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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大众化与新中国文学70年

2019-09-10刘东玲

文艺论坛 2019年5期
关键词:大众文化

刘东玲

摘  要:大众的含义在晚清出现政治与通俗之分。“左联”强调阶级意识区分的大众,“文艺大众化”承载文学对阶级意识的诉求。从左翼文学到延安文学,1942年完成了“文学大众化”的理论建构。颇受市民大众欢迎的通俗文学则构成了近现代以来“文艺大众化”发展的另一维度,在通俗化与趣味性上有着独特的大众色彩。新中国70年文学则为两种“文艺大众化”彼此消长:前三十年延续阶级的“文艺大众化”,后四十年通俗文学从80年代的言情热﹑武侠热演绎到90年代商业文学﹑网络文学的兴起与发展,兼以新世纪“底层文学”重唤“人民性”的暧昧企图。

关键词:文艺大众化;通俗文学;大众文化;延安文学

郑振铎在《中国俗文学史》中指出:“‘俗文学’,就是通俗的文学,民间的文学,大众的文学。……‘俗文学’不仅成了中国文学史重要的成分,而且也成了中国文学史的中心。”{1}大众即通俗之义。他指出了俗文学与正统文学之间的流变关系,他还指出:“‘俗文学’有好几个特质,但到了成了正统文学一支的时候,那些特质便都渐渐的消灭了;原是活泼泼的东西,但终于衰老了,僵硬了,而成为躯壳徒存的活尸。”{2}郑振铎的“俗文学”指通俗一维的文学,它与民间文学关系更紧密。但近现代文学的另一维,从晚清始,由于迫切的民族救亡意识,文艺以其形象性感染力成为知识分子思想启蒙的选择,文学就被负载浓厚的政治启蒙意识,即非通俗文学的一面。启蒙层面的大众其含义与通俗判然有别,这个层面的大众被赋予了公民、平民、到无产阶级、工农大众等政治内涵,分别对应着知识分子从近代的革命到无产阶级革命的思维结构,从民族国家意识到阶级意识,文学与大众的关系遂变得极为复杂:大众文学不仅构成了民间与正统的文学关系,更增加了文学、政治与大众关系的复杂性。

我认为,“文艺大众化”中的大众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包括作为普通民众的大众与被赋予政治或阶级意识的大众。从梁启超的“新民说”到新文化运动的“平民文学”,到左翼的“文艺大众化”,延安的“工农兵文学”,以及从鸳鸯蝴蝶派的通俗文学到40年代的通俗文学,这两个层面的大众分别有不同的针对性。因此本论文探讨“文艺大众化”将扣住这些层面展开,梳理从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艺大众化”状态到新中国70年“文艺大众化”发展的不同样态,揭示不同的大众化文学形态背后影响社会发展与思想理念变迁的多元因素。

一、新小说—革命文学—延安文学:现代大众与文学大众化的起源与发展

中国现代意义的大众一词出现于晚清,戊戌之后,梁启超在日本不遗余力地介绍和传播西方政治和社会学说,其《清议报》目的即主持清议与开发民智。梁启超这里的“民”是被赋予国民意识的大众。辛亥前后,这个“民”的名称非常普遍。

1902年梁启超又创办《新民丛报》,丛报宗旨为:取大学新民之义,以为欲维新吾国,当先维新吾民。……务采中西道德为德育之方针,广罗政学理论为智育之本原。这是梁启超“新民”理论系统化的开始,不久他在《新民丛报》发表《新民说》系列文章,该组文章共20节,11万字,前后连载四年,表明梁启超“新民”理论成型。{3}梁启超的“新民说”提出一套新的人格思想和社会价值观。梁启超将权利看作是人格的一个基本内容,根源在于他认为只有强壮的国民的聚合才能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这样梁在《新民说》中对个人权利所做的激动人心的辩护带着一种强烈的集体主义特色。{4}梁启超开启了现代知识精英启蒙大众的思路。

梁启超在致力于介绍政治制度及思想的同时,也将眼光转向了文学,1902年11月梁创办了小说刊物《新小说》,倡导“小说界之革命”,形成他小说改良政治的思路:“今日欲改良群治,必从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5}他看重的正是小说的通俗性、大众化特征,这种强调文学现实功用性的看法恰恰是晚清以来激进知识分子急迫救亡意识的折射。

《新小说》后,小说刊物风起云涌。从 1902 年至 1917年,共有59 种文学期刊出现,其中直接以小說命名的多达 28 种{6},晚清新小说的繁荣一方面延续了民间白话小说的传统,同时深受翻译小说表现形式与启蒙思潮的影响,发生了新变。与此同时,注重世俗性的通俗小说也开始出现,各种类型的通俗文学几乎都有了雏形,民国初逐渐定型了侦探、武侠、言情、社会四大通俗文学类型。通俗文学的兴盛与繁荣远胜于说教性的政治小说,这被范柏群称为“市民大众的文学链”{7}。

晚清的新小说,很多在启蒙与通俗之间表现暧昧,这种暧昧一直延续到新文化运动的“新文学”。直至1920年代后期“革命文学”标举鲜明的无产阶级政治立场,但“革命文学”概念化的政治立场与其浪漫的爱情叙事结构特色分明折射着政治/通俗之间的暧昧关系。

从晚清、民国初年的通俗小说到40年代通俗小说,以市民大众为读者的通俗文学一脉继续发展,其社会、武侠、言情与侦探的类别也有了长足的发展。五四新文学在现代知识青年中获得压倒性影响的同时,鸳鸯蝴蝶派的通俗小说在市民中也是颇有市场的,30年代张恨水的通俗小说和还珠楼主的武侠小说在市民中是颇为流行,40年代上海程小青的侦探小说,王度庐的武侠小说也颇为流行。张恨水、程小青、王度庐、予且、胡山源、文宗山等均是通俗文学的大家。

而通俗文学的另一面,精英文学或启蒙文学则呈现出思想启蒙/纯文学的两种走向。“新文学”倡导的“平民文学”即是对平民大众命运的同情,渗透着现代民主的思想,国民性改造的思维,可视为“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学大众化观。文学研究会提倡“为人生的文学”,对文学趣味性和消遣性进行了批评。这可以说是新文化时期的平民文艺观,平民文学意义中的大众是泛化的大众,无分阶级的普通民众,是与精英相对的大众概念。正是在这种“立人”(即个人的独立自主)基础上,俄国社会主义革命的“劳工神圣”极大地鼓舞了新文化知识分子,其背后是对民众自主的启蒙诉求。现代知识分子在新文化运动后期分化,激进知识分子在马克思主义的影响下走向政治运动之路。20年代中期国民革命的热潮,左倾思想的盛行,在普罗文学运动的倡导下,无产阶级革命文学走上前台,介入政治成为左翼知识分子改造的思路。左联成立,“革命文学”被纳入中共阶级政治的组成部分,阶级意识的大众与文艺大众化遂成无产阶级革命的重要一维。文艺大众化是整个左翼文学的重要内容,瞿秋白提出的“文学家应该为劳动者服务”,作家应深入群众,向群众学习的主张,在40年代毛泽东的延安讲话中得到了巩固以及直接的运用。正是在瞿秋白左翼文学大众化的理论基础上,影响了毛泽东对文化问题的重点关注,并形成了毛泽东文艺为工农兵服务的政治策略。

1940年,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文化》中,强调革命文化建设对于解放区政治建设的重要性,为解放区思想统一的学习拉开了帷幕。{8}1942年5月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发表讲话,1943年10月19日在《解放日报》发表,成为解放区和各根据地学习的重要文件,讲话成为指导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方针政策。毛泽东强调:“我们的文艺工作者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一定要把立足点移过来,一定要在深入工农兵群众,深入实际斗争的过程中,在学习马克思主义和学习社会的过程中,逐渐地移过来,移到工农兵这方面来,移到无产阶级这方面来。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真正为工农兵的文艺,真正无产阶级的文艺。”{9}

延安讲话之后,延安以及根据地作家在新的文艺精神指导下,开始了普遍的文艺工作者深入基层、深入乡村的实践。讲话后的延安知识分子,深入群众生活并实践大众化的文艺写作,迅速完成向革命文艺工作者身份的转变。

延安讲话无疑具有重大意义,它完成了30年代无产阶级文学的中心任务,解决了左翼文艺大众化相关的语言、形式、文学主体精神的问题。工农兵为主体的无产阶级,或人民构成了40年代新文学的一个重要维度。对民间形式的改造和利用,表现新的生活,塑造新人,延安文学的新气象在整个文学格局中有其不可忽视的意义。

二、17年文学、“文革”文学与文艺大众化

1949年后的“17年文学”延续延安“工农兵文学”这一文学传统与律令,第一次文代会通过官方的形式确立了“讲话”的权威性。周扬在这次会议上发表了《新的人民的文艺》的报告,总结了解放区文学经验。他肯定了毛泽东《讲话》的权威性,并明确指出:“文艺座谈会以后,在解放区,文艺的面貌,文艺工作者的面貌,有了根本的改变。这是真正的人民的文艺,文艺与广大群众的关系也根本改变了。文艺已成为教育群众、教育干部的有效工具之一,文艺工作已成为一个对人民十分负责的工作……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规定了新中国的文艺的方向,解放区文艺工作者自觉地坚决地实践了这个方向,并以自己的全部经验证明了这个方向的完全正确,深信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错误的方向。”{10}周扬不仅强调“讲话”的人民性,更指出其无可替代的唯一性。周扬在报告中归纳和总结了讲话后解放区文学取得的成绩:一·新的主题,新的人物,新的语言,形式;二·工农兵群众的文艺活动;三·旧剧改革;并呼吁“文艺工作者要创造无愧于伟大的人民革命时代的有思想的美的作品”。新中国的文学队伍是汇聚了国统区、沦陷区及解放区三个地区的资源的,这些作家和知识分子还需要学习“讲话”精神,进行思想改造,完成其文艺工作者身份的转变。一九五0年五月《文艺报》发表社论《加强文学艺术工作的批评和自我批评》,指出:“国家提倡为人民服务的文学艺术,目的是启发人民的政治觉悟,鼓励人民的劳动热情。”{11}作为“为人民服务”成为“文艺大众化”在新的时代历史条件下的文学目标。

“17年文学”时期,题材问题颇为重要,在文坛展开的关于题材问题的讨论中,小知识分子题材、爱情题材等具有个人主义倾向的作品被批评,这些题材逐渐成为表现的禁区,于是这一时期的文学题材在城市题材、农村题材、知识分子题材的消减变化中逐渐完成了对文学题材的政治化选择。创作方法上,强调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合理性,其对社会与阶级本质的揭示成为文学主题的风向标,很大程度上局限了文学表达的丰富性,人性表现限于阶级性,日常生活与个体情感成为文学表现的禁区,更何谈对历史或政治的超越反思。对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对民间形式的推崇,对多元文学资源的排斥,也导致了新中国30年文学丧失了思想的丰富性、审美的多样化,文学成为政治意识形态的工具,导致文学的模式化、概念化。“17年文学”与“文革”文学难以逾越政治文学的范围,本质上限制了文学的表现层次与审美探索。

但不容忽视的是,“17年文学”作为延安文学实践文学大众化的成绩,民间文学资源得到了充分的开掘,比如对秧歌剧、传统戏剧、地方戏等形式的开掘与利用。建国后,戏曲改革工作得到高度重视,《人民日报》一九五一年五月七日发表社论《重视戏曲改革工作》,发表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一九五二年十月十九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正确对待祖国的戏曲遗产》,指出:“我们的戏曲艺术绝大部分是由人民所创造,和人民有悠久的密切的联系,具有强烈的人民性的现实主义精神。”{12}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文化部发布关于整顿和加强全国剧团工作的指示,在人员组织工作上为戏曲改革工作提供人才条件。在高层的关注和剧团组织的充分参与中,一九五二年十月由文化部主办的第一届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得以举行,历时月余。大会展览了各地群众中流行的二十三种戏曲曲目,大会对优秀剧目和優秀演员进行评奖,并对各地执行中央戏曲改革工作情况进行检查。正是因为戏曲客观上是民间文化最为普遍的形式,为广大人民群众所熟悉,又与新时代“为人民服务”的指导精神关联密切,因此创造民族新戏曲(新歌剧),改造旧剧,剔除其封建糟粕的部分,发扬其“人民性”,更能体现新时代的“文艺大众化”精神,也符合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时代诉求。建国后戏曲改革工作的卓有成效与从中央到地方、组织到个人的高度关注与投入是分不开的。

“17年文学”中诗歌对民间歌谣形式的利用,也有突出的成绩。诗人们积极采风借用民间歌谣的形式,创作出反映时代精神的抒情诗、叙事诗等;李季、贺敬之,甚至郭小川、艾青等许多诗人对民歌体长篇叙事诗的创作热情,均体现出诗人在文学形式与语言层面对“文学大众化”的探索与实践。“文学大众化”在延安文学之后,已不单纯是作家对文学民间形式的汲取,作家的“文学大众化”实践包含着人民立场与民族形式实践的双重意义,其深层的意识形态合法性对作家的影响不可忽视。1958年的“新民歌运动”更是将人民群众理想主义化,唯“民间文学化”。一九五八年四月四日《人民日报》发表《大规模地搜集全国民歌》的社论,“新民歌”作为紧密配合农村“大跃进运动”的文学成绩,是当时狂热时代情绪的折射。在狂热地倡导全民写诗的运动中,实际是对“文艺大众化”形式主义的偏执追求,其背后依旧折射出无产阶级文学“大众化”理想的焦虑。正如本年十月三十日人民日报《争取文学艺术的大跃进》的社论中呼吁的:“我们的文艺是为工农兵的,供他们欣赏,也由他们自己来创造。我们的文艺不同于过去任何时代的文艺,它是全民的、群众的文艺,是劳动人民自己的文艺,而不是少数人自己的文艺。”{13}这种“文艺大众化”的焦虑,文艺主体,甚至文艺创作主体应由更多的大众承担的期待,从1930年左翼文学倡导时,就成为无产阶级文学的理想目标,其背后正是阶级化的大众观念长期影响的折射。

相比于戏剧、诗歌“文学大众化”成绩的突出性,小说则相对显得弱势。“17年文学”中,小说固然有一些形式上颇具大众化的作品,如革命英雄传奇的《林海雪原》《铁道游击队》《敌后武工队》等,但大多数小说,尤其是作为红色经典的“三红一创”是1930年代左翼文学传统与延安文学传统相兼的现代长篇小说,其“文学大众化”的探索主要体现在小说人物语言、民俗与大众生活的描写上,其反映政治主题的主旨与革命英雄传奇并无差别。

需要指出的是,“17年文学”以革命历史题材和农村题材为优先题材,革命英雄与“社会主义新人”成为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负载着浓郁的政治象征意义。知识分子题材、日常生活题材则因其小资产阶级意识被压抑与排斥。虽然也出现过短暂的缓和时期,如1956年毛泽东提出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以及1961年文艺界的调整政策,1961年张光年还在文艺报发表专论《题材问题》,对1949年后文学题材日益狭窄进行批评,强调开拓题材,反对“题材决定论”。1962年《文艺报》发表社论《为最广大的人民群众服务》,比较之前的文学人物仅限于“新人”形象塑造的狭隘,倡导文学应塑造更多的人物形象。这些时期都试图对激进的敌我两分的人民观进行调整和反拨,但很快被更激进的政策取代。文学题材领域固然极为关注工农兵无产阶级人物形象的塑造,但相对单一的“新人”形象始终是颇有局限的,如人物塑造上唯阶级性,忽视了人物日常性与丰富性,使得文学表现空间过于狭小。

“17年文学”之后的“文革”文学”,对其评价的两极化现象突出,新时期对“文革”文学的批评普遍呈否定状态,认为“文革”文学”成为政治的传声筒,缺乏文学性。近些年来,一些学者对“文革”文学的研究有了新的進展,丁帆在2010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中指出“1949-1979年,这一时段的文学是一个还带甄别和开采的富矿……‘文革’文学的研究已经成为现代文学史上研究的一个盲区。”{14}丁帆强调“文革”文学作为特定历史阶段文学现象研究的历史意义的重要性是中肯的,这一现象的复杂性及深刻性,以及文学深度介入政治,政治对文学的形塑和固结,知识分子在创作意识形态文学过程的复杂心理都未曾得到深入的研究,这些领域都需要研究者进行深入地探究和思考。

文学在“文革”十年中达到了极端政治化的程度,在意识形态上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极端性,“写13年”历史的狭隘性,文学成为演绎政治意识形态的工具,题材变得更加狭隘,阶级斗争成为唯一合法性内容。这种以阶级斗争为主题现象与“文革”政治密切相关。自1956年在经济各领域完成对资本主义私有制的社会主义改造后,理论意义上新中国已进入社会主义公有制社会。因此“17年文学”时期倡导“人民的文学”之义也是社会政治领域观念的直接影响。1957年毛泽东指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报告,就指出“急风暴雨式的群众阶级斗争已经基本结束”,但他依旧强调“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阶级斗争还是长时期的,曲折的,有时甚至是激烈的。”{15}由于五十年代中后期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国际形势变化对毛泽东的影响,尤其是苏共二十大赫鲁晓夫对斯大林的攻击,毛泽东认为苏联出现了修正主义的危险。1962年9月的北戴河会议常被看做是毛泽东关于社会主义社会阶级斗争新观点形成的标志。毛泽东对自己在1958年、1959年著作中经常出现的四阶级(剥削阶级的残余、民族资产阶级、工人和农民)重新做了解释,重新解释“以新的方式将这些阶级同早先超阶级的人民和敌人的范畴融为一体。……这样中国以共产主义为目标的有广泛基础的阶级联盟的演进过程结束了。这种联盟起初为“新民主主义力量,后来以‘人民’取代了它,最后在阶级这一范畴内,它被概念化,为其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称为‘无产阶级’做好了准备。那些反对这一统一战线的人,最初被称为‘反动派’,之后叫‘人民的敌人’,最后在后期,成为了‘资产阶级分子’。阶级分类又重新取代了超阶级的分类。”{16}由此可见,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观、“文革”政治对“文革”文学中愈加狭隘的主题表现,人物完全成为政治的代言人是有更直接的关系的。其本质是文学完全从属于政治的结果。显而易见,“文革”文学,大众比起之前的“人民大众”,其范围是明显窄化了。

“文革”期间,文学体裁种类单一,“样板戏”与极为少量的小说创作,大量“17年文学”的作家、作品被批为“毒草”,阶级斗争题材成为唯一合法性内容,文学书写限于极端狭隘的政治主题揭示,文学表现的丰富性被严重压抑,其对“17年文学”的否定使文学限于虚无主义的荒诞境地。

“文革”时期,戏剧文学成为主流。“文革”伊始,红旗社论发布《文化战线上的一场大革命》,强调:“京剧改革是一件大事情。它不仅是一个文化革命,而且是一个社会革命。”{17}认为“17年文学”时期文艺工作者并未完成歌颂和反映社会主义建设中对劳动人民历史贡献的歌颂任务,而是依旧迷恋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文化,不能深入到工农群众中去,他们依旧固守在资产阶级思想王国中。因此革命的群众文化运动,要用革命的文艺去摧毁反动的文艺。充分肯定现代戏的成绩,因为“在这个文化运动中,京剧开始演革命的现代戏”。京剧现代戏作为革命文艺的代表,革命化、群众化的特色,得到了毛泽东的高度肯定。这种从阶级意识界定解释“文艺大众化”的方式被推演到了极致。

但需要指出的是,现代京剧样板戏,其在文学形式上表現出的先锋性是极为突出的,样板戏突破了传统戏剧形式的范围,在表现形式、舞台呈现、人物表演上集话剧、传统京剧、电影形式等于一身,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延安文学时期戏剧改良“推陈出新”理念的延续和发展,是建国后中央戏曲改革工作的直接发展和结果。在表现形式的探索上,呈现出延展性。延安文学对民间文学形式,尤其是秧歌、传统戏剧形式的重视,大量作家或艺术家在讲话精神的指引下,投身于对民间戏剧形式的探索与实践,创作出了富有延安时代精神的文学作品。这种实践经验为“17年文学”时期现代戏的出现奠定了形式根基,加之由于权威机构与权威人物的重视与倡导,使之成为突出的文学现象。1964年京剧现代性观摩大会,即是1949年以来,中央政府对传统戏剧进行改良与改造工作持续关注的结果呈现。作为样板戏前身的“现代戏”,以传统戏剧形式承载阶级斗争的理念,从内容到形式上对旧剧进行了近乎完全的改造,形式上颇具先锋性和创造性。这种先锋性源于现代戏创作与表演的参与者,他们作为资深的作家和戏剧家、艺术家,如汪曾祺、谢铁骊、袁世海、殷承宗,为现代戏的专业表现提供了有效的保证,加之高层官方的重点扶持,这些都是作为样板戏前身的现代戏形式成绩突出的原因。

虽然样板戏有着独特的形式价值,但主题内容的单一性,“三突出原则”的狭隘性则是显明的;尤需说明的是,“样板戏”是在对其他文学形式的压抑状态下开出的“独秀”,除”文革”时期流行的八大样板戏外,仅有少量的小说,如金进迈的《欧阳海之歌》和浩然的《金光大道》受到推崇,“文革”文学总体上而言,其文学价值是匮乏的,虽然“样板戏”具有形式上的创新性、先锋性,但这种形式价值依旧是政治演绎的工具。

三、新时期至新世纪的大众文学与底层文学

新时期文学,在对极端政治化文学的反拨中复苏了“新启蒙”的主题。人性,人道主义等社会思潮,与文学观念的多样化为多元的文学发展提供了契机。从伤痕与政治反思、到文学形式自觉探索的“先锋文学”,个性主义、主体意识、文学精英意识再度居于主导,主流意识形态的文学大众化逐渐式微,通俗文学开始逐渐流行。80年代中后期,随着意识形态对文学控制的松动,通俗文学领域也出现了繁荣,琼瑶的言情小说,金庸、梁羽生等的武侠小说一时成为流行的风潮,某种程度上似乎接续了1949年前的通俗文学一脉。90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出现,另一种形式的“文学大众化”,商业化的“大众文化”日益繁盛,文学出版、电影发行、电视媒体等呈现出产业化的状态。这种消费性的“大众文化”以其流行文化的形式,迎合了市民文化消费与欲望宣泄的诉求。欲望化写作、私人化写作一时成为热点,催生了所谓的“小资写作”,卫慧、棉棉等被出版商以“美女写作”等作为商业卖点,满足了大众的窥视欲。

90年代末通俗文学中不可忽视的一维是网络文学。互联网的出现,使文学写作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文学书写不再被局限于专业作家的领域,不需要得到文学出版机构的认可与肯定。网络写作不仅在数量上,也在写作方式上,对传统写作产生巨大的冲击,其随时更新,甚至读者即时参与的状态使文学更加多样化与复杂化。以小说为例,除了传统的武侠与言情之外,又出现了耽美文学、青春小说、盗墓小说、玄幻小说、穿越小说、科幻小说、悬疑小说、军旅小说等。随着电视网络等大众媒体的多样化,文化产业日趋发达,且加速了它们之间的转化速度,许多网上流行的作品被改编成电影或影视剧,如根据各类流行的网络小说改编的电影,九把刀的《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2011),赵薇执导的《致我们失去的青春》(2013),郭敬明的小说改编的《小时代》系列;以及由网络小说改变的影视剧如《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甄嬛传》等。这种通俗文学以及通俗文化的大众性,更多地以满足大众的精神消费为目的,其娱乐和消遣性,精神的抚慰作用大于批判与反省。然而,类型化的通俗文学也不乏优秀之作,如2015年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获第73届“雨果奖”最佳长篇故事奖,2016郝景芳的《北京折叠》融合了科幻小说与反思性,获得第74届雨果奖短篇小说奖,此外也不乏由网络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蜗居》《亮剑》《潜伏》,以及新近网络作家阿耐的小说《欢乐颂》被改编成电视剧2016年在东方卫视、浙江卫视热播,甚至不久前热播的颇获好评的电视剧《大江大河》也是根据阿耐的网络小说《大江东去》改编。由此可见,通俗的大众文化是多元驳杂的,既有消费性的大众文化,也有能够真实反映普通大众日常生活情感,并具有批判性与反思性的大众文化。大众文学的庞杂与多样需要研究者仔细甄别,大众文学中不乏文学审美价值出色者,具有相当的反思性与现实性,有些作品也被主流价值认可获得褒奖,但大多数作品迎合了读者精神消费的期待,通过移情想象获得一种精神的满足。

新时期文学尚未出现特别关注某类阶层作品的现象,80年代末的新写实主义小说关注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灰色人生”的写作,零度写作等艺术观念呈现出对“17年文学”传统宏大叙事的颠覆,某种程度上可以看做是对平民大众日常生活的写作。九十年代,随着市场经济的出现,国企改制导致的国有资产流失、工人下岗、农民工进城务工等相应社会问题的出现,90年代中后期知识分子也加剧分化,爆发了自由主义和新左派的激烈争论,反思现代性带来的社会问题,新左派更关注社会的公平与底层问题。与社会变化相伴随,出现了“底层文学”和“打工文学”,这两类文学思潮几乎同时兴起,是新世纪文坛的现象级写作。

对“底层”的关注是一个新的文学现象:“底层文学”的主要代表作家有曹征路、王祥夫、陈应松、胡学文、罗伟章等,其身份多为大学教授或作协作家;“打工文学”的代表作家则有郑小琼、浪淘沙、王十月、于怀岸、许东、叶耳等,作者多为打工者。“打工文学”与“底层文学”均属将写作视角重归民间和民众的努力,以及“皮村文学小组”(2014)(底层写作者与评论家互动的各类活动),近些年现象级的农民工写作事件(余秀华,范雨素等)均可以看做是新世纪知识者与底层创作者之间平等的精神互动的有益尝试。

2002年《天涯》率先发起“底层与关于底层的表述”的专题讨论,2004年曹征路的《那儿》在《当代》第5期发表。《那儿》的发表成为了一个重要的文学事件,引起了“底层写作”和“新左翼文学”等重要的话题和广泛的讨论。曹征路被认为“底层写作”和“新左翼文学”重要的代表作家。{18}2004年以来,“底层文学”成为文艺界关注的中心。底层文学的倡导者给予底层文学极高的评价,甚至将其纳入左翼文学与延安文学的谱系,认为:“底层文学”是中国文艺在新世纪的新的发展,也是对“人民文艺”和文学“人民性”的新的发展。但需要指出的是延安文学由于强调文艺从属于政治的前提,阶级意识主导一切,民族形式大众化成为唯一合理的叙述形式,导致文学单一化的历史现实。

李云雷在《新世紀文学中的“底层文学”论纲》一文中,认为:“底层文学”是表现底层、代表底层利益的文学,与主旋律文学不同的是,底层文学是对现实进行反思和批判的文学。{19}李云雷赋予“底层文学”极为肯定的意义,赋予底层文学打破意识形态、市场、精英在文学上的垄断,并且以文学的变革为先导,唤起民众的觉醒,从而改变现存秩序中不合理不公平的地方。但也有批评家表示异议:南帆质疑“知识分子有没有资格表述底层?”与“知识分子能否表述真实的底层?”陈晓明则指出“底层文学”将书写苦难作为一种美学策略,洪治纲批评“底层文学”过于倾心于“苦难焦虑症”式的写作模式,邵燕君批评底层文学太多“残酷叙述”的弊病。{20}李云雷的底层文学观显然有非常突出的政治观,以传统左翼阶级意识的大众立场,呼吁底层权利,固然有其对底层问题的关切,但新世纪全球化、市场化的中国经济问题,是否还能以劳资矛盾解读首先是个问题,李云雷将文学作为政治诉求的场域,实际上偏离了文学的本质,文学固然需要批判功能,但其批判性建立在经验与情感的表达上,而非权利申诉,将文学简化为政治是对文学的削弱而非丰富。“底层”这一措辞往往把中国的革命话语和社会主义文化,以及西方的后殖民理论混淆在一起,用后者的理论框架来遮蔽各类不同社会的文化、政治、经济条件以及实践。{21}“底层文学”显然需要迫切处理好知识分子与底层经验的实质问题,另一方面,也需要避免“延安文学”传统意识形态化与模式化的局限,真正实现知识分子与底层经验的交流与互通,不仅仅停留于社会批判的视野,更应赋予“底层文学”社会生活的丰富性与人性的复杂性表现。

新世纪底层文学固然有着深切的现实主义关怀,但作家局限于底层个体困境的生存书写,由于未能有更广阔的或集体的“人民”立场,其书写依旧未能摆脱泛化的人文关怀。文学依旧呼唤既能具体而微,深入社会各个阶层的民众生存,又能具有宏大历史文化深邃视野,同时具有深切现实关怀的真正的“人民”文学,从这个角度来说,延安文学建构的“文学大众化”无疑有其独特的价值。如何在新世纪创造性地转化其人民立场与民间形式,依旧是丰富新世纪文学的重要一维。

“文学大众化”背后折射着作家如何处理文学与政治、文学与意识形态、文学与现实等的多重关系,新中国70年的政治与文学发展变迁,“文学大众化”的经验值得反思。文学需要表现丰富的现实生活,作家应有严肃的现实观照与历史反思能力,独立的思考,应呈现更丰富的文学世界。文学需要立足和扎根于现实世界,但更需要超越于现实的深层反思与人性探幽。在这个层面上,对现实主义文学创作而言,“17年文学”作家深入基层,深入乡村的经验是可取的;“文革”文学在思想意义上是匮乏的,但京剧现代戏形式对传统文学的借鉴和改造这种方式,也许为当下我们如何继承和发展传统文化、民间文化形式提供了某种有益的思路。在消费时代,文学应对商业化的大众文学保持警惕,文学不仅应反映大众的生存与命运,也应书写社会生活不同族群、不同群体、不同个体的命运,更应有对更深广的人类命运的反思。

注释:

①②郑振铎:《中国俗文学史》(上),选自《郑振铎全集》(七),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第2-3页。

③④张灏著,崔至海、葛夫平译:《梁启超与中国思想的过渡》,江苏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6页、第139页。

⑤梁啟超:《饮冰室文集》(卷三),大道书局1936年版,第12-16页。

⑥范伯群:《中国近现代通俗文学史》(下),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16-556页。

⑦范伯群、黄群:《重构中国古今大众文学链》,《新文学评论》2015年第3期。

⑧杨奎松:《“中间地带”’的革命》,山西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93页。

⑨⑩《中国解放区文学书系·文学运动·理论》(二),重庆出版社1993年版,第907页、第854-855页。

{11}{12}{13}{17}《中国新文学大系》(1949-1979 第19集史料索引卷一),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109页、第128页、第37页、第466页。

{14}丁帆:《关于建构百年文学史的一点建议和设想》,《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

{15}《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理论卷(一)》(1949-1979 ),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466页。

{16}[美]约翰·布莱恩·斯塔尔著,曹志为、王晴波译:《毛泽东的政治哲学》,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80页。

{18}旷新年:《曹征路“底层写作”意义的再认识》,《文艺争鸣》2014第2期。

{19}李云雷:《新世纪文学中的“底层文学”论纲》,《文艺争鸣》2010年第6期。

{20}参阅刘复生:《纯文学的迷思和底层写作的陷阱》,《江汉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

{21}钟雪萍:《<那儿>与当代中国的“底层文学”》,《杭州师范大学学报》2014年第4期。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民粹主义与现代左翼文学研究”(项目编号:14BZW114)、江苏省青蓝工程资助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延安文艺与现代中国研究”(项目编号:18ZDA280)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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