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妈的日出
2018-11-14万胜
万胜
秋了,凉了。天一凉吴妈就觉得身子骨往小了缩。仿佛是个泄气的皮球,早晚有一天会瘪皱成再也鼓不起来的死皮。
“还去?”儿子问,语调有气无力,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去。”吴妈随随便便地应着。这样的问答每天早上都要温习一遍。
“别去了,没用。”
吴妈已经出门了。
天好高,好蓝啊!但吴妈直不起腰。常年的风湿锈蚀了筋骨,永远都哈着九十度的腰,重心靠推着的一个小婴儿车支撑着,仿佛家里有个长不大的小孙子。
一群麻雀扑棱棱撒了一地,像风旋落的树叶。还真是秋天了,不知道自己还能熬过几个这样的秋天。吴妈伤感了,但脚步却没有丝毫的迟疑。在落叶上踩过沙沙的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啊!上了岁数的人总是想到死。吴妈在心里想过无数次。她希望自己死的时候别那么悲哀。葬礼是肯定得办,不能无声无息地走。但是葬礼上的照片不要用黑白的近照,一看就一脸的悲苦。要找年轻时候的照片,最美的,笑得最甜的那张。她记得自己有那么一张满意的,那还是没驼背之前照的呢。那时候丈夫健在,孩子还小,最幸福的日子,笑得也最甜蜜,让人看了不堵心。人死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况且又结束了所有苦难,为什么非得搞得那么悲伤呢。哀乐呢?不用了,用歌曲吧。自己喜欢听的,流行的那种,大家都爱听的,但曲调要舒缓些,不能太闹,听一听心就静下来了。还有那一捧骨灰呢,在山坡上找一棵不起眼的小树,埋在树根下就妥了,不起坟也不立碑,跟着树一起活,这也就不遗憾了。就是担心自己一点,都说驼背的人死后背就直了,不知是真是假,要是真的那就好了,不然自己躺在那里像个大问号一样,好像在人世间有太多的事没弄明白。想来想去无非也都是这么些内容,没什么新的。吴妈觉得自己很可笑。人都死了还操心身后的事有用吗?不管你是问号还是惊叹号,还是省略号都没用了。死了讲不了,可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不操心。
“呦——”吴妈一脚迈空了,差点摔倒。走神了!想到心里的痛处了。
儿子是心里最大的痛处。有了这痛处,自己想死都死不起。自己死了儿子怎么办?
“吴老师来了?”有人抬头招呼。
“来了。”吴妈笑笑。慢悠悠地从小车里拿起布兜子,从布兜子里拿出个纸牌牌。
“吴老师,你这纸牌牌该换一换了,都被晒褪色了。”那人说。那人身前的地上也有一个纸牌牌,上面的照片光鲜着,字迹醒目着。“要不今天散场的时候你把牌牌给我拿走,我给你到复印社去重新弄一张。”
吴妈说:“那敢情好。”
“别客气,谢啥呀。”那人哈哈笑,满口只剩两只大牙,一只还不安分了。
“我也没说谢你呀。”吴妈也笑。“老牛大哥,你可别笑掉了大牙呀。”
老牛捂着嘴不敢笑了。
在整个公园这里是最热闹的地段,每天都聚集了很多老年人,都是来相亲的。
“你咋样,相到合适的没?”远远的一个老太问另一个老太。
“相上了,得处一段时间看。”
“哦,那好,那好,我也是不着急,没有好的就不看。”
对方会意一笑,心说不着急,扯淡!不着急往这儿跑。嘴上却说:“你家条件这么好,是不用着急。”
吴妈已经坐了有一会儿了。从她眼前来来往往的人倒是不少,却很少主动搭讪的。
老牛大哥又说话了。“我说你这样不行。”
“怎么不行?”吴妈问。
“你看人家都写的啥,有房,有车,工作好。你看看你写的有啥。”老牛大哥指着吴妈的纸牌牌。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能撒谎吧。”吴妈也指着老牛大哥的纸牌牌。“瞧你这上写的,这么好的条件找对象还用这么费劲?”
“唉,我这可是情况属实啊,不是费劲,是一直忙……”
“拉倒吧,”吴妈冷着脸打断老牛的话。“国家总理啊,那么忙。”
老牛被噎了一口,满脸不悦。“你看你这老太太,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嘛,你咋好赖不懂呢。”老牛抓起纸牌牌起身要走。
“干啥去?”吴妈问。
“我不爱挨着你,换个地方。”老牛堵着气。
“你给我坐下。”
“我凭啥听你的。”
“凭啥?你去走一圈看看,整个园子除了我,哪个不比你写得条件好,跟别人混一起能显出你来?”
老牛一听这话又乐了,坐下说:“你说得还真是,我也就能比你强一点儿。”
本来是句玩笑话,可吴妈没笑,也不搭茬。
日头又出来晒人了。树荫被日光一刀刀剪短,把吴妈和老牛都暴露在外。
“看来今天上午算是白忙活了。”老牛叨咕着,转头问:“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走?是。”吴妈溜号了,因为她瞧见了不远处的一个乡下女孩子。那个女孩子已经转了很长时间,意意思思的,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要走就走吧,我帮你看着,有好的我帮你留着。”老牛说。
吴妈一直等着那个乡下女孩子,看着她朝这边走过来。撇撇嘴对老牛说:“有好的你能帮我留着,嘁!”
老牛郁闷了。“哎呀你这老太太,我……”
“你闭嘴。”吴妈止住老牛的话,那个乡下女孩子已经到近前了,仔细看着吴妈摆在地上的牌牌。“姑娘,来找对象的啊?”
乡下女孩子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冲吴妈笑了笑。
“想找个啥样的?”老牛在旁边够着脑袋问。
吴妈生气了,用手打了老牛的肩膀一下。“叫你闭嘴呢,没听见啊?”
老牛把脑袋缩了回去,不吭声了。
吴妈接着问:“姑娘,有中意的没?”
乡下女孩子还是没说话。
但让吴妈高兴的是乡下女孩子蹲下来了,仔细看她的牌牌。吴妈赶紧说:“我儿子是个英雄啊,真的,人可好呢。”
老牛又说话了,“牌上写的你就别说了,说牌上没有的。”
吴妈这回不搭理老牛了,继续对乡下女孩子说:“姑娘,我看着你挺好的,谈谈吧。”
乡下女孩子说话了,她说:“他需要人照顾不?”
吴妈说:“生活基本能自理,不拖累人。”
乡下女孩子脸上现出失望的表情,立起身要走开。吴妈急忙探身想拉住乡下女孩子的衣襟,“姑娘你先别急着走,咱们好好聊聊啊。”
乡下女孩子有些羞赧,说:“大娘,我是想找个活儿干。”
没等吴妈说话,老牛又抢话了。“姑娘,你找工作来错地方了,这里都是找对象的。”
乡下女孩子的脸更红了,转身快步走开了。
吴妈瞪着老牛。“用你多说话,还嫌牙掉得不够多?”
老牛说:“人家是来找工作的,你没听见,用我女儿的话说那就不是你的菜。”说完又张嘴大笑。
吴妈就那么一直瞪着老牛。老牛的笑戛然而止,他看出吴老太是真生气了。“大妹子,你看我这也不是在笑话你,我……”
“行了,你别说了。”吴妈把牌牌捡起,推着小车走了。吴妈当然不会真生老牛的气,老牛是个老顽童,一点儿恶意都没有。她只是很伤感。这个乡下女孩子是这么多天来第一个主动看她的牌牌的,之前还有一个是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这个自发形成的“相亲会”,那不能算,今天这个当然也不算数,人家是来找工作的。她心里清楚,即便真是找对象的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儿子感兴趣,儿子是个卧床的残疾人,谁会找个残疾人呢。想到这些她的内心里除了无奈和哀伤,还会有些忿忿不平,替儿子。五年前儿子也是个相貌堂堂的男子汉,也是个让姑娘们眼馋的帅小伙儿,可就是那么一场事故让好端端的一个全和人成了废人。儿子复员后在一家大公司找了一个给老总开小车的工作,虽然上班时间不长,但老总很赏识他。有一天晚上,老总在外应酬喝多了,让他开车去接,半路碰上三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施暴,便停下车去制止,女的趁机逃脱了,他被三个人打成重伤,腰椎也断了。吴妈是个退休的中学语文老师,写材料不费事,于是写了材料到社区去给儿子申报见义勇为称号,不为别的,儿子做好事做成了废人,总得在名誉上给个说法吧。可人家说了,空口无凭啊。行凶的人抓不到,女当事人又不能出来作证,就只能自认倒霉了。吴妈心里想不开,恨儿子,也恨自己。恨儿子为什么不躲事,恨自己从小没教儿子躲事的道理。儿子从小忠厚耿直,热心肠爱打抱不平,因为这在部队上还荣立过两次三等功,一直以为这是好事呢,可这社会上不比部队里呀。祸就是从这上来的。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只能认倒霉吧,只能自己往开处想,好歹捡回来条命吗?可这条命成了烂命,拣回来还有什么用,现在真是除了命,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权利拥有了。
吴妈回去的路上走得迟缓,心情不好的时候她就不愿意出现在儿子面前。多少年来她都是当面笑,背后哭着过来的。走到一颗银杏树前,她有些走不动了,其实不是走不动了,是不想走了,想哭。看着满地金黄的银杏树叶,要是狠哭一场就一切重头开始了该多好啊!一定告诉儿子明哲保身的道理,可即使你哭死,也无法挽回,愁恼也消散不去。那就不哭了呗,掉两个眼泪瓣就拉倒呗,日子往前走,你也得往前走。眼下最实用的一句话就是:走一步看一步吧。但走得是真艰难啊!吴妈看在眼里的银杏树叶化成一地碎金子,可都是假的。
“大妹子,等等。”老牛在后面边招手边喊。
吴妈回头,见老牛领着那个乡下女孩子往她这边赶。她赶紧用手掌肚把眼窝揉了揉。
老牛和乡下女孩子来到她身前,说:“我跟姑娘说了,你家有人需要照顾,姑娘刚到城里来,就想先找个地方安身,工钱要得不多,管吃管住就成。”
吴妈茫然地看看老牛,又瞧瞧乡下女孩子。“可我家不……”
老牛一把将吴妈扯到一旁,小声说:“你个傻老太太,你先应下,让她跟你回家照顾你儿子,时间长了说不定就有感情了。”
吴妈眼里泛出了一丝光彩。“行倒是行,可人家得要工钱的。”
“你这老太太,咋这么抠门儿呢。”老牛跟吴妈说话得把腰哈得很低,一只手撑着膝盖,另一只手扶着腰。即使这样吴妈还得仰着头看他。“行了,我不跟你说了,赶紧带姑娘回家吧。”
吴妈抬头望着乡下女孩子,脸上现出笑意。“好,姑娘,走啊。”
乡下女孩子一路上很少说话,偶尔蹦出一句“远不?”吴妈回答说“不远。”吴妈却一直问个不停。“姑娘,你多大了?”“二十了。”吴妈心想,我儿子二十八,年龄倒也差得不多。“家是哪儿的啊?”“辽界的。”吴妈想,也不算远。“有对象没呢?”女孩子没回答。于是吴妈就开始说自己的儿子。“我儿子是个退伍兵,长得很帅呢。”女孩子问:“他病了多久了?”吴妈说:“在部队立了两个三等功呢,就因为他老做好事,部队上的领导对他特别好。”女孩子问:“他得的是啥病?”吴妈突然停住了,仰头看女孩子,脸上一股面对坏学生的严肃劲儿。“我儿子是个英雄。”乡下女孩子满眼疑惑,但看出老太太脸色不对,便不敢多问,默默地跟着走。
儿子躺在床上,胸脯上架着一个小木桌,桌面倾斜着,上面固定着一部电脑显示屏和键盘。听见门响,儿子说:“妈,你回来了?”
吴妈忙着让乡下小女孩进屋,拉住手,仿佛怕小女孩转身跑掉一样。来到床边,儿子看见乡下小女孩一愣,吴妈说:“这是我儿子,对了,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脸红了,说:“我叫艳红。”
“艳红,好,艳红好。”吴妈笑咪咪地说,“以后就在咱家了。”
儿子显得很局促,不知道该怎么样,僵硬在床上。艳红一直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乖学生。吴妈说:“艳红啊,你跟我儿子唠一会儿,我去给你俩做饭去。”
艳红赶紧说:“别,别,我去做。”
吴妈说:“你不要客气。”
艳红说:“我是来干活的,你不让干活我就得走了。”
吴妈就想起了老牛的话,便说:“也是,也是,你跟我来吧,我告诉你东西都在哪。”
吴妈对艳红很满意。这女孩子干活有板有眼,一会功夫就做得了饭菜,吃过了饭又把厨房收拾得透亮。吴妈偷偷对儿子说:“儿子,你看怎么样?”
儿子说:“什么怎么样?”
“姑娘呗。”
“从公园找来的?”
“对呀。”
见儿子面色微红,吴妈心里有些欣慰,又多了些酸楚。明显看出儿子的心里是高兴的,这种高兴能维持多久呢。人家姑娘要是不愿意呢,怎么办?
姑娘收拾了一大气,把挽着的衣袖放下来,说:“大娘,我先回了。”
吴妈赶紧说:“回哪呀?就在我家住吧,地方有的是,要不你自己一个人住我的屋,我睡厅里的沙发上。”
艳红脸又红了,说话吞吞吐吐:“大娘,你觉得我咋样?”
吴妈忙不迭的夸口:“好好好。”
艳红说:“那我先回我姐那,我姐在出租房住,离得不远。”
吴妈说:“孩子,听我的,你回去把行李都拿过来,从今天起你就在我家住了。”
艳红眼睛里的兴奋小心翼翼地跳跃着,伴着一丝担忧,说了要走,却只站着不动。吴妈说:“去吧,早去早回。”
“我回去就跟姐说我找到活儿了,她要是问我工钱呢,我就说……”艳红欲言又止,脸色更红了。
吴妈的心里“咯噔”一下,忘了这茬了,儿子肯定不会同意给他雇个保姆。果然,儿子说话了。“妈,我就猜到不是那么回事,哪有那么好的事,你让她走吧,我用不着。”
老牛的那些话吴妈不能当着姑娘的面说,但肯定不能让姑娘走。她假装生气地对儿子说:“谁说是给你找的了,我是给我自己找的,我这一把年纪了,累不动了,也得有个人照顾。”
儿子赌气把脸扭过去面对着墙。吴妈对女孩子说:“姑娘,我送你出去。”
送到门口,吴妈说:“姑娘,大娘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好孩子,大娘没有女儿,以后就把你当女儿了行不行?”
艳红慌乱地点头。
吴妈说:“你回去就跟你姐说,虽然工钱不多,但人家对你好,让你姐放心。”
艳红小声问:“不多是多少呀?”
吴妈想了半天,说:“就五百吧。”见艳红没表态,又说;“大娘一个月的退休金是两千多一点,家里的所有开销都得从这里出。”
艳红点点头说:“行,我知道了。”
吴妈说:“光知道了不行啊,你得同意啊,要不我先付给你一个月的工钱?”
艳红赶紧摇手。“别别,我得回去跟我姐商量下,我的事我姐说了算。”
吴妈暗自咬咬牙,“那就八百吧,八百。”
艳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那我走了。”
“你不答应我不能走。”吴妈一着急,扯住了艳红的袖子。有点不讲理了。
艳红吃惊地看着吴妈,想说什么却又好像不知道怎么说。“大娘,我……”
“求你了,孩子,一定得回来呀。”吴妈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了。
艳红满脸通红,点了点头,走了。
吴妈返回屋里,心情失落。按照现在的市价,再加一倍都没有竞争力。
那一夜过得很漫长,黑夜怎么也撩不开,眼皮却又怎么也合不上。吴妈担心艳红明天不露面,不是有那句话吗,夜长梦多。所以她盼着这个夜赶紧过去。隔一阵子她就起来看看钟,撩起窗帘看看天。天终于有点要亮的意思了。在灰暗的天幕下,城市的高楼悄悄地凸显出来,越来越清晰。路灯也灭了,马路上的人多了起来,先是晨练的人和出早市的买卖人,换在平时她也会早早下楼,到早市上去捡些便宜菜,再带一份豆浆两根油条,那是她和儿子的早餐。但今天她不出门,怕艳红来得早进不来屋。她干脆趴在窗台上。她直不起腰,只能像小孩一样趴在上面,两只脚站在床上。从这个角度能望到下面的楼口,只要艳红一出现在楼口她立即就会看见。
太阳升起来,整个城市一下子鲜亮了,像新鲜出炉的早点,散发着鲜牛奶的味道。因为直不起腰,她记不得有多长时间没有这么认真地看早起的太阳了,至于鲜牛奶的味道就感觉更久远了。没想到它会这么好看,好闻!所以她觉得这个早晨不同以往,让她感到温暖、新鲜、饱满。她甚至试着直了直。身后传来轻微的敲门声。
她依然趴在窗台上看着红彤彤的太阳。当敲门声第三次响起来时,她的眼泪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