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20世纪前期中国平面设计术语新陈代谢中的思想渊源
2019-04-28黄艳华
摘 要 着力于探求20世纪初期中国平面设计术语的更迭,以其衍变背后的社会思潮的关联影响为研究内容,通过大量史实资料,得出在大的社会思潮的裹挟下平面设计观念因受其影响而逐渐形成自身的设计理路,进一步理清中国近代设计思想的衍化脉络。
关键词 近代中国平面设计;设计观念;设计术语;社会思潮
引用本文格式 黄艳华. 探究20世纪前期中国平面设计术语新陈代谢中的思想渊源[J].创意设计源,2019(2):22-31.
Exploring the Origin of the Metabolism of Chinese Graphic Design Terminology in the Early 20th Century
HUANG Yanhua
Abstract In this paper, we focus on exploring the turning of the plane design term,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China for its development behind the social ideological trend of the associated influence as the research content, through a large number of historical data, it is concluded that in large social ideological trend of north plane design idea due to its influence and gradually formed its own design train of thought, the author further direction of modern design thought of China.
Key words Modern Chinese graphic design;Design concept;Design terminology;Social
尋绎中国近代设计史乘,20世纪初的中国还是一个新与旧、混沌与启蒙、古代与现代杂交并陈的近代社会。随着晚清“自强运动”的萌发,急迫的“独立富强”思想促使中国近代社会不断朝现代变革的方向发展,在这一系列的近代变局中,代表着近代设计不同发展阶段状态的设计术语——图案、意匠、装饰、实用美术、商业美术、工艺美术等词汇相继创生并得到广泛的应用。(图1)这些现代设计的“前身”,虽然总体上呈现出一种线性的前后递进关系,但历史的细节却展现出了犬牙交错般的设计术语使用状况。一方面是因为“设计这一既古老又常新的概念,它可以因时代与地域的差别而有所不同;亦可以因不同的领域不同的人而有不同的理解。”[1]另一方面也是我国近代设计先驱们面对“设计”这一新鲜事物时,所做出的多种实践与探索,从而构成了中国近代设计观念发展的动力。但只观表面史实,不足以裁断设计的发展与影响,因此本文依循近代设计术语衍变轨迹的研究视角,以探讨设计术语变革后的思想成因、思想动力为旨趣,透过设计史实的浅层问题探讨历史潜流,抽丝剥茧出潜滋暗长的近代设计思想的骚动和变化。以历史的、动态的研究视点,结合社会史、思想史、设计史等学科知识,梳理这些被历史洪流淹没的设计术语,得出一些微观设计思想与宏观社会思潮关联影响的结论。但历史研究很难一刀齐,思想研究更是如此,往往是前一时期的思想还在延续,新的思想已然来临,因此其庞大繁杂的内容,非本文所能一一涵盖,这里只能先描述一个初步的轮廓。(图2)
一、“自强运动”思潮的勃兴与工艺图绘观的孕育
彼时,困扰晚清朝野的最大难题就是如何应对国内惊人的贫困和“破门而入”的列强。为此,晚清思想家王韬提出“天道与时消息,人事与时变通。盖天道变于上,则人事不得不变于下。易曰:穷则变,变则通,此君子所以自强不息也”。[2]“自强”一词最早出于晚清冯桂芬写的《校邠庐抗议.制洋器议》,在书中他写到:“知耻之,莫如自强”,“自强之道”是“师夷长技”。近代中国社会面对外力的冲击,士人阶层反省自身,一致归趋自强是时代的共趋目标。特别是“1861年以来,‘自强一词,屡屡见于讨论世局而提出的一个奋发愤励的词汇,是当时人不约而同的一般奔趋方向。”[3]面对时局,李鸿章提出:“今日当务之急,莫若借法以富强,强以练兵为先,富以裕商为本。”[4]以此为发端,展开了长达30多年(1861年—1895年)的以“自强求富”为主要内容的“自强运动”①,并引发了以追求应用性知识技能为主的“专业主义”思潮的到来。这一理念的兴起,同时带来了行业分工的细化,专精理念的兴起,使得长期以来被贬抑为末流的“百工”提高了地位,人们意识到要治国平天下非要有“百工”不可。
“富强相因”,要自强先求富,“求富”即需要创办工业,自办工业就涉及到要“自造”,由此作为富强手段的“器”获得了时人的普遍认同。1894年,郑观应在《盛世危言》中提出,“道器”应当兼备,“本末”理该相合,这是时代发展的趋势,在中国就是要学习西方,“博采泰西之技艺”,以弥补自身在“器”和“实”方面的不足,同时他又指出“西学皆有益于国计民生,非奇技淫巧之谓也”。[5]这一思想的阐述,首次给“器”予以正名,承认“器”的重要性,为之后“工艺”一词的出现奠定了基础。一年后,以康有为为代表的维新人士在“公车上书”中提出了以发展工商业为主的“立国自强之策”,如精印钞票、设置银行、扩充商务、建筑铁路、制造机器和轮船、奖励工艺等都在应提倡发展之列,[6]再一次重申了“工艺”在“求富”中的重要性。自此可知,设计在中国一出场就与商业结下不解之缘,是肩负着使命而来的。
其实,早在19世纪60年代以后,迫切希望挽救国家于水火的思想家们就已经开始把国家富强与向西方学习连结在一起了。归纳下来,“西学东渐”主要包括如下三个路径:一是来华传教士和本土饱学之士为中国翻译、出版西学书籍。根据熊月之教授的研究,从1843年至1860年,西人在包括香港在内的6个城市设立了出版机构,共出版各类西书434种,其中非宗教宣传品图书占总数的24.2%。除此之外,林则徐在广州期间主持的译书局、江南织造局的翻译处、京师同文馆等译著的大量各类西洋书籍,都起着引领国人“开眼看世界”的先导作用。二是向国外派遣留学生。著名近代史学者李喜所先生说:“如果说17世纪前后主要是来华的传教士自觉或不自觉地从东土“取经”,那么到19世纪中叶以后则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成了先进的中国人向西方寻求真理”。[7]自1872年中国历史上第一批留美幼童乘船远赴美国留学开始,中国近代史上的留学大幕就此拉开。此后至1875年,清政府连续4年共派出120名幼童出国留学,这些成长于美国的幼童,进入美国不同的大学,以学习当时国家急需的机器制造、修路、筑炮台、开矿等专业为主,为中国现代化的到来储备了优秀的技术人才,这些留美幼童包括唐绍仪、詹天佑、梁如浩等。三是设立新式学堂。自1865年开始,“求新、求变、求强、求富”的自强运动思潮席卷中国,各地积极响应,上海率先于1865年成立了江南制造总局,除了制造兵器,还设立了工艺学堂并开设了图画和制图课程。此后,在1861年至1911年之间,张之洞创办的湖北工艺学堂,左宗棠创办的福州船政学堂附设的绘事院,周学熙设立的北洋工艺学堂(后改为直隶高等工业学堂),熊希龄创办的湖南醴陵瓷业学堂以及保定北洋优级师范学堂、京师工业学堂等先后成立。值得关注的是这些学堂均设有以改进生产工艺为要旨的设计相关专业,注重实效的工艺技术讲授,如江南船政局开办的工艺学堂便设有机器工艺科,特别开设了绘图科等。这些举措使得西方的科技知识大举涌入中国,加速了中国近代化的进程。(图3)
由此,不难看出作为专有名词第一次出现在中国近代设计史上的“工艺”,创生于“自强运动”,并伴随着运动的发展而发展。1902年8月颁布的壬寅学制中明确规定,全国设立工艺学堂并开设图稿绘画科,图画课被列入所有学校(包括小学、大学、技术学院),在洋务派创办的各类学堂中,几乎都设有图画课程,并设有“画图房”或“绘事院”。[8]创办于1902年的全国第一所高等师范学堂——南京两江师范学堂,是最早把工艺纳入高等教育体系的官办学堂,学堂设有图画手工专业,图画科的课程有素描、水彩画、图案画、油画、用器画等,其中用器画包括透视画、正投影画、均角投影画等。从此时起,“工艺”与生产中的制作相分离,设计作为一门崭新的学科已被确立,“工艺”这一中国近代设计的最初表述便这样被确立下来了。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一时期的“工艺”更多的停留在重“技”而轻“艺”的层面,以培养“技能”为主的“工艺”,艺术只作为技术的附属而存在。因此这一时期的“图学”和“工艺学”涵盖的范围非常广泛,如当时的测绘被归入图学,而新出现的摄影术等则被归入工艺学,远不是今天设计所呈现的清晰明朗的设计内涵。但正是在这些工艺学堂中,人们才有了对新事物的感受力和理解力,设计的“第一个分身”的确立,为我们打开了通往现代设计的大门。
二、“商戰思潮”的形成与图案意匠观的创生
中国近代化的进程,主要表现在商业的近代化,近代商业的兴起则源于近代“商战”思想的形成。“商战”一词最早见于1862年,曾国藩致湖南巡抚毛鸿宾的信函中,提到了“商鞅以耕战,泰西以商战”的思想[9],虽然曾氏谈及的“商战”与今天理解的商战含义相差甚远,但却开启了晚清商战思潮的逻辑起点。1878年,晚清御史李璠提出了“以商敌商”的观点,指出“夫轮船招商,坚壁清野之策也,外洋贸易,直捣中坚之策也”[10]的论断。自此,商战思潮成为抵御西方列强的重要手段并在朝野中达成共识。随着海禁的开放,国人逐渐体会到西人“不费一兵,不遗一镞,即能吸我膏血,握我权利”[11]的商贸侵略的危害,为应对来势猛烈的威胁,郑观应提出了“习兵战不如习商战”的思想。[12]之后,李鸿章更坚定地认为:“古今国势,必先富而后能强,尤必富在民生,而国本乃可益固”。[10]165-166张之洞也提出“今日中国救贫之计,惟有振兴农工商实业”[13]的思想。1895年,康有为等有识之士多次上奏,言说振兴工商的重要意义,指出目前的中国应“去愚尚智,弃守旧尚日新,定为工国,而讲求物质”。[14]除此之外,同时期的薛福成、刘铭传、汪康年、吴桐林等人都对“商战”发表过自己的见解与主张,这些思想逐渐汇聚成了中国早期的商战思潮。1898年6月,清政府颁布了一系列振兴工商业的举措,制定了鼓励工商业发展的《振兴工艺给奖章程》条例,强调“振兴商务,为富强之计,必须讲求工艺,设厂制造,始足以保我权利。”对传播科学知识、改进工业生产技术、发明创造新式产品、投资设厂、开矿者给予各种官衔奖励或专利。[15]1903年,清政府谕令设立了“联络官商之情”的“商部”,专司领导工商实业发展的重任。一年后,颁布了我国第一部正式商法——《公司律》,随后又陆续颁布了保护鼓励工商业发展的《奖励华商公司章程》《奖励实业章程》《奖励商勋章程》等。在当时的情景下,形成了官僚、买办争相办厂的热潮,一时之间商情涌动,时人评价为“一扫数千年‘贱商之陋习,斯诚希世之创举。”[16] 1906年,清廷又陆续颁布了《公司法》和《破产法》,进一步推动了商战思潮的加深与普及。
商战思潮的兴起引发了“实业救国”的举措,一时之间,与“洋商争利”的实业救国思想蔚为风潮,民族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得以快速发展。随着生产方式的变革,旧有的生产工艺、生产方式都无法再适应新的需求,激烈的市场竞争亟待新的生产工艺、新的生产技术和新的工艺审美。时人评价说“工艺品是人类每一个人所必须的实用物,它负有挽回权利,拯救国家经济衰落的使命,研究工艺,也就是救国工作之一。”[17]郑观应也指出:“独是商务之盛衰,不仅关物产之多寡,尤必视工艺之巧拙。”又说:“有工以翼商,则拙者可巧,粗者可精。”1905年,康有为在《意大利游记》中写道“画事非止文明所关,工商业系于画者甚重,当今因应变局之识议筹计”。由此可知,早期维新思想家和维新派非常重视工业,他们认为“工艺”一道为国家致富之基。他们得出“工艺既兴,物产即因之饶裕”[18]的结论。又见1910年《南洋劝业会研究会报告书》中写道:“今天下人皆言商战矣,抑知欲商之发达,必先精其美术,例如:工学、兵学、农学以及声光化学等,皆不离乎制器,而器之优劣,视其美术品之良否。商业发达者,其制器必精,制器精者,其美术之资格必富。”[19]翻阅检讨这一时期的言论,不论是“工艺”还是“美术”,都是人们逐渐接受设计这一事物的重要思想显现。从最初的不知设计为何物到此时的设计意义被确立,思想承转之迅疾,演化之剧烈,这种思想变化可谓是近代设计观念发展的突变。
随着民族工业进程的进一步加快,生产工艺问题急需改进,各工厂急需纺织图案设计师,民族工业家把商标设计、产品包装设计逐渐提上日程,对花色、品种提出了新的要求。因此产生了对现代设计的客观需求,逐渐分化出艺术设计的环节,如纺织、印染业中专门设立了纹样绘制、染色、配色等专业部门,为之后意匠、图案术语的创生创造了条件。[20]伴随着工商业的发展,“图案”一词应运而生,“但是我国工业上,并没有这个‘图案名目,向来是称‘花样的。”[21]我国“图案”一词的最早使用记录始于1873年。参加维也纳博览会后的日本代表团代表富介次郎,在亲眼目睹了西方产品设计的进步情形之后,创造了“图案”一词,将西方Design概念全面地引入日本。19世纪末,日本在大学内设立“图案科”,正式开始培育设计人才。[22]20世纪初期,大批在日本接受了现代艺术设计观念的留学生归国,使得“图案”一词随之裹挟而来。“新的词汇、新的概念工具使得人们在理解及诠释他们的经验世界时,产生了深刻的改变。”[23]由于这一时期纺织业很发达,使得各种培养“图案”设计的速成班遍地开花,“图案”作为现代设计的另一个分身很快得以迅速的发展,报纸文章中时常可以看到“它”的身影。如1931年《中国文化》创刊号上也刊登了“五种装饰图案”文章,在文章的开篇就写道:当你想动手绣一点东西的时候,你会感觉一种困难,就是没有适当的图案(图4)。1928年,时任国立杭州艺术院教务长林文铮谈到图案(设计)的重要性时说:“图案为工艺之本,吾国古来艺术亦偏重于装饰性,艺院创办图案系是很适应时代之需求的。艺术中与日常生活最有关系者,莫过于图案!图案之范围很广,举凡生活上一切用具及房屋之装饰陈设等皆受图案之支配,近代工艺日益发达,图案之应用亦愈广……”[21]131上述言论告诉我们这一时期的“图案”所承载的意义是十分丰富的,既有现代图案纹样的含义,又有现代艺术设计的内涵,表述虽然模糊,但宗旨鲜明,加上这一时期大量的图案(设计)实践奔趋踊跃,激发了人们对这一时期图案的持续关注。(图5)
“因为舶来品的‘图案狠精,‘意匠力狠充足人们对‘图案‘意匠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因为有‘图案和‘意匠的物品,它的裝制就美;美丽的物事,经过人的眼睛,能引起一种美的感觉;美感冲动,自然而然会去买来使用了。”[21]131随着人们对“图案”重要意义的普遍认同以及对商品工艺要求的不断增加,在谈论“图案”时常常会提到“意匠”。如“但是日常应用的东西,虽然写着‘改良的字样,却是有些不能引起顾客的欢迎。推其原因,仍然是少‘意匠和‘图案的缺点。”[21]131关于“意匠”一词,傅抱石在《基本图案学》中做过如下解释:“意匠者,通常与‘考案功夫或仅称为‘案者同义,基于人类心理者也。在一切科学之知识中,求其对象,而驱使其知识者,则为想象力,此想象力,可称为意匠之生命。又别称为考案力、意匠力、创作力等。”[24]“意匠”一词在美术教育领域中的运用也是极为广泛的,如林文铮就曾说过,“不论工艺,和商业上都要从美观适用上面研究;那些师承旧法上,要加些意匠的功夫才行。”[21]131在《新图案的理论和做法》中,雷圭元又用英语“Idea”对“意匠”作了进一步的阐述,即创意、构想、办法。由此可知,如果“图案”的内涵与今天的“设计”相对应,那么“意匠”则更贴近今天的“创意”。
时代动力推动现代设计起步。在以救国为急务的环境下,此时期创生的设计观念都极具实效之思想。在“商战思潮”背景下创生的“图案”“意匠”等词汇之所以能广泛流布,实则是因为国人上下努力推行的实业救国思潮。虽然这一时期阐发的设计观点尚浅显,但这些设计理论中谈及的“图案、意匠”所蕴含的意义正与今天的设计和创意内涵逐步重合,对于草创时期的设计而言,我们感到一些新的设计观念正在逐渐诞生。毫无疑问,较之“工艺”时期,“图案”时期的设计有了较大的突破。
三、“国货运动”思潮与“商业美术”和“装饰”的普及
近代中国设计启蒙是一个连续体,伴随着动荡不休的时代思潮,中国近代设计思想不断被孕育和创造出来,其中“中国人用中国货”的“国货运动”思潮与近代设计思想的关联最为密切。
晚晴时期,洋货大量向中国倾销,物美价廉的洋货导致国人“惟舶来品是尚”的风气。为挽回利权,以上海商会为代表的中国早期民族资产阶级开始呼吁“救国不尚空谈,请大家喝的、吃的、穿的、用的都要用国货”[25]。(图6)早在1905年,为抗议美国政府迫害华工,爆发了声势浩大的抵制美货运动,其中运动领导人特别强调“伸国权而保商利”的运动准则,劝告国人对美货“相戒不用”,在倡用国货期间,上海、广东、天津等地的国产土货均极为畅销。不久,人们很快认识到“工钝物劣,不足以供民用”,[26]在此基础上,有识之士逐渐认识到“不振工艺,不精制造,而提倡用土货以示抵制,此无价值可言”。[27]早在1900年,郑观应就指出“有工艺然后有货物,有货物然后有商贾耳。”[28]“以商立国”思想的拥护者陈炽也提出:“工者,商之本也,生人利用之源也”,并强调“精求工艺是中国商务大兴之根本”。[29]自此,以“改良土货,抵制外货”为核心思想的“国货思潮”初步形成。以此为发端,1915年和1919年的抵制日货运动;1925年的抵制日货、英货运动;1927年的抵制日货运动;1933年后的各种“国货年”陆续爆发,形成了一股强大的社会思潮,“提倡国货之声,日振耳鼓”。[30]同时,人们已充分地认识到“国货之所以不敌舶来品,除却价值(价格)较贵,质料(质量)较差,殊不知另外还有一种原因,……这原因就是制造出的商品艺术程度太低了”。并针对国货的问题提出“除去要求它耐久和经济,还要求它美观。似乎关于这一点中国厂家并没有加以深切的注意,甚至只求价值便宜,不惜粗制滥造”。[31]在此基础上,逐渐认识到“我国商家务须在这方面多多用些功夫,应当尽力探求中国人民对于美的观念如何,把东方故有的美感在商品上表现出来。”[31]于是,在一波波的“国货思潮”推动下,人们对设计的认识也逐步加深,“商品艺术化”被提上日程。(图7)
商品如何艺术化?民营企业家们把爱国、救国精神紧紧地与商品联系在一起,督促国人用实际行动来爱国。中华国货维持会等国货团体和国货商场,国货工厂联合会,工业组织等提倡国货产销的各类促进民族经济发展的组织遍地开花。1915年,农商部鉴于“近来本国人民,对于国货制造,颇能刻意讲求”,在北京举办了规模空前的国货展览会。国货展览会的成功举办,使得实业家们开始关注产品的精工制作、包装宣传、加强品牌建设等问题,从此时起具有现代精神内涵的设计开始步入历史的舞台。早在1913年,鲁迅在《拟播布美术意见书》中便提出“方物见斥,外品流行,中国经济,遂以困匮。然品物材质,诸国相同,其差异者,独在造作。美术弘布,作品自胜,陈诸市肆,品越殊方,尔后金资,不虞外溢。故徒言崇高国货者末,而发挥美,实其根本”[32]清晰明了地指出了国货发展的出路是依靠设计,旗帜鲜明地指出了工业与设计的密切关系以及设计的重要作用。伴随着国货企业的蓬勃发展,国货商标设计、包装设计等应时而生,发展迅速。除此以外,“实业家要多多与艺术家接触,不惜以重资聘请艺术家为他们制图设计。同时从事实业的人,不能单注意经济一方面的厉害打算,应当多多受艺术的陶冶,养成创造艺术欣赏的能力”[31]等举措,强调设计与商业密切关系的理论和方法,揭示出设计思想正逐渐形成并日趋成熟。
直到洋务运动引进西方文明为止,中国没有“美术”的概念。“美术”一词最早于19世纪末经由日本传入中国,1912年高奇峰在《真相画报》中提出:“美术为工业之母,”[8]131这里的“美术”显然是绘图和艺术设计的代称,这时美术已具有艺术设计的含义。1918年9月,刘海粟也在《美术》上宣称:“美术之功用,小之关系于寻常日用,大之关系于国家民性”。[33]又讲“盖美术一端,小之关系于寻常日用,大之关系于工商实业;且显之为怡悦人之耳目,隐之为陶淑人之性情;推其极也,于政治、风俗、道德,莫不有绝大之影响。”[33]不久,在“实业救国”思想的号召下,为了适应工商业发展的需要,能够更加直接地为工商业服务发挥功能作用的实用美术应运而生。与实用美术意义相仿,并彼此相互借用的另一术语便是“商业美术”。(图8、9)
我们通常把“商业美术”理解为“为商业服务或以商业目的进行的,以商业模式运作的美术设计工作”,但在第三期的《美術生活》中,邱斌以“商业美术”为题,对这个词作出了解释,“商业美术(Commercial Art)还是一个暂新的名词,可是商业美术本身从来便已存在。”文中谈到,“近代以来自由竞争愈趋激烈,更加促进此种特殊美术之发达。约十年前最初出现之‘商业美术一语在目前以便为固定成语。而商业美术之创作与鉴赏,在现代的工艺美术中亦已获得重要的地位。商业美术包含橱窗装饰,招牌,大小广告,包装纸,容器意匠等。”[34]这一时期,最显著的商业美术便是报纸广告。国货运动时期的“国货”不仅仅意味着是一种商品,它还具有情感,与爱国主义紧密联系在一起。如上海中国烟公司的大中国牌香烟广告告诉消费者,“君若为中国顶天立地之大好老,应尽一份大好老之天职,设或遇见君之亲友吸烟君,应婉转劝导,彼若意存犹豫,君必喻之曰,吾辈中国人,应吸中国烟,我爱祖国,以示不忘祖国也”(《申报》1921年7月11日);再如爱国牌香烟广告“即今四海已宣传,所少同胞吸此烟,为告诸位爱国者,勿徒用作口头禅”(《申报》1923年4月16日)等商品广告设计,都加上了“国货”二字,使国人在消费国货的过程中寻找到强烈的民族认同感。一时之间,商业美术呈现出极为繁荣的发展态势。在《论工艺美术》一书中,对这时期的商业美术进行了分类归纳:“一、商标设计,也称标志设计。二、包装设计,包装分为内包装与外包装。 三、广告设计,包括招贴、路牌广告、报纸刊物广告、广播与电视广告等。广告的内容,主要是商品广告、旅游广告、演出广告等。四、店面设计,店面的装修与橱窗布置,以及夜间灯光设计。五、店堂内美术设计。”[35]从上述观点中,我们可以明确当时的商业美术几乎涉及到了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无论是其内涵还是其所包含的类别都说明这一时期的“商业美术”与今天的“设计”已达成一致。
随着社会思潮的发展,设计观念也在不断地革新。1919年,当在法国巴黎举办的万国博览会上的“装饰艺术”(Art Deco)风格遭受多方的质疑时,它已飘洋过海传播到了中国,并对20世纪初期的中国设计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特别是对称为“东方的巴黎”的上海带来了深远的影响。平面化的彩色图案以及几何纹样迅速占领了20世纪初
的建筑设计、插图绘制、装帧设计等各个设计领域,随着“装饰主义”风格的到来,“装饰”之风盛行,使得“装饰”一词频频出现在各种设计理论与日常谈话中,在不知不觉中“商业美术”已悄然被“装饰”取代了。“装饰者,用为视觉对象之形、象及色彩,于空间使得现实以上之美化作业之总称,其动机,基于人类本能之美的欲求。”[24]3在《基本图案学》中,傅抱石不仅精辟地阐述了“装饰”一词的词义,同时又详细地分析了“装饰之必要理由”,又指出“装饰法即图案法”。其实早在1916年4月,蔡元培在为学习法国科学和美术的法国华工学校师资班上课时,便首次阐述了“装饰”一词所蕴含的艺术思想。蔡氏认为“装饰是普通的美术,也是最普遍的美术,关系国计民生,反映文化层次、生活水平。”[36]后随着“装饰”一词的极度普及如“室内装饰”“装饰美术”“装饰工艺”等词的相继出现,使得“装饰”一词的应用更为深入人心。1937年图案设计大家陈之佛在《美术杂志》的第一期上发表文章“混合人物图案之象征的意义”。(图10)对装饰的运用加以阐释:装饰上除应用各种动物之外,也有植物模样和动物形象混合的,这固然是从史前时代至近世艺术都有这样的做法。其中鸟兽因为变化和趣味在装饰上有相当的价值,故与植物界共同使用的尤属多数,然因装饰艺术的趋向,有一部分用人类……[37]《良友》杂志第68期特别刊登了笔名为玉和写的《装饰谭》文章,作者把手帕、纽扣、耳环、领带等饰物都比作了某种“装饰”,强调这些“装饰”重要意义的同时,进一步阐释了装饰的涵义:“关于装饰,也和社会的经济发展史有绝大的关系。”又说“装饰虽是小事,但细细考察起来,可以发现种种的人类史,经济史,艺术史的发展,变迁的原则和例证来。”[38]1958年,《装饰》杂志创刊,创刊人雷圭元、丁聪、张光宇等老一辈艺术家、设计家们有感于“装饰”这一术语的丰富内涵,遂以此语来命名这样一本全国工艺美术的综合性刊物,可知“装饰”一词在我国设计史上的重要意义。(图11)
结语
研究近代设计思想,势必侵入社会学领域。中国近代思想的演变,肇始于危机意识与危亡反省,而这成为之后一系列的思想思潮形成的重要动因。为挽救国家危亡,“设计救国”“美育救国”等思想心路在此背景下紧急启发,社会思潮与艺术设计微妙而自然的联系在一起,由此展开一连串的设计思想冲击、衍化,促使近代中国设计术语的创生与普及、设计观念的发展。
所谓设计思想的形成,它是以各种言论、理论、形式、风格等面目出现的,从“工艺”到“设计”,用百年的时间完成了一场彻底的设计革命。本文以大量的历史资料采辑研考,探讨中国近代
设计思想形成的动力,既有时代刺激的因素,又是在种种痛苦醒觉中谋求前进的文化自信。晚清著名思想家王韬在《校邠庐抗议》的序言中写道:“不泥于先法,不胶于成见,准古酌今,舍短取长,知西学之可行,不惜仿效;知中法之已敝,不惮变更,事事皆折衷至当”,[39]就是在这种“不泥于先法,不胶于成见”的思辨中,从晦暗不明的设计观念孕育期一路走来,彼时的设计观念既新颖又粗陋,人们通过精巧的语汇本能的去探索和理解这些萌生的新观念,去触摸设计思想深层的骚动和变化,从而逐渐探求中国近代平面设计的核心概念,凡此种种措施,俱是开新首创,前无可循。然资料浩繁,工程浩大,本人扪龠向壁之论,仅是研究一得之见,以就教于学界。
注释
①自强运动:近代自强运动创发于1861年,主要由清廷主政大吏恭亲王、文祥、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等人所倡导推动。关于“自强”词旨,可以检出众多证据,并为当今学者广加引述,具体可参看王尔敏《中国近代之自强与求富》,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9期,1980年,第1-24页。另外,西方学者所著相关著述,在旅美近代史大师刘广京的研究之中,也均标示self-strengthening movement,此亦是中外所共喻。引自王尔敏著《近代论域探索》,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129-130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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