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格登村品酒

胡巧云

曾经看过一句话，“一杯酒是一个世界，一瓶酒是一个天堂。”然而我的家乡有一种名叫“格登”的酒，却在一汪清酿里盛放着一条大江河，一甄酒酿里窖藏着无可名状的乡愁。

格登酒出自格登村，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酒甘传四方，纯正醇厚的格登酒，劲道十足，绵长回香，近二十多年来，在家乡一直被人们所钟情。如今机缘巧合，让我终于有机会走进这座对着太阳升起的村庄，一解对它的好奇。

雖说是腊八节的前一天上的山，开阔的山谷却天朗气清，暖阳高照，天蓝得有点不像话，几朵浮云之上再无浮云，山间的草木早已被唤醒，沿途类似腊梅的野花开得正好。也许这里的一切都不曾有过枯萎，就像峡谷里暗自飘来的酒的醇香，只会越来越醇，或许就像已然要靠近的黑潓江，从来都只会随时光越来越静水深流。

去格登村，必须经过牛街街场。牛街，位于巍山西部的一个山乡，其实牛街并非是牛多，是古人按风水和十二属相排列，到了此地刚好排至丑牛，便叫了牛街。巍山有鼠街、蛇街、龙街等等，皆是这个道理，虽然这些“街”也有小甑酒，但都未及格登酒这般出名。牛街曾经盛产矿业，其街场便可窥见一斑，当然，这里更出名的是穿牛街腹地而过的茶马古道，和古道上盛名的茶房寺，以及徐霞客入境巍山时的犀牛渡口，和他夜宿茶房寺时留下的名句：“倚崖卧明月，望夜吐青烟。”据传，徐公正是在去往茶房寺的途中，喝了装在宝贝葫芦里的格登酒，才留下了如此经典的诗句。带着这一路的好奇，对格登的向往就越发强烈。

出了街场四五里，便是直下格登村的山路。半路上车的本地朋友安平，指着对面类似笔架一样的山头告诉我们，储藏格登酒的酒窖就在那座山的山肚子里，山上建有古寺，如果站在最高的山顶上，可以看到蜿蜒而下的黑潓江，刚好是过大理、临沧、保山三界的河段，如果在破晓之前登顶，可看到晨雾下的江面和日出，那可是绝好的风景。

至此，我突然明白了“格登”的意思。古人说得好，酒香不怕巷道深。其实，酒香也是不怕山高路又远的。

阳光正好，炊烟腾绕，酒坊未见，已闻酒香。彼时，我们已来到了格登村，确切的说是格登中村。如果不是因为浸润在酒香里，格登村应该和其他的彝家山村并无二致，散落在半山坡上的人家，皆是独家小院，羊与鸡漫步在田间地头，小孩与大黄狗独自玩耍。古老的核桃树，枝桠似众神的无数双手，高蹈在蓝天之下，高蹈在釉黑的瓦砾之上，高蹈在所能处的时空中。

当我们参观了几家酒坊后，都惊奇于在这海拔2200多米的地方，居然还能如此完整地保留着以家族传承、家庭式作坊为主的酿造工艺。并且这一传承，便传承了500多年约19代人。现如今有着46户144人的格登中村，有13户人家在酿酒，年产量最高达312吨。乡亲们用勤劳的双手，酿制出了口碑一流的传统小甑酒，名声已远销至巍山县外很远的地方。

可以说，这是一座连时光里都有了酒香的村庄。怀着这样的敬畏，我在村庄最具传奇也是酿酒最香醇的常云家中，见证了一滴格登酒的生命。

常云家的酒坊，也是被覆盖在一片茂盛的核桃老枝下。所见之处，皆被柴火熏得跟墙头上的瓦砾一样釉黑发亮，但正是在这样的作坊里，那些古老的土灶、铁锅、木甑、以及挂满了金灿灿苞谷的老阁楼，都是在讲述着一个同样关于酒的故事。

“格登酒的酿制采用半发酵、半蒸馏的工艺。”常云媳妇边介绍边麻利往晾晒酒糟的石坑里洒酒药，彼时石坑里倒入的苞谷是刚从木甑里取出锅的，稠密升腾的蒸气在冬日里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常云家的两个小女孩，四五岁的年纪，乖巧地从酒房里拎了一小袋从瓮里取出的发了酵的苞谷让我吃，我拿了一粒放入口中，一种略酸的淡淡的酒味便在口中弥散开来，嚼之，苞谷软糯香甜，绵长甘滋。看着我好吃的样子，天真可爱的两个小姑娘捂着嘴笑了。

“好酒必须用好原料”常云说，村里所有酿酒人家所用的苞谷，皆是自家坡地上种植的，酿酒用的水是村子里四季流淌的高山天然泉水。说到水，常云媳妇偷偷告诉我说，曾经有附近村子里的老乡，试着背了格登村的泉水回自家村里去酿制，可结果说来奇怪，无论如何酿出来的酒与格登酒总是相去甚远。我开玩笑似地问道，是不是你们的酿制古法秘而不宣，常云听到后爽朗地笑道：“其实我们的方法大家都知道，但酿格登酒必须遵循认真用心四字，从选籽、洗籽、煮籽，再到糖化、发酵、蒸馏、窖藏，无一不恪守家族传承下来的标准、时间、温度和用器，哪怕出酒量低，也不能违背。”

说到这，安平讲起了常云祖父年轻时卖酒的故事：曾经的牛街街场上，个子不高的他每天背5公斤格登酒去卖，但规定每个人只能买他的二两五格登酒，卖完即走。因为他家的格登酒在整个牛街品质一流，就是好喝，所以往往他还不曾到街场，买酒的人便已等候多时，为了每个人都能公平地享受到美酒，大家都默而不宣，不争不抢地打了二两五酒便走。这个故事在牛街一直流传至今。

当太阳垂直照射在院子，院子一角排列整齐的酒瓮上散发出迷人的酒香，土灶里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常云开始往土灶里加甑脚水，再把在瓮里发酵了多天的苞谷倒入木甑中，其实发酵便是糖化过程。只见常云盖了木甑盖子后，又在上面放置了一口铁锅，用管子注入凉水。我不懂为何，他们告诉我这就叫天锅凉酒，当木甑里的苞谷产生水蒸气上升遇冷凝结后，便形成了酒液。说话间，果真有晶莹的酒酿从木甑脚下的细管子里涓涓流淌而出，我忍不住尝了尝，温热的酒液芳香扑鼻，丝丝入扣，如琼浆般温润绵滑。其实，此时出甑的酒液度数一定是极高的，然而顺喉而下的液体却丝毫不曾有锁喉的感觉，只有那如阳光般美好温润的口感。

站在格登中村的村口，安平给我指了格登中村和下村的位置，远远望去，皆是安静平和的两个小村，也有缕缕炊烟袅袅而起，我想，这一定就是格登酒独有的，那种挥之不去的乡愁味道。

既然是奔酒而来，那么笔架山的酒窖是一定要去看的，酒也是一定要喝的。笔架山植被丰饶，绿树苍苍，幽深堪长的酒窖就设在这样的山肚子里，安平一家住在酒窖旁的山包上。他说笔架山的植被保护得相当好，山中经常有珍惜动物出没。

晚饭时，和众多豪爽的彝家汉子一样，安平取出了酒窖里珍藏多年的格登酒给每个朋友满上，香醇的酒，诱人的农家菜，地道的火腿肉，伴着彝家酒歌，这香浓的格登酒似乎再怎么喝都不够！我平日不敢喝白酒，但经不住朋友们的相劝，接过了那杯酒色稍微泛黄，略显浑浊的白酒。清香扑鼻间，忍不住呡了一小口，一股纯正微辣的感觉自舌尖抵至胸腔，再呡第二口，却已是回味清冽甘甜。那种透彻至骨端的感觉，突然就让我想起了，记忆深处甘甜的老井水的滋味。格登村里有格登酒。古彝语中，格登意为：“对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个火一样的民族，在面朝太阳升起的地方酿出来的酒，我想，这绝对有着离太阳最近的味道。格登酒的清冽便难以在我的印象中挥去。

夕阳将至。笔架山的山顶，芒光四射，眼前的群山在夕阳下，如伏犀，如磬钟立于天地间，那种大气和磅礴，有如格登酒的劲道，让人豪气万千;在宽阔的江面，如湛蓝色的绸带在峡谷间蜿蜒而去，那种静深和悠远，又似格登酒的绵长，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