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刻
2019-01-02周荣池
周荣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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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刻不是节日,是村庄的秩序。
村庄的秩序依照节令形成,但其根本还是关注生长。庄稼草木和人们生长构成了村庄秩序形成的根本,也可以说是养活村庄的草木枯荣维持着南角墩的生长。在贫苦的日子里,连精确的时间都没有办法掌握的时候,村庄依靠着日出日落维持一天的秩序,又靠草木生长维持四季轮回的秩序。母亲们似乎过着糊涂的日子,总是念叨“日子就这么瞎龙瞎虎地过下去”,其实她们的内心是最清晰的,没有一个时刻可以糊涂,糊涂或许只是因为心里有清晰存在。所以,在村庄看起来没有一定的程序和规制,但一切又从容不迫地依照节刻向前,如河流之水默默无言而不舍日夜。
四时八节是时光的刻度,也是生长的秩序。每一个日子都是一个刻度,每一个日子对于生长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节日。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阴也不知道往哪里去,所以眼下的日子才是最可怜惜的。南角墩的日常没有那些繁文缛节,即便是节日也没有那些庄重。作为一个连钟表都不认识的母亲,她对于时间与节刻却有着特别的敬重。她只是不识字,除此之外她对生活有着清晰的认识。也许正是她自忖没有文化,对生活的敬重又特别的挚诚。我知道“节刻”这个词,就是从她沉默少语的言辞中而来。她认为四时有序,草木人世都按照既定的顺序来——她说不出这么高深的话,但用认识和行动遵循着村庄的秩序,按照节刻将每一个日子过得明明白白。这也是村庄里每一位称职的母亲会做到的。
每年只有正月第一天,母亲是不用清早起床的。她平日里很早起来拎水扫地,大概她觉得起得早一点河里的水更清净一点。那时候的水拎回来就可以喝,不像现在自来水也不敢直饮。她觉得只有缸里的水是满的,日子才让人心安。水从河里流到水缸再到锅中沸腾最后流入嘴中,这是一个母亲必须承担的日常。也或许,母亲很早起来拎水还因为她的倔强。她少年得了恶疾而致驼背,却依旧倔强地劳动。她不想别人看到她吃力的样子,所以在天明之前完成这些事情。于是只有正月的这一天,她可以吃上父亲下好的汤圆,她以自己的理解守住自认的秩序,并力所能及地坚持着。
春节除了贴在门上的红火之外,依旧是“穷人怕个正二月”的湿冷,以至于“正月寒死猪,二月冻死牛”。但无论如何,春节一到,打春这个词就会在母亲的嘴边吹来春风:打过春,赤脚奔。这几乎是南角墩表达“一年之计在于春”的一种新年贺词。春节是秋吉冬祥的一次总结,更是春安夏泰的一个开端。打春,过去是官府的行动,《帝京景物略》中有专门对春场的记载:“东直门外五里,为春场,场内春亭,万历癸巳,府伊谢杰建也。故事,先春一日,大京兆迎春,旗帜先导,次田家乐,次勾芒神亭,次春牛台,次县正左、耆老、京师儒。府上下衙役皆骑,丞尹舆。官皆衣朱簪花迎春,自场入于府。是日,塑小牛芒神,以京兆生舁(抬之意)入朝,进皇上春,进中宫春,进皇子春。毕,百官朝服贺。立春候,府县官吏公服,礼勾芒,各以彩仗鞭牛者三,劝耕也。”
其实,南角墩的农务哪里要等到官家来劝?农事是南角墩人们心里天大的事情。即便是春节吃喝访亲的热闹,最多不过元宵就被重新拾起的农事所代替,而父母早在初五之后就开始打理农具和土地。牛作为已经退出土地的劳力,在那些辛勤的岁月里,也是和人一样明白农事的艰辛,一身冬天养好的膘正为这个春天开始在土地上奔走。父亲的小名叫做“小牛”,他属牛也放过牛,是个“用牛”的好把式。我已经不记得牛背上的童年,但是南角墩的每一个老人都记得我从出生就坐在牛背上的生活。生产队的老牛被机器替代之后,门口还有一处“牛汪”作为我在牛背上长大的证据,但是这些对我而言永远只是传说了。父亲并不愿意别人叫他的小名,他恨透了“捧牛屁股”的日子,所以就以此作为反面的教材警示我——除了好好读书否则以后就和他一样的下场。我倒是想看看那头背着我童年的黑水牛是什么样子。不过后来偶然一次见到一头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老牛,他们找到父亲翻出已經生锈的铁犁。那块生冷的铁片插入泥土的时候,我听到了土地疼痛的嘶喊,以及那头老牛内心努力的挣脱。牛与人的对抗以及人与土地的对抗都是默默无言的,正是这种对抗带来了生机勃勃的日子。所以说,南角墩的日子是不需要人来劝说的,人勤春早的话都是多余的提醒——土地虽还未清醒,但人们并没有睡去。
从立春到清明的日子是难熬的。青黄不接的土地就像是赖床不起的孩子,依旧想在冬眠的梦境里磨蹭,倒春寒的冷风仍然割得人脸生疼。便宜的润面油涂在手脸皴裂的口子上,冻裂的土地上一年的盘算依旧要进行。醒来最早的植物是一种叫做“二矮子”的菜蔬,在正二月最难熬的冷风里,苏醒在尚有些油水的铁锅里。过冬之前杀了年猪之后,空下来的猪圈就被堆上黄芽菜。南角墩的人们叫“大白菜”为黄芽菜,大概是因为其嫩黄的菜心所得名。但是打了春之后,这种碧绿的菜蔬就成为铁锅中的主角。这就是母亲们对“节刻”的最朴素的认识:到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这一点比精确的二十四节气以及最先进的钟表还要准确,看似没有什么一定的时节分别,却成了最庄重的生活规矩。
地里的庄稼大多是麦与稻的两季交替。除此之外棉花或者薄荷只能叫做“经济作物”,不能给村庄以温饱的踏实。也许人们觉得只有粮食才算得上正经的庄稼。所以种植经济作物一段时间还算是有些风险的举动。日子就这样保守而妥当,吃饱肚子是村庄的底线。当大家都发现泥土其实可以大有所为的时候,后知后觉的蜂拥而至又让经济变得并不经济。算来算去还是“种死田”来得心里踏实。但是零头碎脑的地方,还是有人种上点什么,就像是一个吝惜纸张的孩子,总要写满一张纸的全部,包括看似无用的碎纸。泥土也是一张安静的纸,听随土地上人们的书写。因为要种点棉花,所以打春后就要准备酥土,冻土在阳光中醒来,细碎地破裂开来,成为最好的选择。母亲用手搓揉泥土,然后再用筛子逐一地过一遍,去除大的颗粒和草种后堆在田头备用。一个个土堆和散落田间的坟头一起,等待着春天款款而来,守护着村庄的生计。
在村庄里坟茔的聚散没有一丝恐惧的意味,它们也等待着一年的正式开始,在清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里。清明的祭扫与其说是怀念,更像是一种告别冬天的仪式。“填坟”是对过去一年的整理与怀念。长在祖宗坟茔上的杂草,在万物重生的季节里和怀念的情绪一起被整理。坟茔记录的成长庄重而温暖,子孙们在柳树上摘下柔软的枝条插进松软的泥土。坟茔上的柳树对应着的是子孙的生长,它有一个并不雅致的名字叫“哭丧棒”。当祖先被埋入泥土的时候,坟头按照子孙的多少对应地插上柳树棍,以期草木的生长暗示子孙的兴旺。对待“哭丧棒”的生长和侍弄庄稼一般耐心,任何草木的生长是南角墩最根本的朴素哲学。清明还要在家中设祭,摆的是豆腐和粉皮做的素食,堆成坟茔状的米饭上按照祖辈的排序插上象征的筷子。父亲让我跪在一堆堆纸钱前亲自点燃它们,让祖先们享用“长子长孙”的祭拜。母亲站在一边,低声央求我在屋外堆一堆纸钱烧给外祖母,并且还要写上她的名字。除此之外,码头边还要烧些纸钱,这就做“斋孤”——蛇死在路上有人挑,更何况是那些曾经为人的孤魂呢。所有的仪式虽然庄重但并不可怖,一阵青烟过后的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燃烧的味道。父亲从祭祀的饭菜中各取一点扔到屋顶,其余的饭食便是后人享用的节令美食。
清明节一过,土地就真的忙碌起来。
清明前后,种瓜点豆。有雨的清明不仅有“清明时节雨纷纷”的意趣,对于村庄的人们而言他们更关心脚下土地。清明的雨不仅关乎眼下的生长,并且与日后的节气有着紧密的联系,“清明无雨旱黄梅,清明有雨水黄梅”——雨水左右着土地和村庄的命运。母亲又说:清明有雨春苗壮,谷雨有雨好种棉。眼看着节气的变换,盘算了一年的生计开始了。棉花种子被伺候在温暖的塑料棚里,等待着沉寂一年后的生长。这时候的节令依旧冷暖不定——清明前后怕晚霜,无晴无风要提防,母亲和土地一起小心翼翼地张望着草木的生长。哪怕是一阵风来都足以让人胆战心惊。清明刮动土,要刮四十五——我不知道大多如母亲一样“扁担大的一字都不认识”的村民,如何能记得如今看来也算土地上的一种学问的俗语,不过如我这样手中无力读了几本书的人也能一直记得。这些是南角墩的人们从土地与节令的交往中破译出的密码,成为农人及其子孙一辈子的基因遗传。
等风彻底暖和起来,人们终于可以脱下那该死的老棉袄,轻松地赤着脚在土地上走过。花终于迫不及待地一夜之间铺满朴素的村庄。金黄色的菜花在河流的分割之下,与拔节的麦苗一起把“青黄不接”这个词彻底地抛弃,这两种活跃的颜色占领了春天的封面。加之于各种闻风而动的花鸟虫鱼,也终于在沉默了一个寒冬之后,倾巢出动地参加一场朴素的狂欢。没有哪个有如此胸怀与意境的绘画者,只用这两种朴素的色彩就能渲染出一个季节的丰富与盛大。土地看似静默的生长力终于爆发出来,让下河一时的平淡展现出她的内敛与活泼。
在春夏之交的时候,节刻还有一次热闹的交接。
端午节在村庄里是一个重要的节日,春夏之交的热烈让人们的生活更有情绪。母亲虽然不会包粽子,但是她早早就打回来芦苇的叶子,用水焯一下作“粽箬”。父亲的粽子包得极好,尤其是怎么煮也不会炸口,这对于这个有些暴躁的人来说是很不易的。似乎真如母亲所言,节刻就是到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果然到了这个时节人的口腹之间就会有一种草木清香的气息,这个时候粽子的登场正应时节。如果说只是果腹,那么糯米饭加糖足以满足口腹之欲。但是有了草木味道的粽子不仅是改变了口味,更是应时节之需要的必然。也有人将芦苇叶子晒干了挂起来,到秋冬的季节裹粽子,但味道到底是不一样的。到这个时节口舌对味道有了期待,时节给村庄以应对,这是一种顺应天时的给予与得到。就像那些不知道什么意义的仪式,看来就是对时令的呼应。这时候的鸭蛋最肥美,煮粽子的时候将鸭蛋一起放入,染了叶色的鸭蛋去了腥气,用一种彩线扎成的“蛋络”挂在胸前很是神气。上学的时候还要带着鸭蛋去举行撞蛋比赛,那些有鹅蛋的孩子自然是常胜将军。不过也有促狭顽皮的,偷偷伸出拇指来撞击,这样的胜利总被人责备。端午的时候还要扎一股彩线叫做“百索子”,究竟为何不得而知,就和喝那难闻的雄黄酒一样奇怪。不过这就是节刻之中的规定,就像是扎在手腕脖子上的“百索子”要在六月初六扔上屋顶,说是“六月六,百索子撂上屋”——有人说是让喜鹊衔着去搭七月七的鹊桥让牛郎织女相会。这些谁也没有见到过,就像是清明祭祀时候扔在屋顶的米粒,还有换牙时候扔到屋顶的牙齿,谁也说不清楚究竟为什么,只是这个似乎就是宜这么去做。同样如端午的正午也躲午,不让出门,躲避邪毒,其实也不过是为了应对时节的秩序,至于实效如何大抵是心理作用。
家里白米的粽子没有杂染其他的味道,实在最为过瘾,至于陈年多了的红豆、咸肉或者是蜜枣,那是另外的一种滋味。且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是不易得到的,所以顽固地认为白米的粽子才是对味道,一种原本的实在味道。
父亲说过一句很奇怪的话,说我是“过端午收的”,我就是一把他收晚了的粮食。我一直不解其中的意思,大概是说我来的不容易,也说明人们对这个节日的重视。村里有送节的习惯,儿女亲家或者干亲都会送些节礼,粽子鸭蛋是必有的,讲究的人家另有许多安排。我有个干妈对我极好,但并没有送过节,所以至今我也搞不明白送节究竟有什么。但是戴花的印象很深,即便是不事打扮的母亲也会戴花。所谓“端午花、端午戴、过了端午没人爱。”这天总是要戴花的,这时候也是栀子花开的时节,那种香气浓郁而持久,总也不能让人忘记。还有人戴一种买来的绒花,很便宜的一种,但是小巧而别致,比栀子花显得清俊。村里年轻人结婚的时候,送亲奶奶会有很多这样的花,自己先插在鬓角之上,见人又和喜糖一起散给人家,所以这种简单的手工花总是让人感到喜悦。
这个时候的村庄已经变得气味浓郁,蒲草的香逸,艾叶的隐秘,还有雄黄的诡谲让季节变得充滿古怪的情绪。当季节到了一切都丰盈的时候,日子就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没有哪一个季节这般的葱茏与繁复,土地这个时候也是最有劲头的时候,各种生长也应着节刻拼命努力。这时候的村庄在欣欣向荣的时候也开始淤积一年的颓势,看起来的高潮开始走下坡路,虽然第一季的收割刚刚开始,第二季的播种还没有到来,但是秧苗已经完成了最重要的生长,一切到这个时候已经按部就班地到达了应有的节点。
土地一年中的生长,最后一次给村庄以交代。溽热的暑天人们就看到了丰收的希望,灌浆的稻子在酷热的天气里积累着气力。冷静后的天气里,秋风中村庄再次迎来了收割。这一次收割对于日子而言更为重要。打下稻子之前,父亲早就做好了盘算,留多少种子和口粮以及交公粮换来的血汗钱什么用途都有了去向。麦收对于吃米饭的南角墩而言只是一次收获,留下不多的麦子其余都变卖为过日子的用度。稻米是南角墩碗里的主角,是养活日子的主食。所以,关于稻子的精打细算关系到一年的生计。产量高的年份真有多收了三五斗的困境,不过捉襟见肘已经是生活本来的样子,大家还是鼓足了干劲撑船去粮站粜粮。
粮站在大河边,来往船只都载着新稻涌向码头。船舱里的稻子要经过检查,用粮站的专门的笆斗扛到粮仓。当最后一斗粮食送上传送带,父亲和那本来吃水很深的船一起松了一口气。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今天在镇上买熏烧吃。大概是同村的在粮站看样子的技术人员照顾了他,稻子卖出了不错的价格,他决定买肉犒赏这贫瘠的日子。镇上的猪头肉真是香,特别是到了这个有些晚凉的季节里,那种几乎都是肉白的猪脸有一种冷冷的异香,加上蒜花和醋之后更是难忘。我隔着塑料袋闻那香味,至今依旧难忘咽口水的滋味。父亲对于镇上买东西一向认真计算,并不是他吝啬而确是现实所限,而和他一样的村里人总是将生活受到的限制归因于时令的限制。比如对于门外叫卖的西瓜,他们虽然也有慷慨的时候,但到了立秋之后西瓜就不能吃了。“交秋的西瓜”成了一个界限,因为村里人认为交秋之后瓜果就不应时节了。可是,家中又常常吃交秋后的老茄子,特别是老而有苦味的那种茄子熬起来口味一般,但他们笃定地认为这时候茄子更适合时节,以至于这一点味道成为人一生最顽固的味觉热爱。时节限制了生活的选择,也帮助父母们智慧地限制了过多的欲望,这样人们就心甘情愿地在缺少中接受自然的安排,因为一切只有应了节刻才是正确的选择。
我知道虽然不至于吃不饱肚子,但是父亲的这一次决定很是不容易的。因为卖粮的钱早就有了安排,其中就有母亲的药费和我的学费。这两项支出在他看来是最重要的,一项是为了保住命,一项是为了我改了命。他每天在土地上忙碌着,心里装着的念想确是千方百计地让我离开这片土地。学费其实也并不多,但我的总是最后一个交上去,且一定是他亲自送到学校交给老师。他会在交钱的时候叮咛我一番,那种大声如呵斥的语调让我很难堪,老师们也知道他的苦心并不去阻拦。好在此时临近中秋,各种成熟的味道到底是消减了生活的苦涩,一顿并不算丰盛的晚饭依旧能抚平一切。父母们并不叫这个日子作“中秋节”这么正式,他们就以日子相称,比如除夕叫三十晚上,元宵叫正月十五,中元节叫七月半,中秋节就叫做八月半。这样的称呼让日子非常的清晰,这也说明节刻对他们而言不是节日,就是一个个时间的节点,而村庄的日子就是按照自然的秩序进行着。
八月半的晚上除了一早買回来的几个椒盐的月饼,其他都是“一锅端”的土地所出。全是当季的菜蔬:毛豆,芋头,菱角以及瘦弱的藕一起煮出浓郁的丰收味道。一盆素食的朴实也能安慰贫瘠的日子,圆圆的月亮升起来照进每一个庭院,无论贫穷与富贵人家月亮总是一样圆的。父亲这个日子总会和我们讲讲这一年的光景,因为接下来的日子不再有什么进项可言,一年的丰收与否到此时已经有了定论。有一年中秋正是稻收的时候,我记得他在火红的太阳落下山头的时候说了一句感谢的话,他从来没有那么煽情赞美过自己并不完全了解的制度。或许他要感谢的就是安然的生活秩序,除此之外他早就心满意足。
稻收后的土地休息一阵子又被耘细,最后一季的播种是麦子。在播种之前父亲已经数好了一百粒的种子,用草纸浸润了测算过出苗率,种子交给土地就是时节的事情了。“望天收”也不是全然的懒惰,而是人们对天地的遵循和厚望。母亲在秋后渐凉后恢复了元气,又力所能及地做起地里的事情。她知道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种下萝卜白菜,来年的正二月又将没有下锅的菜。“地荒荒一季,人荒荒一世”,其实地要是荒了一季,一年就会让人一世失去妥当的安排。秋后的“十八天地火”里种下萝卜,泥土要耕耘细腻,否则长出的萝卜会奇形怪状,冬天就腌不出好看萝卜的萝卜干,这些母亲都是心知肚明的。
最后地里还有一点事情,就是田头地脑的那一点棉花,摘过几遍的枝头还有些残余。母亲总是耐心地将它们收拾在自己的布袋里。这些棉花并不是用来售卖的,她从上河的村庄嫁到这里来的时候,对于陪嫁中没有一床新棉被一直耿耿于怀,而家贫的父亲也没有一床像样的棉花被胎。她将这些棉花好生地收集起来,等到轧花的师傅来的时候做成棉絮,用大队部要来的报纸仔细地包扎起来挂在墙头。她的心愿是等到我结婚的时候,要给我做几床十斤的棉被。对于这些棉絮她很吝惜,最困难的时候都没有舍得卖掉,即便是停电的时候我捻一小卷做灯芯她似乎都很不情愿。后来她的心愿完成了,用积累的棉絮做了好几床新被胎,并且叮嘱弹棉花的师傅用红线织了一个大大的喜字。这些被胎依旧用报纸包扎好了,旧报纸上的时光落下了许多的灰尘,里面的棉絮还都是崭新的。它们一直被我放在书房的顶上,我觉得这是最温暖的一份遗产。
3
秋吉冬祥的日子终于在天气冷却之后到来。
一切的生长也已经安排就绪,土地也和人们一样要好好平静一阵子。人们打算着过冬的事宜,在天寒雪落之前预备妥当一切。立冬的时候天气还不冷得像个样子,所以冬至这个节气人们更是看重,据说这也是祖先们最早订立的节气。下河人叫冬至为大冬:“大冬大似年,家家吃汤圆,先生不放假,学生不把钱。”
村庄里的米面是珍贵的,装在布袋中轻易不动。大冬这一日吃番瓜饭。番瓜在秋天长成后收拾好了,垫在草上和山芋一起堆在厨房的锅门口,守着平常而温暖的日子。秋收冬藏是人们与季节周旋的好方法,是为了土地没有产出时候的补给。萝卜和芋头则用塑料袋装好,窖在门前的树根旁做好记号。这种原始的贮藏方法是为了日子的延续。摆放一些时日的番瓜变得皮硬而肉质甜糯,与糯米一起煮饭以应节刻。风大的冬天,人会得“头风病”,据说番瓜煮饭正可以治疗此症。母亲的头疼是贯穿四季的,她也喜欢这种简朴的食物。更有说番瓜有治百病的功效,大概也是人们对食物的敬慕,希望通过最平常的吃食与生活的病痛周旋。
大冬的祭祖尤为隆重,氏族兴旺的人家还要集中祭祖,叫做“家谱会”,很是隆重。日子是每年约定好的,散布各处村庄的同姓相聚在一起祭拜祖先。祖先的牌位画在族谱的布上,悬挂于主祀人家的屋梁,男女老幼来跪拜。族谱上面记的是亡人的名讳,以下设置好空白牌位是为后人准备的。请来的和尚道士终日诵念经文,人们在族谱上看着祖先的名讳,也惦记着留给自己的那个位置。这种虔诚的祭拜让冬天变得更加严肃,忙了一年的人们开始思考日子,思考有一天终于是要作别的日子。言谈中并没有一丝的恐怖,因为生老与病死,到来与离开就是村庄的日常。也是这张挂在屋梁的族谱,让人们看到了祖先和后辈的生长,他们也是按照时节的顺序来过与远去,留下的是族谱上的家风家训,是一个氏族的精神依靠。上家谱会的份子钱也是约定好的。为了应对变化的物价,他们有自己的方法,譬如以猪肉时价而定,“每次上会费以当时三斤猪肉为定”云云。氏族的约定在村庄里有特别的公信力,族长有时候比村长说话管用。人们相信的不是某一种具体权力,他们更相信的是情义和约定。虽然有时候氏族的约定有一定狭隘和排外,但他们用自己的坚守佐证情义的力量。
冬至过后的小寒大寒之中村庄里热闹起来。“小寒大寒,杀猪过年”,这在村庄里也是一件大事。父亲总是习惯在大冬前几日杀猪,这样可以兼顾着家谱会用的肉食,也可以早早地将猪肉腌制好了晒干过冬。不管日子清苦到什么程度,家里的猪圈都不曾空置过,猪也是一个贫困家庭的必要成员。猪从六月底买回来,长到年前成为“年猪”。剩粥剩饭粗糠杂草的生长,随着岁月堆积而来的肉身,成为一个村落年节时候的重要依靠。杀猪的时候颇有些悲壮。村里的屠夫本也是农民,但他拿起屠刀手起刀落的时候毫不含糊。母亲坐在过门口烧“杀猪汤”,她知道这些烫死猪的开水结束了自己半年的辛苦圈养。母亲平素的日子总去三荡河寻些猪草来,她看着牲口们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日子。不过这是每年必然的仪式,父亲并不在意她的眼泪。屠夫瞪着眼睛白刃见红之后,热腾腾的日子正从血水中流出来。父亲满意地说:要过年啦。油腻的日子就从入冬的这个仪式开始,猪肉的油水将那口平日寡淡的铁锅滋润得令人心暖,是到了好日子到来的节刻了。
过冬之后的日子忙碌起来,去镇上的机会也多起来了。农闲也是节令所带来的福利,平日里镇上有约定好的“逢集”时间,除此之外人们主要在田地里忙活。平日集市对于村民们来说不过是定期例行的会议一样。即便是有空闲的人去集市也都是看看:卖老鼠药摊子上那只硕大的老鼠,卖狗皮膏药的那张穴位图,打药酒的坛子中的那条大蛇,城里弄来花花绿绿过时的衣衫,各种菜蔬的细小的种子……这些都像是一种热闹的摆设,只是看看心里觉得热闹,买不买根本就是大人的事情。年前每天不再歇业的摊贩们让生活一下子显得很富足的样子。其实扯着嗓子的叫卖和讨价还价的争议之中,生活的贫乏依旧是显而易见。琳琅满目的呈现,对于父母们的选择而言,依旧是一个个难于果断的选择。缺乏始终占据着生活,也是缺乏让村民们觉得拥有的艰难不易。父亲的年货单在他的心里。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门前念念有词盘算着这张难以定稿的物品单。其实,他是在一再削减着不必要的开支,保障着来年化肥和我不得不交的学费。这就是那个看起来轻描淡写的词语:年关。一个父亲的年关就像是九九八十一天的数九,知道难过但是必须过,而年年难过又年年过去。他不知道“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的哲理,但是那句“活人嘴里不会长青草”的说法更为打动人心。
冬天的时序说是数九消寒,其实多是数着日子过年。也不仅盼着过年,而是盼着过完年。节日和时序到这个时候成了关口,节刻不再那么自然温和,而是克制着人们的生活。所有的一切都在准备,又都按兵不动地等待着年节的到来:煮好的肉食,新买的衣衫,央人写的春联,并不饱满的瓜子花生……这些都在等待着一年的最重要时刻。年关之关是打开了时间的一扇门,也关上了现实的一扇门,如何过关就看南角墩人的智慧与运气了。往年也有更为不利的光景,据说一年大水成灾收成全无,除夕連个汤圆都吃不上。唯独那年茨菇的长势很好,又大又多又便宜。无奈的母亲们买回来硕大的茨菇削去苦皮,水煮成团圆的“汤圆”也算是过了一关。这样的年景讨债要账的也很是头疼,跑了多少腿债主跑成了孙子。不过村里也是有规矩的,除夕“封门钱”贴上了门楣,再急的账目也是不好开口的,所以除夕那天一切赶早也大多是穷困人家的无奈。
好在瑞雪兆丰年,大雪一夜之间如约而至。当母亲念叨霜前冷雪后寒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场大雪该来了。这场雪是为了土地盼来的,除了惦记年关之外,南角墩的人们还惦记着土地上的庄稼,它们默默的成长牵动人心。冬季里长势喜人的麦苗,就像是孩子要长大的欲望,有一丝的回暖都会拔节疯长。草木与童心一样,纯朴天真无邪,它们都不知道长大的烦恼和危险。这在庄稼人看来,违背了时令的节奏,这种欲望是要被“镇压”的。“镇压”这个词显得有些冷漠与血腥,但是对于农人而言却是体贴与温情的。农人将长势旺盛的麦苗用脚踩压伏地,让草木去倾听和顺从大地本来的节律,还顺便有了这样一个很正式的词语:镇压。
大雪封住了村庄本来也就沉默少语的嘴巴,素色顷刻之间统一了所有的语境。欢快的是奔跑的孩子和狗。孩子们和狗一起往最远的地方奔去,对于这一切充满溢于言表的喜悦。冰凉的雪冻得手通红,狗与孩子一起哈着热气狂欢。偶尔有被惊动的兔子艰难地在雪地里蹦跶,成为一次意外的收获。我曾经听说通过雪地上的爪印可以找到野兔,谁知道多少次的蛛丝马迹都是一场空欢喜。
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馒头并不是南角墩的主食,只有过年的时候见到,平日里的就是一顿饺子也是要下很大决心才有的。随粥便饭就是下河村落的日常。进入腊八之后年味渐浓,所谓“过了腊八就是年”,炒米和年蒸师傅就带着工具出现在生产队长家的门口,他们以此为临时的经营场所。
年蒸的师傅生意更好一些,糕馒是过年时飨客的必备,年前就要蒸好晒干。因为平素不善做面食,村里人对年蒸的手艺十分敬重,不敢多说半句闲话,否则馒头蒸不出来。孩子们站在门口等糕馒出笼,热气腾腾的馒头上点了喜庆的红色,就像雪地开出的红梅。有几年年蒸的人没有来,说是老了——人们就默默地叹息,再好的手艺和人都会老去。于是人们就去集市上用留存的小麦换糕馒,应应这必须的节令。糕馒用纱网盖着在门前晒干后,装在袋子里挂在墙上,还能闻到淡淡的米面味道。
南角墩人们的内心一次次地重复“瑞雪兆丰年”的欣喜,却没有露出一点声色。他们还是在想着即将到来的年关。日子,时间分割成口诀一样,村庄开始年节到来最后的忙碌:二十三,祭灶神;二十四,写大字;二十五,扫尘土;二十六,烀猪肉;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帖倒酉(贴春联);三十夜,守一宿。其实这些口诀一样的安排并没有定数,只不过大家都忙着一个节日的最后准备。作为写了几天大字的孩子,总有被父母安排写春联的难堪,父母们觉得省吃俭用供上学的钱不能白花,他们却不知道那大字不是写的黑就中人意的。
除此之外,一个孩子能帮忙的大概就是掸尘。
“掸尘”就像是扫去光阴的尘埃,每一个角落被收拾妥当。扫去的是积淀的尘埃,那些老旧的光阴落在墙上屋脊,被轻轻刷去,就像是一张张被撕去的日历。这就是珍贵而又庸常的时光,总是那么容易拂拭而去。也许老人们会在孩童们嬉闹的身影中看到,日子就这么灰尘一般被轻轻地擦拭了。好在还有光阴,如汩汩的流水一样过来,平复人黯然的心怀。也许按照节刻过下来的日子,就这样自然而言地充满着忧伤。也希望那些灰尘一样的日子,带着一年来的不安与困顿一起被清扫出去,在除旧迎新的希望里迎接来新的轮回。我相信这些想法一定会在南角墩人们的心里散过,因为光阴曾经按时节的顺序给他们带来那么多的遭遇。后来读到一首清人的诗:“茅舍春回事事欢,屋尘收拾号除残。太平甲子非容易,新历颁来仔细看。”洒扫一年的尘埃哪里那么简单,日子的艰辛又何止那屋上的浮尘那么简单。
一切似乎按部就班之后,父亲照例还会安排理发和洗澡。这按照节令而言,也是一件不可怠慢的事情。理发的是村里的剃头匠,挑着“一头热”的担子上门来。他的手艺很一般,但是收费很少,还给大人们免费采耳。他用劣质的肥皂给人洗头发,洗完后的后脑勺凉飕飕的。因为他拿着明晃晃的刀,没有孩子敢多一句言语。虽然他的手艺没有什么好坏可言,但父亲们都愿意请他来。他们说镇上的发廊有见不得人的勾当,那是光棍才去的地方。剪过头就去镇上洗澡,年底的浴室水被各种洋碱泡得像奶油一样。孩子洗澡被父亲也叫做“杀猪”,热水过一滚的意思。父亲说这样的水养人,但并没有洗白我们泥土一样黝黑的皮肤。
除夕到来似乎日子一下子安静平淡下来。各家早早关门吃饭,没有那种特别的兴高采烈。个子矮的孩子被推着躲在门后爬门框据说能让人长高,磨牙的孩子要吃猪尾巴,说这又咸又腻的肉能让人长高还不磨牙。全家人必要吃水芹菜,说吃了就会勤劳。这些都是一些应对节刻的仪式而已。吃完领了薄薄的压岁钱,然后依旧是早早睡去。每年除夕的深夜母亲还都会起床,来到河边的码头上洗手,她忙碌了一年的手长满了冻疮。三十晚上这一天夜深的时候用河水洗手,据说能洗掉冻疮且来年不生。她每年都到河边洗手,可每年仍舊生满冻疮。可是她依旧相信周而复始的日子,她相信固定的节刻维持的生活,哪怕一直生生地看到生活的辛苦。我听过她在夜色里念念有词地说:冻疮走了,冻疮走了。
一切已然这样走了,一切依旧那样回来。因为过了年,要忙种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