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山古城记
2019-05-10忆苏
忆苏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
1
目送最后一辆载满物件的大货车徐徐驶出大门,校园一下子安静下来。
不,是寂静。偌大的校园,只有夏日午后的酷热和院子里苍翠的松柏,藏书楼前花台里几株扶桑正开着碗口大的粉色花朵,操场边上永远不知道换衣裳的鹅掌木身着绿衫静静地列队站着,空气中偶尔一声稀薄的蝉鸣,更显燥热和寂静。
往日生气蓬勃的文华中学,一片岑寂。
空阔的校園,空荡荡的教室,穿过走廊里横竖无序堆放着的废旧物件,我一个人慢慢踱步,顺着魁星阁北边的石阶走进那栋年代久远的教学楼。
这是一栋在飞檐翘角的古建筑间见缝插针建成的三层钢混楼房。教室的门窗没有关,一些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随意躺着,正面的黑板上还留着老师写下的计算题和英语单词,后墙上是学生工整稚气的板报。昔日书声琅琅的教学楼,如今只剩下人去楼空的清冷寂静。
我在二楼靠东边的教室里良久站立。30年前,我在这间教室里背下了《陋室铭》,背下了杜甫的《三吏三别》。我清楚地记得多年以前坐的位置,记得同桌那个胖姑娘的质朴纯真,记得坐在最后一排那几个调皮男生的恶作剧。——不只是我,土生土长的巍山古城人,基本都有和我一样的记忆,因为这里曾经是城内唯一的初级中学。它的存在,见证了古城人追求文明、学习向上的文化传承,成为几代人记忆版图里不可抹去的符号和珍藏。
下楼,绕进玉皇阁。这是一座需要仰视的建筑,位于学校最靠后一层。这个院落曾经是学校的集会场所,高大的玉皇阁是现成的独一无二的豪华背景,现成的天子台是不用搭建的舞台。此刻,院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古朴的飞檐,素雅的彩绘,蓝天下屋顶画出的优美弧度,一切好像和过去没有什么不一样,时间在它面前,仿佛就只是打了个盹。一切都还是古老的模样。一切,又早就改变了模样。
绕过玉皇阁转到后院,院里郁郁葱葱。依照中国地形图设计的池塘,池塘里的假山,假山上的植物在骄阳下耷拉着脑袋,池塘水快要干了。几声蝉鸣,阵阵鸟叫,更加显得院子清幽寂寥。
这是2014年8月23日的午后。
一个寻常的日子。
一个不寻常的日子。
这所始建于清光绪元年(1875年)的书院,结束了近140年的办学历史正式迁出古城,与城郊一所乡村中学合并办学组成新的文华中学。这也是巍山古城继一中整体从文庙搬迁出以后,结束在古建筑群中办学历史的第二次大规模搬迁。
新的学校在县城西北的大后厂,占地120多亩,按照标准化校园的建设,有着旧时校园无法容纳的各种功能室和现代化教学设备。与老学校相比,好像一切都是新的,又好像缺点什么。
——缺了百年古建筑与一代代学子共同聚成的生命气象和绵绵书香,缺了人与物之间气息与共,相生相合的气场。
是这样的。当一座建筑与人的生命息息相关,它便不再是单一的建筑,而是有了灵魂和生命力的场。人们在这样的场里,获得向上的动力,获得心灵的依靠和生命成长的见证,获得集体的共同记忆。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华中学就是这样的所在。如家的所在。
这样与大地紧密相贴,相互独立又互相依存的建筑格局,总能带给人一种家的感受。这所学校的老校长是我的初中老师,也是我后来的同事。30多年,他把这所古朴典雅的学校当成自己的家苦心经营,营造出绿意盎然的幽美环境,打造出高质量的教学水平,让这所有着悠久办学历史的学校,在大理州教育界享有盛誉。
老校长性情温和,有着巍山人的内敛沉稳,从来不发脾气,待人待物,永远都是和风细雨。我甚至无端觉得,他的好性格是否也和长时间亲近古雅建筑有关?在他像经营家一样事无巨细的打理下,学校既保持了原有的古朴典雅,保护了古建筑的原有风貌,又因地制宜别出心裁将校园布置得幽静秀逸。置身其间,即便是最不爱学习的学生,或多或少都会受到美的熏陶和濡染。
多年以后,说起曾经的初中生活,人到中年的我们,依旧念念不忘器宇轩昂的玉皇阁,记得住在厢房里外地支教的潇洒的英语老师,记得偷偷到藏书楼上看书的紧张和不安,记得萧公祠的秀雅和绿意盎然的校园。
——即便陈旧,却有着独一无二的典雅韵致和迷人气象。
2
当我再次踏进这道大门,已经是2018年的12月中旬。
学校搬走,我们单位在此办公一年后,也于第二年的八月份迁走。从此以后,再无和古建文物耳鬓厮磨的幸运。我们搬进古城外统一规划的高楼,而这院建筑,也将由政府保护重新修复,成为只能参观不能再使用的文物。在告别自己办公室的前几日,我才知道它有个美丽的名字:雁塔坊。
再次走进,若不是原来的门卫赵师傅陪同,我真的一下子没有认出那间劈面而来的秀美廊坊,就是我曾经的办公室。经过工匠的巧手,后墙加上了圆形的格子窗,前后中间开门,东边加上围栏,雁塔坊成为名副其实的廊坊直通魁星阁。远远望去,它线条平和的屋顶好像和魁星阁四面出阁的斗拱飞檐连为一体,从门中又能看到后面建筑的雄奇。——原先貌不惊人的低矮小平房,竟是如此清简内秀。它的美,原来一直深藏不露。如今,它和后面高大的魁星阁、藏书楼形成层叠式的对比,错落有致,相互映照,有种雄奇与秀雅共存的独特美感。
经过近三年的修缮恢复,拆除了原来校园里的新式建筑,玉皇阁、文华书院、萧公祠三处古建筑浑然一体。保存完好的主体建筑修旧如昨,楼阁高耸,殿宇森然,整个建筑群大气端然,古朴雅致。所有建筑都在原木本身的色泽上处理成低调耐看的深棕色,暗哑却透着时光的气象,即便是玉皇阁的彩绘,也没有色彩缤纷的花哨,黑白灰加上深青色的点缀,显得文气十足,典雅端庄。新修的大门立于高高的台座上,线条清简,颜色素雅,却又精致有品,古色古香的气质非常符合书院的身份,于沉稳中蕴藏灵秀,低调中透着不俗。门口立起了石碑,上面写着: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时间是2013年。
在巍山古城,这样的古建筑为数不少。据有关资料统计,全县共有各级文物保护单位57处,其中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4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7处,州级文物保护单位1处、县级文物保护单位45处。
被列入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的 图城遗址,在县城西北十五公里的大仓镇团山村,是南诏国第一个都城。1991年,考古学家在这里出土了大量的建筑材料和佛教石刻造像,被列为当年全国十大考古发现之一。透过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雕刻精美的佛像神情肃静,低眉敛目,体态圆润丰满,衣褶飘逸,据考证是初唐的风格。
几年前,我曾陪同省电视台的纪录片拍摄团队去过那片遗址。初春的蓝天下,一座高地松林密布,杂草丛生,只有密林中石碑上刻下的字迹,在风里默默讲述它曾经的辉煌。
另一处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长春洞在巍宝山。它像一位隐士深藏于后山密林深处。整院建筑结构精巧,呈八卦造型。出阁架斗的殿宇雕梁画栋,无论从建筑风格、建筑年代,保存的完整和细节的精致,木雕、石刻、壁画、彩绘、匾额的质量,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和美学价值。300多年前,一些不曾留下姓名的清代民间木匠、石匠、泥水匠们,在莽莽苍苍的山林里,用灵巧的双手和智慧创造出让后世惊叹的建筑之美。
等觉寺就在古城内,文华书院往南不远处,如今是“南诏博物馆”。从我记事起,这里就是县医院。每天都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却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是始建于南诏时期的等觉寺,是巍山建筑年代最早、规模最大的佛教寺院。它的存在,对于巍山古城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院内保存完好的主体建筑太阳宫建于明永乐十六年(1418年),至今已有600年,是明代建筑的代表。
——谁也想不到,一直被县医院当做仓库的灰扑扑的古旧大殿,重修之后,竟然如此古朴庄重、端然大气,处处显露出一种大道至简的质朴之美。
宫前的双塔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惨遭破坏,如今经过重修,还原了旧时玲珑素雅的容颜。新建的仿古建筑内展示着和南诏有关的历史资料,是了解这片土地历史烟云的好去处。
拱辰楼、星拱楼、文庙、文昌书院、明志书院、南社学、北社学、东岳宫、西竺庵、弥陀寺、进士坊、地官坊、徐家大院、柯家大院、梁大小姐宅院……除了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古城内星罗密布着城楼两座、文庙一院、书院三家、社学两处、寺院、牌坊、大院、古民居数不胜数。它们保存着明清时期的建筑风格,被一条条街巷有机串联,按照棋盘式的格局有序安置于堪舆学最佳的位置之上,营造出巍山古城安稳平和,气定神闲的独特气韵。
3
我从出生至今,除了外出求学三年,其他的日子几乎每天都与这座城一起醒来,一同睡去。我熟悉古城里的每一条街巷,熟悉街坊邻居们的日常生活,熟悉小城的风土人情。当人到中年的我一天天感受它,阅读它,了解它之后,古人在营造城池时的智慧,他们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之心,尊崇道法自然而又慈悲为怀的情怀,让几百年后的我,颇为感怀。
略懂历史的人都知道,巍山是南诏国的发祥地。作为一个在历史上几乎与唐王朝相始终的西南少数民族地方政权,在这片大地上遗留下不少历史珍宝。很多人也会因此误以为,如今的巍山古城就是南诏王所建。事实并非如此。这座城和当年的南诏王并无多少渊源,但又有联系。因为它的雏形,就是唐宋时期南诏、大理国的宗教活动场所,城内现存的等觉寺就是那时始建。那么,从这一点上,是不是可以说,先有等觉寺,后有巍山城?
想象那时,大理国都城远在北边的苍山脚下,这里作为宗教活动的重要场所,道教圣地巍宝山上仙乐飘飘,山下坝子里香火袅袅,梵音阵阵。这片远离中原的西南边地,林木葱茏,土地肥沃,俨然就是神仙居住的福地。
时间到了元代,段氏土总管开始在这里筑土城据守。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朝廷设立蒙化卫实行屯田戍守,并在蒙化土城相邻的东南部地区新筑砖石城,建蒙化卫城作蒙化卫治所。后把土城和石城连成一片,成为今天的巍山古城。明清两代,巍山城是蒙化府(清乾隆三十五年改为蒙化直隶厅)所在地。民国时期,云南省政府在这里设置蒙化行政专员公署,辦公地点就在文华书院内。
从这样的历史记述来看,古城成型于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建城的总指挥是当时的西平侯沐英,协助他的是明朝大名鼎鼎的堪舆家汪湛海。也就是说,这座古城的建造格局和思想,既融合了中原风格,也兼顾了西南边地独特的地形地貌,兼备“地杰人灵”“灵秀所钟”的风水气脉。
六百多年前的明代,朝廷颁布了“移中土大姓以实云南”的政令,大批官兵、商人、民众从江西、安徽、江苏一带进入云南。他们不但带来了手艺、文化、耕作、纺织、饮食、技术,也带来了中原的生活方式和审美品味,带来对天地自然的思想和观念,带来了一个全新的生活世界。在云南大地上,这些能工巧匠们让昆明城、建水城、大理城、巍山城拔地而起,却又植根大地。
据《蒙化志稿》记载,新建的蒙化卫城“周回四里三分,计九百三十七丈,高二丈三尺二寸,厚二丈,砖垛石墙,垛头一千二百七十有七,垛眼四百三十。建四门,上树谯楼,东曰忠武,南曰迎薰,西曰威远,北曰拱辰。北楼高三层,可望全川;下环月城,备极坚固。城方如印,中间文笔楼为印柄。”
整座城背靠文华山,面向阳瓜江,按照风水堪舆的玄妙,一个方方正正、不偏不倚,却又稍稍移动角度避开文华山正脉,错开北门正迎点苍山这一不利因素的城池,在这片大地上成型。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于崇祯十二年(1639年)游蒙化后,在游记中写道:“蒙化城甚整,乃古城也。而高与洱海相似,城中居庐亦甚盛……是反胜大理也。”(《徐霞客游记·滇游日记十二》)
小时候,经常听爷爷讲到一个人:宋县长。生于1912年的我爷爷,在他青年时代,也就是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见证了时任蒙化县长宋嘉晋指挥拆除北城墙,保存北楼(拱辰楼),以此楼为中心拓宽四周,建铺面开辟新的商业街——四方街的举动。这一变革,使原来的蒙化卫城和左氏土知府土城连成一片。原来的古城中心星拱楼变为次中心,拱辰楼成为古城中心。以南门城楼、星拱楼、拱辰楼、文献楼为中轴线,所有街巷都以东、西、南、北四条主街平行交错的布局,形成方正整齐、四平八稳的棋盘式格局。这样的格局一直保存至今。
东街、西街、南街、北街、盐店街、关圣街、雷祖殿街、后所街、日昇街、月华街、上水坝街、下水坝街、大水沟街、学旁街、土锅街、报国街……祁衙巷、孙家巷、贺家巷、欧家巷、上仓巷、冷泉巷、人文巷、姚家巷、丁家巷、竹壁巷、火巷、油巷、群力巷、文华巷…… 25条街18条巷纵横交错、井然有序,栉次鳞比的民居和古建筑相依相存,自明朝从中原不远万里到来的民众,和土著民族原住民成为这座城的主人。
“城内汉族,多系明初设卫屯田官军之裔,及官商经离乱而流寓者,其籍以吴、楚、豫章为最,巴蜀次之,余省则寥寥也,故凡庆吊丧祭饮食居处等均与中州无大异。” 我家没有族谱,几年前,我在查找南门外苏姓一族来源时,在《蒙化志稿》中找到以上文字记录。
600多年前,一大批从遥远富庶的中原翻山越岭而来的人,落脚于这片蛮荒之地。在那群风尘仆仆的人中,有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听老辈讲,我爷爷的父亲是个裁缝。是否也可以推测,移民而来的我的祖先,最早也是以裁缝为手艺的江南之后?我的祖先们、亲人们、邻居们,随四季更迭、日升日落,在这片大地上耕种、劳作,相爱、吵嘴,吃饭、睡觉,生老病死。一辈又一辈。从此,在这里生根长叶、开花结果,成为“家乡宝”,再也不愿离开。
4
不愿离开,是因为没有太多离开的理由。
这座城,从建造起来开始,就是适合人居住生活过日子的地方。人们因时就地,建起一座座高大的城楼,筑成一院院三坊一照壁、四合五天井的大院,盖起挨挨挤挤的房舍,日子,从此就有了依靠和归属。
我的祖先亲人,街坊邻里们,守着大地群山,守着城楼文庙,守着书院社学,守着自家的豪门大院或是朴素小院,自成一方小世界。不管外面如何风云变幻,这里依旧云淡风轻。太阳照样升起,月亮照样会落下去,日子照样过得井井有条,安安稳稳。对于老百姓来说,日子的安稳比什么都重要。
这样的生活方式,往往被理解为安于现状不思进取。其实,巍山人内心平和安定,行事张弛有度,正因为胸有成竹,所以才能气定神闲不慌不忙,才有了静定生慧的做派和秉性,才经营出了有滋有味有品有韵的生活。我爷爷在这座城里耕种劳作,平凡安稳一辈子,活到93岁自然离世。他在世时经常说一句话:蒙化蒙化,什么灾难到这里都能化。
这样的性格,源于基因,也源于这片大地的给予和这座城的规整井然,有序有节。假如生活在一个杂乱无章的世界,内心的兵荒马乱怎能让行为举止彬彬有礼,沉着稳重?
惠风和畅,是我第一次读到王羲之的《兰亭序》时知道的句子,而这个词,可以用在这座古朴的小城身上。这里,城与人,人与城之间,有种看不见的情愫让彼此相互依赖,同声共气。好像谁也离不开谁,但又说不清是城养了人,还是人养了城。生于此长于此的很多古城人身上,不知不觉都濡染了谦和儒雅的君子之风。从很多世居老人的身上,都能感受得到这样的风范。
一座城养育一群人。一群人愛着一座城。
大地上、屋檐下,人们吃饭,睡觉,干活,劳作,吵嘴,亲密,做买卖,在老院子里栽花种草,隔上几年,上屋顶打扫打扫。在他们眼里,这些老房老屋,不仅仅是由泥瓦木料建构起来的物之所在,也不仅仅是遮风避雨的场所。那些老建筑,已然成为人们生命延续的依靠,成为人与天地神灵,与自然宇宙沟通的媒介与载体,就如立于小城中央的那座地标式建筑:拱辰楼。
拱辰楼的存在,对土生土长的古城人来说,是灵魂的依靠。我这样表达一点也不夸张。它像亲人一样存在于小城人的日常生活中,存在于每一个老巍山人心底最柔软的角落里。
在我们口中,它叫“城鼓楼”。从我们出生,它就已经站在那里,看着我们进进出出,一天天长大成人。当我们已到中年,它依旧站在那里,无声无息,陪着我们慢慢老去。
世居古城的巍山人有个习俗,结婚时都要到拱辰楼走一圈。在大家眼里,它就是天长地久,它就是不可撼动的永恒。大喜之日当然要让它见证一对新人的喜结良缘,也暗含着长长久久百年好合的美好寓意。老人仙逝了,出殡时,不管家在城内哪一条街哪一道小巷,送葬队伍一定要抬着灵柩围着它走一圈,完成生命最后的告别。小孩出生后能抱出家门,必定要到城楼前转转,就像去告诉老祖母家里又添了新生命。很多人每天晚饭后的散步,也必定要到楼前转一圈。
在心底,古城人早已把它当做自己的亲人。只要看着它,心里就无比踏实,日子就过得无比实在。老百姓有句俗语鄙视有钱却自视轻狂的人:“有钱有钱,你去买城鼓楼嘛!”言下之意,城鼓楼是大家心里的无价之宝,是不可撼动的永恒,除它之外,无一可比。
——它的存在,早已经超出了物本身。
所以,当2015年1月3日凌晨的一把大火将城楼化为灰烬,无数老巍山人都流泪了。我也是其中之一。
新建的城楼看上去好像和原来的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它永远不再是曾经的存在。
5
与城鼓楼相对的是星拱楼,我们称它钟鼓楼。钟鼓楼的建筑风格和城鼓楼不一样,如果说城鼓楼是位威武的将军,那钟鼓楼就是隽秀的小家碧玉。
这位灵秀的小家碧玉是最初古城的中心点。建城之初,小城以它为原点朝四方铺展开去。
想象那时,站在秀气的城楼上放眼四望,东西南北四座城楼遥相呼应,小城风貌一览无余。城墙外有壕沟(护城河),河上有吊桥,早上开城门,晚上关城门。出城,进城,迎来送往,和外界互通有无,虽然小,却也是个让人安心落脚的好地方。如今,四座城楼只存北门拱辰楼。吊桥只存西门的一座有屋顶的廊桥,大家叫它“西门吊桥”。东边的“东门桥”和南门人口中的“桥门前”,都已经是青石板铺就的平整路面。西门外壕沟几年前还留存一个水塘,如今经过市政部门的规划,设计成小桥流水的园林模样。我家门前过去有个大水塘,叫南壕沟,是当年的南护城河。如今长满了杂草,附近农民把它变成自家菜地种上各种菜蔬。不知何时落下的种子,半个水塘一年四季开满橘红色的美人蕉,十分好看。
如果说城鼓楼给人永恒之感,那秀气的钟鼓楼,让人感觉温暖亲切。
这座曾经的古城中心点被民居从四面紧紧围绕,就像孩童依偎着妈妈。老公家就在它西边几米的一座大院里。我经常听他讲述小时候怎样爬上楼去看风景,怎样和邻居一起在城门洞里摆开桌子吃饭,夏天夜里聚在四面通达的门洞里乘凉不愿回屋睡觉。在他们的日子里,好像钟鼓楼是大家共同的客厅,进进出出,来来往往,站站坐坐,摆个咸菜摊子,油粉摊子,男人们搬个小凳聊个天,喝杯茶,女人们靠着它缝缝补补做做手工活计,说说西街人的长短,讲讲北街哪家的趣事,谈谈南街发生的新闻,靠着钟鼓楼,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围钟古楼而居的,基本都是靠街做生意养家的居民。早年,我婆婆就在自家门面开了个小杂货铺。隔壁本家叔叔,卖饵块饵丝,再往下那家姓左,熬酱油。另一家做油粉,妈妈把手艺传给叫阿香的女儿,被人叫做“油粉香”。对门一家“和森蛋糕店”,主人叫和森,做的老式大饼最好吃,是小城内的百年老店。另一家姓殷,做咸菜,最早在城门洞里摆个摊子,后来生意好了,就在自家院子里卖。再后来,生意越来越好,买下东街的面丝社厂房,开了“殷记咸菜厂”,如今在小城很有名气。
几年前,钟鼓楼的门洞里可以摆摊。东边紧邻城楼的那家姓刘,几代人都做一门手艺:冰粉凉虾。在家里加工好,就在城楼下摆个摊子,一摆,就是三代人,几乎成为城楼的标配。还有个卤肉摊子的生意最好,每天三点后开始营业,不到六点就卖完收摊,顾客排队都要顺着城楼排出很长距离。南边有家擀面条的铺子,也是祖传的手艺,一间不大的店面,机器协助、手工制作。擀面的女子每天擀制不多的面条,一排一排挂在铺子的窗廊上自然晾晒。阳光下,如丝如缕的面条随风悠悠飘着,淡淡的麦香若隐若现。晚上,有人在门洞下摆个炭火盆卖饵块,烧苞谷,烤鸡蛋。顾客坐在小板凳上,有一搭没一搭和主人说话,聊天,拉家常。
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四通八达的城门洞成为小城的消息集散地。现在,城管不准在街边和城楼下摆摊设点。原先的咸菜摊子、冰粉摊子、羊肉粉蒸摊子、卤肉摊子、烧饵块摊子都没有了,唯一留存下来的,是门洞墙壁上还有专门的地方张贴布告。
淳朴的小城古风善存。哪家有人去世,就写个讣告张贴在这里,告知亲朋好友离世人的生平事迹,哪日发送,葬于何地。讣告格式从右往左竖行毛笔书写,言简意赅,有文采有规矩。一般都由城里专门的写字先生执笔书写,一张文白相间的告示,向世界郑重告知一个生命的完结。在小城,这样的仪式从古至今一直保留着,古意而温暖,庄严又肃穆。
为顾客写讣告的,有专门的小店。就在古街上,平时写写对联讣告,刻个碑文,叮叮当当的刻凿声,是街巷里独特的乐音。
钟鼓楼往北50米左右,北街东侧那家店就做此营生。主人是个微胖的男子,鹤庆口音,早年入赘到小城,靠一笔好字和一把刻刀养家。别人都叫他“老田”,我不知道是“田”,还是“铁”,巍山方言里“ian”和“ie”两个音不分。不管他是老田还是老铁,他都是北街的一道风景。
很多时候,他的劳作都在门口。从街上走过,一眼可以看到他拿着凿子和刻刀细心地敲打着,心怀敬意为一个生命刻下庄严的告别。有时过路,又看到他在店里的案子上挥毫泼墨,写出一副副喜庆的对联。有时看到他端着茶杯坐在自家店前看着行人来去,和过路的熟人高声打个招呼扯几句闲话。经年如此。
小城人家遇上白事要去吊唁,就到老田或他同行的店里写副挽联。看着他们悬腕,蘸墨,恭恭敬敬落笔,墨色间,溢满对生命的尊重和敬意。
6
钟鼓楼往西约100米,是文庙。
在老百姓心中,文庙是神圣之地。这片大地早在南诏时就尊崇儒教,积极学习中原文化。明朝时,儒学、道学、佛学兴盛,讲学授课之风盛行。从城内不大的地盘上书院社学的数量,就可以想见当时的文风蔚然。明清时,这里共出过进士23人,文举220人,武举30人,贡生500多人。被清廷御封为“文献名邦”。
文庙的主要建筑完成于明洪武年间,后来历朝历代有损毁,有重建,有改造。清代时规模最为宏大,占地近一万平方米,大小十三个院落。至今存留的古建筑还有六栋:南边的大成门和大成殿,北邊雁塔坊、崇圣祠、尊经阁、明伦堂被划入蒙阳公园。
自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蒙化县立中学(巍山一中)从文昌书院(今为民小学)搬迁至此,这里一直是一中的校址。我外婆家就在离文庙不远处的西门,只是她和外公去世得早,我从未见过。母亲少女时就在这里读书。小时候,经常听她讲校园的古朴,讲当时生活条件的艰苦,学生们如何在大殿和厢房里用功的旧事。
2005年,一中整体搬迁,在西门外建起新的学校。文庙恢复重修,一进一进的院落整齐恢弘,古朴幽深。
北边的蒙阳公园与文庙连为一体,在巍山人口中,它叫“大公园”。和它的“大”相对的,是“小公园”,在拱辰楼下,如今变成了广场。
儿时的我们,几乎一放学就往公园跑,因为这里实在太好玩。古木苍郁,繁花争艳,亭台楼阁古色古香。爬高上低,看花捡叶,即便对着一个花台,一架滑梯,一棵老树,也有说不尽的玩场。不单孩子喜欢这里,老人也爱这里,早上散个步,打套拳,溜溜鸟,中午坐在树下的蔑桌草墩上打打牌,说说话。年轻人更爱这里,谈个恋爱约个会,或者看场电影,这里都是最好的去处。
这座公园,留给我的记忆全是美好。
最美的,莫过于每年深秋的菊展。多年以后,那情景依然是我心底最深情的怀想。我曾在文章《寒露过后是霜降》中这样记下那份沉香一样的回忆:
“想起小时候,每到秋天,蒙阳公园里都要举行赏菊的活动。那是儿时的我们最期盼的一件事情。可以在古朴典雅林木苍天的亭台楼阁间,欣赏到五颜六色的菊花,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记忆里,赏菊时节一到,公园就冒出一盆一盆盛开的菊花。——在这之前,这些菊花被园林工人藏在园子的某个地方精心栽培,或是它们原本就在园中园的花台上,只是粗心的我们没有注意到。上百盆秋菊,盛放在古色古香的园子里,各色花朵,争奇斗妍,是记忆里最美的秋景。
黄的,白的,紫的,接近墨色的,淡绿如玉的。花瓣大的,纤细的,平展的,卷曲的,悬垂的……除了园林工人培育的之外,有的品种是小城人家自己栽培的。一到赏菊时节,爱花之人就将自家最美的菊花送到公园,供大家欣赏。还记得每一个盆上,都用红纸裁成小条,写上菊花的品种,名字,栽培的人的姓名。——那时的小城,有古意,有雅趣,有历史和光阴遗留下来的香气。”
火炼金丹、懒梳妆、绣球、绿牡丹、睡美人、霜满天……这些菊花名,就是我那时看花记下来的,多年不忘。
公园西北角过去有栋宏伟的建筑:大礼堂。大礼堂外种着高大的银槐树,银槐树的花蕊里有甜甜的花蜜。一到落花时节,小伙伴就会争抢着捡来撅着嘴吸。我不喜欢吸,我喜欢那花的样子,一排微卷的花瓣细细密密,像把黄色的小木梳。捡来,握在手中,心底就觉着无端的美好。礼堂前有两排用玻璃隔着的宣传栏。里面有时贴着电影画报,有时展览着书画作品。每更换一期,我都急切地一睹为快。画报里精彩的电影介绍和明星们的风采,对于80年代末的孩子,具有无穷的吸引力。
礼堂门口立着两根粗大的圆柱子,朱红色。从门厅进去后顺两边楼梯上楼厅,那样的结构,和平日里见惯了的明清风貌建筑如此不同,很像电影里旧上海的豪宅。这里平时是电影院,遇到政府有重要事就在里面举行仪式和集会。整个建筑庄重典雅,雄伟气派。
作为电影院,它的存在是小城人重要的精神生活之所。在电视机未曾普及的八九十年代,逛公园看电影,是大家最开心的事。到现在,我还记得卖票的小房子在礼堂北边,窗口很小,几乎看不清售票员的样子。记得放《少林寺》时一票难求的盛况,记得我爷爷追着《三笑》,一连看了10遍的乐事。
礼堂后面是“工人俱乐部”——非常有年代感的称谓。里面有篮球场,乒乓球桌。街对面的“大操场”是小城人的运动场。逢年过节,人们齐聚这里,看表演,放烟花,站社火,踩高跷,竖火把,挤得水泄不通。平时,这里是小城人傍晚喝茶聊天休闲的天然大茶室。五角钱一杯盖碗茶,三五亲朋,几个好友,一张蔑桌,几杯茶,如果是夏天,可以消磨到深夜。
2006年,礼堂拆除,工人俱乐部在更早几年也被拆除。礼堂旁边建起了三层楼的图书馆。原来的图书馆在明伦堂里,透过古雅的雕花门,里面光线暗沉,摆放整齐的图书们安静地沉睡在架子上。门前高台上有棵樱花树,一到三月,一树粉霞,美得就像一个童话。
大操场经过重新建设,成了南诏文化广场。早上,做操的、打太极的、跳舞的,天不亮就在广场上锻炼起来。中午,闲游乱逛的、无事可做的、扯白话的、晒太阳、走累了在此歇脚的,自由自在。傍晚的广场最热闹,遛娃的、遛狗的、散步的、约会的,广场舞、街舞一队赛过一队跳得欢。
大操场旁边,公园大门正对面,就是古时的县衙,现在的县政府所在地。过去政府的职工上班、住宿都在里面,我小嬢一家就住在最里面的一座四合院里,后来搬走了。过去居住的院子,今天是县委组织部办公的场所。公园和县政府中间的那条街,叫大水沟街。
7
大水沟街,顾名思义,这里最早应该有条大大的水沟。
巍山古城地势东高西低。建城之初,城内东西向有六条主要排水沟道,石砌沟墙,有明有暗,常年流水。大水沟街就是其中一条。印象里依稀记得街道是石头路面,边上有条宽大的水沟,雨天一到,沟里水流哗哗。
这样的模糊记忆在《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志》中得以印证:“明代建城以后,县城街道即已形成,至清末,共有街25条,巷14条,东、西、南、北4条大街交叉成十字形。街宽六米,石块路面,街心另以整齐的石板砌成近两尺宽的甬道,俗称正街心。巷宽两米,石块路面。”
一条不宽的路,被设计成不同样式,中间用长0.8米、宽0.4米的石条镶砌成正街心,距正街心1.5米左右,用长0.4米、宽0.2米的小石条砌成二街心。其余用石块砌成,路面成板瓦形。如此设计,既实用又美观。
这样的细节之美,出自物质生活并不富裕的年月。设计者既考虑到行走的舒适,车来马去的方便,又考虑到雨水能顺利流向街边的小沟,处处充满着朴素的关照和人文情怀,充满着匠人们对脚踩大地,头顶青天的敬畏之情。他們在建造小城之时,肯定不是将其对待成一项承包的工程,而是在用心营造自己过日子的家。怀着这样的念想,一锤一凿,人背马驮,翻山越岭,这些石材,也许就来自小城外的某个村落,或是某一条河某一座山,浸着采石人的汗水,和着泥土,被工匠镶成一条条街巷,供人来车往,一年又一年。
后来,街道全部变成水泥路面,再后来,又换成如今的石板路,平坦整齐,只是少了记忆里凹凸有致的石头印着阳光泛出的微茫。
——那是几百年岁月斑驳的印记,是光阴的样子。
顺大水沟街往东走,进入北街。
县志记载:“明代,县城以文笔楼为中心,以东西南北四条街为主,房屋沿街分布为长方形块状聚落。北正街建一楼一底铺面。铺面一般宽5-7米,后面住宅。北正街是商业区,延伸的两条街道主要为居民区,其他地区便以官署为主,其次是学宫、祠、庙等,多达四十余处。”
由此可见,北街自古以来就是小城最繁华的商业中心。
如今的北街,南边联通南街到南栅门,北边经拱辰楼过日昇街、月华街到文献楼,统称“南诏古街”。全长近2000米,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街。
过去的很多年,这里和早年中国大地上的县城一样,一直是以街代市的经营模式。住在城里街巷的人家,就着自家门面开个铺子,或是在别家的铺子前、街巷边摆个小摊,街道既有交通功能,同时也具备着集市的功能,街道就是人们日常生活的天堂。
特别是逢五逢十的大街天和节日,北街和城鼓楼一带,熙熙攘攘,人来车往,挤得得水泄不通。
鳞次栉比的店铺、挨挨挤挤的小摊,做生意的、买货物的、牵着马匹运送茶叶的、过路的、常驻的、看热闹的、赶路的、讨价还价的,人们热热闹闹,熙熙攘攘进出于小店,流连于小摊。围绕着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小城人家的烟火日子,就这样活泼泼地一天天过起来。
裁缝铺、布店、擀面铺、百货铺、药材铺、中医馆、马具店、修表店、修鞋店、饭馆、食堂、茶铺、旅店、寿木店、冥器铺、纸烛店、糕点铺、文具店、剃头铺……一应俱全。除了店铺,街道两边还摆满各种摊子,有些摊子是固定的,卷粉油粉摊、补鞋摊、米糕摊、冰粉涼虾摊、烧饵块的、卖米花糖的、卖大米的、卖瓜子零嘴的、卖 肉饵丝的、卖咸菜的、卖浸梨的、卖核桃糖的、算命的、看相的……有些摊子不固定,随四季变化不断更新,春天的野菜,雨后的蘑菇,水灵灵的山茶花,或是刚从鸡窝里收来的鸡蛋,篮子挑,背箩背,提箩提,粪箕端,冒着山野的鲜活之气,找个位子挤在一起,就地一摆就做起生意来。
那时的北街,充满着浓浓的俗世烟火和生活味道,活脱脱就是一幅清明上河图。
店铺背后是进深很长的院落,门面做生意,背后住家。要炒菜了发现没酱油,马上吩咐娃娃小跑着绕进店里打瓶酱油,回来也不会改变菜的火候。下班路上,顺道买上一把小青菜两个黄瓜,割上半斤肉,回家,热腾腾的饭菜半个小时保准上桌。不想吃饭时,就到街边的饵丝摊子上一坐,一碗醇香的 肉饵丝下肚,顶饱,又营养。
倚着小城,巍山人的居家日子过得素常,实在,又温暖。
8
那些来自大地上的蔬菜瓜果们,带着月光、星辉和露珠,被附近村里的农民采摘,放进篮子挑到十字街来卖。
十字街是北街到城鼓楼南20来米处的一个十字路口,东边是后所街,西边是关圣街,两条街交汇,被我们叫做十字街。过去的很长一段年代,这条街是小城的菜市。
每天清晨,来自城郊菜地里的青菜白菜,碧翠的叶子上还挂在露珠。荷包豆、豇豆、羊角豆、茶豆、雀蛋豆,一堆一堆自由地散漫着。黄瓜、免瓜(南瓜)、丝瓜、冬瓜、苦瓜,茄子、洋芋、番茄、辣椒、苤蓝、芋头,白萝卜、胡萝卜、胭脂萝卜,弯角葱、分葱,洋葱,芫荽、茴香、水芹菜,桔子、石榴、老芒梨、火把梨,核桃、松子、锥栗、板栗……绿的红的白的紫的黄的黑的,到处透着喜滋滋水灵灵的新鲜气息。
那时的菜市,就是一个节气的大转盘。
种子们按节令播下,按时节采摘,春夏秋冬,每一个季节就吃每一个季节收获的瓜果菜蔬。蔬菜瓜果们听从阳光、雨水、大地的召唤一天天长大,菜市场依照蔬菜瓜果的到来,按时向人们告知四季轮转,报告大地深处生机勃勃的讯息。
记忆里,小城西边的土官村、西纸房和苏阳村种的蔬菜最多,有个叫安乐梯的山区,芒梨最好吃,做成浸梨,其他地方的无可比拟。朵古的樱桃个大味甜,但很难买到。东门外的井水清冽,做出来的豆腐小城第一。
后来,十字街的菜市搬到钟鼓楼东边的东街,也是一样的鲜活热闹。再后来,搬进拆除了教育局、农业局和粮食局的城南市场。不管搬到哪里,小城的菜市永远都是新鲜活泼,水灵饱满的,充满着热腾腾的生活气息,永远不会老去,更不会陈旧。
如今,在等觉寺后面的报国街上,菜市场一如既往地热闹着。蔬菜水果、鸡鸭鱼肉、花卉植物、根雕木器,甚至还卖起了衣裳鞋袜。低着头挑挑拣拣,一抬头,就看到等觉寺双塔的秀美身姿,听到风里隐隐传来的风铃叮当。
——这恐怕是全中国最豪华的菜市场了。在国家级的文物保护单位旁边买菜卖菜,小城人家的日子,有种地老天荒的舒坦实在和心平气和的安全感,仿佛,世界就此永生。
周末,绕着古街吃碗 肉饵丝,买不买菜我都爱到这里逛逛。
看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青菜白菜洋芋瓜果,听着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音乐声、风铃声,和许久不见的老邻居打声招呼问个好,有时还能买到金灿灿的黄泡,周身鼓鼓囊囊红红的鸡榡子,碰到彝家姑娘从山里采来的山茶花,粉嘟嘟的花骨朵衬着绿油油的叶子,买下回家插在土罐子里。整个房间,就是满满的春天。
菜市是一个城市与大地关系的亲密体现,栽花种草,也是人们与大地取得联系的一种方式。
将种子种进泥土,种子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大地向天空、向种花的人报告自己的丰饶和安好。春天来了桃花开,夏天到了石榴鼓起肚皮,秋天摘芒梨火把梨,冬天,腊梅的馥郁香气让小城的寒冬变得温暖起来。
——来自土地的馈赠,让人实实在在感受到日子的泰然美好。
小城人家几乎都有养花种树的习惯。这样的习惯让这座城俨然一个大花园。《蒙化志稿》“物产志”里记载的本地传统花卉多达百余种:“茶花、梅花、海棠、桃、菊、茉莉、玉兰、紫薇、杜鹃、木槿、扁竹兰、灯盏花、映山红、珊瑚花……兰花,兰又分朱兰、绿兰、雪兰、春兰、建兰、素馨、元旦、莲瓣、火烧、虎头、独占春等,以素馨兰为最。”从我记事开始,印象里这座小城内就有无数的花木在四季盛放,所以才有了蒙阳公园每年深秋赏菊,春天看樱花的美好记忆。
在大家心里,最古老神圣的树木,莫过于文庙大成殿后墙、蒙阳公园里那株银杏。600多岁的高龄依旧风姿卓然,是小城的神树。每年深秋,一树金黄衬着红墙青瓦,雕梁画栋,美得如诗如画。还有文庙里的古柏,郁郁苍苍,有种时光不老的气象。深秋时节,如果从东街柯家大院经过,远远就能闻到桂花香。那是老院子里的百年桂树,年年如约,为人间送上的一缕馨香。
在《蒙化志稿》里,我还读到这样的文字:“清朝时期东南外大沟沿下碓房外,有高大茉香花树一株。东门外距城半里许,有观音寺一所,四周植红梅百余株,杂以桃李杨柳,春时璀璨如锦,风景清幽,游人多往憩焉。”如今,碓坊已毁,观音寺已不在。隔着几百年的时光,文字中展现的美景,依旧令人神往。
小城人家爱花,不在乎数量多少,也不在乎品种是否名贵,只要有养眼的绿色,有四季的花开就好。
在我们南熏街,每家每户都种花,自家院子里、花台上、墙根脚,松土下种,浇水施肥,树木花草就茁壮成长起来。不但在院里种,还将花园延伸到户外,家家门前顺墙根摆上花盆、废旧水桶、轮胎或是筐子,放点土,栽棵四季开花的状元红、热热闹闹的公鸡花、绚烂多姿的叶子花。街道根本就不用市政部门统一绿化,一年四季,花木繁盛,姹紫嫣红。
——花朵迎着阳光在风里招展,告诉我们大地的心跳和讯息。
9
如果说,植物花朵带来的是精神的愉悦,那么,蔬菜瓜果粮食作物的丰收就是实实在在的物质恩赐。这些来自大地的宝物们,被热爱生活的巍山人采买回家,加工制作,就成了人間真味。
在这座城里,活跃在味道江湖里的,除了居家过日子的家庭主妇们,还有成帮成派的厨师们。
过去小城人家若是办个红白喜事,基本不去饭店,城里有专门的客场出租,设备一应俱全,就差厨师。厨师由主人家自己选择,不同的厨师组成自己的团队,不同的团队掌勺师傅做出来的口味也不一样。厨师们没有写出来的菜谱,所有的菜谱都在脑子里,记在心上。办客前,由主人家和厨师共同商议定出菜肴,每一桌都是有荤有素,有炒有煮,有冷有热,色香味都要考虑到,老少也要兼顾,让客人吃得尽兴,方才显出主人家的好客和真情。
办客那天,帮忙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来了,成堆的蔬菜买来了,成群的鸡鸭买来了,大块的新鲜肉也买来了。家庭主妇们此时,只能参与到拣菜洗菜的队伍里,厨房交由厨师们掌控。切菜的、砍肉的、蒸饭的、炒菜的、分菜的、端盘子的,烟火缭绕,油烟四起,火光中,一道一道美味的菜肴上桌,几十张桌子,几百人同时开吃,边吃边评价师傅的手艺,边吃边谈论主家的热情。
厨师们也在城内的小饭馆做主厨。小城饭馆有个特点,后厨不在后面,而在门面的最显眼处,吃饭反而在后面的院子或是店里。进门,往往就是一个摆满各种蔬菜肉类的保鲜柜,里面陈列着各种洗得干干净净的蔬菜、加工好的半成品。顾客上门,看着绿茵茵的菜蔬自行选择。也没有菜谱,吃什么,就着柜子里的菜来点,吃个茼蒿菜,店家就说,那就霉豆腐炒茼蒿菜,或者是豆豉炒茼蒿。你说吃个鱼,那就酸辣,或者清蒸,还是鱼片?所有的菜谱,都是依照客人的爱好即兴创作。店家拿个小本子飞快记下,马上就从柜子里取出菜来送进厨房,不大一会,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小菜,就上桌了。
这样的方式,和很多地方不一样,没有菜谱,直接选菜,厨师按照客人的喜好即兴创作。小城人对吃的自信,可见一斑。
每一家的菜谱就在厨师的手下,每一家的菜都有自己家的风味和特色。厨师们依照经验,依照自己对菜的理解,有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方法。良记小厨的,和隔壁谢荣餐厅的,同一道菜也会有口感味道上的一些区别。张师傅做的和李师傅做的,会有少许不同。满满一柜子新鲜蔬菜让食客看着亲自选择,当场让你知道自己盘子里的,嘴里吃下的,就是这样的青翠,就是这样的鲜嫩,而不是只有光鲜的菜谱,吃下肚子也不晓得吃的是什么。
朴素,本真。来自大地的原滋味,从来不被过多的加工所遮蔽。小城的小吃,就如小城人的性格一般,实在,平暖。
除了小馆子里的美食,各种小吃遍布城里的每一个地方。过去可以随街道摆摊的时候,钟鼓楼下的卷粉油粉、冰粉凉虾,十字街口的青豆米小糕、苞谷粑粑、烧饵块、饵丝,水坝街口的水油粉、冰粉凉虾牛打滚,大食堂的糖火烧,香甜酥软的味道,想起来就让人垂涎。
走进这座城,你会发现,美味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从早到晚,可以不重样的吃上一天,吃得肚皮滚圆,心满意足。而小吃的迷人之处就在于它的朴素简单。小吃不用考虑美食文化那样的大课题,就着原材料的本真和新鲜,就地取材,应时应季,比如三四月份的棠梨花粑粑、豆米粑粑、青豆小糕,颜色来源于它本身的色泽,味道保留了它原本的滋味,不用加入任何色素,本色,才是最极致的好味道。吃进嘴里,能让人真真切切感受到来自大地的踏实和温情。
肉饵丝和一根面是小城独特的美食,也是巍山名小吃之一。
小时候,几乎每天早上的早点就是烧饵块,一两粮票两分钱一片,父母每天给我和妹妹吃两片饵块的早点钱,一个星期,还可以吃一两天的饵丝。那时的饵丝有两种口味,加上 肉或杂酱的,也可以吃不加肉的素饵丝。如今,素饵丝只在大年初一早上才特别准备,加上青豆米,很美味。 肉饵丝经过不断改良发展,有了过江饵丝。最受欢迎的,还是传统的 肉饵丝。而一根面,在我的少年时代,那是居家过年过节或是老人寿辰时才做的一道美味。全家人,围着一盆和好的面,一起扯一起拉,还不能扯断,然后就着应季的菜蔬炒好的“帽子”一起吃,吃的是全家和和美美,老人健康长寿的美好寓意。如今,这两样小吃发展成了巍山古城最受外地客人欢迎的美味。
肉讲究微火慢炖。在炖之前还要仔仔细细将肉皮上的细毛剔除干净,用炭火将肉皮烧黄。拉面需要在头天晚上就和好面,慢慢发酵,面才能柔韧有度,既能扯开,又不会拉断。而蜜饯、咸菜,更是需要时间的参与才能演变成独特的味道。这些小吃,都不是急功近利的快餐食品,而是需要时间,需要制作人心平气和慢慢制作。这样的慢工出细活,也只有在小城这样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的氛围中,才能将食材的味道发挥到极致。让舌尖上那缕味道,成为游子独特的记忆和最深的乡愁。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生活在这座城里的我的亲人邻居街坊们,将朴素的日常过得有滋有味、有模有样。
10
缝纫社和照相馆,都是能让人把日子过得有模有样的地方。
缝纫社就在拱辰楼四方街的东南角,一排整齐的铺面。楼上楼下联通,摆满了剪裁布料用的大案板和一台台缝纫机。对我来说,那里,就是美的所在。
小学时,我有个姓张的同学,她妈妈就在这里上班,是负责踩缝纫机的师傅,经常用一些好看的花布拼接做成书包给女儿。当她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神气地走进教室,所有女同学的目光便跟定了她。大家都羡慕她有一个当裁缝的妈妈。逢年过节前,这里是小城最拥挤的地方,人们拿着买好的布料来做新衣裳。看着师傅铺开布料,拿画粉在布上画来画去,听着缝纫机哒哒的声音,我觉得他们简直就是上天派来创造美的天使。
除了缝纫社,小城里还有几家裁缝店,其中一家在北街,主人姓侯,大家称他侯大爷。侯大爷有双巧手,能做好衣裳,特别能做西服。在久远年代的小地方,这可是一门稀罕手艺。也就是说,侯记裁缝铺,是小城当年的高端店铺。后来,大爷把手艺传给儿子,儿子和外地讨来的媳妇经营着自家的裁缝铺子,小日子过得美满幸福。到了孙子这一辈,不愿再学手艺,外出学习计算机专业去了。侯记裁缝店当年的风光也渐渐被隔壁那些挂满时尚衣服的服装店取代。侯师傅两口子只有偶尔的少量活计,更多的时间就带着小孙子在古街上玩耍,到蒙阳公园看遛鸟。
城楼往西的西新街上,过去有家“国营照相馆”,是城里最古老也最权威的相馆。小时候,父亲最爱带我和妹妹去照相。如今家中的老相册里,还保存着好多当年在这个照相馆拍的照片。
照相馆里有个姓柳的师傅,家里从祖上起就开了巍山最早的照相馆“菊月轩”。在上水坝街建了新居的院子里,还留着一方古色古香的小阁楼,是当年拍照的地方。柳师傅清瘦和善,是照相馆里技术最好的师傅。后来照相馆解散,柳师傅继续干这行,还把技术传给了两个儿子。我在他家的影集里,看到过很多发黄的巍山老照片,这座小城旧时的风貌,被柳师傅一家几代用镜头保存了下来。
如今,缝纫社早已解散,一些裁缝店仅仅只是做些缝补修改的活计,成衣的制作已不再是裁缝们的主业。百年老店侯记裁缝店也不再有人上门缝制笔挺的西服。照相馆倒是越来越多,发展成数码照相,拍出来的照片可以修改,可以美颜。小柳师傅和他的父亲、哥哥,还在小城的东新街和西新街上,继续用镜头记录着这座小城的流年光影。
随时代消亡的,还有曾经喧嚣的马店。
马店,是一个时代独特的印记。从唐代到民国时期,小城一直是茶马古道必经之地,有三条重要的线路从这里经过。一条从勐海、思茅、宁洱、景东进入,一条从耿马、双江、临沧、云县进入,还有一条从凤庆、犀牛渡、茶坊寺、鼠街进入。三条线路到这里中转后,一条从东边的隆庆关出,至昆明,到成都、西安,最后到达北京;一条从北边的瓦房哨到下关,转中甸至拉萨出尼泊尔,到印度;还有一条从西北的紫金到永平,经保山、芒市、瑞丽,最后到达缅甸。三进三出的格局,让小城变得热闹起来。
大街小巷,汇集着南来北往的马帮和商贾。他们赶着马匹,驮着货物入城,歇脚、吃饭、睡觉,又驮着货物上路。对于餐风露宿的赶马人来说,马店就是他们温暖的家。当年,这座不足万人的小城,有大小马店二十余家,多集中在北门外的日昇街和月华街。爷爷在世时爱给我们讲赶马人的故事,经常提到一个地名“关厢外”。后来读县志,我才知道“关厢外”就是今天的群力门外,是赶马人聚集之地。
如今,马店已成为历史遗迹。下水坝街还有一家“李记世生客栈”。门楣上毛笔写下的招牌字样还在,客栈却早已没有了生意,大大的院落显得有些寂寥。听主人絮絮讲述当年的人欢马叫,恍惚之间,一个时代的终结,好像只是一个梦的时间。
流年似水,往事如烟。
自明代从遥远中原带来的古老手艺、技术、行业,很多都在岁月的尘埃里渐渐老去,慢慢消失。
比如南门的铁匠铺、铁皮铺、榨油的油坊、做粉丝的粉坊、油巷里的木器社、东街的面丝社、炮社、城鼓楼旁的剃头铺、修表店,比如北街的刻碑店。
11
北街老田的刻碑店,多年来一直是这条街上不变的标配。不记得是哪一天,小店突然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文艺范十足的茶室“白露原茶舍”。
开店的,是外地人。原先看上去不大的店面和院子,被她一设计,一打理,显得幽深清静。老旧的格子门,大小不一的坛坛罐罐插满干花,素色布帘,隐隐乐声,看起来是个不错的去处。
只是,对于小城百姓来说,这样的店只能远观,只可欣赏。喝茶,还是街边那些老茶铺和露天大茶馆实在。过去随处可见的老茶铺如今还剩下北街一家,月华街一家。老式的条凳,老式的茶碗,老式的做派,老式的消费,老式的客人。一碗茶,大半天。聊天。下棋。静坐。看行人去去来来。茶汤淡去,日子,醇香。
租出店铺连带院子的老田,不知道和家人搬到哪里居住了,也许是古城外新开发的哪栋楼盘吧。
随着“白露原”的入驻,一些过去没有的行业和店铺陆续在古街开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并爱上了闲适安静的古城,他们远道而来,开店,顺便过起岁月静好的小日子。卖文艺风衣裳饰物的“醒山”,青年旅舍“云上的日子”,咖啡馆“无为”,“小酒馆”,民宿客栈“阿喜家”,“梵尘若隅”,“默然”,都是这两年陆续到来的。
过去僻静的南街,冒出好多租用临街铺面的小店。都是年轻人,随自己的爱好设计布置,采把野花,挂个布帘,摆张桌子,也不见有客人,看起来就是自娱自乐。这些远方来的年轻人,在小城里早早过起了老年人才应该享受的晚年生活。
被时光淬炼的古城,以它的纯粹朴素,让越来越多的人爱上了它。
温暖。安宁。朴素。本真。这是一座有鸡鸣犬吠,有烟火日子的古城,一座有人气有温度的古城。它的生命,被一代又一代的原住民从久远的明代延续至今。
“活着的古城”是文化部组织的外国学者专家在1992年考察了巍山古城后,给予它的最恰当评价。
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是在2010年,我受邀于政协写作《走进巍山》丛书。其中一本,就用了《活着的古城》做书名。当听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心底一下子豁然开朗。我的小城,就是这样子的。有温度,有烟火,有气象,有生命。它是活着的。它是人们赖以生存、日常生活的依靠和归属。
这座城,还和几百年前一样,用老旧的屋檐为它的子民遮蔽风雨,用不高的脊梁,给生于此,居于此的人们带来荫庇和福泽。它是我和我的祖先们,亲人们,街坊邻居们温暖的家园。600多年,人与城,城与人相濡以沫,在中国大地上越来越多的商业化、同质化古城面前,这座小城,鹤立鸡群一般,散发着自己独特迷人的气质和光芒。
也是在那一次写作之后,我开始关注小城里熟悉的日常市井,关注它的过去现在。我想以一个土生土长巍山古城人的细微和敏感,去体察它的变化,感受它的质朴。我想与我的亲人们,一起和这座城,慢慢老去。也是在那两年,我陆续写出了50多篇关于小城的文字,并于2013年结集出版,书名就叫《巍山,时光驻足的小城》。如今读来,文字稚气而抒情,可是,那绝对不是矫情,那是彼时彼年我最真挚的情怀和感受。因為,那时我心底眼中的古城,就是一个被时光淬炼而成的素颜美人,周身散发着遗世独立的静宁清美。
2010年到现在,短短十年。和中国大地上其他的县城一样,小城的飞速发展让人目不暇接。
一栋又一栋高楼在城郊田畴上建起。拆迁,改建,搬离,扩展,成为发展的主旋律。过去一直以种植蔬菜为主的西北隅最早开发,成了商住新区:北隅小区。开南村大后厂一带的田野成了商业城和楼盘。新的泰业城已经拍下土地正在开工,就在我单位旁边。每天过路,我经常没有来由地瞎琢磨,杞人忧天地担心他们的大挖机,会不会不小心挖断或是掩埋了田地边上的明代水渠遗迹。《蒙化志稿》里记载的旧时林木葱郁的文华山将被开发为县城办公区,工地正在热火朝天紧锣密鼓地建设中。龙井园、大通豪庭、书香庭院、南诏印象……一个个楼盘围着古城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新的城区,正以一天一个样的速度,在大地上成型。
随着县医院第一家整体搬迁,然后是巍山一中、文华中学、农业局、教育局……很多在古城内老院子里办公的单位都迁走了,从小在青瓦白墙的老屋里出生长大的一些年轻人,也在新楼盘里安了家。
老公家西街的大院,随着两位老人的逝去变得冷冷清清。
过去热热闹闹住了四家人,如今只剩一家还在做生意,其他几家都搬走了。大哥家也搬进了南诏新苑和书香庭院的高楼,店面租给别人卖起了土特产。偶尔回去,小楼上的雕花门窗在阳光下泛着古旧的幽光,院子里的花按节令开开落落,枇杷树照样在秋天结出金黄的果子。只是,它们显得有些寂寞。
北街上,过去经营日常生活所需的一些小吃店、百货店、刻碑店、诊所、裁缝铺、书店、文具店易主,被银器店、小饰品店、服装店、坛坛罐罐店、土特产店取代。一家挨着一家的店里,挂着几乎每家都一样的颜色艳丽的民族风衣裙,卖着款式大同小异的手串和饰品,摆着木瓜醋、核桃糖、蜜饯、咸菜和旅游商品供游客选购。走在街上,耳畔不时传来方言里夹杂着的普通话。
——恍惚之间,让我有种不在巍山的感觉。
我不知道,这样的一些行业的消失,原住民的渐渐搬离,会让小城气象发生怎样的改变。但是,我能看得到的,感受得到的是,一个没有原住民在这里吃饭睡觉,恋爱吵嘴,生老病死,一个没有烟火气,不再被当做“家”的城,“活着的古城”,也将成为记忆。
外来的客人,不管他是因为爱上这里,还是因为发现商机经营生意,来了,就是和这座城有了缘分。
纯朴忠厚的古城人对他们和善友好。早年到此的四川兄弟俩,在城鼓楼一隅开了家“兄弟修鞋店”,二十多年,买了房子安了家,接来了父母,成了地道的巍山人。90年代初来自浙江的牙医最早在北街租下店面开了“虞冠庆牙科诊所”,一年年下来,虞医生和他的家人成了老百姓信任的医生,几年前买下百货大楼店面,生意越做越红火。数不清的外地客人在这座小城安了家,和左邻右舍和睦相处,成为小城的一份子。他们的到来,丰富了经济,也为这座城带来别样的活力。只是,如果古街上所有的店面只经营旅游商品,而这些商品在其他所有古城都买得到;如果所有古城里常住的,基本都是做生意的外来商人,如果街巷里穿行的,来往的,也只是游客,那么,这座城,也就失去它建城之初的功能和永久的生命。活着的古城,将渐渐死去。千城一面,古城的商业化、同质化,就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在这座小城身上。
时间、速度、小区、街道、高楼、超市、红绿灯、斑马线、快餐店、商业城……大地上的一切,好像都能够被人类改变和创造。
我不排斥改变。反而,我适应并享受着时代发展带来的改变,享受着这些改变带来的生活的丰富和便捷。但是,我在参与和安享这些变化的同时,却也在思虑,我们是否需要一些永恒的不变?比如,蔚蓝的天空,葱茏的大地;比如,古城的素朴之美,老房子老院子里温暖的烟火日子;比如,这座城带给人们集体的共同记忆,私人化的日常生活图景。这些,能否不要被时代飞速改变,不可避免的被商业化、同质化,成为千城一面中的一员?
所以,我想要记下这座城原来的模样,不管它是陈旧的,还是质朴的,甚至被看成是落后的,那都是它原汁原味的本真气象。是它有别于其他古城的自己的气质和风骨,也是它在历史进程中保留自我的最有价值的迷人之处。
因为,这是养育了我和我的祖先,亲人,街坊邻里的地方。是每一个生于此,长于此,还将在这里终老的人,叫做“家”的地方。
12
“我们为什么热爱一个城市,是因为它的历史么?是因为它的名声么?是因为它的风俗么?都不是,我们热爱一座城市,是因为你的生命和它的某条街道、某个门牌号码、某个房间有关,它们塑造了你的生命。”
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作家于坚说的。
一座城里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房子,和你的生命息息相关的,不过只是一两间屋子,一两扇门。大街小巷来来往往的过客,与你血脉相联的,也不过是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饭一起做梦,成为亲人的几个人。
我家祖祖辈辈住在城南。南外街100号,是儿时的老家和祖屋。南薰街89号,是我如今的居所“明远居”。
当我出生的时候,老家里热热闹闹住了父亲兄弟四家人。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虽不是大户人家,却也是几方房子形成的四合院。园中花台上种着石榴树,葡萄,开着各色花朵,后院有个水塘。我和我的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们都在这座院子里出生。
爷爷一辈只有他一个独子,父亲这辈却人丁兴旺,兄弟姐妹六个,且家家都过得有模有样。在我8岁那年,作为家中老大的父亲,第一个外出建起了自己独立的院子,如今的南薰街89号。
南薰街的名字,取自当年的南城门“迎薰”。不远处的菜秧河上也有一座铁索桥“南薰桥”。小时候,我一直不理解父亲为何选择在此地建起自己的家。因为它和南门外的所有房舍都不相连,就在旧时的南城墙和南壕沟边上,一片田园之间。当我们住进新居时,只有隔壁一位孤寡老人张老爹和他的郁郁葱葱的桑园。
如今想来,其实,父亲是一个既豪爽仗义有英雄情结,又有浪漫情怀的人。把家安在这样一个有水、有田,清静向阳,视野开阔的地方,是一个非常有眼光和远见的决定。从我们搬进这个院子开始,父亲就在院里和房前屋后栽花种树。临水而居的院子青瓦白墙,花木环绕,和风温煦。这让我家成为伙伴们最喜欢来的地方。当人到中年的我和儿时玩伴偶尔遇上,還经常有人提起偷摘门外拐枣的事情。
——记忆里,我的童年,全是快乐和美好。
我和妹妹在这座美丽的院子长大,然后各自结婚,生子。十年前,我和老公在原地重新建起一栋两层的楼房。建房之前,请了小城最有名气的专业建筑设计师,因地制宜进行设计规划。一年后,占地近一亩的园子建成,我们为它取名“明远居”。取自诸葛亮《诫子篇》里的名句:“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坐北朝南的小楼四面通透,立于园子正中,被前后两个花园围绕,墙壁贴满青石,爬着常青藤。喜爱园艺的老公继续着父亲的爱好,一天一天用心营造着这座园子。
松竹梅兰、银杏石榴、樱桃花红、金桂玉兰、海棠杜鹃,茉莉玫瑰……各种植物花繁叶茂。十年的时间,园里小桥流水,花木扶疏,幽静又温馨。不上班的时候,我可以十来天不出门,就在阳光充足的房间里读书写字,或是在院子里散步,和儿子打羽毛球。我们想将这远离闹市的居所,当成生命的皈依之地。
南外街100号,随着我家的搬走,三叔四叔家也建起了新居搬离,二叔家留在祖屋。堂哥很年轻的时候就在原址上重新盖起了高大的洋房。后院归给了小嬢,她家从政府宿舍搬出,也在这里盖起了新房。
奶奶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93岁高寿的爷爷也于2005年的大年初三,在睡梦中安详离去。父辈们一天天老去,我们弟兄姐妹各自成家立业,但彼此的挂念帮衬从来不曾断过。这得益于血缘亲情,也得益于从小同住一个院子培养起来的割不断的感情。
南外街的旧院以及门前的街巷,早就变得面目全非了。狭窄的石子路变成了平坦的青石路面,门前潺潺流淌的水沟被封在了路的下方,暗自奔流。一如曾经的岁月,不再重现却依旧默默流过每一个人的心田。
不复存在的旧院被我们亲切称为:我的老家。每年过年,全家几十人都会聚在一起,在老屋紧邻的正觉寺里聚会。从大年三十到初二,我们兄弟姐妹几家轮流操办,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堂哥堂姐堂弟堂妹侄儿男女,一大家子嘰叽喳喳热闹非凡,尽享天伦之乐。想来,人生最大的幸福,也不过如此。
老巍山。老城。老街。老院子。老家。老屋。
这些,不仅仅只是一个概念,一个名称,它是给予一个人生命、气质、修养、灵感和情怀的地方,是构建一个人成长故事、性格脾气、言语方式,人生记忆的种种细节和来源。
30年前,当我第一次离开小城外出求学,到大理师范读书。在每周一次的推广普通话活动中,我站在台上讲我的家乡,我们的蒙阳公园。我以为别的地方也和我们一样有这样一个美好的场所。不料活动结束后被同学围着问这问那,原来,他们的家乡没有这样的乐园。那年假期,舍友全部跟我回巍山,目的只有一个:去蒙阳公园逛逛。
——也是那一次,我第一次知道家乡是如此“好在”,如此与众不同。
它有着别处没有的古老建筑,有着典雅的书院,美丽的公园。也是在那年,当我第一次去到邻县一个小城时,80年代末小县城的凌乱无序,狭小局促,与古城的四平八稳安然清宁形成鲜明对比。让我对这片大地,以及祖先的给予心怀感恩,我为生在这样一座城感到幸福与幸运。
我以为,所有的人,都会和我一样感怀这片大地的厚爱,感念这座城的滋养。所以,当猝不及防听到古城南片区将要被拆迁的消息时,我感到非常诧异,不,是震惊。
是的,我很震惊。我的震惊,不仅源于我的家要被拆迁,而是震惊于这样一来,古城几百年的格局将会被破坏和改变。
且不说志书如何记载,就从我家算起,爷爷在老家出生,他活了93岁,即便只从他爷爷一辈开始定居于此,南门外的存在,至少也有200年以上,它一直就是古城不可分割的肌体。世世代代居于此处的人们,在高低有致的民居里出生长大过日子。在我记忆里,白文笔、甸尾厂、宁家厂、安乐梯、大箐、玉碗水……南片坝子和山区的人们,赶着马匹、背着背子从这条街进城出城,年年不断。我不明白,将一个原生态的,有人烟人气的地方移除拆迁,决绝地斩断它与母体的一切关联,斩断人们的日常生活状态和集体记忆。然后,再在这里建起仿古的建筑,招商引资开起处处都可以经营的旅游商店,让游客如蜻蜓点水一般来来去去。它的价值,难道比几百年原住民营造出来的温暖气象和烟火气息,更有意义?也许,从经济价值来说,的确有这样做的道理,但是,几百年来人城共生,不可复制的古城格局和集体的历史记忆,难道就没有保留、珍藏和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对,营造。我喜欢这个词。它和“建设”不一样。营造,是人和物的心神交汇心意相通。建设,只是冷静地观察,理性地实施,人和物之间,并无多少瓜葛和情感关联。如果搬迁,我的祖先、亲人、邻里们,就会失去留着祖先气息的,一辈一辈用心营造的家。我和他们,将被安排到一个陌生的地盘上,重新组合成新的邻里街坊。到那时,我和我的亲人们,街坊邻居们,将不会再有一个被称为“老家”的去处。
书里说,犹太人会告诉自己的孩子:祖国,就是埋葬着爷爷奶奶祖父祖母的地方。我也想告诉我的孩子:老家,就是你的衣胞之地。那里回响着你婴儿时的啼哭,留着你蹒跚学步的脚印,是你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根源所在。
行文至此,窗外断断续续传来鞭炮声。再过几天,就过年了。年夜饭前,小城人家都要敬天敬地,感恩神灵,告诉逝去的亲人,生活照旧,一切,安好。我突然想起爷爷在世时给我们讲过,乡下村子里之所以都有一棵老树,是因为要给去世的亲人指路。循着它,亲人的灵魂才找得到回家的路。
我开始担忧,如果家被连根拔起不留痕迹,我的爷爷奶奶,他们,还能找到回来的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