊教学法中国化的问题。现不揣冒昧,将通过三年教学实践所得到的心得体会写下来,希望大家批评指正。
“母语”在汉语中是一个从外语译过来的词汇,其英语是“mother tongue”或“parent language”,又称“第一语言”。“母语”系指一个人在婴幼儿期间自然习得的语言,一般是一个人的本民族语言。一个人的一生中得到的大部分知识都是通过母语习得的,因此母语是每个人建构各种知识平台的重要保证。一般说来,每个人的思维都是以母语为基础的,运用母语的能力对进一步学习至关重要;母语欠佳,不仅学习其他语言会感到困难,而且对其他方面知识的理解也会受到影响。因为音乐和语言都是人类通过声音为媒介、传达信息的行为方式,一个民族语言的特征一定会表现在其民族传统音乐形态的方面,所以柯达伊才倡导“母语音乐教育”。
柯达伊虽然是音乐家,但他对匈牙利语有很深入的研究,他的博士论文便是从语言和文学的角度研究匈牙利民歌中诗节结构的著作。若想使柯达伊教学法中国化,必须了解我国儿童的母语。
我国56个民族所操的60多种语言分属汉藏、阿尔泰、印欧、南亚、南岛等5个不同的语系。在56个民族中,有32个民族的语言属于汉藏语系诸语言,有17个民族的语言属于阿尔泰语系,使用印欧语系的民族有塔吉克族和俄罗斯族,使用南亚语系语言的民族有德昂、京、佤、布朗等4个民族,而使用南岛语系的只有台湾少数民族。不难看出,在5个语系中,汉藏和阿尔泰两个语系分布最广,使用人数也最多。属于汉藏语系的汉语普通话不仅是汉族的民族共同语,也是许多少数民族学校中教学用的语言,在我国占有特殊重要的地位。属于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的西部裕固语是该语系中一种重要语言,根据笔者统计,它和匈牙利语有近600个共同词汇和诸多相似、相近的语法现象,是我国和匈牙利语关系最密切,词汇和语法也最接近的语言。借鉴柯达伊教学法从匈牙利语导入音乐的办法,探讨如何从西部裕固语导入音乐,这对用阿尔泰语系诸民族各种语言导入音乐都会有所启示。因此,本文主要根据这两种语言的特点进行探讨。我们先探讨汉藏语系,然后探讨阿尔泰语系。
汉藏语系包含汉语、藏缅、苗瑶以及壮侗4个语族,这一语系的语言的特点是有声调,单音节词多,用虚词和词序表示语法意义和有量词等。这些特征中的第一、二点对音乐形态影响较大。
汉藏语系语言的声调能区别词汇的意义,如汉语的xan35①本文中采用国际音标拼写我国各种语言的发音。(寒)、xan51(汉)。在有些语言里,声调还能区别语法意义。如彝语凉山话的单数人称代词用声调表示格的区别,水语用声调区别词类。
汉藏语系诸语言以单音节词为主,如汉语中的一个音节往往是一个字,而一个字往往就是一个词。因此,汉藏语系诸语言诗歌,句式可以很齐整,如汉族的七律、五律、排律,藏族六言四句的“谐”;也可很自由,长短不一,如汉族的词、曲和藏族的“鲁”。因为每个音节都可以比较自由地延长,所以音乐的节奏和节拍可以比较齐整,也可以比较自由,常用散板和拍值有所变化的弹性节拍。
汉藏语系各语言以词序和虚词为表达语法意义的重要手段。词序固定,虚词种类多,在句中表示各种不同的语法意义。此外,汉藏语系语言有量词,其作用主要是表示事物的单位和动作行为的量。如汉语中的“头”“匹”“只”“口”等用于家畜。壮语武鸣话有表示性别的量词:tak42(个)用于男青少年,ko24(个)用于中年男子,ta33(个)用于青少年女性,me33(个)用于中年女子。
通过分析汉藏语系的特点,我们就可以将一句话乃至一首诗转化为旋律,这个过程可称为“以文化乐”。首先可以用“填音”法,然后可以用“作曲法”。
所谓“填音法”就是在为一句歌词谱曲时少写一个或数个音,让学生根据母语的语调填上正确的音符。如匈牙利语“anyam edes anyam”(我妈妈,我亲爱的妈妈)一句歌词,课本上给出的曲调是“ s m|sm m| s ?|”②这里采用的是柯达伊教学法所提倡的字母简谱,用拉丁字母d-r-m-f-s-l-t代表do-re-mi-fa-sol-la-ti七个音级,用上、下加逗号的方法表示高、低音,节奏符号则与数字简谱相同。对这种记谱法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拙作:《音乐的认读唱写—走进柯达伊教学法》,重庆: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最后一个音符空缺,要学生根据语调填上。因为这句话的语调最后上行,孩子们都会填上四分音符的“l”。
我们也可以采用这个办法,如“锄禾日当午”这句诗,可以用“m-s-l”三声谱成:
谱例1
曲中“日”字所对应的两个八分音符没有写出来,因为“日”是第四声,在使用“m-s-l”三个音的情况下,可以是ls、sm或lm。根据我的教学经验,学生一般都能写出来。
在学生们掌握了“填音”法之后,就可以开始教授“作曲”了。其转换的过程较“填音”复杂,要经过确定所用的节奏、弄清每个字的字调,明确所用音列或音阶、写出旋律四个步骤。
节奏是音乐第一要素,只要有节奏便可以构成音乐,如非洲的鼓乐和汉族的锣鼓乐合奏。汉藏语系的语言单音节词汇多,单词、词组和句子构成节奏和节拍的可能性也比属于乌拉尔语系的匈牙利语多些。在匈牙利,教师用柯达伊教学法教学时,让一位同学有节奏地读出一个词,请另一位同学用铅笔在书桌上打出节奏。如“花环”(koszoru)一词,可以打出“x xx”的节奏来。由于匈文有重音,为多音节,这个词打成其他节奏型的可能性并不多。我们也可以用这种方法,请同学们打节奏。中文没有重音,单音节也很多,和匈文比较,打出不同节奏的可能性多得多。如“花环”就可以是“x x ”“xx.”“x - x”。如果是一句诗,可能性就更多。如《三字经》中的“人之初,性本善”这两句,便可以用拍,还可以用散板:
谱例2
初学之时,可以从多种不同的节奏安排中,为学生选一种最简单的节奏进行练习。在上例中,显然第一种最简单,可用“X XX |X XX|X XX|X XX”来配合三字经的前四句。
第二步要标出汉语普通话读这些字时每个字的声调:
明白每个字的声调非常重要,声调不仅对音高有影响,对节奏也会有影响。汉藏语系中有不少语言的声调要比汉语普通话多,如汉族的晋语③晋语是中国北方的唯一的非官话方言,使用人口约6305万,分布在山西、内蒙古中西部、陕北、河南省黄河以北及河北省西部。晋语别于官话的最大特点就是保留了古汉语中的入声。和南方的多种方言(如吴语、粤语、湘语、赣语、闽语等)除了平上去之外,还有入声。下面两首顺口溜就讲了平上去入四种不同的声调和节奏配合的一般规律。其一是:“阴平阳平悠扬,上声可短可长,去声应当急促,入声急忙收藏。”其二为:“平声悠扬上声转,去声急促入声短。”我们可以根据歌词中每个字的字调,对节奏加以调整。
在节奏和音调都明确之后,便可选择音列或音阶。音列和音阶的构成都与旋律的风格有非常直接的关系,民族音乐学的前身“比较音乐学”就是以研究音阶为起点的。如果想写一条具有西北风格的旋律,最好选择由徵—羽—宫—商(s,-l,-d-r)四个音构成的徵调式四音列,用这种四音列配合纯四度跳进的旋法,便是典型的西北风格。如果是日本风格,选择由“m-f-l-t-d-m”构成的都节音阶最好,这种含有两个半音音程的半音五声音阶在日本具有代表性。如果需要塔吉克族的风格,可以选择由“m-f-#s-l-t-d’(#d)-r’-m’”构成的乌夏克调式。
在匈牙利的课本中,用“s m |s mm |s l|”来配合“我亲爱的母亲”,用“ls m |ls m|”来配合“恭祝日安”(Jo napot kivanok)这样的句子,都是从最简单的三音列开始。我们也可以从三音列开始,首先用“m-s-l”,其次用“r-m-s”,最后用“d-r-m”。全音五声音阶中的宫、商、角、徵、羽各种调式,都是用这三种三音列组成的。
首先,我们可以选择“m-s-l”三音组,它是羽调式构成的基础,也是古琴调为正调时第五、六、七三根弦的空弦的发音。然后,可以选择“r-m-s”三音组,它是构成徵调式基础,也是古琴正调第四、五、六三根弦的空弦音。最后可以选择“d-r-m”三音组,它是宫调式构成的基础,也是古琴正调第四、五、六三根弦的空弦音。谱例3之(1)(2)(3)就是分别用“m-s-l”“r-m-s”“d-r-m”三个不同的三音组将《三字经》中的第一段变成旋律的结果:
谱例3
如果用全音五声音阶,旋律可以更复杂些,如下例所示:
在幼儿园区域活动开展过程中会遇到很多问题,教师应该结合实际情况探索解决措施。这就需要教师对角色定位进行转变,突出幼儿在活动中的主体地位,并且将自己引导者的作用充分发挥出来,在每次活动时向幼儿提出具体的学习任务,并且对幼儿在区域活动中的具体表现进行记录,以此来了解、分析幼儿活动参与的实际情况,同时不断激励幼儿积极参与到区域活动中,提高幼儿参与活动的积极性。
谱例4
可以通过以上三个步骤,将唐代诗人骆宾王的《咏鹅》用“以文化乐”的形式转化为一条旋律。
第一步要把诗的节奏写出来:
选择一个音列作为构成旋律的基础,如果我们选全音五声音阶,就可以写出下面的旋律:
谱例5
由于汉藏语系的语言都具有声调、单音节词多,用虚词和词序表示语法意义和有量词等特点,所以汉语的各种方言和属于汉藏语系的少数民族语言,都可以参考上述方法设计从孩子们的母语进入音乐教学的过程。
阿尔泰语系的语言主要分布在中亚、西亚和东欧,包括蒙古、突厥和满-通古斯3个语族。国内属于蒙古语族的语言有蒙古语、东乡语、土族语、达斡尔语、东部裕固语、保安语等6种;属于突厥语族的语言有维吾尔语、乌孜别克语、哈萨克语、柯尔克孜语、西部裕固语、塔塔尔语、撒拉语等7种;属于满-通古斯语族的语言有满语、锡伯语、赫哲族、鄂温克语、鄂伦春语等5种。
阿尔泰语系的语言从形态上看属于粘着语,其主要共同特征是:
1.从历史上看,各语言都有元音和谐的现象,即词的附加成分中的元音要和词干最末一个音节中的元音性质相同,与之和谐。以哈萨克语为例:“tala-talada”(外边-在外边)、“nəmərə-nəmərə tikə”(孙子-我孙子的),“tala”“nəmərə”两词中的元音分别是后元音a和前元音ə,加在这两个词后面的附加成分中的元音也必须是后元音和前元音。
2.以使用后加成分为词的派生和词形变化的主要手段,粘合多个附加成分以表示多重语法的意义。如维吾尔语“məktəp”为学校,加上复数第一人称词尾“miz”就成了“məktəwimiz”(我们的学校);再加上方位格词尾“tə”就成了“məktiwimiztə”(在我们的学校里)。
3.名词和代词有数、格等语法范畴,动词有态、时、式等语法范畴;如哈萨克语的“孩子”为“bala”,“孩子们”为“bala-lar”,柯尔克孜语中“书”为“kitep”,复数为“kitep-ter”等。动词在宾主之后,定语在被修饰词之前。如西部裕固语说“你们要找谁?”的语序为“seler(你们:主格) kəmnə(谁:宾格) dəleəs(找)er(是)?”
突厥语族是除汉藏语系诸语族外,我国使用人口最多的一个语族。西部裕固语是突厥语族中最古老的语言,在该语族中占有突出的地位。这种语言至今保留着古代突厥语和古代回鹘语的一些词汇,尤其是数词从11到29非常特殊,仍然保存了计算数目的古老的突厥体系。语言学家们把这种语言划为上古突厥语,并指出它是古突厥文和古回鹘文的嫡语,也是和古突厥语、古回鹘语最接近的活着的语言。④陈宗振:《西部裕固语研究》,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04年,第9页。正因为如此,西部裕固语在阿尔泰语系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和属于阿尔泰语系的大多数语言一样,西部裕固语的单词有固定重音,一般是单词的末音节。⑤匈牙利和西部裕固语一样也有固定重音,不过位置不同,重音在单词的第一个音节上。如果单词有附加成分,一般重音也随之后移。如“tala”为“草原”,加上名词从格的附加成分“dan”变为“taladan”(“从草原”),重音也从原词的最后一个音节“la”变为“dan”。
虽然在有固定重音的语言中,单词重音并没有辨义的意义,但是发音正确的必要条件,因此“重音后置”的语音现象要求在把西部裕固语转化成旋律时一定要突出重音。从用西部裕固语演唱的民歌中可以看出,可以采用两个不同的办法来使重音得到突出,一是在重音音节上用比较长的音,可称为“节奏强调法”,如下例裕固族民歌《萨娜玛克》中就采用了许多前短后长的节奏型,把处于词尾的重音突出来。
谱例6⑥歌词大意为:“提起萨娜玛柯,她很有名声。”《萨娜玛克》裕固族民歌
二是在重音音节上用比较高的音,可称为“旋律强调法”。如下例裕固族民歌《蜜蜂姑娘》中的“zona”(意为“蜜蜂”),其中第二个音节“na”为重音。这个词在每个小节中都出现,在第一小节和第三小节出现时,用了比“zo”高的音,而在第二、四小节出现时则用了次强拍。
谱例7⑦歌词大意为:“蜜蜂,蜜蜂,蜜蜂呀,我就是一只蜜蜂呀。”《蜜蜂姑娘》裕固族民歌
把这两种办法相结合就形成了第三种办法,既用较高的音,也用较长的节奏,可称为“音高节奏强调法”。如在下例裕固族民歌《绿树》中第一乐句中“derek”(树)、“ojnəƞ”(地方的)和“somirej”(美丽)三个词的重音上,不但用了较长的节奏,也用了较高的音。
谱例8⑧歌词大意是:“绿树生长之地多么好,树梢上落着孔雀真美妙。”《绿树》裕固族民歌
由于西部裕固语无字调,只有语调,所以在旋律走向的处理方面要比有字调的汉藏语系的语言要自由得多。裕固族西部民歌常用五声音阶羽调式,强调由“m-s-l”三个音构成的三音组,曲式多为由两个或四个乐句构成的单乐段,根据上述强调重音的原则,不难将西部裕固语的诗歌谱成歌曲。下例《裕固新歌》是根据裕固族诗人安永才用西部裕固语创作的一首诗,按照强调重音的原则,用强调“m-s-l”的羽调式谱写的具有裕固族民歌风格的歌曲。
谱例9⑨歌词选自《西部裕固语研究》一书第414页。大意是:“裕固族孩子有了文化,草原上百姓心花怒放。老人们如雪山般高寿,各家儿女满堂心舒畅。”《裕固新歌》
因为西部裕固语和阿尔泰语系中其他的语言有共同的特征,又占有重要的地位,所以将西部裕固语转化为旋律的方法,可供将阿尔泰语系各民族语言转化成音乐时参考。笔者对哈萨克语并不很熟悉,但曾经根据从西部裕固语总结出来的“突出重音”原则,谱写过《我们的草原》(biznəƞ dȜalao)和《我的同龄朋友》(kurdasem)等哈萨克语的歌曲。这几首歌曲都在哈萨克族群众中流行过,说明这种方法是可以在为其他阿尔泰语系的语言谱曲时运用的。
在我国阿尔泰语系各民族中,突厥语族的语言大多和西部裕固语一样,单词重音后置,而蒙古语族的语言,大多和匈牙利语一样,重音落在第一个音节上。每个民族都可以按照“强调重音”的原则,根据各自语言的特点,灵活地安排节奏。同时,阿尔泰语系民族的音乐采用中国、波斯-阿拉伯和欧洲三个不同的音乐体系,如果在转化时采用属于不同音乐体系的不同音阶和调式,将会使风格非常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