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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书匠』一词真的是今典吗?

2018-12-14张礼永

寻根 2018年6期
关键词:教书匠

□ 张礼永

历史学者王尔敏在《今典释词》一书中指出,“教书匠”一词“古来向无此说”,乃是20世纪20年代“一些有学问的青年学者”的创造,所以“自是今典”,还言“如果研究,必会查到”究竟是何等人倡言此词。先生虽“知事而不知人”,但毕竟生于1927年,当时仍是不知世事的懵懂幼儿,如何能知有绝顶聪明之人一举将教师们定为“教书匠”呢?此说有些可疑之处。笔者曾见旧小说中有明确用此词者,故不揣浅陋草成此篇,既指明相应的事实,又解释背后的原委。

“师”的上升与下落

《汉语大词典》中言“教书匠”一词乃是“对教师的贬称,亦用作谑称”,确实如此。在双声词“教师”没有转为今义之前(此词原指教授歌曲、戏剧、武术等技艺的人),从事教导后进的人往往被称为“师”。“师”在传统社会具有特别的地位,早在夏商鼎革之际,仲虺就喊出:“能自得师者王,谓人莫己若者亡。”(《尚书·仲虺之诰》)春秋时期的老子亦言:“不贵其师,不爱其资,虽知大迷。”(《老子·第二十七章》)战国时的荀子亦说:“国将兴,必贵师而重傅,贵师而重傅,则法度存。”(《荀子·大略》)还说:“君师者,治之本也。”(《荀子·礼论》)后又由此孕育出“天地君亲师”的信仰,家家信奉,妇孺皆知,牢不可破。

自“学在官府”被打破之后,传统文化的教育范围便呈现出逐渐下移的态势,在这漫长的渐变进程中,投身到教育事业中的人也越来越多,难免泥沙俱下、良莠不齐。先秦诸子中,孟子已言:“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孟子·离娄上》)后期的杂家对此有更为强烈的批判,《诬徒》一篇直揭本旨,并且进行了分类讨论,认为有四种类型的教师不合格,他们的言行举止会造成“师徒相与异心”(《吕氏春秋·诬徒》)。汉代大儒扬雄觉得教师本该是“人之模范”,而他所见所闻的情况却是“模不模,范不范”(《法言·学行》)。唐以后,因科举制的施行,文化进一步繁荣,从事童蒙教育的益发增多,因其入职门槛较低,故而无法像汉代经师那样能享受到朝廷及百姓的尊敬,甚至吃饭都可能成问题,品格不高者难免堕落。可惜记录有缺。到了宋人那里,已经有了明确的记载。李之彦对此曾有露骨的描绘:

近时教童蒙者,《语》《孟》句读,亦多错舛;教作文者,只誊公本,蔑有新功,误人子弟,宁逃阴谴;甚而花街柳巷,师生同游,嗜利下流,靡所不至;其间有不孝不悌、不友不恭,曾未闻一言以纠其过,徒于小廉曲谨、腐烂时文,以此称功。

他这番话并非道听途说之言,而是其亲见亲闻亲历之得,他也是一位教童蒙者,且是一位老塾师,他说他在江湖飘荡了四五十年,其间“教公卿大夫之子孙屡矣,教寻常白屋之类亦多矣”,几十年间见了不少斯文同类逐渐堕落,颇有感慨,故这属“在师言师”,真实可靠。到了明清小说家的笔下,这类教师的言行举止得到了充分的展现,自然也遭遇了强烈的批判。

西周生在《醒世姻缘传》中塑造的塾师汪为露就是此类人,狄希陈8岁发蒙,跟在他后面学了5年整,一封请帖也写不来,狄母见状有所怀疑,故而检查儿子的功课,手上拿的虽是《孟子》,念的却是:“天字、上字、明字、星字、滴字、溜字、转字。”狄母虽不识字,但是觉得圣人爷的书是不会有“天上明星滴溜溜转”的,明白了汪师教学不认真,一通臭骂:“没天理的男盗女娼!万劫不得人身的臭忘八、杂种羔子!把人家孩子耽误得这们样的!”随后,狄家换了一位教学认真的程乐宇,正是狄母愿请的那种“有些天理、吃人饭的秀才”,只是狄希陈不大乐意,他还是想跟在汪老师后面,因为五年来“不曾叫背一句书,认一个字,打一板”,真是“神仙一般散诞”,而程老师这里“利害多着哩”,他想辞了程先生,但是父母不愿意,只好暂时忍受,后来便想尽办法捉弄程先生,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杨柳青年画《白字先生》

曹去晶在《姑妄言》中塑造了不少不合格、不称职的塾师,最典型的莫过于游系和卜通两位。游系在宦家坐馆,宦家乃是高官之家,所给待遇自然优厚,但他只贪图束,故而使出做先生的“五字秘诀”,对他的高徒“只是一味奉承,不敢稍加拘管”,宦家儿子用了三年时间才学完一本《三字经》,完了重新再学,又学了两年多,游系也不敢劝他再念别的书。就这样因因循循,转眼间到了20岁,“浑然天理,一毫人事不知”。曹去晶说他虽是生员,却是“畜生之生,圆活之圆,全没有丝毫品行”。卜通也是生员,但考过四等,且时常武断乡曲,后被革去衣巾,只好到乡间去谋馆,刚好有土财主家既要“沽个读书的名”,又想束低廉,双方一拍即合,但卜先生教学人如其名,教得不通,将就混了几年,东家的孩子“连对课还课不来”。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也塑造了几位塾师。其中贾代儒,其治下学生之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他听之任之,不闻不问,就这样让学生们自甘堕落,真是一位呆儒。江左淮庵笔下的杨先生更加过分,“奉承学生,事事瞒得铁桶”,甚至帮助学生堕落。最后,东家在城内贴满告示,说他领着学生“逃出在外,不见踪影”,闹得满城风雨。该生后来反思“少年时,血气未定,被一个伴读先生引诱坏了,几乎丧身恚家”,幸亏“改过自新,不至流落”。

◇孙温工笔彩绘《顽童闹书房》,见《梦影红楼》

这些先生的姓名可能是假的,但是事情却是存在的,这就难免令人将塾师群体看低了。

民间贬“师”为“匠”

部分不合格、不称职塾师的所作所为,败坏了全体塾师的声誉,导致“师”被贬称为“匠”。然而民众有时不辨真伪,从流而走,从俗而定,将部分称职、合格的师也称呼为“匠”。在旧小说中,相关的记载倒有几例。

一是将塾师称为“学匠”。西周生的《醒世姻缘传》中,住在乡间的晁老太公不懂得敬师,将请来家中坐馆的秀才先生同泥匠、木匠、砖匠、铜匠、铁匠等同样看待,呼之为“学匠”。某日,场上晒麦,忽然雷声轰轰、黑云滚滚,各位匠人停下建房营造的工作,同来帮助长工、庄客抢收,刚刚收完,大雨倾盆而下,老太公感谢道:“今日幸得诸般匠人都肯来助力,所以不致冲了麦子。”但也有一些不满意,因为“从头一一数算,各匠俱到,只有那‘学匠’不曾来帮忙”。又一日,家中来了亲戚,置酒招待,老太公不愿再为先生另开酒席,于是吩咐小厮:“你去叫那‘学匠’也来这里吃些罢了,省得又要各自打发。”小厮来到书房,鹦鹉学舌般如实传达,惹得先生“凿骨捣髓的臭骂了一场,即刻收拾了书箱去了”。

另一是直接将塾师称为“教书匠”。文康在《儿女英雄传》(原名《金玉缘》)中两次用到此词。一次是叙述大反派纪献唐的教育经历时,师徒二人对于经书中一段文字的理解不同,献唐性情欠淳静,驳得先生无话可讲,先生未说“更有商量”(宋儒程颢教学便是如此),只说:“依注讲解,只管胡缠!”献唐却不依不饶,话中又带讽刺,恼得先生要请他吃戒尺,他不肯了,“甚吗?你敢打二爷(献唐上面还有一位哥哥)?二爷可是你打得的?照你这样的先生,叫作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并且照着先生腿洼子就是一脚,把先生踢了个大仰爬脚子,倒在地上。经此风波,老先生便不肯再教导献堂,单教他的兄长。另一次是在叙述主角安公子的教育及备考经历,公子父亲虽然曾做过什么知县,官职当然比不上纪家,但他非常尊师重道,平日家里有正事,必请教读程先生过来,同诸位亲友一体应酬,“从不肯存那‘通称本是教书匠,到处都能雇得来’的浅见”。故宾主处得十分融洽,程先生在安家一住就是四年。最后弟子科举成功,做了探花郎,先生也感到十分荣光。鲁迅曾比较过曹雪芹与文康的身世及创作,两人都深刻体验了家族由盛转衰的历程,但创作方面雪芹为“自叙”“写实”,文康为“叙他”“理想”,就大旨言自然如此,但“描摹世态、曲尽人情”方面后者亦有长处。将塾师称作“教书匠”或许是当时京城大户人家的常态。

◇清末新式学堂某教师喜体罚学生

学者的批评及谦称

或许有疑,这些都只是小说家的创造,未必尽合事实。然而除了小说家之外,也有学者用“匠”来指代教师,且不止一人一次。

明末清初之际的魏际瑞(1620-1677)有感于当时塾师队伍的不良,对这些做了分类:“师而贾者”“师而奴隶者”“师而盗贼者”“师而禽兽者”“师而鬼魅者”,都是直指其人格品性出了问题,但“师而匠者”是“以技斤斤 役于主人,以道谋食”,这是社会及教育发展到一定程度的产物,是正常的社会现象,与那五种并列,未免苛之过严,且有失厚道。

无锡的余治(1809-1874)也是一位老蒙师,不过他不像李之彦那样很早就从事此项工作,而是中年以后才开始训蒙为活。他对于部分同行的表现也不满意,称他们为“教书匠”,只是这些人的教学行为有共同性,即“墨守成例,不以讲解为事”,弟子跟在身后“读书二三年,全不与讲一点做人道理”,且使得弟子“终身梦梦,习于下流”,所以他所言的“教书匠”与一般意义上的通称有所区别。

晦斋此论为好友齐学裘(1803-?)所笔录,两人均为19世纪人物。文康具体的生卒年不详,马从善于光绪四年(1878年)为《儿女英雄传》作过一篇序,序中言:“余馆于先生家最久,宦游南北,遂不相闻。昨来都门,知先生已归道山。”不知“昨”究竟是指月还是指年,故而一时无法断定准确的年份,但可确信的是光绪初文康已经去世,也就表明他也是19世纪的人物;时代接近,一京城、一无锡,一北方、一南方,均用“教书匠”一词,可见不是孤立的现象。

除此之外,还有将“教书匠”用作自称的。光绪年间修撰的《茂名县志》中记载了这样一则人物,知县黄榜是西安人,当地本有一近圣书院,后作为教官署院,遂因此荒废,前任知县曾谋求复兴,因故未能实现,黄榜就任以后“割俸为之”,并且移司教署,书院才得以复兴。黄榜也自称“我教书匠也”,据说他“月校生徒、奖训备至”。他是嘉庆丙子科(1816年)举人,道光十二年(1832年)署茂名县,这大抵是自谦之词。唯不知此词究竟是茂名当地的特产,还是从西安带来的土仪。

至于19世纪80年代至20世纪20年代之间,“教书匠”一词也有被人使用及提及者,如《申报》1889年一则报道称科考现场抓住了枪手,被枷号在明远楼下示众,枪手就是一名“教书匠”。到了1915年的“自由谈”上,又有游戏文章讽刺某议员恢复私塾的主张,说赞成恢复的应有“教书匠,老秀才、老贡士、老举人”,他们向以教书为业,自学校兴起、私塾废止,饭碗打碎、生计无着,故而愿意恢复。

综合来看,“教书匠”一词显然不是20世纪20年代才诞生的今典。在20年代之前,甚至在19世纪时就有人不断地在使用。当然,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之所以做这样的考证更多地是想说明,为师应当敬业修德,时刻注意提高,注意避免落入前辈所批评的那种种俗套中去,简言之,即“不做教书匠”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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