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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四库提要》批评李梦阳的视角与态度

2019-02-22郝润华

关键词:四库文学批评复古

郝润华

《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四库提要》)中有关李梦阳的评语有一百余条[注](清)纪昀总纂:《四库全书总目》,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本文所引均为此版本,由于引文过多,以下不另出注。,包括著录于集部的《空同集》提要、著录于子部的《空同子》提要等,由于李梦阳在明代文学中的特殊地位,因此,四库馆臣主要是通过集部明人别集部分的提要对李梦阳及其复古派成员做出较为系统的评论,如对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的看法、对李梦阳文坛领袖地位及其影响的揭示、对李梦阳及复古派作家文学创作成就的认识与评价等,其中有正面意见,也有负面批评,无论其内容与程度如何,这些评语透露出很多有用的信息,是研究明清文学史与文学批评不可或缺的资料。关于《四库提要》对明代文学乃至复古文学的批评,学界已有相关论著[注]代表性成果有:何宗美、刘敬《〈四库全书总目〉中的明代文学思想辨析——以明代文学复古问题为例》,《江西社会科学》,2010年第9期;何宗美、刘敬《明代文学还原研究——以〈四库总目〉明人别集提要为中心》,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本文主要梳理分析《四库提要》对李梦阳的各类评论材料,揭示其批评李梦阳的视角与态度,并通过四库馆臣批评李梦阳对其文学批评观作出进一步的挖掘[注]关于四库馆臣的文学批评观,学界成果如王运熙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清代卷》,有对纪昀文学理论的总结。另有:成林《试论〈四库提要〉的文学批评方法》,《南京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郑明璋《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文学批评学》,《唐都学刊》,2005年第3期;刘敬《〈四库全书总目〉明代复古文学批评考论——以明前后七子别集提要为例》,《贵州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等等。。

一、《四库提要》对李梦阳的正面评价

《四库全书总目》中对李梦阳及其复古派成员的评价占了很大比重,大约有一百余条,包含“李梦阳”、“献吉”(李梦阳之字)、“空同”(李梦阳之自号)、“李、何”、“何、李”、“北地”、“关中”等字样的几乎所有资料。这些评语代表了乾隆时期四库馆臣对李梦阳及其文学的深刻体认。以往观点认为由于政治的原因,四库馆臣对明代学术与文学有很深的偏见,因此其中批评多于表扬。如“盖明季心学之流弊深中乎人心”(毛先舒《格物问答》提要)、“盖明季伪体横行,士大夫以是相高,而不知故为诘曲,适为后人笑也”(胡梦泰《读史书后》提要)、“盖明诗摹拟之弊,极于太仓、历城;纤佻之弊,极于公安、竟陵(《御选唐宋诗醇》提要)”,等等,诸如此类局限性断言确有不少。其实,笔者在查考《四库提要》有关评语后,发现也不尽然,提要中对李梦阳及前七子的正面评语也占了不小比重。大致可归纳为如下三个方面的视角:

(一)李梦阳的作用与功绩

《四库提要》大致评论如下:

与杨士奇同主一代之文柄,亦有由矣。柄国既久,晚进者递相摹拟……物穷则变,于是何、李崛起,倡为复古之论,而士奇、荣等遂为艺林之口实。(杨荣《杨文敏集》提要)

殆正德以后,北地、信阳之说盛行……(童轩《清风亭稿》提要)

自李梦阳、何景明崛起,弘(宏)、正之间倡复古学,于是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其才学足以笼罩一世,天下亦响然从之,茶陵之光焰几烬。(李东阳《怀麓堂集》提要)

明至正德初年,姚江之说兴,而学问一变;北地、信阳之说兴,而文章亦一变。(张吉《古城集》提要)

迨杨士奇等嗣起,复变为台阁博大之体,久之遂浸成冗漫。北地、信阳乃乘其弊而力排之,遂分正、嘉之门户。(刘崧《槎翁诗集》提要)

有些评语不一定是真心处于褒扬,但对于李梦阳倡言文风改革、主张与引领文学复古的积极作用,《四库提要》至少有客观呈现,并未避而不谈。

(二)李梦阳的影响与地位

《四库提要》主要评语如下:

柟文集佶屈赘牙,纯为伪体,而其解《四书》平正笃实乃如此,盖其文章染李梦阳之派,而学问则宗法薛瑄,二事渊源各别,故一人而如出两手也。(吕柟《四书因问》提要)

(顾)璘、(朱)应登羽翼李梦阳,而韦、沂则颇持异论。(顾璘《浮湘集》等提要)

平生论诗宗旨见于《谈艺录》及《与李梦阳第一书》。如云:“古诗三百,可以博其源;遗篇十九,可以约其趣;乐府雄高,可以励其气;《离骚》深永,可以禆其思。然后法经而植旨,绳古以崇辞。或未尽臻其奥,吾亦罕见其失也”。又云:“绳汉之武,其流也犹至于魏;宗晋之体,其弊也不可以悉据。”据其所谈,仍北地摹古之门径。(徐祯卿《迪功集》提要)

其诗初受知于李梦阳,然摆脱窠臼,自抒性情,乃迥与梦阳异调。(高叔嗣《苏门集》提要)

其诗文列名七子之中,然轨辙相循,亦不出北地、信阳门户,郑善夫诗所谓“海内谈诗王子衡,春风坐遍鲁诸生”,一时兴到之言,非笃论也。(王廷相《王氏家藏集》提要)

朱、顾皆羽翼北地,共立坛墠。而韦与陈沂独心惩剿袭之非,颇欲自出手眼。《阁试春阴》一篇,当时至谓有神助,然所作多尚秾丽,亦未能突过李、何。(王韦《南原集》提要)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云:“诰诗气格专学空同,第才情稍钝,色泽未鲜,五言庶称具体耳。”其论当矣。(程诰《霞城集》提要)

其诗宗李梦阳,而才力薄弱,颇窘于边幅。其《说铃》内极推梦阳,谓古色过于子美,未免为偏好之言。(刘养微《康谷子集》提要)

其学出于李梦阳,又与杨慎最契,故诗文皆慎所评定。(张含《禺山文集》提要)

明代文章,自前后七子而大变。前七子以李梦阳为冠,何景明附翼之;后七子以攀龙为冠,王世贞应和之。后攀龙先逝,而世贞名位日昌,声气日广,著述日富,坛坫遂跻攀龙上。然尊北地,排长沙,续前七子之焰者,攀龙实首倡也。(李攀龙《沧溟集》提要)

其诗文虽不脱北地、弇州之旧格,至其《奏疏》,则详明剀切,多军国大计,兴亡治乱之所关,尤为当世所推重。(倪元璐《倪文贞集》提要)

卷首有《家传》,称其于诗好称李梦阳、何景明,今观所作,与何、李颇不相似。(申佳允《申忠愍诗集》提要)

(吕)柟之学,出薛敬之,敬之之学,出于薛瑄,授受有源,故大旨不失醇正。然颇刻意于字句,好以诘屈奥涩为高古,往往离奇不常,掩抑不尽,貌似周秦间子书,其亦渐渍于空同之说者欤!(吕柟《泾野集》提要)

童承钦《序》称:正德间,李、何首倡,《雅》《颂》复振,嗣响有唐,伯温亦其一。(毛伯温《毛襄懋集》提要)

李梦阳是明代弘治、正德时期的文坛领袖,据《列朝诗集小传》《明诗综》《四库提要》等评论,明代诗文风格受到李梦阳、何景明影响的作家诗人不下数百人,可见李梦阳对明代文学影响之大。通过以上评语,我们更能直观感受到明代文人乃至清初作家接受与学习李梦阳的情况。

李梦阳的理论与思想不仅影响到文学,甚至还影响到了明代其他学术领域,如明代的类书编纂体例也与李梦阳文学理论有关。如:

明俞安期删其重复,合并为一,又益以韩鄂《岁华纪丽》,而稍采杜佑《通典》,以补所阙,命曰《唐类函》,六朝以前之典籍颇存梗概,至武德、贞观以后,仅见题咏数篇,故实则概不及焉。考《辍耕录》载赵孟頫之言,谓“作诗才使唐以下事便不古”,其言已稍过当。明李梦阳倡复古之说,遂戒学者无读唐以后书。……安期编次类书,以唐以前为断,盖明之季年犹多持七子之馀论也。(《御定渊鉴类函》提要)

俞安期编《唐类函》“六朝以前之典籍颇存梗概”,是因为其中所收录材料断自唐代。接着评论云:

然诗文隶事在于比例精切,词藻典雅,不必限以时代。汉去战国不远,而词赋多用战国事;六朝去汉不远,而词赋多用汉事;唐去六朝不远,而词赋多用六朝事。今距唐几千年,距宋元亦数百年,而曰唐以后事不可用,岂通论欤?况唐代类书原下括陈隋之季,知事关胜国即属旧闻,既欲搜罗,理宜赅备,又岂可横生限断,使文献无征……(《御定渊鉴类函》提要)

四库馆臣首先指出李梦阳“不读唐以后书”理论对明代类书编纂风气的影响,进而又批评明人在编纂类书时的不合理断代方法。虽然是对类书编纂具有方法上的启示意义,但也说明李梦阳思想与理论已渗透到明代学术的方方面面。

《四库提要》甚至在评论某些作家创作水平时,也往往沿用与征引李梦阳观点。如,明初诗人袁凯,李梦阳曾搜集资料为其编辑诗集,并且在序中全面评价其诗歌创作成就,李梦阳议论究竟如何,四库馆臣在《海叟集》提要中作了说明:

凯以《白燕诗》得名,时称“袁白燕”。李梦阳序则谓《白燕诗》最下,最传,其高者顾不传。今检校全集,梦阳之说良是。

“梦阳之说良是”算是对袁凯的定论,对李梦阳的意见,四库馆臣显然全盘表示接受。对馆阁文人杨士奇的评价也可证明此点。《东里全集》提要云:

明初“三杨”并称,而士奇文章特优,制诰碑版,多出其手。仁宗雅好欧阳修文,士奇文亦平正纡余,得其髣髴,故郑瑗《井观琐言》称其文典则无浮泛之病,杂录叙事,极平稳,不费力。后来馆阁著作沿为流派,遂为七子之口实。然李梦阳诗云:“宣德文体多浑沦,伟哉东里廊庙珍。”亦不尽没其所长。盖其文虽乏新裁,而不失古格,前辈典型,遂主持数十年之风气,非偶然也。

明代七子派作家对于杨士奇等台阁作家的作品,基本持否定态度,而四库馆臣借李梦阳《徐子将适湖湘余实恋恋难别走笔长句述一代文人之盛兼寓祝望焉耳》中的诗句对杨士奇的文学创作给予了客观定论。亦可见四库馆臣对李梦阳意见的重视,说明他们对李氏文学地位的进一步肯定。

(三)李梦阳的创作能力与文学成就

《四库提要》大致评语如下:

此书亦仿扬雄《法言》之体,其发明义理,乃颇有可采,不似其他作之赝古。(李梦阳《空同子》提要)

吉当其时,犹兢兢守先民矩矱,高明不及王守仁,而笃实则胜之;才雄学富不及李

梦阳、何景明,而平正通达则胜之。(张吉《古城集》提要)

平心而论,其诗才力富健,实足以笼罩一时……(李梦阳《空同集》提要)

鲁中立《海岳灵秀集》曰……胡应麟《诗薮》曰……陈子龙《明诗选》则曰:“……今考其诗,才力雄健,不及李梦阳、何景明善于用长;意境清远,不及徐祯卿、薛蕙善于用短。”三人所论,当以子龙为持平矣。(边贡《华泉集》提要)

(张羽)虽其博大富健不及李东阳诸人,……(张羽《东田遗稿》提要)

是集为其子师言所编,同邑孙绪序之,称其诗卑者亦迈许浑,高者当在刘长卿、陆龟蒙之列。而其末力诋窃片语,撏数字,规规于声韵步骤,摹仿愈工,背驰愈远。盖为李梦阳而发。其排斥北地,未为不当。然中锡诗格,实出入于《剑南集》中,精神魄力,尚不能逮梦阳也。(马中锡《东田漫稿》提要)

巏尝与李梦阳、何景明、徐祯卿相倡和。其诗规仿陶、韦,文亦恬雅,至于才力富健,则不及梦阳等也。(储巏《柴墟斋集》提要)

是集前有《自序》,称“始为翰林时,诗学靡丽,文体萎弱。其后德涵、献吉导予易其习。献吉改正予诗稿,今尚在;而文由德涵改正者尤多”云云。是其平生相砥砺者,在李梦阳、康海二人,故其诗体文格与二人相似。而诗之富健不及梦阳,文之粗率尤甚于海。(王九思《渼陂集》提要)

(朱应登)其生平惟以北地为宗,故诗文格调相近,然沉着顿挫处,则才力不及梦阳。(朱应登《凌溪集》提要)。

不管复古派末流如何模拟古人,侵染风气,四库馆臣始终承认李梦阳的文学才华与创作能力,认为其诗豪雄壮阔,排奡钜丽,才力富健,当时诗人莫与之比。仅此一点,比起钱谦益来,笔者以为四库馆臣态度要客观得多。钱谦益在《曾房仲诗叙》中说:“献吉以学杜自命,聋瞽海内,比及百年而訾謷献吉者始出,然诗道之敝滋甚,此皆所谓不善学也。夫献吉之学杜,所以自误误人者,以其生吞活剥,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为杜也,今之訾謷献吉者,又岂知杜之为杜,与献吉之所以误学者哉!”[注](清)钱谦益著,(清)钱曾笺主,(清)钱仲联标校:《牧斋初学集》卷三十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929页。在其《列朝诗集小传》中,也严厉批评李梦阳,认为其学杜误诗,败坏风气。其实李梦阳学杜有其成功与超越之处[注]参见郝润华、邱旭:《试论李梦阳对杜甫七律的追摹及创获》,《甘肃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并不似钱氏所指责的那样粗疏不堪。沈德潜即云:“(空同)七言近体开合动荡,不拘故方,准之杜陵,几于具体,故当雄视一代。邈焉寡俦。而钱受之诋其模拟剽贼,等于婴儿之学语。至谓‘读书种子从此断绝’,吾不知其为何心也!”[注](清)沈德潜、周准编:《明诗别裁集》卷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89页。沈德潜在文学理论上主倡“格调”,与四库馆臣基本持相同的文学批评观,因此,其评价可谓公论。

(四)李梦阳的气节与人品

儒家讲求“知人论世”,认为文品及人品,无独有偶,四库馆臣也非常看中文人的人品气节,在品评人物时常常先论其人品,如“东阳依阿刘瑾,人品事业,均无足深论”(李东阳《怀麓堂集》提要)、“蕙初亦爱嵩文釆,颇相酬答。迨其柄国以后,即薄其为人,不相闻问。凡旧时倡和亦悉削其稿,故全集十卷无一字与嵩相关。人品之高迥出流辈”(薛蕙《考功集》提要)等,此类涉及“知人论世”的评论,在《提要》中比比皆是。李梦阳性格耿直,不畏权贵,敢于直谏,一生五次遭遇陷害而下狱,中年后即寓居开封,潜心创作,不再留意仕进,故以气节著名当时。这一点广受明清文人的称扬。清代汪缙即赞曰:“爱国忠君千首诗,知君真把少陵师。渡河擘海寻常事,妒杀江南钱受之。”[注](清)汪缙:《题李空同集后》,《晚晴簃诗汇》卷九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以李梦阳的气节反衬钱谦益的变节。同样,四库馆臣对李梦阳能坚守士大夫气节这一点也始终持褒奖的态度。如,《空同集》提要云:“梦阳为户部郎中时,疏劾刘瑾,遘祸几危,气节本震动一世。”又,《二李先生奏议》提要亦云:“梦阳以风节振一世。三才结纳东林,亦负当代之望,而智数用事,不及梦阳之伉直,其为人不甚相类。”也客观评价“梦阳以风节振一世”。

弘治末年,李梦阳即因上疏直谏得罪国舅“二张”而下狱,后在明孝宗庇护下只获罚俸处理。正德三年(1508),李梦阳又因参与弹劾宦官刘瑾而受到迫害,危及性命,幸得好友康海等人的解救,后刘瑾遭诛,康海也受牵连而罢官,由此,后人编造了一些故事污蔑李梦阳恩将仇报、落井下石,并与杂剧《中山狼传》联系起来。四库馆臣在此问题上显示出了公正客观的态度。如,《别本东田集》提要云:

案《嵩阳杂识》曰:“李空同与韩贯道草疏,刘瑾切齿,必欲置之死,赖康浒西营救而脱。后浒西得罪,空同议论稍过严,人作《中山狼传》以诋之。”王士祯《居易录》亦称中锡《中山狼传》为刺李梦阳负康海而作。今其文在第五卷中。然海以救梦阳坐累,梦阳特未营救之耳。未尝逞凶反噬,如传所云云也。疑中锡别有所指,而好事者以康、李为同时之人,又有相负一事,附会其说也。

根据当代学者研究,《中山狼传》绝非为康、李而作[注]参见张中:《为李梦阳辩诬——谈明杂剧〈中山狼〉》(《西北师大学报》,1982年第2期)、蒋星煜《康海〈中山狼〉杂居并非为讥刺李梦阳而作——兼谈〈中山狼传〉小说之作者》(《中国戏曲史钩沉》,中州书画社,1982年版)等。,正如四库馆臣所说“好事者以康、李为同时之人,又有相负一事,附会其说”。其实,据学界及笔者本人的研究,康、李关系亦未尝交恶。此不赘述。

二、《四库提要》对李梦阳的负面评论

清代乾隆时期开始崇尚考据之学,在文学上唐宋并重,排斥复古,加之受到政治原因与学术环境的局限,四库馆臣对明代作家存在诸多偏见。而李梦阳高举复古大旗,在创作中积极提倡“格古”,主张学习古人,所以其近体诗多效法杜诗,古体诗多学汉魏,文章则推崇秦汉。因此,在《四库提要》中,馆臣对李梦阳及复古派的模拟思想集中提出了比较尖锐的批判,如:

梦阳文摹拟秦汉,多艰深诘屈之语,为后人所诋訾。(李梦阳《空同子》提要)

(高)启天才高逸,实据明一代诗人之上。……特其摹仿古调之中,自有精神意象存乎其间。譬之褚临禊帖,究非硬黄双钩者比。故终不与北地、信阳、太仓、历下同为后人诟病焉。(高启《大全集》提要)

李、何未出以前,东阳实以台阁耆宿主持文柄。其论诗主于法度音调,而极论剽窃摹拟之非,当时奉以为宗。至何、李既出,始变其体。然赝古之病,适中其所诋诃,故后人多抑彼而伸此。(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提要)

崔铣、吕柟皆以司马迁比之,诚为太过。然其逸气往来,翛然自异,固在李梦阳等割剥秦汉者上也。(康海《对山集》提要)

其《无用闲谈》有曰“文章与时高下,人之才力亦各不同。今人不能为秦汉战国,犹秦汉战国不能为六经也。世之文士,尺寸步骤,影响摹拟,晦涩险深,破碎难读”云云。其意盖为李梦阳发,可以见其趋向矣。(孙绪《沙溪集》提要)

其时,慎中、顺之倡议尽洗李、何剽拟之习,而开先与时春等复羽翼之。然开先雅以功名自负,既废以后,犹作《塞上曲》一百首以寓其志。(李开先《闲居集》提要)

其文气度恬雅,无剽窃摹拟之病,而微嫌其弱。诗亦学宋格而未成,盖不囿于李、何之门径,而其力又不足以胜之也。(汪柏《青峰存集》)

盖涍与黄省曾为中表兄弟,早年袭其绪论,亦宗法北地之学。及其造诣既深,乃觉摹拟之失,故其论如此。然其鉴李、何之弊,则云诗可无用少陵;取法迪功,则云诗可无用近体,……(皇甫涍《皇甫少元集》提要)

坤刻意摹司马迁、欧阳修之文,喜跌宕激射,……然根柢少薄,摹拟有迹。秦、汉文之有窠臼,自李梦阳始;唐、宋文之亦有窠臼,则自坤始。(茅坤《白华楼藏稿》提要)

故于秦汉之文,不似李梦阳之割剥字句,描摹面貌;于唐宋之文,亦不似茅坤之比拟间架,掉弄机锋。在有明中叶,屹然为一大宗。(唐顺之《荆川集》提要)

明代文章,自何、李盛行,天下相率为沿袭剽窃之学。逮嘉、隆以后,其弊益甚。宗羲之意,在于扫除摹拟,空所倚傍,以情至为宗。(黄宗羲《明文海》提要)

李梦阳及前七子作家对明中期以后文学风气影响至巨,其追随者在创作中一味模拟,遂使文学作品缺乏生气,贫于创新。因此,四库馆臣对李梦阳的模拟观总体持反对态度。不惟《四库提要》,参与了提要编写的翁方纲,也有类似批评:“(杜甫《丹青引赠曹将军霸》)此篇古今脍炙人口,其临摹翻本,则李献吉《送刘大夏》云:‘九重移榻数召见,夹城日高未下殿。英谋秘语人不知,左右惟闻至尊羡。’此仅以貌非以神,不待辨矣。”[注](清)翁方纲:《七言诗三昧举隅》,《清诗话》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认为李梦阳刻意模拟杜诗,故只能得其形似。有学者在考察翁方纲《四库》提要稿之后明确认为:“翁稿与《总目》在反对明人抄袭模拟的‘形似’立场上,其实如出一辙,差异只在整体创作评价的高下鉴赏。”[注]曾纪刚:《翁方纲四库提要稿与〈四库全书总目〉集部提要较论》,2007北师大全国博士生学术论坛论文集(文学卷上)。可见,四库馆臣对待创作中的模拟问题,态度完全具有一致性。这自然与当时的文学发展背景有关。

然而,四库馆臣的评论有时却带有极大的感情色彩甚至主观性,如《二程子钞释》十卷提要云:

明吕柟撰……昔朱子编遗书,尝病其真属相杂。柟是书削驳留醇颇为不苟,盖柟之学源于河津,最为笃实,故去取皆有所见,惟其文原出李梦阳,全集率诘屈不可读,故每条下所释词旨往往晦滞,非初学所能洞晓云。

馆臣认为作为理学家的吕柟其文章也竟学习李梦阳,故其文字佶屈聱牙。老师与学生一同受到了批评,明显有株连之嫌。其实李梦阳文章不都是佶屈难读,也有朴实平正、浅显易读者,如其传记、序跋之类[注]见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新著》,第七编“近世文学·复兴期”,第一章《文学在明代中期的复苏和进展》,第一节《弘治、正德时期的诗文发展》(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又如,梁维枢编《玉剑尊闻》十卷,四库馆臣批评其“随意钞撮,颇乏持择,如李贽尝云:宇宙内有五大部文章:汉有司马子长《史记》,唐有《杜子美集》,宋有《苏子瞻集》,元有施耐庵《水许传》,明有《李献吉集》之类。皆狂谬之词。”作为极具学术个性的李贽,他不过列举出自己所认为的各个时代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五部著作,本无可厚非,但四库馆臣从儒家正统文艺思想出发批其看法为“狂谬之词”,就失于偏颇了。

以上几条提要中,四库馆臣主要指责李梦阳因提倡模拟而使明人诗文创作质量受到影响。另外,对于前七子及其追随者一味提倡文章复古而荒疏学术也提出了批评,因此他们从重视学术的角度称赞善于治学的明代文人,如认为韩邦奇“独不相附和以著书余事,发为文章,不必沾沾求合于古人,而记问淹通,凡天官、地理、律吕、数术、兵法之属无不博览精思,得其要领。故其徵引之富,议论之核,一一具有根柢,不同缀拾浮华”(韩邦奇《苑洛集》提要)。这自然也与当时的时代政治环境与学术环境有关。

明弘治、正德时期宦官专权(刘瑾及“八虎”)、土地兼并(皇庄)、皇帝怠政(武宗)、农民起义(刘六、刘七及江西民叛)等社会问题突出,而一些文人却扔推崇馆阁体粉饰太平、少有反映现实的作品,以李梦阳为代表的弘、正文人集团,秉持儒家“文以载道”思想,积极倡导恢复从《诗经》《楚辞》、汉魏乐府到杜诗一脉相承的现实主义传统,企图通过诗文创作达到整治国力、挽救国运的目的。因此,他们积极创新,刻意复古,强调诗歌的情感特征,重视创作格调,提倡学习古人的创作方法。[注]参见廖可斌:《明代文学复古运动研究》第四章《前七子的文学理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其中,认为对古人创作手法与技巧的学习以及对经典作品的摹拟是十分必要的环节。《四库提要》对李梦阳及前七子的批评,究其原因,正如有学者所说:“在皇权的直接控制和官方学者的自我限制之下,馆臣对明代文学存有既定的心理避忌……有鉴于此,压低七子以及复古文学思潮的文学史地位,减少其思想与文化影响,也就成为馆臣的必然选择。”[注]刘敬:《〈四库全书总目〉明代复古文学批评考论——以明前后七子别集提要为例》,《贵州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当然,前后七子在提倡诗文革新的过程中,也确实存在着有意模拟创作的情形,这一点我们应该有较清醒的认识。

三、从评李梦阳管窥四库馆臣的文学批评观

王运熙、顾易生主编《中国文学批评通史》认为:《四库提要》中的很多批评见解大多也出自纪昀之手,故朱自清先生曾说:“《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各条,从一方面看,也不失为系统的文学批评,这里纪昀的意见为多。”(《诗文评的发展》)朱东润先生于其《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中也说:“晓岚论析诗文源流正伪,语极精,今见于《四库全书提要》,自古论者对于批评用力之勤,盖无过纪氏者。”因此我们在考察纪氏的批评理论时兼及《提要》。

该书以此总结出《四库提要》主要撰稿人纪昀三个方面的诗歌批评理论:一是强调儒家“发乎情,止乎礼义”的诗学观。二是提出“兴象深远、风骨遒劲”的诗歌艺术标准。三是主张“一时自为一风气”,不必以一时代的风格作为标准去衡量另一时代的作品。[注]邬国平、王镇远:《中国文学批评通史·清代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457—471页。另外,儒家“以意逆志”观的贯彻、中和与风雅的批评观、强调文学的功利性,等等,也是近几年学者对《四库提要》批评理论的总结呈现。[注]主要参看成林《试论〈四库提要〉的文学批评方法》《南京大学学报》1998年第1期;杨有山《试论〈四库全书总目〉的文学批评观念》,《江汉论坛》2003年第2期;郑明璋《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文学批评学》,《唐都学刊》2005年第3期;孙纪文《〈四库全书总目〉文学批评的话语分析》,《江西社会科学》,2007年第7期。笔者以为,除以上文学批评观外,从《四库提要》评李梦阳语中还大体能窥测出纪昀及四库馆臣的以下文学批评观[注]按,刘敬《〈四库全书总目〉明代复古文学批评考论——以明前后七子别集提要为例》中认为四库馆臣的评论文字失于校正,常有错误之处。笔者以为《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大致能反映四库馆臣的文学批评观。,而这两个方面也是前人研究《四库提要》几乎未措意之处。

(一)文学发展论:革新与求变

四库馆臣揭示李梦阳对“台阁体”文风的革除对于明代乃至清初诗文创作风气的巨大影响力,并以此肯定李梦阳引领文学风气的作用与地位,进而提倡文学革新。如,在李梦阳《空同集》提要中即指出:

考明自洪武以来,运当开国,多昌明博大之音。成化以后,安享太平,多台阁雍容之作。愈久愈弊,陈陈相因,遂至啴缓冗沓,千篇一律。梦阳振起痿痹,使天下复知有古书,不可谓之无功。

何景明《大复集》提要也说:“正、嘉之间,景明与李梦阳俱倡为复古之学,天下翕然从之,文体一变。”“文体一变”,强调的是文体风格的变化,同时也是对李梦阳诗文革新运动结果的看中。在薛蕙《考功集》提要中又说:“正、嘉之际,文体初新,北地、信阳,声华方盛。”北地,代指李梦阳;信阳,代指何景明。“文体初新”也说明四库馆臣对前七子文学革新运动及其成果的肯定。“是以正德、嘉靖、隆庆之间,李梦阳、何景明等崛起于前,李攀龙、王世贞等奋发于后,以复古之说,递相唱和,导天下无读唐以后书。天下响应,文体一新”(朱彝尊《明诗综》提要)。“天下响应,文体一新”,既是对李梦阳领导的文学复古运动以及他们的创作实践活动的赞扬,也表达了四库馆臣的进步文学观。

《大学》云:“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作新民。《诗》曰: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注](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页。朱熹注曰:“言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言周国虽旧,至于文王,能新其德以及于民,而始受天命也”,“自新新民,皆欲止于至善也”。[注](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大学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5页。新变是儒家思想中的有机成分,新变代表着观念与思想的进步。作为受到儒家思想熏陶又必须坚持“文以载道”理论的四库馆臣,他们对明代文学的总体评价即是“求新”、“求变”,如,“盖明洪、永以后,文以平正典雅为宗,其究渐流于庸肤。庸肤之极,不得不变而求新。正、嘉以后,文以沉博伟丽为宗,其究渐流于虚憍。虚憍之极,不得不返而务实。二百余年,两派互相胜负,盖皆理势之必然”(李东阳《怀麓堂集》提要)。又如,“盖明季诗派最为芜杂,其初厌太仓、历下之剽袭,一变而趋清新;其继又厌公安、竟陵之纤佻,一变而趋真朴”(吴之振《宋诗抄》提要)。他们注意到由于以李梦阳为首的明代文人的努力,整个明代文学一直都在发展变化之中,他们对此抱着称赞的态度,这一点却是难能可贵。此前学界对《四库提要》文学批评研究表明,四库馆臣的确具有文学变革思想,“《总目》的文学思想,最大的一个特点就是‘通变’,它能‘通观’历代,明其源流;也能通过微观的分析,作出宏观上的概括与把握。”[注]赵涛:《〈四库全书总目〉的拟议变化文学思想探析——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与分纂稿比较为中心》,《图书情报工作》,2014年第1期。通过对李梦阳、何景明文学改革的正面评价,更加可以证实这一看法的准确性。

(二)诗人创作论:才力与创新

中国古代对于诗人的创作能力要求一向较高,刘勰《文心雕龙》即已强调作家的才性,如《才略篇》评 “贾谊才颖,陵帙飞免”。评杨雄“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可见他认为才性之对于创作是极关重要的”[注]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第三篇《魏晋六朝文学批评史》第八章《论文专家之刘勰》,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版,第416页。。《四库提要》继承前人的创作论,虽然对李梦阳一味复古有所诟病,但对于李梦阳的诗歌创作才华却给予了充分肯定,持论也较为公允。如,比较李梦阳、何景明与李东阳:

平心而论,何、李如齐桓、晋文,功烈震天下,而霸气终存。东阳如衰周弱鲁,力不足御强横,而典章文物尚有先王之遗风。(李东阳《怀麓堂集》提要)

将李、何比作成就霸业的齐桓、晋文二公。又如,在比较李梦阳、何景明二人创作后指出:

平心而论,摹拟蹊径,二人之所短略同。至梦阳雄迈之气与景明谐雅之音,亦各有所长。正不妨离之双美,不必更分左右袒也。(何景明《大复集》提要)

认为李梦阳作品充满“雄迈之气”,何景明作品则系“谐雅之音”,各有所长。又如,比较李(梦阳)、徐(祯卿)作品,则曰:

特梦阳才雄而气盛,故枵张其词;祯卿虑(澹)而思深,故密运以意。当时不能与梦阳争先,日久论定,亦不与梦阳俱废,盖以此也。(徐祯卿《迪功集》提要)

继称其“才雄而气盛”。又在比较明代其他几位诗人后指出:

譬诸明代之诗,(陈)维崧导源于庾信,气脉雄厚如李梦阳之学杜。(吴)绮追步于李商隐,风格雅秀,如何景明之近中唐。(章)藻功刻意雕镌,纯为宋格,则三袁、锺、谭之流亚。平心而论,要当以维崧为冠,徒以传诵者太广,摹拟者太众,论者遂以肤廓为疑,如明代之诟北地,实则才力富健,风骨浑成,在诸家之中,独不失六朝、四杰之旧格。(陈维崧《陈检讨四六》提要)

“才力富健,风骨浑成”不仅是陈维崧的创作特点,也是李梦阳所具备的创作优势。古人所说的“才气”,既包括了诗人所持有的自然禀赋,也指后天通过努力所具备的创作才能。单独而言,“才”指才华。“气”则涵盖了诗人的创作天赋与精神气度。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曹丕曰“文以气为主”,均是指文人所具备的气质、气韵、气势。四库馆臣多次强调李梦阳“才雄气盛”、“气脉雄厚”,可见他们对于作家创作才气的重视,这是中国传统文学批评观中不可或缺的概念。

如前所述,四库馆臣对明七子派作家在创作时模拟古人的行为非常反感,如,在《空同集》提要中即批评:

平心而论,其诗才力富健,实足以笼罩一时,而古体必汉魏,近体必盛唐,句拟字摹,食古不化,亦往往有之,所谓武库之兵利钝杂陈者也。其文则故作聱牙,以艰深文其浅易,明人与其诗并重,未免怵于盛名。

在肯定李梦阳改革文风的同时,批评其创作思想方法的一些缺陷。在《弇州山人四部稿》提要中又说:“平心而论,自李梦阳之说出,而学者剽窃班、马、李、杜;自世贞之集出,学者遂剽窃世贞。”认为明代的模拟之风盛行,梦阳是始作俑者。像这样批评李梦阳及七子派之语,在《四库提要》中还有不少,兹再举数例:

文格颇浅弱,惟诗颇爽朗,盖沿前七子之流波,有意规橅唐人,而模拟未免有迹也。(田顼《秬山稿》提要)

然其《与霍渭崖论文书》云:模形者神遗,斫句者气索,景会者意脱,蕊繁者荄衰。譬诸画地为饼,以餤则难;刻木为人,束之衣冠,与之酬色笑,而施揖让则不可。其于正、嘉之时剽窃摹拟之病又未尝不知之,而趋向如是,何耶?(江以达《江午坡集》提要)

王世贞《序》谓:宏、正而后,士大夫祢《檀》《左》而晜先秦,及其流弊,而为似龙,出之无所自,施之无所当,六季之习,巧者猴棘端,侈者绣土木。而极推(姜)宝之学,为能深造自得。盖世贞晚年亦深厌字剽句窃之病,而折服于归有光诸人,故其说如此也。(姜宝《姜凤阿文集》提要)

然所录皆洪武以后、成化以前之文。在北地、信阳之前,文格未变,无七子末流摹拟诘屈之伪体。稽明初之文者,固当以是编为正轨矣。(程敏政《明文衡》提要)

八人皆不以诗名,而其诗皆清雅可观,无“三杨”台阁之习,亦无七子摹拟之弊。故王士祯称其各体皆入格,非苟作者。(石存礼等《海岱会集》提要)

其大旨在排斥有明七子之摹拟,及纠弹近人之剽窃,其言皆深中症结。而词胜于意,虽极纵横博辨之致,是作论之体,非评诗之体也。(叶燮《原诗》提要)

四库馆臣一向主张文学创新,如“则礼诗格峭拔,力求推陈出新,虽间涉于颓唐,而逸趣环生,正复不烦绳削”(吴则礼《北湖集》提要)。又如,“其诗大抵推陈出新,不袭窠臼,而风骨遒上,伉壮自喜,每渊渊有金石声”(张元凯《伐檀斋集》提要),等等。因此,对于前后七子在创作时一味模拟深恶痛绝,李梦阳作为明代复古运动的领袖自然首当其冲。《四库提要》通过批评前后七子的模拟而积极提倡文学创新,在当时的文学发展环境下无疑具有积极引导作用。

值得注意的是:四库馆臣对李梦阳的创作思想方法虽加以指责,但同时他们也清楚地认识到李梦阳、何景明在引领文学风气方面的巨大进步作用,因此,他们认为李梦阳的文学改革是有助于明代文学健康发展的,但到了万历时期一些复古派的末流追随者们刻意崇拜李梦阳,一味提倡复古,才使模拟风气愈演愈烈,以至诗文作品多“佻薄之习”(《淡然轩集》提要),从而影响到文学发展的正常进程。因此,笔者发现:在对待诗文摹拟问题上,四库馆臣对于以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及其追随者的批评尤为严厉。如下:

正德间,李梦阳崛起北地,倡为复古之学,戒天下无读唐以后书,风气为之一变。攀龙引其绪而畅阐之,殷士儋志其墓,称文自西汉以下,诗自天宝以下,若为其毫素污者,辄不忍为。故所作一字一句,摹拟古人。与太仓王世贞递相倡和,倾动一世,举以为班、马、李、杜复生于明。至万历间,公安袁宏道兄弟始以赝古诋之。天启中,临川艾南英排之尤力。今观其集,古乐府割剥字句,诚不免剽窃之讥。诸体亦亮节较多,微情差少。杂文多诘屈其词,涂饰其字,诚不免如诸家所讥。(李攀龙《沧溟集》提要[注]按,此条提要为《四库全书·沧溟集》之书前提要,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集部,第127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175页。)

盖明自“三杨”倡台阁之体,递相摹仿,日就庸肤。李梦阳、何景明起而变之,李攀龙、王世贞继而和之。前后七子,遂以仿汉摹唐,转移一代之风气。迨其末流,渐成伪体,涂泽字句,钩棘篇章,万喙一音,陈因生厌。于是公安“三袁”,又乘其弊而排抵之。(袁宏道《袁中郎集》提要)

盖自李梦阳倡不读唐以后书之说,前后七子,率以此论相尚。攀龙是选,犹是志也。……厥后摹拟剽窃,流弊万端,遂与公安、竟陵同受后人之诟厉,……然明季论诗之党,判于七子,七子论诗之旨,不外此编。录而存之,亦足以见风会变迁之故,是非蜂起之由,未可废也。(李攀龙《古今诗删》提要)

《明史·文苑传》谓,终明之世,馆阁以此书为宗。厥后李梦阳、何景明等摹拟盛唐,名为崛起,其胚胎实兆于此。平心而论,唐音之流为肤廓者,此书实启其弊;唐音之不绝于后世者,亦此书实衍其传。功过并存,不能互掩,后来过毁过誉,皆门户之见,非公论也。(高棅《唐诗品汇》提要)

正、嘉之际,北地、信阳声华籍甚,教天下无读唐以后书。然七子之学,得于诗者较深,得于文者颇浅。故其诗能自成家,而古文则钩章棘句,剽袭秦汉之面貌,遂成伪体。(王慎中《遵岩集》提要)

上文的“迨其末流,渐成伪体”、“厥后摹拟剽窃,流弊万端”、“平心而论,唐音之流为肤廓者,此书实启其弊”、“剽袭秦汉之面貌,遂成伪体”,显然指李攀龙、王世贞为代表的“后七子”及其追随者,而不是指以李梦阳、何景明为代表的“前七子”。在《震川集》提要中说:“初,太仓王世贞传北地、信阳之说,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无不靡然从风,相与剽剟古人,求附坛坫。有光独抱唐宋诸家遗集,与二三弟子讲授于荒江老屋之间,毅然与之抗衡。”明确批评王世贞及其弟子“剽剟古人”。又在《鹤田草堂集》提要中说:“(蔡)云程当王、李盛行之时,独无摹拟剽窃之习,可谓不转移于风气。”也指向王、李。在《少室山房类稿》提要中对七子派的源流作出总结,并说:

考七子之派,肇自正德,而衰于万历之季,横踞海内百有余年。其中一二主盟者虽为天下所攻击,体无完肤,而其集终不可磨灭。非惟天姿绝异,笼罩诸家,亦由其学问淹通,足以济其桀骜。故根柢深固,虽败而不至亡也。末俗承流,空疏不学,不能如王、李剽剟秦汉,乃从而剽剟王、李。黄金白雪,万口一音。一时依附门墙,假借声价,亦得号为名士。

文中“其中一二主盟者虽为天下所攻击,体无完肤,而其集终不可磨灭”,应该是指李梦阳、何景明。“末俗承流,空疏不学”,是指斥万历以后的复古派末流。“王、李剽剟秦汉”一句意向更明。在《明诗综》提要中更进一步指陈:

是以正德、嘉靖、隆庆之间,李梦阳、何景明等崛起于前,李攀龙、王世贞等奋发于后,以复古之说,递相唱和,导天下无读唐以后书。天下响应,文体一新。七子之名,遂竟夺长沙之坛坫。渐久而摹拟剽窃,百弊俱生,厌故趋新,别开蹊径。

《御选唐宋诗醇》提要也强调:

盖明诗摹拟之弊,极于太仓、历城;纤佻之弊,极于公安、竟陵。物穷则变,故国初多以宋诗为宗。宋诗又弊,士祯乃持严羽馀论,倡神韵之说以救之。

“渐久而摹拟剽窃,百弊俱生”,“盖明诗摹拟之弊,极于太仓、历城”,这些断语显然是在刻意批评李攀龙、王世贞所主倡的模拟风习。因此,可以看出,谈到明人的文学模拟习气,四库馆臣往往更多的是针对后七子而言。我们在把握《四库提要》对复古派的文学批评时,一定要认清这一点,不能一概而论。

四、结 论

总之,四库馆臣通过《四库提要》对李梦阳及其追随者大致作出了较为系统的评价,他们既肯定其文坛领袖与文学革新的作用,也指责其复古模拟对明代文风的消极影响;既称赞其才力富健,也批评其创作中的缺陷。大体看来,对前七子的赞扬较多,对后七子的批评甚夥。虽然《四库提要》对李梦阳的文学复古总体批评多于表扬,但经笔者整体考察后发现:四库馆臣始终抱着对前人理解与同情的态度对待其文学复古思想。如,在杨荣《杨文敏集》提要中即有反映:

物穷则变,于是何、李崛起,倡为复古之论,而士奇、荣等遂为艺林之口实。平心而论,凡文章之力足以转移一世者,其始也必能自成一家,其久也亦无不生弊,微独东里一派,即前、后七子,亦孰不皆然。不可以前人之盛,并回护后来之衰;亦不可以后来之衰,并掩没前人之盛也。

四库馆臣提出文学创新“其始也必能自成一家,其久也亦无不生弊”的规律,对台阁体与前七子的理论与文学实践一并表示理解。“不可以前人之盛,并回护后来之衰;亦不可以后来之衰,并掩没前人之盛也”,以为需辩证地看待前后文学的发展、作用及其演变。总之,这些评价体现出四库馆臣较为客观公允的文学批评态度与儒家温柔敦厚与中和谐调思想影响下的文学批评观。在《围炉诗话》提要中又说:

然统核全书,则偏驳特甚。大旨初尊长沙而排庆阳,又祖晚唐而挤两宋。……七子摹拟盛唐,诚不免于流弊,然亦各有根据。必斥之不比于人类,殊未得其平。

吴乔称赞李东阳(长沙)而斥责李梦阳(庆阳),在四库馆臣看来并非明智之举,“七子摹拟盛唐,诚不免于流弊,然亦各有根据”,吴乔之所以如此排诋李梦阳,是由于他对七子提出复古倡议的原因与根据不明就里,四库馆臣因此替七子派作家感到委屈。仅此至少可以管窥,四库馆臣对明代复古作家也并非一意排斥,他们试图将李梦阳及复古派文学放在整个文学史中考察,并希望能通过对明代作家及其创作理论的宏观把握去探究文学发展的自身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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