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报建设重心之转移看南京国民政府与现代性追求
2018-04-02夏维奇
夏维奇
(扬州大学 社会发展学院,扬州 225002)
电报是西方近代重要科技文明成果,具体可分为有线电报与无线电报两类。这种新型通信技术自诞生后迅速在欧美投用,并渐向东方推展,使得信息传播的速度空前提高,天涯咫尺成现实,极大地推动了区域经济社会的发展与转型,故而在人类的信息传播史上乃至在人类社会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19世纪70年代中后期,清朝疆臣开始在闽台、天津等地试办有线电报。1880年9月16日,直隶总督北洋大臣李鸿章奏设天津至上海电报线,①朱寿朋编:《光绪朝东华录》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第966~967页。掀起近代中国大规模建设有线电报活动。20世纪初,两广总督陶模、直隶总督袁世凯又在广东、北京等地置设无线电报,②曹仲渊:《调查·吾国无线电界情形》,《东方杂志》1921年第18卷第13号,第111页。近代中国的无线电报建设活动由此发轫。至1949年,中国已大致建立起覆盖全国的电报网,且与国际通信枢纽实现联通。
学术界对晚清时期电报建设的研究,已取得丰硕成果。相对而言,对民国时期的电报建设,关注不够。③代表性成果:大陆有邮电史编辑室《中国近代邮电史》(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1984年)、苏全有《清末邮传部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孙藜《晚清电报及其传播观念(1860~1911)》(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夏维奇《晚清电报建设与社会变迁——以有线电报为考察中心》(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史斌《电报通信与清末民初的政治变局》(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以及包羽《洋务运动时期的电报技术——国际技术转移视角的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东北大学,2006年)、张政《国民政府与民国电信业(1927~1949)》(硕士学位论文,广西师范大学,2006年)、张云燕《1927~1937年中国电信业研究》(博士学位论文,南开大学,2008年)、韩晶《晚清中国电报局研究》(博士学位论文,上海师范大学,2010年)等;台湾地区有古伟瀛《中国早期的电报经营》(硕士学位论文,台湾大学,1962年)、胡君儒《晚清中国电报局(1881~1908)》(硕士学位论文,台湾师范大学,1996年)等;海外有[美]费惟恺《中国早期工业化——盛宣怀(1844~1916)和官督商办企业》(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58;虞和平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周永明《中国网络政治的历史考察:电报与清末时政》(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尹松波、石琳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年)以及[丹]Erik Baark, Lightning Wires: The Telegraph and China’s Technological Modernization, 1860-1890(London: Greenwood Press, 1997)等。而在民国电报建设的过程中,南京国民政府转移重心(包括技术重心与地理重心),此尤能透显晚清以降朝野上下对“现代性”的追求,学术界却鲜有论涉。*现代性是一充满歧见的概念,笔者大致倾向于下列阐释:“所谓‘现代性’,是指人类社会生活的现代(化)特性和意义追求,它首先是作为与人类文明和生活的传统特性相对照、甚至是相对立的独特品性而显现的。因此,‘现代性’的概念意味着某种历史意义的断裂和超越,意味着一种价值优越论的评价标准和文化(明)进步观念。”(万俊人:《道德之维——现代经济伦理导论》,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24页)需指出的是,这一追求“现代性”的建国理念与建设方略对斯时及嗣后中国的发展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美国著名历史学家魏斐德(Frederic E. Wakeman)指出:“理解并叙述中国‘现代性’的构建及其走向,仍然是一桩历史学家所面临的远未穷尽的任务。”*陈兼等:《译者导言》,孔飞力(Philip A. Kuhn)著,陈兼等译:《中国现代国家的起源》,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第30页。此实乃睿见。本文拟在既存研究的基础上力争通过量化分析的方法,就上述现象作出实证性考察,以期推进该课题的研究。
一、 技术重心:由有线电报向无线电报的转移
国民党国民经济计划委员会曾指出:“在前清及北京政府时代,我国办理电政者,可谓致全力于有线电报。”而“无线电报,全国仅有少数电台……均未视作普通通信上之重要工具也。”*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79年,第133页。征诸史实,此言大致不差。其中,“均未视作普通通信上之重要工具也”之语则反映了斯时中国对无线电报的基本认知。至南京国民政府时代,情形为之一变。该委员会又称:“国民政府成立后,办理电政者为谋我国电信交通有多方面之发展,对于仅有萌芽之无线电报、市内电话、长途电信话事业,不得不竭力注意,力谋扩充。”“而于已具规模之有线电报,为财力人力所限,自不能不暂缓进行,侧重于整理工作矣。”④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79年,第133页。征诸史实,此言亦大抵属实(详后)。其中,“为谋我国电信交通有多方面之发展”之语则透露此间中国关于无线电报的建设理念。
以上两个时期的电报建设理念与作为形成了鲜明对比,提示出自晚清以降中国电报建设的技术重心至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发生转移,无线电报更受重视而成为建设之主体。职是之故,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有线电报发展较缓。统计显示,其最佳建设期是在1936年前,总里程基本维持在10万公里以上。其间日本于1931年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东三省,国民政府控制的电报线路减少一成多。后因其他区域的扩充,线路总里程渐达并略超事变前水平,不过最高亦惟105902公里。*朱汉国主编:《中华民国史·第十册·表》,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48页;殷梦霞、李强编:《民国统计资料四种》,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第13册,第198~199页;第14册,第74~76、449~450页;俞飞鹏:《十年来的中国电信事业》,中国文化建设协会编:《十年来的中国》(民国丛书·第五编),上海:上海书店据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影印,第373页。然需指出,民国北京政府末期中国有线电报的总里程即达102896公里。*朱汉国主编:《中华民国史·第十册·表》,第148页。在南京国民政府有线电报建设的最佳期,总里程较民国北京政府末期仅增3006公里。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受战事影响,电报线路当年即减少1/4。嗣后国民政府抢设而略有提升,但随着战事的扩大以及战后又爆发内战,尽管这其中因抗战获胜而接收东北及台湾电报,但有线电报建设一直未能恢复到战前最高水平,甚至总体呈下降之势。电报局所的情况亦大抵如是。*详见夏维奇:《“缓慢”抑或“迅速”——论民国北京政府时期的电报发展》,《历史教学(高校版)》2015年第12期。
较之有线电报建设无多,*但并不等于说此间有线电报建设无成就可言。事实上,南京国民政府成立至抗战前,“十年以来交通部对于有线电报,逐步整理,线路之倒坏朽腐者,修复或更换之,设备之残缺陈旧者,补充或改良之,系统之紊乱纪律之失坠者,调整振作之,一面补苴缺漏,恢复固有之规模,一面惨淡经营,更求相机之进展,以至今日,虽在量的方面如局线路等,较之十年以前似无重大之发展,但质的方面如机器设备及人员精神等实已焕然一新,博得民众之好评”(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129页)。南京国民政府时期无线电报发展迅猛。时任交通部长俞飞鹏指出:“迨国民革命军北伐时期,因军事通信之联络,短波无线电之效用大著。北伐成功,各省短波无线电台,相继开设。”又称:“计自十七年(1928年)起,逐步扩充,历年均有建设,除各省要地陆续设台外,并增设江岸电台、海岸电台,以利船舶通报。”据统计,至抗战前(1937年6月)交通部在“各省要地”所设无线电台计66处(报机174部,电力最高者超3千瓦),*俞飞鹏:《十年来的中国电信事业》,第395、396~400页。年均建台近7处。需指出,民国北京政府交通部在其存在的16年间共设无线电台18处,此较晚清已有显著发展,*另海军部40处,陆军部3处。夏维奇:《“缓慢”抑或“迅速”——论民国北京政府时期的电报发展》,《历史教学(高校版)》2015年第12期。但年均仅设1处稍余。抗战及战后,无线电台发展更快。至1942年又建成重庆、成都、昆明、贵阳、桂林、南郑、康定、兰州等8处大型无线电台以及248处中小型无线电台,年均51处,总量较战前再翻了近两番。其计划是欲设各类无线电台300处,以完成无线电通信网。*交通部:《抗战五年来之交通(1942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财政经济(十),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83页。该档案在收录时,编者按称作者不详。但据文中“本部主办之国营电信通信网”(第80页)等内容可知,作者应为交通部。另就无线电报机数而言,抗战初期虽锐减,但国民政府加紧设置,至1939年达180部,超战前最高水平。嗣后尤其是内战期间添设更快,至1947年6月达640部,较抗战前最高水平几翻两番。电机之电力最高达2万瓦,几翻三番。*殷梦霞、李强编:《民国统计资料四种》第14册,第451、453页。此外,国际无线电台亦获长足发展。国民政府奠都南京不久,交通部筹设上海国际大电台,1928年建成后相继开通中菲、中美、中德、中法、中俄、中英等6条国际线路。至1937年6月达14条。*俞飞鹏:《十年来的中国电信事业》,第401~402页。一说截至1936年6月,“国际无线电报直达电路十五条”(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129页)。嗣因全面抗战爆发,发展受制,速度放缓,至抗战结束仅为17条。此后进步迅速,至1947年6月底已达27条,⑤殷梦霞、李强编:《民国统计资料四种》第14册,第451、453页。且多为世界通信网之重要枢纽。
观上可知,南京民国政府已将电报建设的技术重心由有线电报移至无线电报,其信息传播系统遂得优化,效率剧增,并显著提升中国与国际通讯网的关联度。此一则是应内政之需。作为新生政权,国民政府甚感“当此建设时期,关于党务之宣传,政治之设施,全在各处消息灵敏”。然斯时的基本国情是“幅员既广,人民至众,交通多阻”。在此情势下,欲使党务宣传畅通,政治运作灵捷,必须加强通讯建设。而无线电报“需费少而需时暂,成功易而收效速”,故满足当下之亟需,“自以无线电通讯为最便利”。况“调查我国无线电台,属于旧日长波者,既寥寥无几,属于新式短波者,亦不过十余处”。然这些电台“多供给国军用,商电鲜通”。因而从内政层面言,大力发展无线电,“一洗昔日隔阂蒙蔽之习”,便显得十分必要。*本段及下两段,《国民政府秘书处为军委会在吴淞建筑短波无线电台与交通部来往公函(1928年3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九),第634~638页。
再是应外交之需。晚清时期,中国与英商大东、丹商大北等电报公司签订有线电报接线合同后,“我之国外通信工具操在人手,国内一切确实消息,不能宣出国境,而外人所办之通信社,于是得以捏造新闻,广为宣播,其颠倒是非,淆乱黑白,影响于我国在国际上之地位,至为巨大”。此情状一直延至民国北京政府时期。故从外交层面言,国民政府惟有“宏我设备,发展我无线电事业,庶可杜绝外人觊觎之心”。且“举凡政闻党义,亟须为国际之宣传,俾友邦得明真相。若仍如从前之一无设备,全赖新闻访员之传达,不独闻者易为误解,且恐或启纠纷”。
就主权与利权言,国民政府亦有发展无线电之必要。晚清时期,中国出入境电报或由大东,或由大北转递。据瑞士万国报费清账会统计,中国每年发往国外的电报资费达2500万元。民国北京政府时期,更有“外人在我国境内所设无线电台私收商报,其每月收入亦至巨大”。如法国人所设上海顾家宅电台不仅私收中国沿海商电,尚与菲律宾无线电公司美国代表接洽,收受国际商电。国民政府对此曾提出严正交涉,要求停收,然法人以中国设备不周,不能与国际无线电联络为由,置若罔闻。尤为严重的是,民国北京政府海军部、陆军部与交通部各与外人订立无线电合同,“无处不损主权,无处不受束缚”。南京国民政府建立后,民族主义大兴,于上述合同多不承认,以“维我交通主权”。但仅“书面之抗议”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在此情形下,中国惟有发展自己的无线电,直接办理国际通讯,则不仅“商电自可由我收费”,以挽回部分利权,且可维护我国主权。
从国际通信发展态势看,其时无线电技术不断进步,日渐成为应用之主流,此当是南京国民政府转移电报建设技术重心的基础与前提。1837年美国人塞缪尔·莫尔斯(Samuel F.B.Morse)研制出电码,并于1844年5月24日由华盛顿通向巴尔的摩(Baltimore)的电报线发出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份严格意义上的电报,*Erik Barnouw(Editor in Chief),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Communications, Volume 4, Published jointed with the Annenberg School of Communication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of Pennylvania an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9)208.有线电报遂经过数代人的接力式努力后正式宣告诞生,并迅在欧美各国推展开来。1895年意大利人伽利尔摩·马可尼(Guglielmo M.Marconi)试验电磁波传送电码成功。1897年5月18日,马可尼在布里斯托尔海峡(Bristol Channel)实现无线电通信,*曹仲渊:《马可尼》,上海:商务印书馆,1946年,第8、20页。并于同年7月20日在英国伦敦注册成立无线电电报与信号有限公司。“无线电终于离开了研究试验室,成为一种商用业务”,*本书编译组:《电信发展100年》(国际电信联盟:《从信号台到卫星》英文版节译本),北京:人民邮电出版社,1983年,第61页。从而又开启无线电报的时代。
进入20世纪后,无线电通信技术发展突飞猛进。1901年马可尼成功实现从英国昆沃尔(Cornwall)横跨大西洋到加拿大纽芬兰(Newfoundland)的远距离无线电通信。1904年德国德律风根(Telefunken)研制出新火花式发报机,极大地提高了发报效率。1923年美法等国无线电专家以110m短波实现横越大西洋通信,翌年在瑙恩和布宜诺斯艾利斯之间开通第一条短波通信线路,1925年投入商用,由此开启短波无线电通信时代。翌年法国人伯兰(Berland)成功试验无线电传真技术。1932年马可尼又实现30MHz频段VHF通信,此于航空与航海事业极有助益。*Alfred D. Chandler Jr., Inventing the Electronic Century (New York: the Free Press, 2001)4.可见20世纪以降尤其是欧战以后,无线电特别是短波无线电获长足进步。
与此同时,欧美各国竞相推广无线电通信技术。*[法]William H.Scheiifley著,孙承宗、余则照译:《各国扩充无线电之竞争》,《电友》1926年第2卷第10期,第5~7页。为协调其使用,1906年在德国柏林召开第一届国际无线电会议,29个国家出席,通过《无线电公约》及《附加无线电规则》。1912年又在英国伦敦召开第二届国际无线电会议,讨论无线电跟踪、频率分配、无线电信标、气象预告、定时信号以及无线电报路由等重要议题。1927年在美国华盛顿再次召开国际无线电会议,80个国家代表、64家私营公司以及其他国际团体出席,修订了上述公约和规则。1932年第三届国际无线电报会议在西班牙马德里召开,80个国家出席,签署了新公约。*国际电信联盟:《电信发展100年》,第67~76页。系列国际会议的召开不仅使无线电操作逐步规范,亦反映出各国对无线电发展之关切与重视。
早在1920年代国人即已关注,谓:“欧战后科学进步,一日千里,其最足惊人者,允推无线电事业……时至今日,显微阐幽,益臻完善。言科学者,莫不曰无线电;言交通者,亦莫不曰无线电。其进步之速与用途之广,有出吾人梦想之所不及者。”*陈策骐:《无线电通信距离之研究》,《电友》1927年第3卷第7期,第116页。又言,近年科学发达,日新月异,而无线电学之进步更有一日千里之势。始则收发电报,继则传递真迹,今则导航飞机。“诚以电波波能之无远不届,收发机件之精巧灵敏,故历时仅三十余载,其事业已风行全球,而国际无线电会议已迭次召集于柏林、伦敦,世界之重视无线电,于斯可见。”*陈德生:《本年十月举行之国际无线电会议》,《电友》1927年第3卷第10期,第5页。可见,时人对于世界通信发展的最新态势有着精准认知与把握。
国民政府更明确指出:“无线电之利通讯,在欧美各邦设备精良,早视为日用必需之具。”*《国民政府秘书处公函稿(1928年3月15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九),第635页。盖无线电报在建设及使用上较诸有线电报优势明显:“有线电报因须有线路之联络,两地通信必中间线路无稍损坏而后可。是以一隅之失,牵动全局。”而“无线电报仅须收发报台,维持其存在,即可通信”,*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133、129、129页。故而“需费少而需时暂,成功易而收效速”。《国民政府秘书处公函稿(1928年3月15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九),第635页。由此,南京国民政府已深刻感知:“无线电报为时代之骄子。”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133、129、129页。
正是基于上述认知,南京国民政府一经建立即紧跟时代步伐,大力发展无线电尤其是短波无线电事业:“短波无线电报,适于是时兴起,因成本之轻,运输之便,一时成为官民通信无上之利器。”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133、129、129页。特别是“国际通信,尤赖无线电为唯一工具”,国民政府指出:“更宜择定扼要地点,大量扩充,多辟路线。”*胡瑞祥:《整理我国电信事业之意见》,朱汇森主编:《电信史料》,台北:“国史馆”,1990年,第545页。而交通部在具体谋划电信事业发展以建立健全电报通信网之时,强调多装载波电报及新式报机,普设无线电台,以增通信能力,而利资讯调度。*陶凤山:《电政会议献辞》,朱汇森主编:《电信史料》,第530页。这一切皆提示,国民政府抓住世界无线电技术大发展之契机,及时将电报建设的技术重心由有线电报转移到无线电报上来。
二、 地理重心:由东部地区向西部地区的转移
晚清时期,西部地区的电报建设较东部明显薄弱。民国北京政府时期,西部电报发展较快。*详参夏维奇《晚清电报建设与社会变迁——以有线电报为考察中心》(第156页)和《“缓慢”抑或“迅速”——论民国北京政府时期的电报发展》(《历史教学(高校版)》2015年第12期)。然就整体言,这两时期电报建设的地理重心一直在东部。此情状在南京国民政府时期发生变化,重心渐移至西部。
无线电报的建设凸显了此趋势。南京国民政府成立之初,西部即作为重要区域,率先被纳入无线电报建设的全盘规划之中。1928年8月全国交通会议召开,审议并通过《交通事业革新方案》。电政司据此制订《全国无线电通信网建设计划书》。关于国内通信无线电台建设,提出将“全国分为四大区域”,拟建电台共76处。其中,南区25台、东北区28台、西北区12台、西南区11台。*《交通事业革新方案》,《电友》1928年第4卷第7期,第23~24页。可见直接规划在西部的无线电台有23处,占总数30%。倘将名在南区、实属西部的一些电台包括在内,所占份额更高。*翌年8月,交通部接管建设委员会所辖无线电台,将全国重新划为九区。其中西部有五、六、七、九等四区,分别以重庆、兰州、迪化、昆明为中心,涵盖川康、陕甘宁、新疆、黔滇等省(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153页),可见亦占重要份额。
然南京国民政府创立不久,限于财力,上述计划无法同时执行,乃拟“分三期建设,以三年至六年为完成限期”。至1931年,所建电台基本在东部,西部仅添台1处,增机1部。*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152~154、154~158页。正因如此,交通部财务司长徐承燠曾指出:“本部过去电信建设,偏重于东南沿海及华中华北等区……至于西南西北边陲各地,以限于财力无暇顾及,不免因陋就简。”*徐承燠:《抗战以来电政财务状况》,朱汇森主编:《电信史料》,第536页。自1932年起,西部无线电报建设的力度明显加大。统计显示,1932~1936年6月东部建台3处(另有1台建成后旋拆),添机3部。而西部建台51处(另有1台建成后旋拆),添机7部,⑦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152~154、154~158页。分别是前者的17倍和2.3倍。可见,进入1932年后无线电台建设的地理重心已移至西部。交通部长俞飞鹏于1937年指出:“近年更注意边远之交通,作空间电路之发展,川、康、甘、宁以及绥远等地,或关系国防,或有利边圉,设台之数,历有增加。”*俞飞鹏:《十年来的中国电信事业》,第395页。其中“近年”大抵是指1932年以还,亦提示自此以后无线电报建设地理重心的西移之势。
抗战期间此趋势更明显。1942年交通部指出,自全国抗战以来战区之广,蔓延十余省,非有纵横密布之电信网不足以完成通信任务。全国先后完成大型无线电台有重庆、成都、昆明、贵阳、桂林、南郑、康定、兰州等八处。现以这八处大型电台为中心,与各地联络通信。*《抗战五年来之交通(1942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十),第80、83页。此提示抗战前期所建乃至成为全国重要通信枢纽的电台全在西部。1944年1月交通部邮电司成立,司长赵曾珏指出,该司“成立伊始,即以拓展边疆邮务及电信为中心工作之一”。赵进而指出,“此处所谓边疆系指我国西北与西南而言”。*《赵曾珏检送邮电司1943年度工作报告签呈(1944年1月13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十),第926~927页。此提示抗战后期西部地区在电报建设中的中心地位。
战后此趋势仍在延续。1945年9月交通部提出《恢复收复区无线电通讯办法》,拟分两步实施:第一步主要业务为电报,时间为三个月,仍以重庆、西安、贵阳等西部重要城市为重心;第二步主要业务除电报外兼及电话,时间为六个月,重心移至南京、汉口、北平、广州、上海、天津等处。*《交通部呈送恢复收复区电信紧急措施纲要与步骤等代电(1945年9月11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七),第745~746页。然尚未全面完成,内战爆发,国民政府不得不进一步加强西部电报建设。至1947年底,包括电报在内,交通部“在东北、华北方面,重在紧急抢修,配合军事需要;在华南方面,重在修复整理,以加强运输通讯力量;而在西南、西北方面,则重在新的建设”。*《行政院关于1947年度交通行政措施检讨报告(1948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财政经济(七),第197页。实际上,内战期间仅1948年“以限于物力财力”,电信“设备之加强,不得不偏重于重要城市及滨海地区”。但随着军事形势的迅变,交通部1949年7月一份报告称,电信的主要工作:一是遵照“国防部嘱”,“加强西南等区电信设备计划”;二是“在华中西南西北军政长官公署及长沙、福州、广州、桂林、南郑、云南、贵州各绥靖公署,设置电信联络专员,以期密切联系”。*《交通部编1949年交通业务概况(1949年7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七),第225、228页。可见战后就实际情形言,西部地区仍是国民政府电报建设的重心所在。
有线电报的建设亦存在此趋势。据统计,民国北京政府末年(1926年)冀、鲁、苏、浙、闽、粤等东部省份(不计辽吉黑)有线电报的局所数为397所,至1944年为637所(统计方法是:若当年无相关数据,则用相邻年份中高者代之,下同),年均增加13所。同是该两年(1926、1944年),热、察、绥、蒙、晋、豫、皖、赣、鄂、湘等中部省份分别为276所、435所,年增9所;甘、新、青、川、藏、云、贵、桂、陕等西部省份分别为210所、571所,年增20所。可见,此间西部地区有线电报局所增幅明显高于中东部地区。*何汉文:《中国国民经济概况》,张研、孙燕京主编:《民国史料丛刊·320·经济·概况》,郑州:大象出版社,2009年,第562~566页;殷梦霞、李强编:《民国统计资料四种》第12册,第369~371页;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135~137页;俞飞鹏:《十年来的中国电信事业》,第372~373页;《民国二十九年全国电信局所统计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财政经济(十),第882~883、180页。
观上可知,南京民国政府时期无论无线电报抑或有线电报,其建设的地理重心皆呈西移之势,使得晚清以降东西部地区电报发展之不平衡情状得到一定程度的缓解,从而有利于西部地区经济与社会之发展。此从现实层面看是内外诸多因素影响所致。其一,应抗日之需以固国防。1931年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翌年又发动“一·二八”事变。面对日本的步步进逼,南京国民政府不得不作长期抵抗之准备,遂于1932年1月30日宣布迁都洛阳。而斯时新疆、四川等省内乱不已,“比年以来,边疆一带,事变迭生”。外患内忧迫使国民政府不得不加紧西部地区的电报建设。“交通部为巩固国防计”,“对于边疆电讯交通,力谋灵便”,遂设陕西西安、榆林,察哈尔张家口、包头,绥远之归化、五原,甘青宁之宁夏、西宁、肃州等台,并在兰州添一台;新疆之迪化两台,喀什噶尔、塔城、哈密、承化、伊犂、和阗六处各一台;西康之康定、鹿江、巴安各一台;西蒙九台。*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50~51、157页。1937年日本发动“七·七”事变而全面侵华,进一步促动国民政府加强西部地区的电报建设。12月1日国民政府迁重庆。川、滇、黔、桂、新、青等西部“各该省份电信交通更形吃紧”,交通部指出:“关于通信设备,自非急谋改进,不足以应需要。”遂整理与扩充各省电报线路,并利用电话回线添装载波电报设备以增通信效率,而应业务需求。*《交通部主管电信事业新工建筑经费及现有营业局台收支状况等报告(1938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十),第831~835页。另,《交通部主管电信事业新工建筑经费及现有营业局台收支状况等报告》“附表(二)交通部主管电信事业新工建设费预算表(电报部分)”[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十),第840~841页],亦大致反映出此间西部电报建设之地位。正因如此,交通部曾于1945年5月称:“抗战以来,电信建设偏于西南西北诸省,虽器材缺乏,财政艰窘,仍能努力不懈,克服困难,以配合军事之需要。”*《交通部统计处编抗战以来之交通概况(1945年5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财政经济(十),第178页。
其二,为内战助力以固政权。抗战爆发前,国民党在中共活动区域不断设办电台,添置报机,以捷军讯。1934年底至1935年,“自剿匪军事移至川黔后,西南各省报务增繁,而陆线多为匪毁,尚未修复,通报不畅,故将西南电台加以充实”。为此在成都添设500瓦及250瓦电机各一座,在长沙、贵阳各设100瓦电机一座。四川“巴县尤为军事中心”,除分别从九江、宜昌各抽拨一机运往装置外,又装500瓦电机一座。⑦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50~51、157页。抗战结束后国民党再度挑起内战。前揭交通部在修复东北、华北与华南电报网的同时,“在西南、西北方面,则重在新的建设”,旨在“适应国防交通急切需要”。*《行政院关于1947年度交通行政措施检讨报告(1948年)》,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二编·财政经济(七),第197页。另如前揭,交通部1949年所执行的两项任务,包括电信设备计划及电信联络专员设置,皆为“配合军事”之需要。*《交通部编1949年交通业务概况(1949年7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七),第225、228页。这一切强化了西部地区的电报建设,此在提升军事能力的同时尚欲增强中央政府对该区域的社会控制力,以打击与镇压中共革命。
从思想层面看,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电报建设的地理重心西移尚有其理论基础。孙中山对中国如何创建“现代国家”曾积极进行理论探索。他从哲学、物质及社会三个层面就“心理建设”、“实业计划”与“民权初步”等问题展开论述,系统阐释其现代中国的“建国方略”。而在“实业计划”中,孙提出中国电报建设之整体构想:“增设电报线路、电话及无线电等,使遍布于全国。”*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华民国史研究室等合编:《孙中山全集》(第六卷),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51页。需强调指出的是,在斯时中国电报相对集中于东部的情状下,“遍布全国”提法对于国家重视并大力发展西部电报,从而实现全方位的通信现代化具有重要指导意义。然此间国民党尚未掌握政权,故孙中山的理念计划无法即刻付诸实践。
国民党执政后,孙中山的上述理念不仅有了实施的政治条件,且不断被重申与强调。如前所揭,北京政府被推翻后不久,国民政府交通部即于1928年8月举行全国大会。部长王伯群提出建立健全全国无线电讯网,并将之列入拟办之“急需事业”提前筹备。*《纪载(转录〈大公报〉)》,《电友》1928年第4卷第8期,第15页。此当是国民政府首次落实孙中山的电报建设理念。同年12月王再次指出,“值此训政开始、力谋建设之际”,交通部“一面对于部办报话事项,设法整理;一面对于地方创办电话,加以改良,以期报话互相联络,由近而远,遍及全国,完成整个电信事业”,*《王伯群请全国各机关各军事长官合力维持电话事业与国民政府往来呈、指令》,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九),第655页。从而重申了孙的理念计划。
此后不久,孙之理念更被写入国民党代表大会之决议案。1929年3月国民党第三次全国代表大会通过的政治报告决议案强调:“总理之实业计划,其规模宏大”,“吾人必当就其计划,权其轻重,为之逐渐分期举行”。今后必须“使电气交通遍布全国”。众所周知,国民党政权是以党治国,强调党是“领导革命、建设国家的总机关”,故凡党的决议即最高决议。因是之故,上述行为的意义便非同寻常,表明孙中山的电报建设理念已被提升到最高规格。1937年2月国民党五届三中全会通过中国经济建设方案。有关“发展交通事业”案中就电政问题提出“建设全国电信网”,*秦孝仪主编:《抗战前国家建设史料——交通建设》,第2、13~14页。再度强调了孙的理念。*1941年11月全国电政会议召开。电政司长陶凤山又指出设计及完成健全之有、无电报话通信网(陶凤山:《电政会议献辞》,朱汇森主编:《电信史料》,第530页)。
再之后,孙之理念被国民党总裁蒋介石引入其著《中国之命运》。1943年3月蒋出版《中国之命运》,总结并指导国民党之行动。其中的“实业计划书”提出十年内需完成“电信线路36000000线对公里,无线电台3000所”之建设工作。*蒋中正:《中国之命运》(增订本),南京:正中书局,1946年,第151页。此计划实来自邮电司的献言。而该司所献仍据孙中山之实业计划。对此,赵曾珏于1944年1月13日检送邮电司上年度工作报告中指出:“本司前曾参加国父实业计划研究会,主编交通开发计划之电信部分,名谓电信复员计划,其主要数字业承总裁采纳于《中国之命运》之内。”*《赵曾珏检送邮电司1943年度工作报告签呈(1944年1月13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五辑第三编·财政经济(十),第920页。需补充的是,蒋著此书一重要目的是告知国民“应如何自立自强,共同致力于建国的事业,使中国真正成为独立自由的现代国家”。*陶泰来:《陶希圣年表》,未刊稿。转引自李扬:《蒋介石与〈中国之命运〉》,《开放时代》2008年第6期。这样看来,孙中山的电信建设理念亦成为蒋心目中的“现代国家”建构之重要一环。
三、 余论:现代性追求
近代以还,中国渐次引入电报这一西方重要科技文明成果以改进传统通信的落后面状。至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电报建设的重心发生转移:一由晚清及民国北京政府时期着重建设的有线电报转移到无线电报上来,从而使得电报建设的技术重心发生转移;再由晚清及民国北京政府时期着重建设的东部地区转移到西部,从而使得电报建设的地理重心发生转移。
南京国民政府时期电报建设的技术重心之转移不仅是因内政外交的形势需求所致,更有一基础性因素即国际通信技术的变迁,此提示的是国民政府积极将现代因子引植中国;而地理重心之转移不仅是因国际国内的战争影响所致,更有一根本性因素即孙中山的电信建设理念,此提示的是国民政府积极将现代因子遍植中国。两者的背后皆透显以南京国民政府为代表的近代中国对现代性的追求,并对斯时及嗣后中国的发展产生深远影响。
晚清以降,在西潮(包括西学、西器与西制)的冲击下,中国进入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期,直至今日尚未完成。不过,此间朝野上下对西学、西器与西制经历了一个由排斥、到接纳、再到积极追求的演进过程。至南京国民政府时期,追求意识已十分强烈,其电报建设的理念与作为即是重要表征。面对西方科技革命之重要成果——电报技术的日新月异,南京国民政府紧跟时代步伐,努力追赶世界潮流,积极探求最新成果,以构建现代国家。此不仅有利于中国现代国家之成长,也预设了未来中国科技发展的基本理念。
另一方面,在西潮的冲击下,中国的东部与西部、沿海与内地、城市与乡村渐形成两个乃至多个世界,区域发展出现严重不平衡:东部已相当“现代”,西部尚十分“传统”。*可参罗志田的系列文章,如《科举的废除与四民社会的解体——一个内地乡绅眼中的近代社会变迁》,《清华学报》(新竹)1995年第25卷第4期;《近代中国思想与社会发展的时空不同步现象》,《光明日报》1999年5月28日;《新旧之间:近代中国的多个世界及“失语”群体》,《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如何将“现代”因子移植西部,改变其“传统”的生产、生活乃至思维方式,遂成为有识之士尤其是政府不得不面对与解决的时代课题。以孙中山为代表的先进国人甚早便提出的电信建设理念,即是从一个层面对此问题作出的积极回应。而南京国民政府大力发展西部地区的电报事业,努力将现代通信技术推及偏远地区,以全方位构建现代国家。此同样不仅有利于中国现代国家之成长,且亦提示出未来中国区域发展的主要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