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辣椒

丁莉浩

故事，还真是从一串辣椒开始的。

小村人家，到了秋天，谁家的屋檐下不挂几串红辣椒，那怎么能叫过日子呢？一串串鲜红的辣椒，装点着农家粗陋的土屋，在摄影家眼里，那是乡村绝美的画卷，那一串串鲜红的辣椒，蓄满了乡愁。

吴妈是串辣椒的能手，十几岁就跟着母亲串辣椒，到了七十几岁，早已把串辣椒搞成了一门手艺。随着针线的飞舞，岁月被串成了一串串，那里面满是吴妈失去的年华。每一年，挂在屋檐下的辣椒，都是吴妈精心选出，细心串成。丈夫走后，她就很少吃辣椒了。尽管如此，每年秋天，她还是坐在树荫下，仔细地挑选辣椒，认真比对，把那一个个不起眼的辣椒串成串，于是，吴妈的屋檐下多了几串红玛瑙般的艺术品。

那一年，天出奇的旱，园子里的辣椒面黄肌瘦，真正饱满鲜红的辣椒少之又少。吴妈费了很大的劲，才串了不长的一串辣椒。

那串辣椒开始还很安分的，静静地待在吴妈的屋檐下。阳光的抚摸，风的吮吸，灰尘的缠绵……那串众人瞩目的红辣椒，随着深冬的来临，在屋檐下不安分起来，摇头晃脑，有些招摇。

要不是儿媳妇把脸拉得比辣椒串还长，吴妈还真没有发现屋檐下的那串辣椒不见了。那天，儿媳妇气势汹汹地来到吴妈家，责问那串辣椒到底给了谁？儿媳妇还说，当初那串辣椒就应该挂到她们的屋檐下，免得让“贼”惦记。吴妈说不清，索性保持沉默。

辣椒不见了，吴妈没有多想，不就一串辣椒吗，放在谁家的菜里不都是一种味道。说不准被儿媳妇拿了去，贼喊捉贼也说不准呢。接下来，吴妈的生活变得乌烟瘴气，好端端的烟囱，像是吴妈惹着了它，不管有风没风，烟都跑到了屋里来了，大冷的天，得开窗开门放烟。人们都说，可能烟囱堵了，建议吴妈找儿子来上房看一看，吴妈找过几次，儿子借故没来。吴妈实在忍受不了，自己上房一看究竟。毕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吴妈很是费劲才到了房上。不看则已，一看，吴妈差点哭出声来，原来自己家的烟囱被人堵上了，堵得很结实，堵烟囱的麻袋吴妈认得，那上面的补丁还是吴妈一针一线补上去的。难怪炊烟都跑到了屋里。寒风中，吴妈的眼泪纷纷落下，任凭吴妈如何用力，眼泪就是揉不回去。

谁堵了烟囱，吴妈心里是清楚的，但是他不敢往那上面想。每一个当妈的，心里都会有疼爱儿女讲不完的故事。一手拉扯大的儿子，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有时她想这一定是媳妇强迫儿子那样做的，儿子向来最听媳妇话。吴妈有时宽慰自己，要是因此能换来儿子几天安稳的日子，她受这点委屈也值得了。儿媳妇到处说着吴妈的不是，说吴妈偏心，把辣椒偷着给了女儿，还把屎盆子往他们头上扣，这个老不死的，想让我养老，门都没有。

吴妈躺进了医院里，吴妈似乎是第一次在医院里安静地躺着。她可以不用操劳，不必烦心。一个全新，雪白的世界，让吴妈仿佛走进了一个童话王国。最先发现吴妈不省人事的是宋婶。自打那次烟囱被堵，一向快活的吴妈丢失了笑容，人一下子老了十岁。整天躲在屋里，呆呆地坐着发愣。每年难熬的几天——找儿子要养老费，又到了，吴妈非但没有得到一分钱，还遭到儿媳妇一份责骂。出事的前几天，宋婶发现吴妈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人独自垂泪，默默地揉搓着儿子小时候的照片。那天吴妈家烟囱一天没有冒烟，宋婶煮好玉米碴粥，顺便送过半盆，发现吴妈衣着整洁地躺在炕上，叫了几声没有回音，这才毛手毛脚喊了几个人，把吴妈送进了市里医院。

一帮亲人围在吴妈的床前，有的叹息，有的擦眼泪。吴妈的媳妇没有来，吴妈的儿子默默地站在门外，脸上似乎没有悲伤，木木的，像是一尊雕塑，几丝悲愤挂在脸上。吴妈喝的农药是假的，幸运躲过一劫。儿子因为买了假农药，绿豆大大减产。人们忙着抢救吴妈时，她的儿子还在想着那几亩减产的绿豆。

吴妈死的决心已经成了坚冰，让她完全冻僵了。本来喝了假农药没有生命危险，回家休息几天就没事了。可是吴妈以绝食的方式，要远离这个世界。亲戚的好言相劝，吴妈不为所动。在吴妈的心里，这个世界太寒冷了。丈夫去世时，她还年轻，还可以找个差不多的。怕孩子受委屈，她自己领着孩子走过风雨岁月，本来希望孩子养老送终，想不到儿子对她的一切……

媳妇是在吴妈绝食的第五天登场的，像是要去演出，花枝招展，头上还抹了油，那油像是随着媳妇头的摇晃，马上就会滴落下来。一直昏睡的吴妈醒来，黯淡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眼光落在那瓶牛奶饮料上，那是亲戚来看望吴妈时买的，吴妈干裂的嘴唇翕动几下，没有发出声音，眼光却没有离开那瓶牛奶。宋婶说吴妈怕是渴了，要打开饮料喂给吴妈。媳妇笑着拿走了那瓶饮料，嘴里不停地说着，早就试过了，她什么也吃不下了。吴妈转过了头，闭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老泪，缓缓地爬满吴妈脸上深深的岁月沟壑。

吴妈的房子没有被推倒，原因很简单，人们说吴妈死得冤，住在那样的房子里，生活不会安宁。媳妇听了，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再也不敢去打那座老屋的主意。风里雨里，老屋摇摇欲坠。孩子不敢走近老屋，老屋成了鸟儿的天堂，老屋的房檐下，排满了燕子的巢穴，它们用歌声，安抚吴妈冤屈的鬼魂。

有一年秋天，那个满是灰尘的老屋有了风景，老屋的房檐下多了一串红辣椒。小村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是孩子们嬉闹时挂上去的，但是很快就被否定了，因为那串辣椒串得很好，和吴妈的手艺差不多，孩子是断然串不成那样的辣椒串。有人说，是一个搞摄影的人挂上去的，那个摄影人在老屋前转了好几天，说老屋最适合表达乡愁。但是，小村人听不懂。还有一种说法，那串辣椒是吴妈的儿子挂上去的，也许是，上了年纪的他，想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