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朵金花(上)
2019-01-02韩小蕙
韩小蕙
哈啦,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的特别垂爱,大院里,在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我的同辈人中,有6个家庭都是生了3个女孩儿,有一家是4个女孩儿,还有一家一连生了6个女儿,加上还有一家是2个女儿,刚好30个。今天我就讲讲这30朵金花和她们家庭的故事。
我这么说,绝不是因为我自己是女儿身就歧视男孩,而总是感慨于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我单位曾有一个瘦瘦的女孩,貌不靓人,性格温稳,平时一点也不叽叽喳喳,因此尽管是北大毕业的,起初大家伙都没注意到她。后来有一次愉快的合作后,她送给我一部书,是她写的关于中国“小灵通”发展的行业报告,令我很震惊,一是因为她这本书把当时中国的通讯业全景概括得简约却清晰,让我们这些文科生惊艳不已;二是她从这本书中竟然赚了超出稿费标准的很多钱,这对于当时还未实行版税制度的写作者来说,也让我大开了眼界。“特别能赚钱”,是单位里很多人对她的评价,是的,因为她出身于北京山区里的农家,有一个上清华的妹妹,还有一个读中学的弟弟。后来她干脆辞去我单位的工作,去了一个能赚钱的行业。再几年以后,听说她姐妹俩不但各自在北京城里买了房子、车子,成家立业,还给父母买了房子,把老两口办到北京城区落了户,而她那宝贝弟弟连大学也没考上……
协和医院别墅,花木丛中
再说,我们大院的这30朵金花,个个生得如花似玉,其中亦不乏才华横溢的能干巾帼,令大院里好多一块长大的男孩子,只能望其项背而叹服。
新楼南门一层:吴正若总工家的三姐妹
先说知名度最高的吴北玲,她就是著名知青孙立哲的发妻。孙立哲和著名作家史铁生是清华附中1967届老初二同学,陕西插队时同住一眼窑洞,是亲如兄弟的“插友”。孙立哲边干“赤脚医生”边自学,曾在窑洞里为农民做了上千例手术,切除阑尾、摘除几十斤的大肿瘤,治愈数万人。后来,史铁生与吴北玲也逐渐熟稔,她去世后还为她写了纪念文章,那篇散文是发在1993年的《延河》杂志上,题目是《她叫吴北玲》。该文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三点,一是吴北玲的乐观和“生气勃勃”,似乎她每次的出现都是带着清丽的笑声,有时还伴着歌声;二是她的文学造诣颇高,史铁生说,在她与孙立哲谈恋爱之前,就听说过她和朋友一起写小说,且后来发现“北玲的文学鉴赏力值得信赖”;三是她对孙立哲的一往情深,无论是在陕西、北京还是去到美国,都时时伴着他,和他一起筚路蓝缕地奋斗。
我比吴北玲小3岁,她也是1967届老初二,当年她考上师大女附中时,我还是小学四年级的“小屁孩儿”,没多少直接接触。只知道她是各方面都拔尖的小才女,不但功课门门好,还会弹钢琴、拉手风琴、画画,家庭条件优渥,父母也着力培养。北京师大女附中是北京排名第一的女校,出过很多优秀“人物”,比如仅我认识的朋友,就有著名妇产科专家边旭明大夫、著名报告文学作家孟晓云等。当年吴北玲考上师大女附中,更使她在大院里成为“明星”,“文革”前,大院里的大医们虽都重视子女教育,然而女孩里考上师大女附中的似乎就她一个,后来恢复高考的时候,她又考上了北大中文系,果然是“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吴北玲家住在新楼南门一层,她是老二,姐姐吴BX是老高中生,妹妹吴BY好像比我还小两岁。她父母双双都是高级知识分子,也都是“人物”。其父吴正若是湖南湘阴人,1939年毕业于武汉大学,投笔从戎于抗日烽火。1942年公费赴美 ,4年后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后回到中国。1949年后投入新中国汽车工业建设,曾先后参加一汽、二汽、陕汽的创建工作,曾任中国汽车工业公司副总工程师、中国汽车学会常务副理事长,在汽车行业享有很高的声誉。吴北玲的妈妈王克勤阿姨也是湖南人,在美国获得了博士学位,后回国进中国医学科学院从事生物化学研究。印象中,这位阿姨有点严厉,不大理睬大院的孩子们,但却因为在孩子们中传说着她研究出的人造血十分神奇,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曾挽救过不少志愿军战士的性命,所以小伙伴们对她还是很尊敬的。
吴北玲在陕北插队时期
我自己只有一个女儿,不知道有好几个孩子的父母是否会有所偏心?在他们那拥有三个女儿的家庭里,吴北玲是三姐妹中长得最漂亮的,功课最好的,最多才多艺的,大概也是能力最强的,不知道父母是否最偏疼她?然而1966年夏天翻地覆的时候,却发生了一件很悲剧的事,大院里的一个男孩、吴北玲旧时的小学同窗记下了那个情景:
刚到新楼转角,就看见南门前围着一群人,有的还从楼内往外搬东西,地上纸张、书籍、物品掉得七零八落。来到南门口细看,十几个戴“红卫兵”袖章的女孩子在北玲家进进出出,北玲爸爸吴叔叔、妈妈王阿姨低头站在宿舍门口,身旁有两个凶神恶煞的女红卫兵手提武装带监视他们。里面三间卧室已被翻乱,柜子、箱子、书橱全部敞开,北玲姐妹仨儿的玩具扔得满地都是,家里的信件、照片、外文書籍、专业资料以及一切所谓能沾“资产阶级”边的东西一律被抄,钢琴也被抬出59号院子,不知搬往何处。厨房、厕所显然也被抄过了,橱具、脸盆、毛巾七零八落。吴北玲也戴着北师大红卫兵的袖章站在房间过道边,一个穿着旧军装、扎着两个小辫的女红卫兵头头指着北玲大声咆哮:“吴北玲啊吴北玲,看看你家里都藏着一些什么东西!”北玲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后来听说,师大女附中红卫兵来抄家,是北玲为表现自己的“革命精神”而“引狼入室”的,作为十分了解吴北玲个性的一个同学,我相信这是真实的。当时的年代,这种事也不是绝无仅有,有的高级领导干部被打成叛徒、黑帮,当红卫兵的儿子亲自残忍地将父母肋骨踢断、小腿打折,美其名曰“大义灭亲”。那是个悲哀的时代,也是个人性泯灭的时代,抛弃感情、六亲不认并不奇怪,如何杜绝这种悲剧的发生、避免这种现象的重演,值得所有国人经常反思和警惕……
这当然是任何人也不想再看到的悲剧。不过,我倒是从中看出了吴北玲的单纯和纯粹,当年的她才15岁,肯定不是像现在某些居心叵測的小人,为了自己的升官发财,别说伤害父母了,就是把双亲扫地出门甚至杀戮都肯做;不是的,吴北玲肯定是真心相信伟大领袖,真心相信自己是在干革命,真心相信自己是在帮助父母改造思想……
由此也可见,吴正若、王克勤夫妇是同样的单纯和纯粹,他们相信只有共产党能够救中国,不惜放弃美国舒适的生活和工作条件,回到祖国,全心全意为社会主义新中国服务,做出了功绩至巨的贡献。吴北玲正是在他们的言教身教之下,一生积极追求进步,光明磊落,心地坦荡,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还与孙立哲一起,把他们在美国极其艰苦挣到的钱(最困难时,夫妻二人包“王太太水饺”卖,经常包到凌晨才能去睡几个小时),投入到中国的实业,想的是中国不能再落后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科技水平还是非常落后的,这是他们夫妻二人经常在一起焦心讨论的问题。
可惜的是,天不佑吴,天无佐孙,积劳成疾的吴北玲刚刚进入她人生的第41个年头,就不甘心地去了天国。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大院的孩子们泪满襟!敬爱的北玲姐姐,你为协和大院扬了名,你是大院孩子们的坐标,今天我以这篇文章纪念你,白纸黑字,立此存照,意在让大院后来的孩子们永远以你为榜样,像你一样,懂得人生的意义,懂得奉献的意义,懂得在高天厚土之间除了吃喝玩乐或者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之外,还有一种伟大的存在叫“精忠报国”。是的,我们都会教育好自己的孩子,像你一样有意义地走完一辈子人生。祝你和吴伯伯、王阿姨在天国日日相伴,花好月圆!
5号楼一层:钱信忠部长家的三姐妹
我们家是1960年搬进协和大院的,当时父亲做组织工作,具体负责联系医科院各研究所与协和医院的专家、教授们,搬进大院居住,据说是为了联系上的方便和情感上的接近。那时新楼都住满了,教授洋楼是不准“侵入”的,便腾出来东小院的两间平房给我们住。
东小院的对面就是钱信忠部长家住的5号楼。这栋楼不是美式红砖小洋楼,而是英式灰色砖木楼,两层,内设木质楼梯,还有内置阳台,整座楼呈长方形,比美式小洋楼大两倍,原是为英国宣教会而建的办公楼,早在19世纪末就建成了,是大院里最老的寿星。不过不知从何时开始,这座灰楼被从中间隔断,一分为二地成为面朝西的4号楼和面朝东的5号楼。4号楼一层住的是协和医院放射科主任胡懋华阿姨,5号楼一层住的就是钱信忠部长一家。其实里面的房间不多,钱部长一大家子挺多人的,住得也挺挤,况且楼上还住着几家,五六个孩子正是浑打浑闹的年纪,英国楼房隔音非常不好,想来也是够钱部长头疼的。
共和国前卫生部长 钱信忠
钱部长是协和大院里最大的官,我小时候听起来,耳朵里都响炸雷:老红军,医学博士,参加过长征,开国大将军,卫生部长。记得有大孩子告诉过我,说他原来是国民党军的少校医官,后来遭遇红军,就此死心塌地跟着共产党闹革命……以后看他的履历,发现有相当大的部分是讹传。事实是,他自幼父母双亡,少年时在米店做学徒,后来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同济大学附属宝隆医院学习。1931年东北沦陷后,由他做过手术的国民党14军第10师师长李默庵邀请而从军,任该师卫生队队长。1932年李默庵师奉命围剿鄂豫皖苏区,钱部长寻机脱离李师去投奔了红军,而此前在1927年的上海第3次武装起义中,钱信忠就已经参加起义,是工人纠察队队员,所以从根儿上说,他就是无产阶级分子。
算算年头,我儿时见到的钱部长,还不到50岁,正是年富力强。那时的他非常帅,身材像一块上下等宽窄、前后等薄厚的长木板,浑身上下没一块多余的赘肉,永远以挺胸抬头的立正姿势在院子里走过;永远寸头,不加修饰;匀称的薄圆脸上,最令人注目的是一双眼睛,都不只是“炯炯有神”,而是灼灼放出两丛火苗——是的,看了钱部长的为人气派,才算具象地明白了“气宇轩昂”是什么意思。这真正是一个不怒自威的厉害角色,一看就知道是大官,是现在的官员们装都装不出来的。可是他又特别平易近人,尽管孩子们都特殊地不叫他“爷爷”或“叔叔”而随大人称呼“钱部长”,可他见了我们小孩子也都微微笑。后来他搬到后海那边去住,胡同里的老百姓知道他是共和国的大官,却也因为他的善良和蔼,从不把他当作大领导而疏远,见了面就打招呼,不称“钱部长”而土了吧唧地叫“师傅”。对这个称谓,他自己却很是欢喜:“听到老街坊这种称呼,心里特别舒服,民众把我当作伙伴和知己,给我添了不少情趣呢!”我小时候,见过他脖子上和肩膀上的几处伤痕,大的像拧着的麻花,远远的就能看到,那是夏天他穿着跨栏背心锻炼时“展示”出来的,他喜欢运动,一有时间就在大院里雄赳赳地走步。
钱家鸣 消化内科专家,博士生导师,对提高我国消化学科疑难病症的诊断治疗水平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大约十几年前,我听过吴仪副总理的一次讲演。印象特别深刻的是她的英雄崇拜情结,她说:“我这一生是见过几位英雄的,比如卡斯特罗能算是一位……”说这话时,这位共和国的传奇巾帼人物,竟然也像小女孩一样,眼睛里闪出奇异的光辉,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本来就极度崇拜的吴仪副总理,简直真是太可爱了——一个小女孩的英雄崇拜是极其虔诚的,譬如我当年对钱部长的敬畏,尽管那时的我才六七岁,一点也不知道他究竟为共和国做出了什么贡献。现在查阅了各方面材料,综合起来,最主要的有三条:(1),救治过程子华、徐海东等成百上千干部和战士的伤病,把许多人从阎王爷的鬼门关拉了回来,曾被称为“活神仙”。(2),战争期间,为红军、八路军、解放军的医疗建功甚伟,总结出一套“创伤新疗法”,编写了《战伤治疗原则》和《创伤新疗法》,还明确提出团结中西医药人员,使部队战伤救治水平有了很大提高。(3),新中国成立后,对中国的“计划生育”工作推动和落实至力,使新中国的人口从极度无序膨胀,整顿到有序增长,这是关系中华民族千秋万代的伟业,也对世界人口的合理增长作出了贡献,因而获得了联合国第一届人口奖和亚瑟·M·萨克勒艺术、科学、人文基金会公共卫生奖。人啊,一辈子能做成这么多,了不起!
钱部长有三个女儿,老大毛毛比我还小,有时我们在一起玩,这是他与第二任夫人沈渔村的孩子。沈阿姨是20世纪50年代与钱部长一起,赴苏联第一医学院留学时的同学,1955年从该院研究生毕业,获苏联医学科学院精神病学副博士学位。回国后任北京大学精神卫生研究所所长,长期从事精神疾病神经生化和流行学等方面研究,1997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也是一位“人物”。但她可能是家外家里特别忙吧,很少能在大院里见到她,印象中,我仅有一次见到她盛装陪在钱部长身边,大概是去参加什么必须的外事活动吧?
1966年“文革”风暴初起时,他们家及时离开协和大院,搬到后海那边去住了。他的灰楼住宅马上就有几个工人家庭搬进来,那是“造反派”指示下的“革命行动”,说是不能让“走资派”和“资产阶级”再独占大院继续享受下去了,必须让他们腾房,让住房困难的工人阶级进占,由此,拉开了大院的“占领”序幕。这场“占领”是长期的,复杂的,阳刚的与阴柔的,士族的与市井的,里面有很多好戏,我将在后面讲述。
尽管躲进小楼成一统,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文革”风暴还是很快就将钱部长“席卷”了,因为最高指示非常明确,旧卫生部是办成了“城市老爷部”,钱信忠作为卫生部长,难辞其咎。后来钱部长去世后,《生平》里有一句“‘文革期间遭受迫害”,短短8个字后面,其实是包含着非常丰富内容的,包括居然也把他“下放”到江西永修县的卫生部干校,拉板车,耕田,喂牲口,什么活儿都干。院子里的小伙伴说,有一年他去那里探亲,亲眼看见,即使那时候钱部长还没被“解放”,但他依然是“气度轩昂”,腰杆笔直的军人风度,让那些“军代表”们也是敬而仰之。而在此前,甚至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1967年,受卫生部三个“群众组织”要求邓小平交待“是如何重用卫生部长钱信忠的”,邓小平于当年11月3日写出说明:
“钱信忠在二野的工作历史关系是很久的。我们,主要是我,对他是信任的。我和其他一些负责同志长期认为,他在主持卫生工作方面是较有能力的。他的外科手术在当时条件下是难得的。他的工作,特别是战场救护工作是努力的。所以我过去对他的总的看法是小毛病很多,但大的方面还好,对战争是有功绩的。钱信忠当卫生部长是总理提出来商量的,我是赞成的,对钱信忠任卫生部长一事,我同安子文(‘文革前中组部长)没有什么密谋。”
呜呼,呼!真让人无言啊……但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钱信忠在共和国的地位有多高。
2009年的最后一天,钱信忠以98岁高龄辞世,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胡锦涛、江泽民、温家宝、习近平、李克强、王岐山、李鹏、万里、朱镕基、李瑞环、宋平、刘华清……分别以不同方式表示慰问和哀悼。钱部长这一生,血雨腥风、雪山草地、抗战杀寇、国共大战、新共和国、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反右四清、“文革”浩劫、“四人帮”倒台、改革开放……一个世纪的风雨兼程,锤炼冲刷,真是把他锻造成一位“神仙”了,祝他老人家在天堂真正过上神仙的惬意日子,再不要经受这么多坎坎坷坷了。
还要说回到他的女儿们。六七年前,我想去协和医院看诊消化内科,咨询我的朋友潘LY教授该去挂谁的号?“钱家鸣呀!”她脱口而出。“她是钱信忠老部长的女儿,这么多年来一直专心致志做业务,不走当官路,现在是消化内科的大教授,业务做得极好……”我马上就想起了孩提时代的那三个小姑娘,也许见了面还能认识?千辛万苦挂上了钱大夫的号,终于在诊室里见到她——走在大街上肯定是不敢认的,但现在依稀能从她酷似钱部长的薄圆脸上,寻到小时候的影子。她神情端庄,面色静好,举止优雅,说话温婉,不疾不徐的全无某些医生的躁气,声音也是温文尔雅,柔美好听,简直是一副仪态万方的姿态,不知岁月怎么把她打造得这么高贵?这样亮眼的女儿家,让人想起了传说中的那些民国名媛,钱部长可真是有福,生养出了这么样引无数病人竞折腰的好女儿!不仅治病救人三春暖,也给协和大院增光了。
我搞错了,以为她是大女儿钱毛毛。她平静地纠正说:“我是老二。”我一时想不起她的小名了,而且现在她是大教授了,也不能再称呼小名了。病人太多,不好再打问她姐姐妹妹的情况,自从1966年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们。但我相信这一家的三姐妹,全都已出落成精英人物,令很多须眉仰视的。
32号楼:吴蔚然大夫家的三姐妹
吴蔚然大夫家是何时搬入协和大院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家搬走是1973年秋天,那是他被调去北京医院的时候。他的职务是北京医院副院长,负责中央领导同志的保健工作。周恩来总理生前对吴大夫极为信任,几次说过“有病找三吴”,其中的两吴即吴阶平、吴蔚然亲兄弟俩。
尽管如此,协和医院和协和大院的人们,仍然愿意把他看作“协和的人”,因为他从根上就是在协和这株大树上生长起来的,从协和医学院毕业,又在协和医院工作了二十多年,即使调去北京医院还时不时的被协和请回来会诊、手术。吴大夫的手术做得漂亮极了,著名外科专家曾宪九教授曾毫不吝啬地称赞道:“可谓炉火纯青,是科学与艺术的和谐。”并以同行的惺惺相惜由衷赞扬说:“能结合具体情况应用外科原则,取得良好的效果,是外科医师的楷模。” 曾經的北京医院副院长栾文民回忆说:“吴院长在手术台上,总是一改平时和蔼可亲的面孔,变得非常严肃。他对术中的解剖结构名称都讲英文,伸手要器械时也是英语。有时器械护士几次递的器械不对,他会发脾气,把器械扔掉。手术完成后,他又恢复了笑容可掬的面孔。”
吴蔚然 外科学专家,中南海医疗组组长
我和大院的邻居们都很难想象,吴大夫发怒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在我们所有人的印象中,他脸上的常态表情就是“笑容可掬”:看病时对病人笑容可掬,会诊时对同行笑容可掬,讲课时对学生笑容可掬,在院子里对大人们笑容可掬,听到我们小孩叫他“吴伯伯”时还是笑容可掬……大约是1971年夏的某一天,他到我们楼上来找协和外科的李世英大夫,那时我家已经搬到31号楼了,二层住的是李大夫家和我们两家。我的房间就在楼梯旁边,当时李大夫家里没人,我的门正大开着。看到吴大夫上楼来,我赶紧站起来,十分礼貌地禀告李大夫没在家。吴伯伯看到我身后桌子上的课本,晓得我正在学习,就笑容可掬地问我在学什么?那是在“文革”期间,我已经进774厂当工人了,下班后偷偷补习中学代数。我便礼貌地请吴伯伯进屋,他居然真的进来了,看看我正在做的代数题,又看到屋子虽小但收拾得非常洁净,不由得笑容可掬地问:“这是谁的家呀?你是谁的女儿?”那时我父亲还属于没被“解放”的“黑帮分子”,当我忐忑地说出父亲的名字时,吴伯伯脸上依然是灿烂的笑容,真诚地说:“好!好!”当时我就想,吴伯伯的面容永远这么明朗可亲,他的病人见了这么亲切的笑脸,病就已经好了一半……
吴伯伯比我父亲年长7岁,但他的三个女儿吴QG、吴TG、吴LN却都比我还小,可能是吴蔚然夫妇早年忙事业晚要孩子。大女儿吴QG小我一岁,记不清她上的是哪所小学了,因为年纪接近所以一起玩过,有时候她也会带着妹妹到楼门口外面玩。那时候的大院里,还是很整洁漂亮的,各家各户门前种的都是花和草,还有葡萄架、果树,全然没有“文革”以后的什么鸡、鸭、瓜、菜之类。32号楼前是吴伯伯家的葡萄架,夏天最好看,大藤小藤长啊,长啊,爬满阳台上的整个白木头架,十分爽利沁人。吴伯伯把侍弄葡萄藤作为紧张工作之后的一种放松,星期天常常看到他兴致盎然地松土、浇水和侍弄枝条。秋天到来时,葡萄就长熟了,全是玫瑰香,一串串紫红的小粒挂在绿叶间,张扬着丰收的喜庆。终于等到有一天,吴伯伯拿剪子剪下全部葡萄,笑容可掬地分给大院里的大人孩子品尝,唉,如今想起那欢乐的日子,梦觉尚心暖。
年轻时代的吴蔚然、黄伍琼夫妇。资料图片
后来,听说吴QG中学毕业后入了伍,当上卫生兵。再后来2000年之后,我听工作中结识的一位大陆留学生说,中国医学院的学历在美国不被承认,要在美国当医生得重新考行医执照,极难极难!特特难!而到那时候为止,只有两位中国大陆留学生当上了医生,一个是他,另一个是“吴蔚然的女儿”。他说的是吴大夫的大女儿吴QG,但大院里的人说的是吴家最小的女儿吴LN留在了美国。不管是哪个吧,哪个都了不起,就连我们班最聪明的张ZY都没当成,大院里还有其他在美国定居的孩子也都没当成——吴蔚然家出来的孩子,真是最棒的!
这里面,不仅有来自父系家的传统血脉,还有来自母亲家的基因,这就要说到吴蔚然夫人黄伍琼阿姨了。黄阿姨是黄乃裳先生膝下七子和四女中的最小一个女儿,在中国近代史上,这位从福建闽清县走出来的黄老先生,是一位集华侨领袖、辛亥革命元老、维新志士于一身的人物,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一起参加过“公车上书”等激进活动,因而在“维新”失败以后成为慈禧太后的通缉要犯。避难到马来西亚后,又在沙涝越诗巫开垦了一大片荒原,接纳成千上万福州籍垦民去到那片“新福州”工作和生活,至今诗巫市还有一条命名为“黄乃裳路”的大街和一座“黄乃裳中学”的中文学校,以纪念这位伟大的华侨先行者。1907年,黄老先生在孙中山领导下,又策划和参与了潮州的“黄冈起义”。1911年复作为“福州同盟会”的领导人之一,参加福州“辛亥起义”,亲赴战场,浴血鏖战,终于胜利,被任命为福建革命军政府交通部部长。1923年还以75岁高龄,被当时的福建省“省长”萨镇冰聘为“省公署高等顾问”,直到次年病逝。他的11个孩子中,各界精英都有,黄伍琼阿姨最终成为协和医院的总护士长、护校校长,后来还做过皮肤科主任。这么大的腕儿,她却也像吴蔚然大夫一样,待人和蔼可亲,说话温文尔雅,经常帮大院里生病的孩子们、年事已高的老人们打针、治疗甚至做量血压类的小事,从不推脱,也不烦躁,嘴里与老人和孩子说着话,手上要做的就已经麻利地完成了,真不愧是协和精神最倡导的“爱心天使”——儿时我们跟吴QG一起玩耍时,从来只知她著名的父亲,却从未听她说起过母亲以及外祖父这显赫的一脉,她年纪虽小也不会一点也不知道吧?
印象中,吴QG是一个非常平和的女孩儿,低调,内敛,从来没有炫耀过自己是“吴蔚然的女儿”。她脾气也好,不但从来让着妹妹,也不与其他孩子们争锋,真是大姐姐样儿。这实在是吴大夫和黄校长夫妇教育的好,而且是言传身教,吴大夫毕生中,始终用“一切为了病人,一切服务病人”要求自己,北京医院的同事们回忆说,“他对病人怀着大爱之心,无论是高级首长还是普通百姓,都一视同仁,极端热情。从医近60年,只要病情需要,无论是谁,都是随叫随到;抢救危重病人,他经常守在床边全力救治。” 86岁时,他依然按照医院的作息时间上下班,手机24小时保持开机状态;90岁时依然坚持参加医生查房。每天早上7点钟就离开家,中午坐在椅子上“啃”书本,追踪国内外医学新发展,一有时间就泡在病房里。黄伍琼阿姨说,从1974年到1992年,吴伯伯从未在家里过过春节。他生就是一个为他人的人,总是怕给别人添麻烦,却乐于实心实意地给别人办事。他总是从约束自己、修正自己的角度看问题,曾经,他在北京医院医师大会讲话时,特别谈到:“看病难、看病贵、医患关系不正常这些问题,虽然都不是医院所能解决的;同时,我们也要看到个别医生的行为道德标准、医德医风也有缺陷。作为医生,绝不能因为行医环境差,就把气撒在病人身上,还是要耐心地对待病人。现在病人的覺悟高了,法制观念强了,对医生的要求也相应提高了。所以,我们要尽量从医生做起,使医患关系、医疗环境有所改进。”是的,在这地球上,颜分五色,人分两种——“利他”的人和“自我”的人。本来就有大爱之心的吴大夫,自从调到中央保健局,见到周恩来总理的为人处世后,他就更是处处以周总理为榜样,把自己的人格修炼得更加纯粹和高尚。
不过,圣人也有过去,传说吴大夫也犯下过一个错误,险些酿成大祸:有一天他的二女儿吴TG肚子痛得厉害,就从学校提前下学,直接去协和医院二楼外科门诊找爸爸去看看。她平时倒也常常腹部痛,只是这次疼得特别厉害。吴大夫正忙着给病人看病,看看女儿一般状况还好,摸摸她的肚子,软软的,也没有明确的麦氏点压痛,觉得没太大问题,就让她回家休息。而整套的有关腹痛的手法检查,比如腰大肌牵拉试验、闭孔内肌试验、结肠挤气试验、肛门指检等,都没做,连体温也没有量,就忙着招呼病人去了。吴TG出门后,由于肚子痛得仍然很厉害,就自己去到协和医院地窨子的外科急诊室。值班医生刚好是吴大夫的学生,刚好把吴老师教导的“不重视物理检查的医生不会是好医生”记在了心里,他倒是一点没松懈,给吴TG做了“视,触,叩,听”的全套物理检查,还做了腰大肌的牵拉试验、闭孔肌试验、挤压结肠试验……所有的手法检查,其疼痛点都指向了阑尾。他又赶紧测量了女孩的体温,有轻度发烧。“阑尾炎!”得出初步结论后,立即化验血,中性白血球也升高了。值班医生即刻通知手术室准备手术,也马上通知了自己的老师:“您的女儿患了急性阑尾炎,已通知手术室,即刻手术。”吴大夫这才醒悟过来,赶紧看完门诊,跑去手术室,此时吴TG的阑尾已经切下来了,真危险啊,再晚一些就要穿孔了……
生前,吴大夫爱人民、爱病人,人民也爱他。他一辈子服务人民,服务病人,人民也给了他“全国劳动模范”等很多荣誉。吴蔚然大夫是协和医院、协和大院的永远的骄傲,永远是我等大院晚辈们做人的楷模!
2016年8月12日,96岁高龄的吴伯伯以无疾、无痛苦的安然姿态,最后告别了他为之忙碌了一生的人间。他在弥留之际留下的遗愿是:“当我生命走向终结时,尊重自然规律,请不必再采用‘插管、‘透析、‘起搏器等创伤性治疗以拖延无意义的生命。”一位大医,一位救人多多、治病无数的大医,本应该是最有资格享受这些医疗资源的,但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他最后一次又把资源让给了社会。
长女吴QG带着妹妹们写下的《告别词》让人潸然泪下,她们是这样说的:“今天,您带着一生的尊严走到了人生的终点。我们为有这样的爸爸骄傲。我们想告诉您,我们的一生,以及您身边许许多多人的一生,都因为曾经有您而更加美好。爸爸再见!”
39号楼:费立民大夫家的三姐妹
20世纪70年代至80年代,我在协和大院39号楼住过十年。那期间,我已进入光明日报社做文化记者和文学编辑,因此,有些文化界和新闻界的朋友,比如周明、刘茵、胡健、孙郁、陈戎、王世尧……都来过39号楼。
这座小楼临街,它背后就是车水马龙的东单北大街,马路对面就是协和医院建筑群。过去我住的时候,能清楚地听到106路、108路、111路公共电车进站、报站的声音,那时报站都是加大音量的电喇叭。现在从大街上观望,这座小洋楼已经没法看了,因为它的外立面墙已经在2008年迎奥运时被刷上一层粉红色,像涂着厚厚胭脂的老病妇,遮掩不住的艳俗气息扑面而来。从大院里面端详也不好看了,因为原建筑的开放式阳台,已经被砌成两间风格不同的小房子,1972年中美关系解冻、尼克松访华时,还因此闹出了一点小影响:当时有四位美国人来协和大院寻旧(据说其中有人1949年以前在此大院住过),见到这两间“中西合璧”的小房时,被中国人“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彻底惊呆了,不由得拿起相机一阵狂拍……这段故事我以前写过,此处就不详细展开了。
吴蔚然在手术中。网上图片
协和大院是1921年跟协和医院一起落成的,近百年期间,它的住户换了好几茬。1949年之前谁在39号楼住过已不可考,之后,有内科学及血液学家邓家栋副院长住过,还有前面提到的糖尿病专家池之盛教授住过。跟池教授同期住的,是协和医院外科专家费立民、妇产科专家韩美玲教授夫妇。
这一对教授夫妇都是上海人,生于20世纪20年代。费立民教授从事外科实验研究和教学,20世纪50年代起,就与曾宪九主任一起做外科病人总体水及水分布的实验室和临床研究,因为外科病人常有体液分布异常,及此又自然地延伸到对外科性休克的研究,取得了国内领先的研究成果。韩美玲教授1925年生于上海,1950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院,获理学博士和医学博士学位。后到北京协和医院工作,从事妇产科专业四十余年,擅长于诊治妇科内分泌疾患、不孕炎症、早期宫颈癌和癌前病变,对子宫内膜异位症也有较深入的研究;同时,还指导各级医师解决妇科门诊和急诊的各种疑难病症。凡是她救治过的病人和家属,无不对她怀有深深的感恩戴德之情。
他们生有三个女儿费AN、费NG、费HG。其中老大费AN和我同岁,但因为上的是五年制的景山小学,所以上中学时高就了一级,变成了1969届新初二。这是我们协和大院继吴北玲之后的最出色女孩,是景山小学的少先队大队主席,据说五一、十一登上过天安门给毛泽东、刘少奇、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献花。老二费NG比姐姐小两岁,是三个女孩中长得最漂亮的,据说最得父亲宠爱,但小时候有点小娇气,爱犯个小脾气什么的。老三费HG那时太小了,还在上幼儿园,基本没什么印象。她们家是在“文革”期间搬走的,就搬到了与我们大院并称“双院”的北极阁南院,“南院”就在我们外交部街胡同以南的第三条胡同里,风格与我们“北院”神似,也是美式小洋楼、欧式草坪,也是协和医院宿舍,不同的只是“北院”以赭红色砖的基调为主,院子比较大;“南院”以青灰色砖为主,院子小一号。后来1968年“复课闹革命”时候,费AN也“屈尊”被就近分配到我们外交部街中学,不过不跟我们这些“北院”的孩子们一班,具体情况就不怎么清楚了,反正是不像小学时候那么显赫。等多少年之后,她突然又出现在我们“北院”中,不过此时的身份已经变成劳远琇教授的儿媳妇,她嫁给了劳阿姨的儿子钱JG。之后夫妻俩就移居美国,不知情况了,然而我始终坚信错不了,以费AN小时候的优秀,长大后的人生也一定相当精彩。
最后还不得不说到费家搬离协和北院的事,这也是当年大院里的一桩公案:当时是在“文革”中,本来新搬进大院的“工人阶级”就对“资产阶级反动权威”抱有深深的成见,同时亦保持着高度的警惕性。费立民、韩美玲夫妇这对上海人平时比较孤傲,生活方式也跟北京人很不相同,韩大夫的穿着一直保持着上海富家人家的洋气,即使到了“文革”中也“恶习不改”,照样要化妆才出门,还昂头仰脸地不以为然。这一切都不怎么招大院“群众”的待见,甚至慢慢积累成一种公共情绪,终于,有一天他们家的老保姆跑到居委会,哭诉又受到虐待,这成为导火索,酿出了一场怒火的爆发,费韩夫妇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成为大院里众多大人、孩子们的“敌人”。其实在社会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是相当缺乏了解的,左倾的“革命”更是一點也不讲究沟通的群起性粗暴,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无序状态。后来听我的朋友潘LY大夫说,她作为韩美玲教授的学生,感到韩大夫对她们可好了,对病人们也都“好着呢”——唉,世界上的路有千千万万条,世界上的人有各种脾气秉性各种生活方式,人就是都应该活出各自的华彩,怎么能全部钉死在一条标准线上呢?再说,人也不能仅看外表就断定红白灰黑的,但在大革命时期,理性仅只残存在少数人的内心深处,不敢表露出来,否则一定要引起祸端。还好,大院的“革命群众”还算存有一些“政策观念”,基本没有波及到费AN三姐妹身上,至今对费AN的评价也是很高的。
43号楼:吴德诚大夫家的三姐妹
吴德诚大夫和夫人赖淑影也是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吴JY是1951年的,也上的是新开路小学,和大院的几个孩子同班,1966年时是1967届老初二,哪个中学的记不清了。二女儿叫吴JY,1955年的,是吴家三个女孩中最漂亮的,有着父亲的白净和洋气,但主要长得比较像妈妈,她妈妈是协和的资深护士长,还当过协和幼儿园园长,人长得小巧玲珑,有一小点扣扣眼,圆溜溜的十分灵活,会说话似的;下巴微微翘起,一笑起来,勾勒得脸庞像一朵倒过来的玉簪花;她的穿着打扮一向很讲究,每天上班去也穿戴得像是去赴宴,精致得浑身上下连一条皱褶都没有;她待人很和蔼,使得大孩子们有时亲切叫她“赖姐姐”,她不以为忤,反而很高兴。三女儿吴JL年龄比较小,长得很像吴大夫。由于她们姐仨从不跟大院的其他孩子们来往,所以都是远远看到的外在一瞥,最后她们都落地在哪个大洲,不详。
老大吴瑞萍。老二吴阶平。老四吴安然
吴德诚大夫是协和医院泌尿外科的著名教授,其医术了得,曾与吴蔚然大医一起做过周恩来总理医疗小组成员,当然他也救治过更多普通患者。他长得很有些洋气,中等个儿,白净脸,脑袋大,额头突出,大大的圆眼睛特有神,一看就是高端阶层的大知识分子。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他长的有点像外国人,然而他当然是地地道道的华夏子孙,其家世显赫——他是吴门第三代里最杰出的代表人物。你道这吴门是谁?大名鼎鼎的医学世家啊:大哥吴瑞萍是小儿科专家,老二吴阶平是泌尿外科专家,老三吴蔚然是普通外科专家,老四吴安然是免疫学专家,全都出自协和医学院。连大姐夫陈舜名与吴家的大女儿结婚后,在本已毕业当了教书先生的情况下,又遵照岳父的意愿,重新考入协和医学院求学——这里必须插入一段的是,协和医学院岂是想考就能考上的?别说庸常之辈,就是智商超群然并非拔尖之人也甭想;还别说当年,就是现在,每年全国也就招几十人,考分得甩北大清华几条街啊!再说该院的要求之严也是吓死人,先在燕京大学协和医学预科班读3年,淘汰下一批人;升到医学院本部以后,每年还要淘汰一批人,这样,等漫长的8年读下来,毕业生也就剩下五分之一了——神奇的是,陈大姐夫舜名虽是半路出家,改行投入协和医学院怀抱,并且年龄比同学们都大,但人家真读下来了,1927年学成毕业,可见不是一般人。此后,陈舜名一直从事外科医生职业,在1946--1966年的20年期间担任常州市第二人民医院(前身为武进公立医院)院长。他之后,吴家妹妹也选了一位协和医学院毕业生做夫婿,这就是1941年毕业的蔡如升,后成为一代心肺内科专家。到此还没完,吴家又出了第7位“协和人”,即吴德诚大夫,他是大哥吴瑞萍的儿子,从年纪上说,略小于三叔吴蔚然、四叔吴安然,所以后来他们家出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吴蔚然的女儿吴QG虽比吴德诚的女儿吴JY年龄小,却是后者的小姨。
这一中国独有的超豪华“吴门医学世家”,都要归功于吴家老太爷吴敬仪。吴老太爷并非悬壶也无医家背景,他是前清秀才,做过湖南候补知县,但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而有着一副审时度势的精明头脑。当时社会剧变,辛亥革命推翻满清帝制后,南方的商业经济蓬勃发展起来,吴老太爷在一次帮助同乡——洋务派代表人物、“中国实业之父”盛宣怀周转银子的生意中,在常州买进10万两银子的美孚煤油,水路运到上海后得到10倍利润,他又把分得的银两全部换成盛宣怀纱厂的股票,吴家由此进入了财富之家。吴老太爷极为重视孩子的教育,不仅在家中办起私塾,请当地学问最好的先生教孩子们读四书五经,还经常把外国孩子请到家里玩,用以训练几个孩子的英语。让几个儿子都做医生是他的深思熟虑,因为看透了官场的黑暗腐败和商场的尔虞我诈,他认为做医生既能治病救人,又能有不错的生活保障,所以把儿子、女婿、孙子陆续都送进了当时最好的医学院——协和医学院。他的孩子们也都争气,全都考上了极难考入的燕京大学协和医学预科班,又全都顺利进入协和医学院,复全都以优异成绩毕业,再全都成长为中国著名的医学专家。其中老二吴阶平(原名吴泰然)的成就最高,成为中国泌尿外科开拓者及重大贡献者,被称为“国之大医”,当选为两院院士,担任过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中国协和医科大学校长,首都医科大学校长,中华医学会会长等要职,1992年当选为九三学社第九届中央主席,次年担任第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成为国家领导人——顺便说一件趣事:吴阶平伯伯担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之前的一天,我家的门铃响起来,我母亲去开门,惊讶地发现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吴阶平院长。他是一个人来的,口里说没什么事情,只是来看看,因为那时他还担任着中国医学科学院院长,我父亲是他班子里的成员。事后我们才知道,他是来跟老同事、老朋友们道别的,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一旦成为国家领导人,就“高处不胜寒”,再难见到这些老友了。
吴德诚大夫跟他这位二叔比,似乎不太好接近,但很可能是我的错觉,因为他家所在的43号楼位于大院门口,故此他不怎么“深入腹地”,也就没怎么跟他说过话。我父亲说他人是极好的,那一年听说他突然病逝,难过得惊叫失声,连呼:“太可惜了!太可惜了!”并且马上就站起身去他家吊唁。而給我印象格外深的,是他晚年惊艳无比的“黄昏恋”,那时他的夫人赖淑影已经西去,孰料他的初恋又回来了,隔着半个多世纪啊,那也是他的告别恋,把我们全大院的人都惊到了,也深深为他们祝福——那段故事我已在本书《协和大院一百年(名医篇)》中有详细讲述,请感兴趣的读者去那里找,此处就不赘述了。
最后笔者忍不住想赘述一句的是:今日之有钱人家,多产出纨绔或庸碌子弟,为什么?首先在于其家风甚差,有钱而无文化、无眼界、无胸襟、无识见、无素质故无天下,他们真应该学学吴门等传统大家族的薪火相传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