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道主义文学理论的批评实践
——评王达敏学术随笔集《批评的窄门》
2018-12-31孙正军
孙正军
(安徽国际商务职业学院,合肥 231131)
早在王达敏先生进行余华研究之时,他就已开始了对人道主义文学的思考。他认为《活着》《许三观卖血记》等作品“既代表着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文学的一种走向,即从启蒙叙事走向民间叙事,又与世界文学中的一种人道主义思潮暗合,从民间叙事中提升出‘世界性因素’”[1]。王达敏认为,余华《许三观卖血记》的要义不在“平等”而在“人性精神”,它的“最大贡献是起于苦难叙事,用‘卖血’来丈量苦难的长度、强度,以此考量许三观承受困难、抗争苦难的力度,终于伦理人道主义”[2]。人道主义视角的介入,为业界的余华研究撑起了一个新维度。《余华论》,既有对余华力作的深度解读,又有对余华创作的整体考量。《余华论》已成为余华研究的经典之作,是余华爱好者与研究者不可或缺的参考书。
此后,著者循《余华论》中涉及的人道主义议题,向纵深开拓,转向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研究,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2013年,《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研究中一部具有开创之功的厚重之作。著者对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进行了系统的梳理与辨析,厘清了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的发展脉络,廓清了人道主义的内涵:“人道主义是一种从人性、人道的立场出发,以善和爱为核心,以人为本,重视人的生存、权利、尊严、价值,以人的自由、幸福和发展为最高目标,具有人类性、普世性观念的伦理思想或思想体系。”[3]“启蒙人道主义”“世俗人道主义”“人性本位人道主义”“生存伦理人道主义”“生命伦理人道主义”等命题的引入,丰富了人道主义文学理论的内涵,构建了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的理论框架。有论者指出,“如果说人道主义思想某种意义上可以被理解为文学之魂的话,那么,王达敏的研究显然就是在为中国当代文学招魂。”[4]《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构筑了一套新的‘学科话语’,呈现了一种新的研究视角和方式”[5]。《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以其宏阔的视野、系统的理论与丰富的内容,在学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引发多篇富有质地的评论文章。这种影响还在持续进行,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社会的发展与进步,该著的深层价值将会不断地得到彰显。
学术随笔集《批评的窄门》与著者此前出版的《余华论》《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在研究对象及思想观念上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如果说《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是对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研究的理论构建,那么《批评的窄门》则是著者基于这一理论的批评实践,人道主义文学思想始终是该书一以贯之的主线。
一、人道主义文学理论下的战争与战争文学
“窄门”一词出自《圣经》。《马太福音》有云:“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6]。《圣经》中的“窄门”是指通往天堂的“永生之门”。王达敏学术随笔集《批评的窄门》引申了“窄门”之义,这里的“窄门”意为通往批评艺术殿堂的那扇门。于著者而言,这扇门便是人道主义。
《批评的窄门》书中所收文章多为著者的评文论人之作。所论之人,多为文人,读者从中既可见识著名文学评论家丁帆先生的学术之路,又可领略余华、方方等著名作家的创作风采。所评之文,从张贤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杨显惠的《夹边沟叙事》,到刘克、方方的作品,再到本哈德·施林克的《朗读者》、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面涉中外,视野宏阔。温润而深邃的文字流露的是著者超越个体、超越种族乃至超越国别的人文情怀。于该著而言,此点显得尤为重要,他代表的是一位学者的学养与思想,关注世情与人性的情怀,以区别当下那些空洞浮泛的文字。
评文论人的文字蕴含的是著者的思想,这种思想成果首先体现在他以人道主义立场对战争与战争文学的思考。著者认为,同情受苦受难受迫害的不幸者,是人道主义的基本命题。如此,对现代战争的反思则成为人道主义的应有之义。战争成为著者的重要关切点。近现代史上,战争始终是人类头顶挥之不去的阴云。两次自相残杀的世界大战,仅仅相隔二十年,这是对人类现代文明的莫大讽刺。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冷战,数十年阴魂不散。战争给人类带来了太多的灾难。“最为吊诡的是,用人道主义的名义发动反人道主义的战争,如今已经成为超级大国随心所欲的手段”[7]。从著者对现代战争与强权政治的思考,读者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位学者对人性与人类文明自身痼疾的深刻反思。
二战以后,西方社会围绕现代战争开展了持续而深入的研究,催生了阿多诺、阿伦特、鲍曼等一批世界级的思想家,他们的思想成果《棱镜:文化批判与社会》《论革命》《现代性与大屠杀》在东西方均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在对张纯如《南京大屠杀》的研读中,著者发现,在西方社会,“纳粹屠犹”事件既生产出《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钢琴师》等影响世界的作品,又生产出话语,“话语的建构形成意识形态,其结果,欧洲的‘屠犹’逐渐上升到‘二战’历史叙述的中心位置,即‘屠犹’已经形成为一个世界性话语。而与‘犹太大屠杀’一样惨烈的‘南京大屠杀’却在历史的记忆中被遗忘。”[7]15对“南京大屠杀”事件历史边缘化问题的思考,透露了一位良知学人的内心隐忧。美籍华裔张纯如的《南京大屠杀》在向西方社会揭示侵华日军的南京暴行,敦促日本正视历史罪行,在中外产生了轰动性的影响,发挥了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为张纯如的英年早逝扼腕叹息,发出“世界因为她的离去而损失良多”的感叹!
在大量阅读中外战争文学的基础之上,著者对世界战争文学创作的演变,以及文学如何书写战争等问题,也有深入的思考与精辟的见解。在对《朗读者》(本哈德·施林克)的解读中,著者指出当代西方作家在如何看待战争、描写战争上,经历了“从谴责战争、同情受害者、描写极端处境中的美好人性,到反思战争进而反思人类自身”[7]2的一个过程。如此简短的话语却是对西方战争文学发展历程的极好概括,从中可见著者过人的批评功力。
就文学如何书写战争、表现战争问题,著者认为,“只有具备了博大的人道主义胸怀,才能既描写战争又超越战争,既描写人性又反思人性,才能写出充满着人道主义思想、具有人类性、世界性的伟大作品。”[7]34这里著者摆脱了民粹主义的褊狭,站在了人类的角度来思考战争文学的创作问题。著者的这一论点,在新世纪南京大屠杀的小说创作中得到了很好的验证。新世纪几部产生较大影响的南京大屠杀作品,诸如《金陵十三钗》《南京安魂曲》《紫金山燃烧的时刻》等,多为海外华人华裔在基督教精神的观照下,藉人道主义视角对南京大屠杀事件的书写。《金陵十三钗》(严歌苓)“没有直接追问战争的罪恶,而是在战争的废墟中寻找人性的光辉。对良心、道义、忏悔、赎罪、人道主义的肯定和弘扬,便是对日军反人类行径的指认与否定”[7]51。著者认为,“南京大屠杀”如同“犹太大屠杀”,已经不能单纯用数字来表现,用民族利益和人的兽性来解释,它是一个民族国家对世界公理人权的漠视,是反人类的犯罪行为。人道主义拓展了南京大屠杀小说创作的视野与品格,同时也提升了战争文学研究的思想与境界。
在对战争与战争文学的思考之外,著者对当代历史悲剧的反思,也十分令人警醒。从《夹边沟记事》(杨显惠)中,著者看出了历史悲剧的深层次原因,“在强大的政治权利和阶级斗争的掌控之下,人其实是被定义的,没有自由,没有地位,甚至连一点尊严也没有;政治权力和阶级斗争理论具有天然的正确性、合法性,不容置疑,不容动摇”[7]38,它会让整个民族都失去判断、疑问与反抗。这是对民族自身历史问题的审视,一针见血,直指问题核心,在历史的任何时期都不啻为一剂清醒剂,具有警世的作用。
二、人道主义视域下的当代作家作品再认识
从人道主义立场,对文学史“失踪”作品的打捞,对刘克、张贤亮、方方等作品价值的确认,也是《批评的窄门》的重要内容,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位批评家治史的眼力。刘克、张贤亮等作家的作品,同情受苦受难受迫害的不幸者,揭露和谴责强权,作品中渗透着道德和正义的力量,是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人道主义文学理论的引入 ,给当代文学史的书写带来了新的维度。
由于历史的原因,人道主义曾长期被防范、被监控,一度成为文学避而不谈的主题。刘克《康巴阿公》《古碉堡》《暮巴拉·雾山》《采桑子》“西藏系列小说”,创作于新时期文学的初期,是新时期以来较早坚持人道主义立场,“从个体被毁灭的悲剧来反观整个民族在特定的历史时期的思想状态和生存状态”[7]80的作品。著者认为,《古碉堡》《康巴阿公》是新时期人道主义文学思潮的滥觞之作,具有重要的文学史价值。刘克及其作品不该在当代文学史上缺席。这既是对刘克“西藏系列小说”文学与思想价值的确认,更是著者反思当代历史问题的一种方式。
《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不仅充分体现了张贤亮的思想情感和艺术风格,而且蕴含着作者的人道主义思想。在对张贤亮《灵与肉》《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等作品的解读中,著者看出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演变史。章永璘的苦难一定程度上体现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命运和时代的厄运。著者认为,章永璘这一形象已然成为可以解开一个时代密码的符号。
著者将章永璘与俄罗斯文学中的聂赫留朵夫、拉斯科尼科夫等人物形象进行对比,发现章永璘未能如同聂赫留朵夫等忏悔贵族一样,经忏悔赎罪、人性升华、灵魂复活而成为一个新人。著者得出这样的结论,“章永璘身上有中国没落贵族的血液,却没有俄罗斯忏悔贵族的精神高度。”[7]70人道主义与忏悔精神有着内在的联系,俄罗斯文学忏悔精神引发了著者对中国当代忏悔文学的思考。学术研究就是一个不断推演的过程,在人道主义文学研究取得丰硕成果之后,著者又将其研究方向转向中国当代忏悔文学这一领域。从这个角度来看,《批评的窄门》又是著者学术路上,通上联下的一部著作。细心的读者定会看出著者近年来学术研究的路径。
三、“义理”与“辞章”兼具的学术随笔
《批评的窄门》所收录的文章,无论是对战争与战争文学的思考,对历史悲剧深层原因的探究,还是对文学史“失踪”作品的打捞与具体作品价值的确认,体现的都是著者深厚的学养与思想。《批评的窄门》系学术随笔集,具有轻性论文的性质,有论者指出,“作轻性论文或学术随笔,义理之外尚需辞章”[8]。学术随笔难为,有文无思则失之浅薄;有思无文则弊在枯槁。好的学术随笔要“在知性与感性, 思想与情怀, 文学与艺术, 厚重与轻灵之间, 保持一种必要的张力”[9]。文与思完美地融合才是上乘之作。
著者在自序中表达了自己的学术随笔观,坦言自己喜爱的学术随笔有两类,一为“学中有文”之作,一是“文中有学”之作。前者以季羡林、金克木大师衰年之作为代表,后者首推学者陈平原。随笔难为,著者有其深刻感受,“学养不到不行,作为功夫不到不行,感觉不到不行,三者足,方可成文”。《批评的窄门》体现的是一位学人读书读人的感悟和思考,内中涵化了他的情感、经历和性格。在人道主义思想的浸润之下,著者的随笔,文似流水,清新玉润;思如珠贝,篇篇可见。书中所选之文,既非心灵鸡汤,也非高头讲章,看似任意随心的文字与富有洞见的思想得到了完美的结合,文章舒缓玉润而又不失深度的思想。
著者在论张贤亮时说:“一个作家是否优秀,是否伟大,首先取决于他思想站立的高度,认识事物的深度”[7]76。这句话同样可以移用于评论者身上,毋庸置疑,著者评文论人的人道主义立场,使其文章的思想高度与见识深度,均向前推进了一步。在今天这个贫血的浅阅读时代,于喧嚣中沉下心来,静心阅读《批评的窄门》这样言近旨远、见解独到,而又叩问灵魂维度的学术随笔,以学者深厚的学养与思想浸润自己,自会涵养性情、开阔胸襟,提升人生的品格与境界。
参考文献:
[1] 王达敏.余华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6:5.
[2] 王达敏.民间中国的苦难叙事[J].文理理论研究,2005(2):61.
[3] 王达敏.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10.
[4] 王春林.当代文学研究之人道主义维度的建构努力[J].扬子江评论,2014(6):71.
[5] 何换生.评王达敏《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5(4):218.
[6] 圣经·新约全书[M].南京: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1989:8.
[7] 王达敏.批评的窄门[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5:34.
[8] 顾农,陈学勇.关于轻性论文、学术随笔的通信[J].博览群书,2010(7):51.
[9] 陈平原.自序自跋[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