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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野文章

2019-05-10铁栗

大理文化 2019年4期
关键词:乡野果园乡土

铁栗

八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坐在刘绍良的山地小屋门前,忽然感到这个果园已十分寂静。我仰起脸来,目光由头顶划向天边,才知道那里已是满天赭红。一群黑色的鸟儿紧贴着那片霞彩,它们的翻飞牵扯了我的心魄。我把脸转向绍良,嘴巴张合了几下,却怎么也找不到概括的词汇。此后我调动起所有的感官,认真仔细地品味,终于悟出这其实是自然的道法。

一株株果树站立成禅,树叶本该是浓浓的绿色,现在却成了茸茸的鹅黄。这当然是眼睛的错误,无论那变化了的色彩怎样生动,我还是坚信景致的气韵出自人的情感。比如现在,那黑色的鸟群正擦着天边的红霞翻飞,它们制造了一份壮美,却不一定就对那份壮美有所感知。而人就不同了,人的情感给了自己感知的能力,所以我看到的鸟群就有了夺魂的神秘。

忽然间觉察出来,那鸟群的翻飞有如秋意涌荡。这个季节树叶都稀疏了,而果园却丰饶起来,满眼的果实有如强劲的文字。这是绍良用汗水写成的,他想用这累累的果实证明一下,天道酬勤绝不是诓人的词语。其实绍良并没想到,他为天道作出证明的同时,天道也在证明着他的坚守。十八年当中,绍良一直都在沉默,只有在我到来的时候,他心里的幔幕才徐徐拉开。于是时光就退却了,像潮水似的退却了,时光一退就露出了孤苦的往事。

十八年前的城市一片喧嚣,绍良躲开了喧嚣来到这里,几年之后他让一片荒野显出了绿意。那以后漫坡的梨树总在风中静着,而那阳光却在泛起的绿彩中摇曳,一切都反过来了。对于一个曾因写了《贡山的月亮》而被人注目的人,他的岁月里有了这样的视野,那份安静就给了他叙述的冲动。几乎是瞬息之间他就决定了,他决定要重新回到那个文学的梦想里去。

转眼就到了2013年,已被称为山地作家的绍良给我送来一部书稿,意思是让我为他写个序言。这对我无疑会很为难,且不说我是否具备了给人写序的资质,单就那点时间我也是赔不起的。再三推脱依然无果,我只好将书稿认真读过,想找到一个并非例行公事的话题。读着读着眼前便明亮了,大片的阳光从文字里折射出来,一个乡野世界就新颖别致地展现开了。

我知道绍良已出过多部散文,此前的《与鸟共翔》和《山地的事》,写的也是这种山地生活。看来绍良已无意关注远方,他只是执着于此岸的追求。《我在乡野》涉及很广,而选材却都是非政治化的个人体验,有意地回避了追逐时代的宏大主题。不触及时代却不等于要与时代拉开距离,事实上这60余篇散文中的俗事俗物,几乎每篇都是阔达人生的现实。

在绍良的笔下,他的夜晚清灵冷寂。通常是在睡不着的时候,窗外传来噗的一响,一颗露珠就跌落到地上了。有时传来的声音还更清晰,像苦难者发出的哭泣,那是野猫在寻找它去年走失的伴侣。野猫的叫声总是让人伤怀,可是就因为绍良换了倾听的心境,它们竟会显得那么地弥足珍贵。就好像所有的声音都被溪水浸过,没有旋转的热烈,只有幽深的意境。

正是基于这一点,我曾跑到果园对绍良说,你没把它写成世外桃源这真的很好。现在的乡村其实就是一缕伤怀的追光,只要把它放入流年的转换,再看它时它就变成了记忆中的渊薮。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写作《我在乡野》的绍良,还是阅读《我在乡野》的读者,内心里都有一个共同的追问:人类最初就是从乡野中走出来的,如果那个被视为根源的地方变成了历史芥堆里的幻影,我们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当初那个踏实的自己。

好在绍良的果园诗情馥郁,四周的山虽不是最初的原色,要写出纯粹的文字却不用回望。在那篇仅有2000余字的《夜归》里,山顶的月亮放射着清辉,一只夜鸟正低沉地歌唱。此时绍良刚从城里回来,等他打开那条被他当做山门的铁链,他对城里的问题就想得更深了。其实他并不知道城里有什么问题,或许他根本就没想城里的事,只是因为离开了城市觉出些轻松而已。他点燃一支烟,正悠然地吸着,那只夜鸟就落到身边的梨树上了。

作为一篇文章,《夜归》的文字是深醇的,既勃郁劲直又灵符朗然。然而再存细地品味一下,又觉得这种深醇并不是彻底的峻绝,似乎只用“书贵瘦硬方通神”就可以解释。只是那只夜鸟突然地飞来,这太像一枚石子投进湖里,那荡开的涟漪也太像夜的笑奤。由此我很自然地想到,文字的勃郁劲直和悱恻深醇,其实并不是文章的气度,而是文字的灵性。对于这样的夜,绍良是有呵护之心的,所以他落笔轻缓,怕将月光碰碎了似的。

就是因为内心里有了这样的热爱,绍良一直把乡土当成生命的归宿,也一直把乡土视为文学的母题。更可贵的是他并不只是停留于风情和民俗的层面,而是以乡野中人的气质,用文化意义上的关怀去解读自然。如此,平常岁月的酸甜苦辣,情感旋律的异音脉动,美鸟俊兽的活泼可爱,都极具引力地把人牵入到意识的深处,从而让人看到了乡土文化的实质。

文化的样子无法描述,却是区分人类种族的重要标识,是一个民族传承延续的独有基因。绍良给这部散文集定名为《我在乡野》,其实那个乡野就是古时南诏的发源地,有多个民族聚居于那里。像这样的地方大都民俗迥异,尽管祖先留下的文化灿烂辉煌,但人群中的争斗也存在了千年。人总是要与人交往的,偶尔的摩擦会划伤人心,所以绍良要尽量地避开争斗。

树上的梨果成熟了,作为果农他本该喜悦,但他却时常地感到伤怀。有不少果实都被人偷走了,这种时候他的思维已无法沿着从前的路线前行,必须要转过弯来对流失的果实进行追踪。好在他的心灵已被自然的纯性浸润过了,写到此类烦心之事,他仍能做到文字的不涩不枯。想来他的审美视角已与乡野实际完全吻合,眼望着天边的白云飞渡,文章就得到了悟化。

当果园里的梨花如期开放,山野就又一次被季节点染。眼前的雪白是天地的浓墨,对于这样的梨花,任何不经酵酿的写作都是文学的危途。于是他就选取了一枝,也不过分着墨,只是添了内心的善美,留下些雨水浇过的痕迹。除了梨花还有金竹,同样是立足现世回眸历史,亲切而又渺远,超然而又清新。能把散文写到这个份上,这当然是得益于乡土的滋养。

在人的生存环境日渐恶化的今天,绍良在山坡上种植了上千亩的果树和绿化树,这个过程里的付出与收获他不说我也猜得出来。有许多四邻八村的农人都在他的果园里就了业,他一旦成了那个人群的引领者,奔跑也就成了他人生的常态。自此他就没有可以清闲一下的时间了,别人闲聊的时候他不能跑去扎堆儿,因此他也无法赢得每个人的喜欢。既然如此那就孤独着吧,反正这个世界总共也只有两边,一边是红尘,一边是荒野。

其实凡是高远的哲思,凡是淡然的心态,大都产生于荒野。中国自古就有“世外高人”的說法,这说明荒野中存在着引领进程的思维,那里的寂静会让失控的精神变得安静。从这一角度上说,绍良是聪明的,他身居乡野又引领他人,这其实是在凸显生命的意义。人的内心一旦无尘,生活理念也就简单了,现在他只需伸手就可抓住那份禅意和温暖。

每天清晨,他信步于绿叶与红果之间,看天边的云霞,听轻柔的山风。这样的早晨能把俗事抛却,有利于他写出纯粹的文字,也能让他进入亢奋。绍良之所以要坚持这样的写作,那是因为他对乡土精神认同的同时,内心里还蛰伏着彻骨的忧患。现代人在喧嚣中向往宁静,他们处在急于放松自己的情况下,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对于乡野的误读。乡野的一切都被诗化了,即使并没真正看清,也完全地忽略或宽宥了那里的不如人意。

乡野的魅力在于它的古朴,在别处的古朴都处在悲凉状态时,绍良的果园却仍像时间的传说。当又一个秋天进入了深境,我再次坐到那间小屋的门前,那艳艳的爆竹花还在开放。我抚摸着那份艳美,就如抚摸一丝柔和的微风,一缕纯净的阳光,一声嘹亮的鸟鸣……由此我忽然想到,眼前的山峦和小屋都是浸润灵魂的景致,难道这景致也是可以抒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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