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阿Q正传》电影改编的得与失
2019-03-20何思雨
何思雨
(贵州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0)
《阿Q正传》是鲁迅的一部经典文学作品,以辛亥革命前后为背景,描写了一位长期做短工、无固定职业的阿Q在未庄发生的一系列故事,深刻揭示了社会底层的庸俗和腐败。[1]于1981年上映的《阿Q正传》是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的故事片,岑范执导,严顺开主演,由鲁迅同名小说改编,在当时引起热烈的反响。本文将从电影的原著与改编入手,比照原著,分析电影改编的传神和不足之处。
一、改编之得
《阿Q正传》的故事本身已为大众所熟知,仍要激起观众的兴趣,本身就是十分困难的。但电影通过多个维度,重新诠释了这部经典,让观众眼前一亮,实现了影视作品的“再陌生化”。与此同时,也尽力还原了原著的思想,在新的体会中重新反思国民性。
(一)对于原著一笔带过的情节做适当的扩充,剧情衔接更连贯
在《阿Q正传》小说中,为了突出叙事重点,一些情节被一笔带过,给读者的印象不太深刻。而电影通过全知视角将故事的不同主体都表现得更明显,便于剧情的衔接。
在原著中,阿Q自称本家姓赵时,寥寥数笔概括出他得意得“手舞足蹈”,并且是通过传言使赵太爷在第二天知道这件事的。而在电影中,把阿Q在酒馆中和旁人的谈话做了具体的呈现,众人也并没有真正为阿Q姓赵而“肃然起敬”,而是幸灾乐祸、起着哄把他推到赵家去道喜,在阿Q走后哄堂大笑。从阿Q的手足无措,到最后一鼓作气跑到赵家去,使剧情的衔接更流畅,更有利于把故事推进到下一步——赵太爷打阿Q一事。在酒馆中的一幕也更能体现阿Q在未庄的地位低下,只是别人眼里的一个笑话。
阿Q从城里回来后,在酒馆里谈起革命党造反、杀头“好看”,电影通过闪回的方式比较完整地向观众呈现了杀头的时刻:清晨的古轩亭口,两排士兵,几束火把,革命党跪地却高昂着头。阿Q讲得头头是道,而众听客也听得津津有味。这一热闹的镜头里,背后的寓意却引人深思。当时的革命烈士用生命去追求的自由和解放,却在下层愚昧的百姓中成为茶余饭后的趣谈。结合原著,这一情节的扩充使“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思想更加鲜明,也正说明了当时革命的影响范围较小以及革命的不彻底性。
在小说最后一章《大团圆》中,阿Q莫名其妙地被当作了强盗,在鲁迅的叙述里是模糊的,并不太明确始作俑者是谁;而在电影中,赵太爷和举人老爷的形象被表现得更加清晰。在电影中,赵太爷是为了自己不被陷害,而把强盗之名硬扣在阿Q头上。这也与阿Q此前在城里做过小偷的帮凶有关系,使他成为赵太爷心中强盗犯罪嫌疑人的第一人选。这其中的因果关系是明显的,让后来的剧情也连接得更加自然。而在电影的另一个场景——上堂的光头和把总的对话中可以看到,上堂的光头也不是本意要陷害阿Q,是被把总威胁——尽管阿Q不是主犯,把总为了树立他成为革命党后的威信,也要把阿Q游街示众,杀一儆百。这些暗线的穿插,更增添了阿Q的悲剧色彩,他没有任何过错,只因他的渺小、愚昧,而被玩弄于股掌间,成为各个比他有权有势的人保全自身的牺牲品。
阿Q入狱后,增加了狱中犯人的描写。每个人神态各异,最初挑衅、殴打阿Q,到杀头临行前,他们抢走阿Q的被褥、毡帽,也有表示同情的犯人。这些人并不全如原著中那些搭讪的“同为乡下人”的犯人那样友善,而更真实地体现出狱中的百态,有嘲讽、有戏弄、有同情,更能客观地反映出阿Q的处境。
值得一提的还有电影的结尾处,增加了一段旁白:“阿Q并不像小尼姑骂的那样‘断子绝孙’,因为,据考察家们考查说,阿Q还是有后代的,而且子孙繁多,至今不绝。”这段话引人深思,众所周知,阿Q只是一个时代人物的缩影,除他之外,还有成千上万的小人物在用着精神胜利法混混沌沌地活着。这一点睛之笔,收束全片,余味悠长。
(二)电影对土谷祠的老头子形象的改编
在小说中,土谷祠老头子只是未庄里众多趋炎附势的人中的一个,在阿Q落魄时想要赶走他,阿Q发达时想要巴结他。而在电影里,他成了唯一对阿Q无比关照的人,多次在阿Q失意时对他表示关心或同情:在赌钱之前,他对阿Q说“你口袋里那几个钱,又痒痒了?”“阿Q,早点回来!”希望他不要又输钱;赌钱被打回来之后,又无不心疼地询问情况;阿Q调戏吴妈后,土保来要钱,阿Q准备用棉被抵押,老头子便将棉被拿走,并帮他出了钱(原文中的棉被是被换掉了,且土谷祠老头子准备赶他走);在阿Q回城卖绸缎,一大群妇女争抢绸缎时,他说:“这会你们都不怕阿Q了?”讽刺那些妇人之前对他的态度;阿Q在酒意中向土保坦白偷盗行为后,老头子数落他不应该说出去,否则阿Q就在未庄待不下去了;阿Q被抓时,他叮嘱着阿Q:“县城里,是有王法的地方,你就放心地去吧。”给他带枕头和褥子。这些情节的设置,让我们看到,阿Q并不全是一无所有,也有土谷祠老头子这样真心实意对他好的人,也有一点同病相怜的意味,让阿Q不再如浮萍般毫无寄托。电影中有了这样一个人的存在,阿Q的故事也就不全是凄凉与落寞,而多了一些温情,让观众感受到了人性的温暖和关怀。
(三)阿Q在土谷祠睡着后的美梦
在原著中,阿Q醉酒后一些零散的胡思乱想,电影通过梦境的方式完整地呈现了,这是电影的一大亮点。白盔白甲的天兵天将,即他心目中的“革命党”。这样旧式的、模糊的形象,体现了阿Q的愚昧,是对革命本质的不了解;其“革命”的方式也很可笑,只是以牙还牙——扇白举人两记耳光,打假洋鬼子一棍子,并未触及改变阶级地位这一层面;而他对待这些他想革的人,并没有杀头,说明阿Q的本质是善良的。但也证明他没有血性,无法成为一名真正的勇敢的革命党。赵姨娘和小尼姑在阿Q的梦里对他无比顺从,也大大满足了先前他的“女人”思想。这段梦境,增加了电影的喜剧成分,也对阿Q的心境有了更充分的表现,使人物的性格体现得更加完整。人们看到了一个滑稽的、无知的阿Q,但更重要的是精神胜利的、悲哀的阿Q。
(四)电影语言具有独特的优势
配乐在电影中能充分表达情绪的变化。阿Q赌博赢钱时,被人算计,在一旁打假制造混乱,王胡趁机拿走所有钱财。阿Q拼命喊道:“我的钱!”却被人故意拦住,不让他拿钱。电影采用蒙太奇的手法,一边是戏台上的敲锣打鼓声,武生动作行云流水;另一边是阿Q被人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颇为激烈。富有节奏感的音乐配以阿Q的遭遇,让阿Q被扇的耳光似乎也跟着音乐的节奏一起,动感十足,增添了电影的喜剧意味。等到人散后,阿Q在哀伤的音乐中费力地爬起来,望向四周只有他一个人时,极大的反差更加衬托出他的不幸。
电影可以同时呈现一个场景的多个方面,最突出的是看客的设置。阿Q与小D打架时,围观的人兴奋地看着热闹,发出一阵阵欢呼;阿Q被游街示众时,民众神态各异——有眉头紧皱的,有兴奋的,有好奇的,有一脸呆滞的。准备枪毙时,有许多士兵需要维持现场秩序,不让兴奋的人流靠得太近。枪毙后,人群又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这些对于看客的细致镜头,是原著中没有充分展现的。这深刻地再现了鲁迅“看与被看”的经典模式:阿Q的不幸,与人民的愚昧和麻木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五)与鲁迅其他作品的衔接
电影改编中的另一大亮点在于故事中出现了鲁迅其他作品中的人和物。阿Q从城里回来,问起被杀头的革命党,是夏四奶奶的儿子,正是鲁迅另一作品《药》中被华老栓用来做人血馒头的夏瑜。白举人大义灭亲,举报了自己的亲外甥夏瑜,得到二十五两赏银。他在后来也投降革命党,剃了光头。而《孔乙己》《明天》中鲁镇上的咸丰酒店也被搬到了未庄。鲁迅说过,将《呐喊》中另外的人物也插进去,以显示未庄或鲁镇的全貌的方法,是很好的。[2]也就是说,鲁迅先生本人是认可这样的改编的。这些不同故事的交错,使未庄、鲁镇的风貌融为一体,展示得更加完善,能够让观众有一种亲切之感。同时,也是对原作者鲁迅先生的一种致敬。
二、改编之失
电影改编已经非常出色,但并不是尽善尽美,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阿Q与吴妈之间的“情感纠葛”
笔者愚见,电影中阿Q与吴妈之间情感的呈现是不太符合原著的(即《恋爱的悲剧》)。原著中,阿Q在得了小尼姑脸上的滑腻后,他心中所想的一声声“女人”,应是阿Q长期独居后突然醒悟的一种病态的欲望。鲁迅还借阿Q之口,阐释了关于女人的一系列论断,反讽意味十足,引人深思。而在电影中,删去了阿Q复杂的心理活动,突出了他与吴妈在昏黄夜灯下的互动,显得有些甜腻和动情。柔和的音乐,温暖的烛光,吴妈动人的眼波,以及她的一句“你呀,真是天下第一的蠢货”,都让我们误会,吴妈是对阿Q有一些暗示意味的。所以,阿Q也顺理成章似的被诱惑,向吴妈提出“睡觉”的请求。这时他也是小心翼翼的,真诚的。鲁迅的本意是在表现阿Q“生”的艰难和“性”的苦闷,向吴妈求爱只是为了满足生理上的欲望,这种感情本来是没有的。电影中却呈现出了隐约的“情感纠葛”,违背了原著的用意。而吴妈被吓跑后,他又恨恨地说“假正经”,情感的转接有些生硬,刚刚的温情又荡然无存了。
(二)赵家家事的表现
电影中增加了对赵家家事的描写,显得比较多余。赵太爷准备纳妾一事,在小说中只是吴妈顺口一提,在电影中却过度呈现。赵夫人反对娶小老婆,哭哭啼啼说着不活了,还有她说要绝食,却掉出怀里的柿饼这一戏剧化情节。在吴妈哭着要上吊时,赵夫人却又提起纳妾之事,并也表示要上吊。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让场面十分混乱,且这两件事之间的必然联系性并未充分展现,完全是赵夫人的无理取闹。这既淡化了吴妈证明自己清白的情节,没有突出主题,而纳妾之事又有始无终,交代得没头没尾,实有画蛇添足之嫌。另外,赵夫人和赵小姐之间不太融洽的婆媳关系也从双方的言语、眼神中有多次展示,但无从知晓原因,只是单纯增添了喜剧意味,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三)旁白的运用
电影多次以鲁迅的形象作为旁白,穿插在整个电影叙事中。诚然,这更能够保留原文的韵味,但这也导致了一些弊端。首先,旁白冷不丁地突然出现让故事的连接较为生硬,运用场景的转换、剧情的衔接来处理会更好;其次,旁白叙事时刻提醒着观众,这是在讲述一个故事,也许是虚构的。电影一开始便通过鲁迅的形象引出故事,让人认为,阿Q只是鲁迅先生笔下的虚拟人物,也许并不存在。这减少了观众观影时的代入感,也自然而然对于阿Q的遭遇持着一种“冷眼旁观”的态度,不会有更深一层的心灵上的共鸣和发自内心的同情。
(四)不充分的情节与偏向喜剧的电影风格
电影的一些情节没有表现充分,整体风格向喜剧靠拢。阿Q赌博时,原著中交代了他时常输钱,那一次的胜利只是“不幸而赢了一回”。电影则直接选取这一次赢钱的经历来做表现,没有之前输钱多次的铺垫,这让不知道前因的观众会造成误解;阿Q被叫到赵老爷家里时,原著中的他是比较傲气的,对于赵太爷都不屑一顾的。而在电影中,即使是阔了之后的阿Q,依旧和大部分农民一样,低眉顺眼,唯唯诺诺,少了阿Q身上独特的气质。同时,电影的整体风格偏向喜剧,少了严肃性。鲁迅的《阿Q正传》笔调诙谐,但绝对不是喜剧,而是一部严肃的文学。[3]小说通过阿Q这一形象反映出时人的麻木和堕落,最终的结局也令人感到悲哀。而电影里大量的喜剧情节,如阿Q想要投降革命党,却被赵太爷和假洋鬼子多次打断,话都没说完就灰溜溜地逃跑;偷静修庵里的萝卜后,被大黄狗追着跑……这些情节在大众传媒中的确具有吸引观众的作用,但也正是这些喜剧情节,折损了这部作品本身应具有的反思性和严肃性,让观众在哈哈笑过后,不会有更深一层的思考和体会。
三、结语
瑕不掩瑜。总的来说,陈白尘编剧、岑范导演、严顺开主演的《阿Q正传》,在保留了原著的思想性的基础上,结合时代特色,适当增删情节,运用电影技巧,拍摄出了一部优秀的电影作品。但笔者仍发现些许不足之处,予以指出。不可否认,这是名著改编电影里浓墨重彩的一笔,值得观看,在欢笑或沉痛中可重新感受阿Q留给人们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