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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邺嗣《集世说诗》管窥

2019-03-27安忆涵

重庆三峡学院学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世说诗人

安忆涵



李邺嗣《集世说诗》管窥

安忆涵

(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集世说诗》是清初浙东诗人李邺嗣作的一组集句诗,是集《世说新语》中的词句而成。其集取方式有三种,即:引用原文,参错己语;提炼文意,融入诗篇;改写词句,合乎己意。在思想情感上,该组诗表达了诗人的故国之思、复明之志、伤逝之感和闲适之情。此外,诗中还涉及对作文之法的探讨。《集世说诗》在艺术上体现李邺嗣对陶渊明和杜甫的尊崇,同时也表现诗人晚年对“秀”的追求。与诗歌意境相融,诗人在该组诗中还描绘了众多人物形象。在语言上,《集世说诗》具有口语化的特点,简洁而生动。

李邺嗣;《集世说诗》;《世说新语》;集句诗

《集世说诗》是明清之际浙东诗坛领袖李邺嗣所作的一组集句诗。如其题名所示,该组诗是集《世说新语》中的词句而成,共十九首,皆为五言古诗。除《集世说诗》外,李邺嗣还有《集陶》《集史》《集唐》三种集句诗,后三种均收于《杲堂外集》。《杲堂外集》卷前“自题辞”写道:“逸心遥寄,长怀忽来,吾笔滞不能自写,偶取古人妙处为我写之,譬诸引彼丝竹入于吾声,则已合自然矣。集成读之,亦无辨其太史公也,靖节先生也,临川王也,三唐诸家诗也,但一吟再咏,足写余怀斯可矣。”[1]335据此可知,《集世说诗》原为《杲堂外集》之一卷,后佚。学界对李邺嗣的诗歌研究较多,相关著述如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诗派》[2]、周军《浙东诗学巨子李邺嗣研究》[3]、张如安和管凌燕《清初浙东学派文学思想研究》[4]、敖运梅《清初浙派诗人群研究》[5]等。但是以上著述在论及李邺嗣的诗歌作品时皆不提《集世说诗》。目前可见对《集世说诗》进行研究的仅张如安《〈杲堂外集〉佚卷考》[6]一文。该文探讨了《集世说诗》的体例、创作特点和时间,以及《杲堂外集》佚去该组诗的原因。可惜该文较简短,只是对《集世说诗》的初步探究,论述内容略显单薄。

《集世说诗》不见于李邺嗣的诗文集中,是其被学界忽视的重要原因。据张如安所论,《集世说诗》传本尚多,见于各类诗汇和丛书:前者如卓尔堪《明遗民诗》、董沛《四明清诗略》;后者如《昭代丛书》,据其跋语可知该诗是杨复吉抄自宝香山人的选本。笔者对校以上传本,发现《明遗民诗》本与《昭代丛书》本所收诗作有个别文字稍异①。本文据《昭代丛书》本对《集世说诗》加以探究[7]。

一、《集世说诗》对《世说新语》的集取

李邺嗣酷嗜《世说新语》,其与《世说新语》相关的著述除《集世说诗》外,还有《南朝语》和《世说遗录》。《南朝语自序》云:“《南朝语》者,起南宋迄陈,采李延寿《南史》中语也……陶令、徐秘书本典午遗臣,而是编首列之,亦犹《世说》一书,固为两晋人作,而前列东汉数公也……集成,凡三卷,以续《汉语》《世说》二书后。”[1]633

《世说遗录序》写道:“然则两晋风流,独赖有临川一编耳。吾少挟是书,爱其一茹一吐,文味氤氲,谓虽散句断章,能自深于美刺之旨。暇时间取魏晋史集,采其逸事二百余条登诸别纸,名曰《遗录》,以附此书后。”[1]634

据以上序言所述,《南朝语》和《世说遗录》皆为《世说新语》的续仿之作,可惜二书已佚。正是对《世说新语》熟稔于心,李邺嗣才能集《世说新语》中的词句著成《集世说诗》。李邺嗣提醒读者在读其集句诗时“慎勿以集句诗读之也”[1]335,可知其集句诗颇有颖异之处。具而言之,《集世说诗》对《世说新语》的集取主要有三种方式。

其一,引用原文,参错己语。

李邺嗣曾在《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中提及《集世说诗》的创作情况:“余向于暇日辑司马子长、刘义庆五言成句为诗,而稍以己语参错于中,名为《集史》《集世说》诗,好事者颇相传写,吾友天童西堂慰公,亦曾钞一卷置诗钵中。”[1]449“以己语参错于中”是李邺嗣集句诗的重要特征。《集世说诗》第一首写甬上风光:“仰瞻四明山,㠑巍以嵯峨。下瞰甬江潮,㳌渫而扬波。山川气交发,人物亦以罗。所以甬上士,磊砢而英多。”诗人由四明山写到甬江潮,再咏甬上之士,赞美家乡的人杰地灵。第十四首亦涉及对景和人的描写:“龙崖迤相接,其山坦而平。流通小白泉,其水澹而清。中有隐者庐,其人廉且贞。”与第一首诗相同,该诗也是由山到水,再转至人的描写模式。这两首诗中描绘景色的诗句其实来自《世说新语·言语》第二十四则。原文记王济与孙楚各论其乡风土: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㠑巍以嵯峨,其水㳌渫而扬波,其人磊砢而英多。”[8]81

诗人虽引用《世说新语》的原句,但是却将原句拆解,将自己的语言融入句内而不使人有突兀之感。除此之外,李邺嗣在诗中参错己语的方式还有一种,即直接引用《世说新语》原句,不使己语打破原句的结构,而是作为所引文句的连接。如《集世说诗》第三首:“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古人以为难,出处事不小。独寝自箴诲,高名庶常保。”该诗首句引自《世说新语·排调》第三十二则,原文是郝隆针对谢安的出处问题发表的言论,诗人所引与原文全同。第三句引自《世说新语·栖逸》第七则,但稍加改动:将文中“常独寝,歌吹自箴诲”[8]650改作“独寝自箴诲”。该诗第二句为作者自作,此句承上启下,既对上句做出总结,也由此转到下句对自身的思考。

其二,提炼文意,融入诗篇。

《世说新语》的语言虽然简洁隽永,但是并非每则故事都能集取出符合作者之意的文句,因此对于其中一些篇目,李邺嗣在集取时往往能用自己的语言加以概括,而非直引原文。《集世说诗》第四首写到晋人渡江之事:“晋人初渡江,营建甚草昧。自有管夷吾,同洒神州泪。”此两句化用自《世说新语·言语》第三十六则:

温峤初为刘琨使来过江。于时江左营建始尔,纲纪未举。温新至,深有诸虑。既诣王丞相,陈主上幽越、社稷焚灭、山陵夷毁之酷,有黍离之痛。温忠慨深烈,言与泗俱,丞相亦与之对泣。叙情既毕,便深有陈结,丞相亦厚相酬纳。既出,欢然言曰:“江左自有管夷吾,此复何忧!”[8]94

诗人将上文中的百余字简化为二十字融入诗作,尽管除“自有管夷吾”一句外,皆非原句,但是对《世说新语》稍有了解的读者仍能辨析出以上几句诗歌的出处。

其三,改写词句,合乎己意。

李邺嗣在《集世说诗》中引用《世说新语》的词句时,经常增字或减字使其合于五言诗规范。如第四首诗首句“风景此不殊,自有山河异”是改动《世说新语·言语》第三十一则中“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8]88。增一“此”字,减“正”和“之”字,形成五言句。还有一种改写更有意义。在这种改写中,李邺嗣改换原文的某些句子,使诗句能够更直接地抒发情感。如《集世说诗》第二首所写“廉蔺已死人,凛凛有生气。诸君虽见在,厌厌如下世”,此句源自《世说新语·品藻》第六十八则:

庾道季云:“廉颇、蔺相如虽千载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气;曹蜍、李志虽见在,厌厌如九泉下人。人皆如此,便可结绳而治,但恐狐狸猯貉啖尽。”[8]529-530

此则故事原为庾道季对他人的品藻,“厌厌如九泉下人”是对曹蜍和李志的批评,但是李邺嗣将其改为对“诸君”的评语。改动之后的诗句在艺术上呈现今昔对比的特点,表达诗人对新朝的不满,对变节之士的谴责。

以上三种方法在《集世说诗》中往往是综合运用的。考察《杲堂外集》中其他集句诗的形式可以发现,这些集句诗前都有李邺嗣的总评,以“杲堂曰”的形式出现;除《集陶》外,《集史》《集唐》在诗末都有注,用来说明诗句的出处。据此可以推测,《集世说诗》最初在《杲堂外集》中很可能也是此种形式。对照《集世说诗》和《世说新语》的内容,笔者整理《集世说诗》中诗句的出处,如下表所示:

表1 《集世说诗》出处

据上表可知《集世说诗》中涉及《世说新语》的近二十个门类,其中引用《雅量》《任诞》和《言语》三门中的故事较多。在所引故事涉及的人物上,引用王导的故事最多,其次为谢安、刘琰之事,据此可知李邺嗣在集取《世说新语》文句时的偏好。

二、《集世说诗》的思想怀抱

李邺嗣为诗为文主张重性情。他在《钱退山诗集序》中写道:“要能各宣其所欲言,自成一家。故曰人之所不可为伪者,声也,谓其生于人心也。”[1]432黄宗羲也称李邺嗣之文“皆自胸中流出,无比拟皮毛之迹”[1]392。《集世说诗》虽为集句的形式,却表露出李邺嗣的真性情,表达了诗人的故国之思、复明之志、伤逝之感和闲适之情。

李邺嗣生于天启二年(1622),卒于康熙十九年(1680),明清鼎革带来的政治剧变冲击着诗人的心灵。李邺嗣早年积极参加反清复明的斗争,但是随着鲁王监国失败,复明大业难以为继,诗人选择隐于乡之一隅,拒不仕清。故国之思是遗民诗常见的主题,虽然《集世说诗》是集《世说新语》而成,但并未影响诗人情感的抒发。该组诗第四首写道:

风景此不殊,正有山河异。忽见此茫茫,形神顿憔顇。此语大伤怀,吾重为出涕。晋人初渡江,营建甚草昧。自有管夷吾,同洒神州泪。当轴适何人,两京痛相继。陆沈及江左,藉卉倂无地。运自有废兴,人终任其罪。王谢旧知名,风雅谁得似。

风景本没有变化,但是因为国鼎他移,诗人眼中的山河已不同往日。面对广阔浩荡的江水,诗人面容憔悴,伤怀洒泪。李邺嗣借永嘉之变,西晋灭亡,东晋新建的故事比喻明清异代之变,二者确有相似之处。当职掌权者不能守护国土,致使神州陆沉。像王导和谢安一样的风雅之士,在如今的士人中再也难寻。李邺嗣的父亲李曾于南明朝廷任职,目睹南明中奸臣当道、贪官横行,这一现象也给年少的李邺嗣留下深切的印象。诗人借集句的形式书写对故国的眷怀和对亡国的思考,赋予集句诗更深刻的含义。

全祖望在《续甬上耆旧诗传》中谈到李邺嗣一生之志:“以予窃窥,先生之才甚长,故能侧身患难之中九死不死,其所以不死者,盖本欲留身以有为,而卒不克,故其诗曰:‘采薇硁硁,是为末节。臣靡犹在,复兴夏室。’是则先生之志也。”[1]820“采薇硁硁,是为末节。臣靡犹在,复兴夏室”出自李邺嗣的古乐府诗《善哉行》。虽然国土沦丧,国灭家亡,但是李邺嗣仍对复明怀有一丝希望,这种情感在其后期诗作中也时有流露。《集世说诗》第五首所表达的即为诗人的复明之志:

将军磊砢流,振袖时独起。须如反猬皮,顾盼亦可喜。盘马始两转,一发应一矢。慷慨常自言,大白即满举。丈夫提千兵,要在雪国耻。志士痛朝危,老骥骤千里。若死户牗间,故自常奴耳。

该诗前四句写出征将领的威凛之风与豪迈之情。后半部分写诗人意在一雪国耻,尽管身为“老骥”,但仍不甘心死于户牗之间,不愿做平庸之人。《壮哉行》也提到“雪国耻”之志:“奋威不自疑,一朝雪国耻。”[1]18政权交迭,满清入主中原让汉族士人感到莫大的耻辱,一朝雪国耻,恢复汉家事业成为李邺嗣毕生的志愿。

故国之思、复明之志与诗人对出处问题的态度联系在一起。据全祖望记载,李邺嗣曾以死力辞清廷之聘、拒幕府之征,并对万季野北上修史一事表示不满:“康熙戊午,浙之大吏皆欲以先生应词科之荐,以死力辞。而万征君季野亦有史馆之招,先生送之,叹曰:‘郑次都能招郅君章同隐弋阳山中,不能禁其喟然而别。从此出处之事,且有操之者。’征君以是终身不受馆职。幕府以重币乞先生课其子为诗,谢遣之。”[1]819《集世说诗》第三首和第十二首讨论的是出处问题。第三首借谢安出处的典故写道:“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一为“远志”,一为“小草”,二者高下立见。诗人最后又明确谈到只有隐居不出,韬光养晦才能使得高名常保。在第十二首诗中诗人诉说了对官和财的看法:“世人俱慕官,官本自臭腐。世人俱爱财,财本是粪土。”李邺嗣不重官不爱财的品格与其拒绝出仕的选择一致。

诗人的伤逝之感首先表现为对友人的相思。第六首写诗人收到友人所寄书札,但是不忍打开,为自己“翩然在异乡,鸿鹄之徘徊”的流离失所而感伤。这里的“异乡”可能含有“异国”之意。不能完成复国之志也使诗人伤感失意。《集世说诗》第八首首句云:“士固有失意,形神若不交。”其后写自己借酒消愁,执酒杯,持蟹螯,“颓然任所遭”,任身后之名千载流传。虽然诗人表面上将自己塑造为豪迈洒脱的形象,但该诗实则仍以伤感为内核,“失意”二字为全诗诗眼。再如该组诗第十五首只是描写一位将军荒凉的坟冢,诗人面对此坟俯仰洒泪。“石马”“古松”“群狐”的景象引起诗人伤怀。诗中没有揭示这位将军的身份,其有可能是一位抗清志士,诗人哀悼的是英雄们长眠地下,但复国之志却始终未能实现的现实。

《集世说诗》中闲适之作较多,这些诗歌似有意模仿陶渊明的田园诗,该组诗第十四首写道:“都不道陶公,已得千载情。”和陶渊明一样,隐居后的李邺嗣也曾与田父饮酒,如第十九首:“东村有田父,相过辄倾巵。”诗人有时辗卷读书,甚至“终日守一卷”“不觉有馀事”,尽管年迈,但是“尚能读细字”。该组诗第十七首还提到李邺嗣晚年卖文的生活:“里人适造坐,相求为作叙。近颇厌卖文,吾靳固不与。”《近所卖诗文多用台馆诸公官阶戏有此作》一诗中也写道:“本卖文为活,人犹索酒钱。”[1]386可见卖文是为生计所迫。但是由于李邺嗣身体欠佳,“体中虽小苏,若不堪罗绮”,只能拒绝里人买文的请求。

此外,在十九首《集世说诗》中,第十首较特殊。该首诗所论是文法问题:

文章足名家,自然合矩度。发源在经史,混混有雅致。五色之龙章,要在得裁制。今人但揉杂,不识自标置。譬如明光锦,裁为负贩绔。体法既不存,文采焉足慕。

以往研究者在探讨李邺嗣的文学思想时,多强调其诗史观、创新观、雅驯观等内容,较少有人关注到李邺嗣对文法的认识②。在这首诗中,诗人将文章比作五色纹锦,需要剪裁。只有得作文之法,才能将锦缎剪裁得当,不失其用。如若不依文法,最终只能将上好的锦缎裁制成服役者的裤子,失其大用。相比于作文的规矩法度,李邺嗣认为文采是次要的。诗人作集句诗时也注意遵循诗法,如《集史》卷首“杲堂曰”提到所集之句是以“句法纯于诗者为本”[1]341。可见强调文法是李邺嗣诗学观的重要内容。

三、《集世说诗》的艺术品格

清初王晫在《今世说》中记载李邺嗣的事迹共三则③,其中一则写明州鉴湖社仿场屋糊名之例,以李邺嗣为主考来评诗,当某人的一联被赏时,其人则“拊掌大喜,如加十赉”[9]。可知甬上诗人们对李邺嗣诗艺的肯定。

李邺嗣作诗标榜陶渊明和杜甫,他曾在诗歌中将二者并提,如《秋夜读夜章王于一诗》云:“书题甲子怀彭泽,泪洒关河对杜陵。”[1]300在山水田园诗的创作上,李邺嗣仿陶渊明,但是相比于陶诗的平淡自然,他的诗作又添了一分秀丽。李邺嗣在《散怀十首序》中提出“秀”的诗学观:“诗心之妙在能变,日变斯日新。年少为诗,自当精思极藻,各尽其才。至齿学渐进,于是造而高淡,而奇老,其于风格日上矣。然使守而不变,以至于极,譬如数啖太羹,频击土缶,音味遂为索然,复何可喜!余谓此当以秀色润之。盖澹而能秀则益远,老而能秀则不枯,所谓朝华既谢,斯夕秀当餐,此诚诗家日新之妙也。”[1]141

渐趋年老后,诗歌创作趋于平淡难有创新。李邺嗣把“秀”作为应对此种情况的妙法之一。诗歌“以秀色润之”才能避免流于枯燥,取得长进。在李邺嗣之前,早有论家提出过“秀”的诗学观。刘勰在《文心雕龙·隐秀》中解释“秀”为“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10],此处“秀”强调文之警句。再如,皎然《诗式》云:“客有问予:‘谢公二句优劣奚若?’予因引梁征远将军评为‘隐秀’之语……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览之,何异文侯之听古乐哉!”[11]皎然认为“秀”是具有情味的平淡之美。与李邺嗣同时的清人冯班在《钝吟杂录》中有云:“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者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12]在警句的含义外,冯班还强调“秀”之形象动人。

《集世说诗》是李邺嗣的晚年之作④,体现了“秀”的特点。“秀”首先反映在《集世说诗》的用词上。《集世说诗》中的闲适之作喜用秀丽静美之词,如“轻舟”“澹”“春田”“细草”“清风”等。诗人在描写景物时也多用浅色亮丽的色彩词,给人以明媚之感。诗中涉及白色则有“小白泉”“白接罗”,写黄色则有“黄犊”等。其次,以“秀”为主导的闲适诗多表现出悠闲欢乐的意境。《集世说诗》第十六首鲜明地体现“秀”的特点:

春田听鸣蛙,闲门聊挈杖。如数部鼓吹,朝夕不停唱。黄犊爱细草,童子各远放。太阳初告夕,归樵已相望。遥闻横竹声,乃出牛背上。

李邺嗣在闲适之作中多写童子牧牛,如“朝随稚子去,放犊饮溪泉”[1]382“依然旧童子,日暮牛自归”[1]383。上文所引也涉及此内容。诗中“春田”“闲门”“黄犊”“细草”“太阳”“归樵”“横竹”共同展现了优美的乡村风景。黄牛、绿草、夕阳尽入诗人眼底,远处传来的横竹声又为此静丽之景增添了动态旋律,全诗呈现出悠闲恬淡的意境之美。

《集世说诗》中表达诗人故国之思、复明之志和伤逝之情的诗歌悲凉哀婉,“山河异”“神州泪”“痛朝危”“泪如洒”等词能让读者深切感受到这位遗民诗人身处易代之际的苦楚和无奈。在此类诗的创作上,李邺嗣尊崇杜甫,但是在表达沉郁之情时,李诗在苍凉悲哀之外还多了一分理性的思考。这种理性淡然可能与诗人晚年作诗由尊杜向尊陶的转变相关。如在第四首诗中,诗人感慨山河之变,哀痛京都失陷,自己挥洒热泪、形神憔悴,但是诗末又转到对国运的思考:“运自有废兴,人终任其罪。王谢旧知名,风雅谁得似。”国运的昌盛、衰亡最终还是要归结到“人”上。

《集世说诗》中的诗歌不论其风格秀美恬淡亦或悲凉哀婉,诗人总是在诗境中描绘着各色人物,能够做到诗中有画,画中有人。在表达哀婉之情的诗作里提到的人物如“将军”“志士”。《集世说诗》第五首和第十五首都涉及将军形象,而后者更有特色。第十五首诗写诗人来到草野间,见到某位将军的坟冢,坟冢虽落败荒凉,但是坟边却“惟遗一古松,苍鳞不可把。枝条拂青天,群狐乱其下”。古松象征这位将军的忠烈坚贞,他不受“群狐”影响,坚守气节,威严之气直指青天。李邺嗣的诗作多写“松”,如:“高士能为主,老松始得邻。”[1]90“血浪疑犹沸,寒松竟后凋。”[1]359坟边松在此类写松诗里是较特殊的一类。除上文所写外,还有《赠翰林院简讨前贡生华公夏》:“墓门三尺松,他日劳倾榼。”[1]210松树挺直劲拔,象征人物坚贞不屈,但是诗人将其定位在坟边,又使全诗增添了苍凉之感。

在表达哀婉之情的诗作中,李邺嗣经常提到“将军”“志士”,与此不同,其闲适诗多写乡村人物,这类人物淳朴热情,自由洒脱。《集世说诗》的闲适之作里提到的人物有“舟人”“卧者”“隐者”“童子”“归樵”“里人”“村人”“田父”。如第十三首诗写诗人泛舟归田,穿过村落。“舟人喜风生,卧者亦笑起”,船夫喜谈风生,卧者笑着起身,这里的“卧者”可能指诗人自己。他望见草堂后“舍舟旋登堂,洒扫布席几”,回归故居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第十九首诗提到东村田父,诗人与田父饮酒,欢乐的“真味”难为外人所探知。

严迪昌评李邺嗣《杲堂诗钞》认为,在诗歌语言上“他善于以口语式句调入诗,亲切自然却又洗练工巧”[13]。《集世说诗》也具此特点。李邺嗣在集《世说新语》时,多集取其简洁易懂的词句。在诗中羼入的“己语”呈口语化的特点,如第三首所写“古人以为难,出处事不小”等。

四、结 语

《集世说诗》本为《杲堂外集》之一卷,后佚失。张如安认为该组诗佚失的原因是诗中“多触时讳的警世之句”[6]227。对比《杲堂外集》所收其他集句诗可以发现,这些集句之作也涉及对故国的眷怀,对时事的感伤,如“社稷缠妖气,幽人拜鼎湖。归号故松柏,流恨满山隅”[1]384。但是相比于《集世说诗》,这些诗作数量少且表达隐晦。因此避免违碍时讳可能是该组诗被佚去的原因。《集世说诗》取用《世说新语》的词句,表达了诗人作为遗民,面对山河易主的伤感、眷恋,以及归隐田园后的闲适、悠然。此外,诗中还涉及对文法的探讨,这一内容可以丰富对李邺嗣文学思想的探究。在艺术上,李邺嗣作诗仿陶仿杜,但又体现对新变的追求。据《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言,该组诗产生后还有人仿作,可见该诗的艺术魅力。因此,对研究李邺嗣的学者而言,《集世说诗》的价值不可忽视。

[1] 李邺嗣.杲堂诗文集[M].张道勤,校点.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

[2] 张仲谋.清代文化与浙诗派[M].上海:东方出版社,1997.

[3] 周军.浙东诗学巨子李邺嗣[M].宁波:宁波出版社,2010.

[4] 张如安,管凌燕.清初浙东学派文学思想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

[5] 敖运梅.清初浙派诗人群研究[M].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4.

[6] 张如安.《杲堂外集》佚卷考[G]//浙东文史论丛.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0:225-227.

[7] 李邺嗣.集世说诗[G]//张潮.昭代丛书.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

[8] 刘义庆.世说新语[M].朱碧莲,沈海波,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

[9] 王晫.今世说[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58.

[10] 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2013:357.

[11] 皎然.诗式[M].北京:中华书局,1985:18-19.

[12] 冯班.钝吟杂录[M].何焯,评.北京:中华书局,1985:73.

[13] 严迪昌.清诗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232.

① 略举例如下:《集世说诗》其二,《昭代丛书》本作“喟后九原人”,《明移民诗》将“后”作“彼”;《集世说诗》其四,《昭代丛书》本作“风景此不殊”,《明遗民诗》中“此”作“亦”。

② 谢煜慧探讨了李邺嗣对黄宗羲诗论的继承,认为李邺嗣的诗学观以“正性情”论、“文章元气”论、“诗而史作”论、“日新之妙”论为核心。见谢煜慧.李杲堂对黄宗羲诗论的接受[J].西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5).周军.从诗与史之关系、学问与创新、诗文正伪三方面总结李邺嗣之文学观。(见周军.清初甬上诗人李邺嗣的文学观探析[J].前沿,2010(4).)张如安、管凌燕在谈及李邺嗣的文学思想时,将其概括为:“先之经以得其源,后之史以尽其派”“主张归本尚正,反对剽声窃貌”“主张变化日新,反对陈陈相因”“言必雅驯的语言观”。见张如安,管凌燕.清初浙东学派文学思想研究[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168-182.

③ 分别见于《今世说》中《赏誉》第三十一则、《品藻》第九则和第十则。

④ 杨复吉最早在《昭代丛书》本《集世说诗》跋语中对该诗的创作时间提出疑问:“未知为先生少作而删之否,抑晚年所作故刊集时不及载否?姑存俟考。”对此问题,张如安据《集世说诗》第十八首诗所云“谁云我已老,发白齿尽落。汝看我眼光,尚能读细字”认为该组诗写于李邺嗣晚年。此说为是。

The Analysis of LiYesi’s

AN Yihan

(the set of poems inspired by) are sentonical poems of Li Yesi who was a famous poet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This set of sentonical poems takes words from(a new account of tales of the world). Three ways are used to make its own sentences: citing the original text while interweaving his own words, refining the original text, and rewriting the original words so as to present his own idea. This set of poems expresses the poet’s yearning for the country, his sorrow and his happiness. In addition, it also involves the discussion of the method of writing. In art, the poems show the poet’s admiration for Tao Yuanming and DuFu, as well as his own pursuit of beauty in his late years. Those poems also portrayed a lot of figures’ image. The language characteristics of those poems are colloquial but vivid and concise.

Li Yesi;;; sentonical poem

I206.2

A

1009-8135(2019)02-0041-08

安忆涵(1992—),女,河北保定人,中央民族大学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明清文学。

(责任编辑:郑宗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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