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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昭君变文》与唐蕃长庆会盟
——《王昭君变文》作年考

2018-04-02钟书林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1期
关键词:唐蕃会盟变文

钟书林

(武汉大学 文学院,武汉 430072)

王昭君故事传诵不息,历久弥新。敦煌遗书P.2553《王昭君变文》承继自汉迄唐的各类题材吟唱,再铸伟辞,自敦煌遗书重见天日后,备受世人关注,成果众多。单以变文的创作时间而论,学界仁智互见,分歧较大。有的认为作于盛唐,①高国藩:《敦煌本王昭君故事研究》,《敦煌学辑刊》1989年第2期。有的认为作于中唐贞元末年,②郑文:《王昭君变文创作时间臆测》,《西北师院学报》1983年第4期。有的认为作于唐末,③张寿林:《王昭君故事演变的点点滴滴》,《文学年报》第1期,1932年。莫衷一是。笔者拟结合长庆会盟的时代背景,希冀为《王昭君变文》创作的时间提供一种新的思考,请读者与方家教正。

一、 变文说唱词“八百余年”与变文创作时间的大致推断

《王昭君变文》云:“故知生有地,死有处,可惜明妃,奄从风烛,八百余年,坟今尚在。”这一段话似为变文说唱者的插入语。相类似地,《王昭君变文》还有:“上卷立铺毕,此入下卷。”这些插入语,透露出有关说唱者的一些真实历史信息。如上引“八百余年,坟今尚在”,透露出说唱者所处的时代信息,因而为研究者所重视。但由于各家对昭君的离世时间理解不一,故导致出现上述的分歧。

也有学者根据上述信息,对变文的创作时间作大致的推测。如容肇祖先生说:“从竟宁元年(纪元前33年),到唐代大历二年(纪元后767年)已有八百年,到宣宗大中十一年(857)便有八百九十年。这大约是这时期的作品。”认为变文创作时间的上限在大历二年(767),下限在大中十一年(857)。④容肇祖:《唐写本明妃传残卷跋》,《民俗周刊》第27~28期合刊,1928年。邵文实借鉴翦伯赞和张传玺等先生的研究成果,从对昭君事迹有明确记载的汉成帝鸿嘉元年(公元前20年),往后推八百年,将变文创作的上限推定在建中二年(781),即吐蕃完成控制整个河西地区;将变文创作的下限,推定在张议潮率众收复敦煌的大中二年(848),从而断定《王昭君变文》为吐蕃占领河西地区时的作品。*邵文实:《敦煌边塞文学研究》,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1~173、183页。这一推论吸收众家之长,更具一定的说服力。从变文的文本内容来看,也正如邵文实所说,变文集中反映了吐蕃统治下敦煌百姓的心态。②邵文实:《敦煌边塞文学研究》,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171~173、183页。这一论断,与《王昭君变文》的内容也颇为吻合。

不过,倘若进一步细究《王昭君变文》,结合文本中的诸多丰富信息,则可以进一步推断:《王昭君变文》应作于唐、蕃长庆会盟前后。《王昭君变文》的出现,是歌咏唐蕃长庆会盟的时代产物。在《王昭君变文》中,和平的主旋律、长庆会盟的时代气息,都颇为浓厚。

唐长庆元年(821)唐穆宗登基,吐蕃赞普赤祖德赞先后两次派使臣向穆宗表示祝贺。随后,又派使者请盟,同年十月,唐、蕃于长安西郊会盟。长庆二年,唐朝派和盟专使赴吐蕃都城逻些东郊会盟。这次会盟是唐、蕃历史上的第八次会盟,史称“长庆会盟”。此次唐蕃会盟便是《王昭君变文》的主要创作背景,在创作时间上,也与变文所说的“八百余年”相吻合。倘若从竟宁元年(前33)王昭君入塞算起,到长庆元年(821)止,其间为854年;若从鸿嘉元年(前20)算起,到长庆元年止,其间为841年。按后一种算法,则更接近“八百余年”的说法。正如张传玺先生所说:“我们所知王昭君最后的事迹,是汉成帝鸿嘉元年(前20年)复株累若鞮单于死,她从此寡居。此后,对她再无所知。为王昭君作年谱,可以止于此时。但考虑王昭君在汉、匈关系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有必要将年谱的时间向后延伸。”*张传玺:《关于王昭君的几个问题——读翦老〈王昭君家世、年谱及有关书信〉》,《北京大学学报》1982年第6期。王昭君从竟宁元年(前33年)入塞,到鸿嘉元年(前20年)复株累若鞮单于死,其间仅14年。按王昭君入塞时,年18岁计算,寡居时不过32岁。若按其享年60岁算,其寡居长达近30年。因此,如将王昭君年谱的时间,往后延伸到其享年60岁时去世,即汉哀帝元寿元年(前2),这一时间距离长庆元年(821),其间为813年,则更加贴近变文所说的“八百余年”。揆之唐史,长庆元年在大唐长安会盟,长庆二年在吐蕃逻些会盟,长庆三年唐蕃会盟碑正式落成。

因此,细究当时情形,《王昭君变文》的创作时间,可以进一步确定为长庆三年(823)唐蕃会盟碑落成之后不久。这一点,可以从《王昭君变文》与长庆三年唐蕃会盟碑在文本内容上的相互关联中,得到更进一步的证实。

二、 变文中的唐蕃和平景象与长庆会盟的主旋律

《王昭君变文》的主题和长庆会盟的主旋律,都是“和平”。《王昭君变文》以汉代王昭君出嫁匈奴,换来汉、匈两境的和平为主题。实际上,作者此处借汉说唐,以昭君和亲,换来汉、匈两境的和平,比拟唐代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出嫁吐蕃,换来唐、蕃两境的和平。借汉说唐,这是唐代文人创作的习惯。《王昭君变文》的创作,也是这种文学风气的反映。《王昭君变文》通篇洋溢着和平的气息,丝毫不见任何的敌对怨艾或矛盾冲突。尤其是变文的结尾处,写王昭君死后,汉、匈交好,和睦至深。

后至孝哀皇帝,然发使和蕃。遂差汉使杨少徴杖节来吊,金重锦缯,入于虏廷,慰问蕃王。单于闻道汉使来吊,倍加喜悦,光依礼而受汉使吊。宣哀帝问,遂出祭词处,若为陈说:“……虽然与朕山河隔,每每怜卿岁月孤。秋末既能安葬了,春间请赴京都。”单于受吊复含啼,汉使闻言悉以悲。“丘山义重恩难舍,江海情深不可齐。”*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59~160页。

这些唱词,实际上是歌颂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死后,唐、蕃交好,和睦共荣的情形。变文中的汉哀帝,即比拟当时新即位的唐穆宗。唐穆宗即位,唐、蕃关系迎来了空前的睦邻友好。

纵观唐代相关史实,文成公主出嫁,唐、蕃甥舅关系融洽,虽然唐高宗、武则天时期,唐、蕃之间因为吐谷浑的缘故,有过几次战争,但总体上双边关系并未恶化。金城公主出嫁后,吐蕃得九曲之地,以此为根据地,不断挑衅和侵犯中原地界,从此两境不得安宁。唐玄宗时期,国力强盛,面对吐蕃的挑衅,以安抚为主,但寇边从未停止过,以至于金城公主去世后,吐蕃“为发哀”,派使者朝见、请和,遭到唐玄宗的拒绝(《新唐书·吐蕃传》)。不过,金城公主在世时,竭力维护两境的和平,在她的努力撮合下,唐、蕃于开元二十一年在赤岭树碑立盟,“两国和好,无相侵掠”。但好景不长,金城公主去世后,唐、蕃关系进一步恶化。尤其是安史乱后,吐蕃趁机大举内侵,曾一度攻陷大唐的首都长安。之后,吐蕃多次叛盟,尤以贞元二年(786)平凉劫盟最为严重,除清水会盟使浑瑊跳马逃脱外,其他会盟人员全部被吐蕃擒获。稍后,河西、陇右、安西、北庭相继为吐蕃攻陷,唐、蕃关系跌至冰点。直至长庆会盟前后,吐蕃多次派遣使者示好,唐、蕃关系才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此次会盟,与以往会盟有很大的不同。双方坦诚相待,结立大和盟约。长庆会盟盟文云:

大唐文武孝德皇帝与大蕃圣神赞普,舅甥二主,商议社稷如一,结立大和盟约,永无沦替,神人俱以证知,世世代代,使其称赞。文武孝德皇帝与赞普陛下,二圣舅甥,睿哲鸿被,晓今永之屯,享矜湣之情,恩覆其无内外,商议叶同,务今万姓安泰,所思如一,成久远大善,再续旧亲之情,重申邻好之义,为此大和矣。*王尧:《唐蕃会盟碑疏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

有鉴于此,纵观唐代中晚期的唐、蕃关系,以长庆会盟后的睦邻友好关系与《王昭君变文》中所呈现的唐蕃和平景象,最相契合。其他历史时期,很难达到如长庆年间那样融洽“大和”的唐、蕃关系。

三、 变文歌咏公主的和亲贡献与长庆会盟碑铭

变文对汉公主王昭君的和亲之举予以极高的礼赞,尤其是文尾的祭词:

维年岁月,谨以清酌之奠,祭汉公主昭军(君)之灵。惟天降之精,地降之灵,姝[丽]越世之无比,婥约倾国而陟娉。丹青写刑(形)远稼(嫁),使匈奴拜首,万代信义号罢征。贤感五百年间出,德应黄河号一清。祚永传万古,图书具载著佳声。呜呼嘻噫!存汉室者昭军(君)。捧荷和国之殊功,金骨埋于万里。嗟呼![永]别[翡] 翠之宝帐,长居突厥之穹庐。时也,黑山壮气,扰攘匈奴;猛将降丧,计竭谋穷。漂遥(嫖姚)有惧于猃狁,卫霍怯于强胡。不稼(嫁)昭军(君),紫塞难为运策定。嗟呼!身殁于蕃里,魂兮岂忘京都。空留一塚齐天地,岸兀青山万载孤。*黄征、张涌泉:《敦煌变文校注》,第160页。

祭词“存汉室者昭君”“捧荷和国之殊功”,直接赞美王昭君的和蕃之功。“时也,黑山壮气,扰攘匈奴;猛将降丧,计竭谋穷。嫖姚有惧于猃狁,卫霍怯于强胡。不嫁昭君,紫塞难为运策定。”作者回望历史,面对强敌的入侵、边关猛将的惧怯,昭君挺身而出,力挽狂澜。正是昭君的远嫁,换来了边疆的和平与安定。她的和蕃远嫁功业,齐于天地,万载传芳。变文将王昭君的身份定位为汉公主,正是借此歌咏唐代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的和蕃功业。变文借助于对汉公主王昭君的咏赞,委婉含蓄地表达了对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的咏赞。这样集中对两位公主和蕃功业的称赞,同样出现于长庆会盟碑的碑阴文字中。此碑现在仍然完好地保存于西藏拉萨,原为藏文,今据学者汉文译本如下:

初,唐以李氏得国,当其创立大唐之二十三年,王统方一传,圣神赞普弃宗弄赞与唐主太宗文武圣皇帝和叶社稷如一,于贞观之岁,迎娶文成公主至赞普牙帐,此后,圣神赞普弃隶缩赞与唐主三郎开元圣文神武皇帝重协社稷如一,更续姻好。景龙之岁,复迎娶金城公主降嫁赞普之衙,成此舅甥之喜庆矣。然,中间彼此边将开衅,弃却姻好,代以兵争,虽己如此,但值国内政情孔急之时仍发援军相助(讨贼),彼此虽有怨隙,问聘之礼,从未间断,且有延续也,如此近厚姻亲,甥舅意念如一,再结盟誓。③王尧:《唐蕃会盟碑疏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

正是由于文成公主、金城公主所开拓、奠定的坚实的唐、蕃和平基业,其间虽有“怨隙”,但双边关系从未间断,甥舅之情始终如一,这是长庆会盟在继平凉劫盟唐蕃关系跌至冰点后,能够再结盟誓的重要感情基础与纽带。所以,《王昭君变文》对公主和蕃大业的歌咏,即是为长庆会盟中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和蕃之功所发挥的巨大政治力量的歌颂。虽然她们远嫁吐蕃、长居穹庐,但为唐、蕃子孙谋得了和平与幸福。长庆会盟,唐、蕃冰释前嫌,再结盟誓,离不开文成公主、金城公主的和蕃努力。所以,在这一点上,《王昭君变文》与长庆会盟碑文,是完全相一致的。

四、 变文中的赞普形象与长庆会盟的时代气息

变文中的蕃王形象,实则为吐蕃赞普形象的比拟。这一赞普形象,一反以往唐史及相关文集中反复无常、背恩弃义的负面形象,高大而光辉,多爱而仁厚。变文对蕃王直接以“天子”呼之,体现出吐蕃统治时期的时代印痕。

变文中的蕃王仁爱慈和,与汉公主昭君夫妻感情笃厚,对“汉家”也情深意重。昭君病重时,蕃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单于虽是蕃人,兀那夫妻义重,频多借问。”又千方百计,寻医问药:“单于重祭山川,再求日月,百计寻方,千般求术,纵令春尽,命也何存。”并对天地祈祷,愿与昭君齐人寿、等生死:“单于答曰:‘愿为宝马连长带,莫学孤蓬剪断根。公主亡时仆亦死,谁能在后哭孤魂。’”当昭君离世后,蕃王率群臣恸哭,为之守丧,不离左右:“恰至三更,大命方尽。单于脱却天子之服,还着庶人之裳,披发临丧,魁渠并至。骁(晓)夜不离丧侧,部落岂敢东西?日夜哀吟,无由暂辍,恸悲切调,乃哭明妃。”变文唱词又云:

单于是日亲临哭,莫舍须臾守看丧。解剑脱除天子服,披头还着庶人裳。

衙官坐泣刀离(剺)面,九姓行哀截耳珰。首领尽如云雨集,异口皆言斗战场。

寒风入帐声犹苦,晓日临行哭未殃(央)。昔日同眠夜即短,如今独寝觉天长。

蕃王脱去天子之服,穿上庶人衣裳,哀悼昭君。百官云集,以刀剺面,如丧考妣。变文中还同时穿插写蕃王的懊恼、悔恨与伤感。

单于答曰:“到来蕃里重,长媿(愧)汉家恩。”

何期远远离京兆,不意冥冥卧朔方。早知死若埋沙里,悔不教君还帝乡。

乍可阵头失却马,那堪向老更亡妻。

蕃王声声诉说,情真意切,令人肠断。蕃王为昭君安排的葬礼,也分外隆重:“醖五百瓮酒,杀十万口羊。饮食盈川,人伦若海。一百里铺氍毹毛毯,踏上而行;五百里铺金银胡瓶,下脚无处。单于亲降,部落皆来。倾国成仪,乃葬昭军(君)。”又曰:“单于是日亲临送,部落皆来引仗行。赌走熊罴千里马,争来竞逞五军兵。”“牛羊队队生埋旷,仕(侍)女芬芬(纷纷)从入坑。地上筑坟犹未了,泉下惟闻叫哭声。黄金白玉莲(连)车载,宝物明珠尽库倾。”变文极尽铺陈之能事,渲染昭君葬礼的隆重与奢华。面对这般景致,作者还借单于之口说:“汉家虽道生离重,蕃里犹[嫌]死葬轻。”这是加倍一层的写法,烘托他对昭君、对汉家的真挚情感。

自松赞干布以降,伴随吐蕃国势的崛起,历代对大唐边境侵扰不断,进入9世纪以后,吐蕃国力削弱,赞普可黎可足派专使赴唐,缔结友好盟约,长庆会盟正是这一时代的产物。结合当时史料来看,变文中所歌咏的这位仁爱慈和的蕃王形象,实即长庆会盟中吐蕃赞普可黎可足形象的缩影。变文中的蕃王,对昭君、汉家感情真挚,充满仁爱,作者借此表达对长庆会盟中的吐蕃赞普可黎可足的爱戴与歌颂,同时歌颂这来之不易的唐、蕃和平。赞普可黎可足,是赤德祖赞与金城公主的曾孙。据《新唐书·吐蕃传》记载,赞普可黎可足“立几三十年,边候晏然”,这在唐、蕃交往史上,是颇为罕见的。

面对唐、蕃背盟已久,关系恶化的艰难时局,赞普可黎可足审时度势,主动与多番大唐示好,缔结大和盟约。长庆会盟碑文称颂可黎可足功绩云:

甥舅所议之盟未立,怨隙萌生,盖因彼此旧日纷扰、疑虑,遂使结大和盟事,一再延迟,倏间,即届产生仇仇,行将兵戎相见,顿成敌国矣,于此危急时刻,圣神赞普可黎可足陛下所知者聪明睿哲,如天神化现;所为者,悉合诸天,恩施内外,威震四方,基业宏固,号令遍行,乃与唐主文武孝德皇帝舅甥和叶社稷如一统,情谊绵长,结此千秋万世福乐大和盟约于唐之京师西隅兴唐寺前。*王尧:《唐蕃会盟碑疏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

长庆会盟后,终于从根本上结束了唐、蕃长期以来时战时和的局面,开启了和睦相处的新征途。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王昭君变文》通过对蕃王及其群臣恸哭汉公主王昭君、倾举国之力厚葬王昭君的大篇幅描写,歌颂了蕃王及群臣宽厚仁爱的君臣群像,也从侧面歌颂了蕃、汉和睦共处、安定祥和的政治局面。而这一来之不易的和睦气象,与汉公主昭君和蕃的贡献密不可分,所以作者以王昭君和蕃故事为题材,歌颂唐代文成公主、金城公主入藏和蕃的功业,并由此歌颂唐、蕃和睦相处的时代格局。变文之所以如此构思、布局,正是受到当时唐、蕃关系融洽的时代变奏的影响与鼓舞。

五、 变文中“四至”与长庆会盟的疆域议定

《王昭君变文》有一段描述蕃域的富庶及疆域:“黄羊、野马,日见千群万群,羱羝,时逢十队五队。似(以)契丹为东界,吐蕃为西邻,北倚穷荒,南临大汉。当心而坐,其富如云。”其实这一段蕃界疆域的描述,也并不是对突厥疆界的描述,其叙述焦点仍然是吐蕃。

(一) 结合当时史实,类似《王昭君变文》中如此富庶和辽阔的疆域,当时大抵只有吐蕃。在吐蕃人心目中,他们也是这样认为的。这在长庆会盟碑文中,有明确描述:“此威德无比雍仲之王威严烜赫,是故,南若门巴天竺,西若大食,北若突厥拔悉蜜等虽均可争胜于疆场,然对圣神赞普之强盛威势及公正法令,莫不畏服俯首,彼此欢忭而听命差遣也。东方之地曰唐,地极大海,日之所出,此王与蛮貊诸国迥异,教善德深,典笈丰闳,足以与吐蕃相颉颃。”*王尧:《唐蕃会盟碑疏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吐蕃认为其幅员之辽阔,只有大唐可以与之相匹敌。

无独有偶,敦煌遗书P.2555+P.5037《为肃州刺史刘臣璧答南蕃书》中,刘臣璧也说:“吐蕃东有青海之隅,西据黄河之险,南有铁领(岭)之固,北有雪山之窂(牢)。逻娑之外,极乎昆仑。昆仑之傍,通乎百越。承运海物,舟帆蔽空。平陆牛马,万川群[鳞],国富兵众,土广而境远;自然方圆,数万里之国。”称誉吐蕃幅员辽阔,物产丰富,可与大唐媲美。

(二) “吐蕃为西邻”反映出鲜明的时代色彩。邵文实据此推断出《王昭君变文》创作时间的上限在建中二年(781)之后。邵先生指出,根据史书记载,吐蕃属西羌,“未始与中国通”,直到唐太宗贞观八年,“始遣使来朝”,与大唐并不接壤,更谈不上为邻了,直到安史之乱爆发后,吐蕃不断内侵,最终于建中二年占领沙州,完全占据整个河西地区。*邵文实:《敦煌边塞文学研究》,第171~172页。这一史实的考究,确实对了解《王昭君变文》的创作时间至关重要。

不过,还值得颇为注意的是,变文中“吐蕃为西邻”的疆域观念,同时也牢牢地并且郑重地体现在上引的长庆会盟碑文中:“此威德无比雍仲之王威严烜赫,是故,南若门巴天竺,西若大食,北若突厥拔悉蜜等虽均可争胜于疆场,然对圣神赞普之强盛威势及公正法令,莫不畏服俯首,彼此欢忭而听命差遣也。东方之地曰唐,地极大海,日之所出,此王与蛮貊诸国迥异,教善德深,典笈丰闳,足以与吐蕃相颉颃。”③王尧:《唐蕃会盟碑疏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在长庆会盟碑文中,吐蕃人声称“东方之地曰唐”,而变文描述“吐蕃为西邻”,二者彼此对接,遥相呼应。由此可见《王昭君变文》创作与长庆会盟之间的内在密切关系。

长庆会盟碑文云:“今蕃汉二国所见管本界,以东悉为大唐国境,已西尽是大蕃境土,彼此不为寇敌,不举兵革,不相侵谋。”对此碑文,王尧先生解释说:“当时唐与吐蕃边界在碑文中未作明确规定,想来是维持现状,各守所部。这里所谓本界,应指公元783年清水会盟中所定边界。”④王尧:《唐蕃会盟碑疏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清水会盟所定边界,据《旧唐书·吐蕃传》记载,建中四年(783)正月, 诏张镒与尚结赞盟于清水,其盟文曰:“今国家所守界,泾州西至弹筝峡西口,陇州西至清水县,凤州西至同谷县,暨剑南西山大渡河东,为汉界。蕃国守镇在兰、渭、原、会,西至临洮、东至成州,抵剑南西界么些诸蛮,大渡水西南为蕃界。其兵马镇守之处,州县见有居人,彼此两边见属汉诸蛮,以今所分, 见住处依前为定。其黄河以北,从故新泉军, 直北至大碛, 直南至贺兰山骆驼岭为界,中间悉为闲田。盟文有所不载者,蕃有兵马处蕃守,汉有兵马处汉守,并依见守,不得侵越。其先未有兵马处不得新置,并筑城堡耕种。”由此可见,长庆会盟中唐、蕃的疆界划分,沿袭了清水会盟所划定的边界。据王尧先生研究,这一状况,直到大中年间,才有所改变。*王尧:《唐蕃会盟碑疏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

因此,在长庆会盟碑文中,不论是“以东悉为大唐国境,已西尽是大蕃境土”,还是“东方之地曰唐”,都与变文“吐蕃为西邻”的描述颇为吻合,它们一起见证了当时长庆会盟前后唐、蕃边界的实际详情。

六、 变文中的戎俗与长庆会盟前的吐蕃习俗

《王昭君变文》:“夫突厥法用,贵壮,贱老,憎女忧(优)男*忧,通“优”。优厚,爱护。《墨子·非儒下》:“夫忧妻子以大负絫。”孙诒让《墨子间诂》:“忧妻子,谓优厚于妻子。古无优字,优原字止作忧,今别作优,而以忧为忧愁字。”项楚先生说:“‘忧’就是‘爱’。凡人之情,因为爱之深,因而忧之切,忧正是爱的表现,所以忧也就具有了爱的意思。”(《敦煌变文选注》),怀鸟兽之心,负犬戎之意。”如前文所述,变文借突厥比拟吐蕃,所谓突厥习俗,实即吐蕃习俗。吐蕃“贵壮贱老”“怀鸟兽之心,负犬戎之意”的恶行,给唐人以刻骨铭心的记忆。尤其是《王昭君变文》的作者,作为亲身遭逢吐蕃蹂躏、奴役的落蕃人,更是感同身受,印象深刻。按唐史记载,唐代宗贞元三年(787)四月,吐蕃平凉劫盟,参与盟会的唐朝官吏,除主盟会使浑瑊逃归外,其余官吏悉数被俘。唐蕃关系跌落低谷。同年9月,“吐蕃大掠汧阳、吴山、华亭,老弱者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驱丁壮万余悉送安化峡西,将分隶羌、浑,乃告之曰:‘听尔东向哭辞乡国。’众大哭,赴崖谷死伤者千余人”(《资治通鉴》卷233)。《新唐书·吐蕃传》云:“焚聚落,略畜牧、丁壮,杀老孺,断手剔目,乃去。”《旧唐书·吐蕃传》记载:“焚烧庐舍,驱掠人畜,断吴山神之首,百姓丁壮者驱之以归,羸老者咸杀之,或断手凿目,弃之而去。”吐蕃大掠唐朝边境百姓,老弱者悉数被杀,有的被砍断手臂,有的被挖去眼睛,然后将他们抛弃。而对掳掠的一万余名成年壮丁说:“准许你们向着东方哭泣,告别故乡。”顿时哭声震天,从山崖跳下深谷而死亡和受伤的有一千多人。这样滔天的恶行,耸动天下。这也正是《王昭君变文》所指“贵壮贱老”“怀鸟兽之心”的由来。

揆之史实,吐蕃此举继平凉劫盟后,进一步恶化了唐、蕃关系,似乎故意为之,以报复同时期的大唐与回纥的联姻结盟。据《资治通鉴》卷233记载,平凉劫盟后,唐德宗深以为耻,开始采纳宰相李泌的建议,“北和回纥,南通云南,西结大食、天竺”,以此孤立吐蕃。按李泌的策略:“回纥和,则吐蕃已不敢轻犯塞矣。次招云南,则是断吐蕃之右臂也。云南自汉以臣属中国,杨国忠无故扰之使叛,臣于吐蕃,苦于吐蕃赋役重,未尝一日不思复为唐臣也。大食在西域为最强,自葱岭尽西海,地几半天下,与天竺皆慕中国,代与吐蕃为仇,臣故知其可招也”(《资治通鉴》卷233)。按照这一策略,唐德宗答应回纥可汗的和亲,将咸安公主许配给他,回纥可汗遣使上表称儿及臣,双方订立贞元之盟。大唐、回纥的贞元之盟,将咸安公主远嫁回纥,此举深深刺痛了吐蕃。所以发生了上列大掠唐朝边民、悉杀老弱、断手凿目的酷烈之事。而这桩惨案,对于大唐子民,尤其是陷蕃百姓来说记忆深刻。

从贞元三年到长庆会盟,三十多年过去了,无论是吐蕃官方,还是大唐的陷蕃百姓,谁都难以忘记这段历史。当长庆会盟的重要使臣刘元鼎出入吐蕃时,*《旧唐书·吐蕃传》记载:“长庆元年九月,吐蕃遣使请盟,上许之。乃命大理卿、兼御史大夫刘元鼎充西蕃盟会使。”都遇到吐蕃元帅问及大唐厚遇回纥的话题。《旧唐书·吐蕃传》:

初,元鼎往来蕃中,并路经河州,见其都元帅、尚书令尚绮心儿云:“回纥,小国也。我以丙申年逾碛讨逐,去其城郭二日程,计到即破灭矣,会我闻本国有丧而还。回纥之弱如此,而唐国待之厚于我,何哉?”元鼎云:“回纥于国家有救难之勋,而又不曾侵夺分寸土地,岂得不厚乎!”

又《新唐书·吐蕃传》:

元鼎还,虏元帅尚塔藏馆客大夏川,集东方节度诸将百余,置盟策台上,遍晓之,且戒各保境,毋相暴犯。策署彝泰七年。尚塔藏语元鼎曰:“回鹘小国,我尝讨之,距城三日危破,会国有丧乃还,非我敌也。唐何所畏,乃厚之?”元鼎曰:“回鹘有功,且如约,未始妄以兵取尺寸地,是以厚之。”塔藏默然。

新、旧《唐书》的记载大同小异,但吐蕃元帅一为尚绮心儿,一为尚塔藏,*有学者将此二人误为一人,但据王尧先生考订,二者绝非一人。参阅王尧:《唐蕃会盟碑疏释》,《历史研究》1980年第4期。足见此事为吐蕃上层贵族的普遍心结。在这些吐蕃上层贵族看来,回纥弹丸小国,不堪一击,却受到了比吐蕃还优厚的待遇。这是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但刘元鼎给出了三个理由:一是回纥有功于大唐,尤其是在安史之乱中帮助大唐收复两京,功劳巨大;二是回纥从不背叛盟约;三是回纥没有妄取过大唐的一寸土地。而在这三点上,吐蕃都远不如回纥。一是吐蕃趁安史之乱,吞并陇右,甚至攻陷京师长安;二是吐蕃屡次背叛盟约,反复无常;三是安史之乱后,吐蕃攻取大唐河西、陇右大片土地。因此,面对刘元鼎的回答,尚塔藏默然以应。

当刘元鼎路过陷蕃区时,陷蕃百姓夹道欢迎,勾起他们对诸多往事的回忆。刘元鼎在其《使吐蕃经见纪略》中说:

元鼎逾成纪武川,抵河广武梁。故时城郭未隳,兰州地皆秔稻。桃李榆柳岑蔚,户皆唐人,见使者麾盖,夹道观。至龙支城,耋老千人拜且泣,问天子安否。言:“顷从军没于此,今子孙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来?”言已皆呜咽。(《全唐文》卷716)

陷蕃百姓看见大唐使者麾盖,人心振奋,且拜且泣,他们未忍忘却唐服,心念朝廷,盼望大唐早日收复失地。可想而知,刘元鼎一行赴吐蕃会盟的消息,很快即传遍了当时整个陷蕃区。《王昭君变文》正是根据这一消息,即时创作出来的。

在变文中,作者委婉含蓄地借助于昭君的思乡愁苦,表达陷蕃百姓盼望回归的复杂心情。如变文唱词:“异方歌乐,不解奴愁;别域之欢,不令人爱”,“妾家宫苑住秦川,南望长安路几千”,“烟山上愁今日,红粉楼前念昔年”。以昭君对长安、对过去的翘望和思念,传达出陷蕃百姓对长安、对过去的想念。又如“风光日色何处度,春色何时度酒泉”,“假使边庭突厥宠,终归不及汉王怜”,“妾死若留故地葬,临时□(请)报汉王知”。以昭君对长安君王的想念,传达出陷蕃百姓对长安天子、唐兵的翘望和思念。

两相对比,不难发现:这番感情与执著、这份赤忱和挚爱,《王昭君变文》借助于昭君所表现的,与刘元鼎《使吐蕃经见纪略》中所记载的,二者如出一辙。由此可见《王昭君变文》创作与长庆会盟时局之间的密切关系。

总之,《王昭君变文》的创作,既真实反映了长庆会盟前后的唐、蕃政治关系,又客观再现了陷蕃百姓歌颂会盟、歌唱和平,以及渴望早日回归大唐怀抱的时代呼声。它具有一定的历史价值,又颇富文学价值,不失为变文作品中难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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