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山地(外一篇)
2019-05-10安建雄
安建雄
总有一些事和物,你一生都离不开。无法离开,或是不愿离开。
母亲大半生都在和山地较劲,无法离开,也不想离开。她将快乐的童年、纯真的青春、艰辛的中年和疼痛的老年,都交付给了山地。山地不老,而母亲却抵不过山风的撕扯和山雨的浸淋,几十年,岁月将她原本润泽美丽的脸盘雕刻成了一块沟壑纵横的“山地”。她和山地之间,已经融为一个合体,最终,必将肉体和灵魂都全部交付给山地。
对于母亲而言,山地就是一道魔咒。她的快乐,她的忧伤,她的欣喜,她的无奈,或许曾经还有些微的绝望和惶恐,都被几块山地掌控。
我是母亲的孩子,我也就是山地的孩子。我出生时的衣胞,被埋在了某一块山地里。我一直都觉得,山地的深处流淌着血液,那血液一直保持着特定的温度,在山风最凄凉的时候,母亲用粗糙的手将我们搂在她干瘪的怀里,她的怀里保持着特定的温度,致使我们心中的明天、或者说是未来,不被冻坏。
从小,我就把“梦想”种在山地里。还在不识愁滋味的幼小童年,几个小伙伴就会在家附近开一块小小的“山地”,偷偷从家里抓一把玉米的种子、白芸豆的种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播种下去。然后天天去看,盼着种子破土而出。等到耐心都用完了,种子依旧不发芽。最后只有将兴趣转移到其他事上去。過了很久很久,突然想起那块“山地”来,再跑去看时,发现稀稀疏疏长着的几株玉米和白芸豆都已经结出玉米棒子和豆角。那是第一次用“劳动”换来的欣喜。那时,我还未上小学。
真正到了要与山地“较劲”的时候,才发觉那是一件很苦的差事。从三年级起,母亲就交给我一把锄头,周末或假期,带着我去品尝劳动的滋味,教给我劳动的技巧。稚嫩的双手,不知磨破过多少的血泡。但母亲不心疼,随便看一眼说:“过几天就好了,多磨几次,以后起了老茧,皮厚了,就不会磨起泡了。”那些年,我的双手真的磨出了不少老茧。随着年龄的增长,后来手上基本上不会磨起血泡了。
在山地里干活,常常感受到的只是累和单调。在寂寞的山间公路上,偶尔会有车辆来往,屁股后扬起一溜烟灰尘。每周四是乡上的街天,村里会有那么十多个人,坐在“茶花牌”货车中去赶集,家境好一点的,偶尔会带孩子去。我在山地干活,看着那驶向山外的车,羡慕得不行,痴痴地看。那时,逃离山地的念头隐约在我的心里萌发。母亲看出我的心思,拄着锄头说,你长大后不想天天这样在地里干活,也行,但必须得好好读书,读书和锄地也一个道理,不好好做,不吃苦,最后也不会有好收成。我把母亲的话听得很真。后来,真的通过读书逃离了山地。多年以后,细细品味母亲的话,越发觉得那是最朴素的真理。人到了社会上,都得“磨”,只是磨起的“血泡”不在手上,而是在心里,一个一个“血泡”破裂、结痂、成茧,内心才越来越强大。因为一两个“血泡”就放弃、逃避,你的“土地”里就不可能长出令自己欣喜的“庄稼”。
母亲在山地里劳作,很少休息。即使太阳再辣,她都一直挥舞着锄头,翻地、播种或锄草。看着我实在坚持不住,她会让我到地边的树下休息。她有一个原则,今天该干多少活,一开始就计划好,不干完就坚决不回家,所以常常是披星戴月。她有时会教训我:不能稍微一点累就想着休息,人会越闲越懒。她的意思就是做事要坚持,不坚持就很难将一件事做成。言传身教,耳濡目染,我在山地里也学会了坚持。稍大一点后,每次去干活,给自己定一个目标,一分地、两分地、三分地,不干完坚决不休息。这个习惯,在我以后的求学和工作中,都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有时候我开玩笑说,我现在的电脑,实际上也就是一块“山地”,我在这块“山地” 里种玉米、种白芸豆,也种薰衣草和玫瑰花。这块“山地”里,有我的汗水和泪水,有我的悲伤和欣喜,有我的疲惫和振奋,我在这块“山地”里,收获物质的和精神的食粮。
离开山地后,我越走越远。但我和山地之间,并未因此而生疏。它就在我的心里。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山地里的虫鸣,听禾苗拔节,在清澈的山风中,将一路的劳累抚平。
疼痛的故乡
我知道一座山的疼痛。
是的,那座叫雄鲁么的大山,我曾经用刀斧砍伐它的葱郁的树木,用锄犁切开它贫瘠的肌肤。
12岁,我离开那座大山,然后越走越远。我亲手伤害大山的次数貌似越来越少,可是我走的每一步,依旧与山的疼痛分不开。我的学费、生活费,除了靠父母砍柴卖,或用贫瘠的土地上收回的粮食去换取,几乎没有其他的办法。
多年后,我住进了城市,成了一个忙忙碌碌的小市民。但我依旧深切地理解山的疼痛。每一次回去,看到灰头土脸的大山,心里便一阵一阵地哀伤。我的父母,我的兄弟姐妹,依然在这里守望着清苦的生活。而那一棵棵树、一株株草,甚至一块块石头,和我之间却已无可避免地生疏了,岁月的风沙,早让它们淡忘了我曾经对它们的伤害。许多孩子,都把我当成了外乡人,在不远处好奇而又茫然地看我一两眼,而后只顾自己玩去了。
二十多年前,村中的那眼泉水还汩汩而出,那么清凉,那么清亮,用手捧一捧喝下去,舒服的劲儿便一下子窜遍全身。泉眼的后面是一座陈旧的老庙,泉眼和老庙都被一棵百年老树的树荫所庇护。这里,是村中最好的休闲之地。盛夏时节,老人们在树荫下拉拉家常或回忆往昔,孩子们则追逐嬉戏,快乐无比。除了节日,青壮年们很少到树下,不是不乐意休息,只是土里刨食的生活容不得你耽搁时间。
小学校就在大树底下,我在那里度过了六年的小学时光。有汩汩流淌的清凉泉水,有偌大的树荫庇护,到学校读书,也成一种很美的享受。放学后,我们就得去砍柴、割草、积粪或放牲口。
日子苦归苦,但孩童时期总还是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
大约是在2001年吧,村中的那棵百年老树倒了,那一片天空一下子显得很苍白。而后,泉水也越来越小。最近几年连续大旱,那泉水终于滴水不出了。
你难以估量,这对于大山深处的一个村庄意味着什么!
现在,我害怕有人问起雄鲁么的那股清泉。每一次都得和问话的人一起叹息。别人的叹息里,只是无奈,而我的叹息,每一次都撕扯出一些疼痛来。因为干旱,我六十多岁的母亲还要外出打工,辛辛苦苦换取一点工钱,用来应付那些干瘪的日子。
没有了水,直接关系到生存问题,这是显而易见的。没了水,曾经那么一点点灵气,也逐渐消散。整座山变得茫然起来,这才是最可怕的。
天太旱,在靠天吃饭的山区,土里刨食也变得迷茫起来。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勤劳变得没有多少意义。
因为守着山地没有什么指望,部分青壮年外出打工去了。不管老天怎么虐待,总要抗争着生存吧。只是,大多数青壮年没有什么文化和技术手艺,打工也只能凭力气,待遇自然也高不了,还得常常受气。
最近一次回去,遇到一个发小,他很无奈地说,前期天太干,在雨水来临之前,侏儒般的烤烟已经开了花,叶片也像发育严重不良的孩子,终究是没有指望了。而信用社里贷来的生产垫本,别说利息,本钱都不知道如何才还得了。我听了,半天无语。
有城里的朋友时不时会对我说,你们山区好啊,生态好风景好,核桃啊中草药啊价格那么好,山区的日子是越来越好过了!
我相信,他们的话里并没有多少揶揄的成分。但他们真的不了解山,无法理解山的疼痛。或许,他们看见一片叶子,就以为是一棵树,看见一棵树,就以为是一片森林。
这几年,每次回老家,我都不太愿意到处去走走了。许多景象看了难过。那些由老天造成的,自然不必再多说。可是有不少的人,年纪轻轻便迷恋上了麻将,看了真是让人无奈。
而我有时候还要成为被嘲笑的对象——领着那么多的工资,连麻将也不敢玩,怕老婆吧?我不愿辩白,辩白也没有意义,于是笑笑。此后,尽量不去那些地方。这样一来,回老家,真的就只剩下陪父母说说话、吃吃饭。
有时候,我也会去爬村后的大山。那山挺陡峭,从村子上去,一公里多的距离,因为贫瘠,都只长了些低矮的灌木。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但在雄鲁么,“刁民”无非就是不顾政府的“招呼”,用刀斧砍树,用锄犁开荒。如果我们站在旁人的角度,觉得他们破坏自然破坏生态真的是千不该万不该。但我是在那里长大的孩子,我知道山的疼痛,更深切地理解乡亲们生存的无奈。那些年,乡亲们都没有外出打工的意识,“靠山吃山”是他们生存下去的天经地义的事情。
如今,农村电网改造也惠及到了雄鲁么这样偏远的山区,年轻人接受新事物的意识一般都比较强,很快,大多数人家用上了电饭煲、电磁炉,清洁又方便。你要再叫他们去砍柴来烧,那是打死也不可能的了。就这样,那些曾经被砍伐过的老树桩上,新枝又渐渐长成了树林。
从雄鲁么到镇上的山间公路修成了弹石路,许多家庭都买了摩托车,虽然大多没有驾驶证、行车证,但这似乎并不妨碍他们在山间公路上自如地奔馳。孩子们到镇上读初中,不再需要走路去了。想想我们那时候,星期天,挑着柴和土豆等食物,走二十多公里到学校;星期六,再走二十多公里回家。山路上的尘土,将年少的时光浸染得有些暗淡。走着走着,一起出发的人就越来越少。生活不习惯、学习跟不上、家里实在太困难,或是常常受到坝区学生的欺负,成了许多孩子们辍学的理由。那时,我多读了几本课外书,给自己编织了一个美丽的梦,无意间竟学会了苦中作乐,将读书坚持了下来。而父母咬紧牙关的坚持,也才使得我的努力更具有了现实的意义。
只是,现在山里的许多孩子依旧还是不爱读书。许多孩子连初中都没毕业,就远远近近出去打工了,在他们的想象里,到外面的世界去闯荡挣钱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又一次回去,听母亲说起村里连续有几个男人因喝酒而死去的事情。他们基本上年龄都不大,三十多四十岁左右吧。山里的女孩子大多陆陆续续嫁到山外去了,她们靠嫁人的方式,改变了生存的环境和面貌,改变了与生俱来的命运。而那些男孩,年少时倒也无忧,到了二十五岁后,讨一个媳妇便成了老大难问题。过了三十岁,便几乎没有成家的希望了,只能一天天走向孤独。
雄鲁么地名的由来,村里流传着这样的一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几个猎人追踪一头黑熊,几天后将熊跟丢了。猎人们在深山老林一处流淌着泉水的地方生火煮饭,淘米时将谷粒丢在了水边的沼泽里。秋天,猎人们再次来到这个地方,看到几株谷子长得很壮实,黄澄澄的谷穗非常饱满。大家觉得这个地方适合生存,便在这里定居下来。后来,村庄渐渐扩大。既然是村庄,就得有个名字吧。想来想去,猎人们觉得,既然是被一头熊带着来的,那就叫“熊来么”好了。后来不知何故逐渐演变成了现在的“雄鲁么”。
流传的故事是真是假,其实并不重要。山里人更期盼的是年年风调雨顺,包谷的棒子能颗粒饱满,烤烟的叶片能均匀健康,核桃树上多挂一点果儿,那些山谷边的稻田,能名副其实地插上秧苗,到秋天时,结出沉甸甸的谷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