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此想到“世说学”的继往开来
2020-06-01刘小兵
刘小兵
“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这句话若用在学术研究上,可指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术。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和现代大学教育体系的确立与完善,中国文学研究领域的学人热衷于书写文学史,诸如诗史、词史、赋史、小说史或戏剧史等。这一传统一直延续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相关成果汗牛充栋。21世纪以来,各类“学术史研究”则成为新的学术生长点,如《诗经》研究史、《楚辞》研究史、诸子研究史、《文选》研究史、《文心雕龙》研究史以及陶诗、杜诗、苏词研究史等,不一而足,纷纷被纳入“千年更始,世纪回望”的学术视野。这其实也正符合学术自身发生、发展的规律——新千年伊始,具有现代意义的学术研究走过了一个世纪,有必要加以回顾与展望。对学术史研究的热情关注与不断拓展,承载的是一代学人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学术追求。
同济大学刘强教授的《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以下简称《史论》)一书便是在上述时代背景和学术语境中诞生的成果。《史论》是一部学术史性质的论著,于2019年由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全书40万字,有史有论,史论结合,颇具创新与开拓意义。该著绪论从《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的成书及影响谈起,为读者勾勒了一幅“世说学”研究史的画卷。同时,该著也间接回答了“世说学”研究如何继往开来这一学术命题,为当下方兴未艾的“世说学”研究作出了多方面的贡献。
首先,该著值得关注的是纵横贯通的学术史意识以及史论结合的书写方式。通读全书,可见其纵向的贯通意识,如该著从成书及影响谈起,然后将1500多年的研究史纳入考察视野,可谓贯通古今。章节与章节之间以及章节内部,又体现出“比较的、联系的”意识,对于每个时代都找出代表性成果,一一加以述评、考辨。全书纵横交织,构建了一幅相对完整的“世说学”研究史图景。而在具体的个案研究过程中,亦不失时机地品评得失,发表个人见解。该著的撰写思路正如其“后记”所说:
本书的写作,颇有一些自加难度的意思,私心总想摆脱文学史或小说史的通常视域,而试图在文化史、思想史甚至心灵史的观照之下,尽可能地拓展“世说学”的认识疆域与阐释空间。……最初的对于“史”的描述已经不能让我满足,因而不得不诉诸于更为繁难的“论”。尤其是,每当发现前人研究中的疑点和疏失时,似乎也很难做到视若无睹和无动于衷,当初在“引论”中未曾充分发挥的探索欲时常冒进,难以遏止。于是,“史”和“论”之外,又不时辅之以“考”与“辨”;而基于“史实”的“事实判断”,也不得不让位于基于“史识”的“价值判断”。
例如,关于《世说新语》的成书问题,面对前人“义庆独撰”或“成于众手”等诸多说法,刘强指出:
在《世说》的编撰过程中,刘义庆绝非仅仅是袖手旁观的挂名“主编”或“总编辑”,而是“笔削自己”的“第一作者”,其对《世说》之编撰体例、思想趣味及整体风格,起着至为关键的作用。
他认为不可忽视刘义庆才是《世说》最重要的编撰者这一问题。同时,对书名、版本、卷次及门类这些众说纷纭的话题,也是综合前人,再做考论。又如,在宋代“世说学”一章,强调汪藻为自刘孝标以来《世说》研究的最大功臣,对汪藻《世说叙录》及《考异》的予以详细介绍,并结合汪藻二书以及同时人相关文献,探明宋初《世说》版本流传之大要。然后梳理宋代《世说》文献中的家藏本、相关笔记小说、《世说》校注以及各种仿作,既勾勒出宋代“世说学”的概貌,又不乏扎实的考辨。同时,该著的学术价值还在于发掘、整理、评述了每一个时代相对重要的“世说学”研究成果,其中不少是被当代学界遗漏或遗忘的。如历代关于《世说》的注家甚众,南朝一般人只关注刘孝标注,而史敬胤的选注亦功不可没;至近现代,刘盼遂、余嘉锡等人常为后人称道,而李审言、沈剑知等人则近乎被遗忘或忽略。刘强用心搜求原始资料,举证剖析,从而充实、完善了关于“世说学”校注系统的历史链条。
其次,该著给人启发的是多元观照的研究路径。全书从文学、历史、哲学、美学等多角度展开对“世说学”研究史的回顾与总结,其中又不乏人本主义、人文情怀的观照,可谓一次“汇通研究”的展示。例如,该著绪论在探究《世说》成书的文化渊源时,采取“深从六艺溯流别”的路径,原始要终,洞流索源,认为史传、子书、志人小说、玄学及清谈为其整个的文化土壤。此宏观视野远比局限于文体学样式或文献学的语词溯源更为开阔。如对《晋书》与《世说》关系、刘知幾讥评《世说》的探讨,属于史学角度的观照;对唐写本残卷、宋代家藏本的来龙去脉及其价值的发掘,则属于文献学角度的考察;对郝懿行的《世说》文字训诂、刘淇的《世说》虚词考释等的介绍,则属于语言学角度的研究。又如,该著明代“世说学”一章,依次论及何良俊《何氏语林》、王世贞《世说新语补》、王世懋对《世说》的贡献、李贽《世说》评点、焦竑的世说学研究及续仿、凌濛初对世说学的贡献,并专节叙述晚明“世说体”系列仿作。涉及对象众多,领域各异,可见其多角度切入的研究路径。其中,对李贽与《世说新语》的考察,具有梳理考辨思想史的意义;对“世说学”的首倡者和奠基人王世懋的发现,具有为“世说学”概念及学术史追根溯源的意义。同时,该著对于每个时代的“世说学”研究,总体上都能结合时代的历史文化背景,尤其是士人风气与学术思潮来展开论述,将研究对象置于学术史的坐标,分析其价值与意义所在。如清代“世说学”一章,第一节以清初顾炎武、钱大昕、孙志祖、赵翼、郝懿行等为例,探讨易代之际及朴学背景下的“世说学”研究。第四节论及王先谦与《世说新语》,认为:“王先谦所撰仅三千余字的《世说新语考证》还是对《世说》版本及流传情况的第一次有系统、较全面的梳理和研究,标志着‘世说学由传统向现代过渡的开始。”另外,在总结当代台湾“世说学”成就之后,认为台湾学人为“世说学”研究提供了一种新的学术生长点,即取径思想史、学术史与人学史的理路,糅合文献学、文化学、文学及美学的研究方法,对《世说》及魏晋士风进行或宏觀或微观的探照,进而对“一种更为多元、综合、深入的‘世说学研究”提出期待。
再次,该著最富创意和学术贡献的一点,是关于“世说学”理论的倡导与实践。何谓“世说学”?其概念、内涵与外延何在?本书从“世说学”概念的提出,到研究内容和范畴的界定,都有了更为完善的学理性、系统性的思考。如刘强在此著之前就曾提出“世说学”涉及“六大板块”——文献学、文体学、美学、接受学、文化学及语言学,在该书中则进一步提出尚有“诠释学或曰诠解研究”值得关注:“所谓诠解,即诠释解读之意,其与注释疏解不同者,在于其已由具体文字名物的形下探究跃至对哲学思想、美学阐释、精神史或心灵史探究、人学研究乃至存在困境的形上追问。”另外,他在关注历代“世说体”续仿之作的同时,提出了“类世说”著作的概念,将沈约《俗说》和殷芸《小说》纳入研究视野。由此可见,该著的研究框架、章节设置与案例选择,都基本依据其构想的“世说学”研究板块来进行。在第七章《当代“世说学”》中,刘强结合自己曾提出“世说学”研究的六大系统(即文献、文体、美学、接受、文化、语言),对台湾地区近60年“世说学”研究做了专题介绍。另外,在该著的附录部分有两篇专题文章,分别为《归名教与任自然——〈世说〉研究史上的“名教”与“自然”之争》和《〈世说新语〉与〈红楼梦〉的文化共性》,可视为刘强对“世说学”研究中的“关键词研究”和“比较研究”的探索与示范。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该著并非为完成科研任务的“急就章”,而是厚积薄发的成果。其源头可追溯至刘强2003年于复旦大学完成的博士毕业论文《世说学引论》。该书“后记”亦曰:
本书的谋篇布局正是要編织一张“世说学”的大网,“世说学”研究,主要工作大概可以分作三块:一是文献整理,先后完成了《世说新语会评》《清世说新语校注》《世说新语资料汇编》三书。二是理论建构、文本新评和学术史梳理,先后完成了《世说学引论》《有竹居新评世说新语》和《世说新语研究史论》三书。三是社会传播和大众普及,陆续出版了《一种风流吾最爱:世说新语今读》《竹林七贤》《魏晋风流十讲:〈世说新语〉中的奇风异俗》。
可见,《史论》一书是刘强近20年学术积累的集中展示,也包涵着他对未来“世说学”研究的期待与展望。
当然,学术探究永无止境,《史论》一书自然也未穷尽“世说学”研究的所有论题。这应该是限于该著的体例以及作者的精力,如域外汉学中的“世说学”、历代文论家的“世说学”等,亦可进入《世说》研究史的论题。
(作者系黄淮学院《天中学刊》副主编,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