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术之辨与古代文论的文道文术观
2018-04-02吴中胜
吴中胜
(赣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赣州 341000)
文学的问题说大可至天地,如刘勰认为“文之为德”“与天地并生”(《文心雕龙·原道篇》),说小可至具体的字法句法篇法。那么,什么才是文学最大最根本的问题呢?什么又是文学的细枝末节呢?这就是历代文论的文道文术观。“文道”就是为文之根本,“文术”则是为文之细枝末节。如果要寻根溯源的话,古代文论的文道文术观与先秦诸子的“道术之辨”是一脉相承的。诸子对于天地万物的道术思辨,在问题视野和思维向度上,启示和影响了古代文论对于文道文术问题的思考。
一、 诸子的道术之辨
刘勰说:“诸子以道术取资。”(《文心雕龙·才略篇》)诸子百家,以各自的“道”和“术”立论,或者是对天地之大道的探究,或者是对国策治术的呈献,是各家借以安身立命、立言立论的资本。
道家对于天地万物之“道”的探索,最富于哲学思辨。老子说:“道可道,非常道。”万物皆有道,但万物又都不是他所说的“道”。他所说的“道”是“天地之始”、“万物之母”,“玄之又玄,众妙之门”(《道德经》第一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第四十二章)“道”和“万物”之间是总一和分殊、源和流、根本和枝叶、抽象和具体的关系。冯友兰认为,老子所谓的“道”即“天地万物之所以生之总原理,非具体的事物”。①冯友兰:《中国哲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第92页。“唯初太极,道立于一,造分天地,化成万物。”(《说文解字·一部》)在现代数理科学观念看来,“一”比“万”要小,但在中国古人看来,“一”比“万”要大。“道”是“一”,是根本是源头,“术”是“万”,是“道”之分衍具体化,是“一”所生。
传承老子的“道”论,庄子则更进一步关注“术”与“道”的分衍关系。《庄子·天下》有一段很有名的话,常被学人提起。庄子认为,古人是很完备的,“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又所谓“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天地神明、山川万物、天下百姓,都是他们关涉的内容,足见其视野之宏阔。而今人都是“一曲之士”,秉持的是“方术”是“技”,虽然“皆有所长,时有所用”,但“不该不备”,只适应于一隅一方,视野不开阔,思想不宏通。点出其宏阔视野。当然,“一曲之士”秉持的“技”和“术”并没有与终极之“道”相脱离,正如葛兆光指出:“‘裂’并不意味着与终极之‘道’脱离而只是各得其一,‘诸子出于王官’的说法虽然未必是历史的真实,但也可以移来作这种知识与思想分化现象的象征,当‘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的时代,人们针对着不同的环境和问题作出反映,于是有了儒、墨、道的不同思路,也有了各种数术方技家的不同技术,还有了各种实际执掌政权者的不同策略,而各种‘传’、‘论’、‘撰’甚至是‘抄’的著述,在那个共同的知识源头中各自刺取若干,就仿佛息壤一样繁衍出种种著作,演成了那个令人眼花缭乱的场面。”*葛兆光:《中国思想史》(导论),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2页。庄子说各家都是“术”论,相对而言,道家更多地探究“道”,钱锺书就说:“《列子》与《文子》、《老子》、《庄子》皆道家之言道而不言术者。”*钱锺书:《管锥编》(第2册),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800页。
儒家也讲“道”,《周逸书》就谈到“天道”、“地道”、“人道”。《周逸书·武顺解》:“天道尚右,日月西移;地道尚左,水道中流;人道尚中,耳目役心。”*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9、310页。《周逸书·武顺解》:“天道曰祥,地道曰义,人道曰礼。”④黄怀信、张懋镕、田旭东:《逸周书汇校集注》(修订本)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9、310页。孔子更是多次提及他的“道”:“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论语·学而》)“父之道”、“先王之道”。(《论语·学而》)孔子忧虑的是“天下之无道也久矣。”(《论语·八佾》)“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论语·公冶长》)又如“宁夫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论语·公冶长》)。“有道”,指政治清明,“无道”指政治黑暗。“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论语·泰伯》)君子“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论语·卫灵公》)“道不同,不相为谋。”(《论语·卫灵公》)孟子主张善养“浩然正气”,其“气”“配义与道”。(《孟子·公孙丑上》)朱熹解此“道”为“天理之自然”*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231页。,即人间正义之道。儒家的“道”更多地是天理在人间的自然正义,即人道,也即人伦道常,这是做人的根本大道,为此,为君有君道,为父有父道。孔子所说的人道无非是“仁”、“义”、“礼”、“智”、“信”等几个方面。相对于道家所说的天地万物本体之“道”而言,儒家的“道”面向现实人间。
如果说儒、道两家所说的“道”是一种普遍意义的理念,那么,墨家、法家、兵家等所说的“道”则是一种具体的方法和策略,属于“术”的层面。如墨家主张亲士、修身、尚贤、尚同、兼爱、非攻、节用等等,都是治国平天下的具体方略,是“术”的层面。管子对于抽象的“道”有一定的体认:“道之所言者一也,而用之者异。有闻道而好为家者,一家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乡者,一乡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国者,一国之人也。有闻道而好为天下者,天下之人也。有闻道而好定万物者,天下之配也。”(《管子·形势篇》)“道”无所不在,也无所不施,是为“一”,同时,“道”的具体运用又千差万别,是为“异”。管子虽然谈的是“道”,但其落脚点更是在谈“道之用”也即“术”。如管子讲“七法”,其中就有“心术”一目,一部《管子》单从篇目就知其内容大概,如“牧民”“权修”“立政”云云,其内容无非是讲权术、政术、驭民之术,正如《管子》校注者黎翔凤所说:“《管子》树义有五:曰政治,曰法令,曰经济,曰军事,曰文化。”*黎翔凤:《管子校注》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1页。鬼谷子也是如此:“圣人之在天下也,自古及今,其道一也。”(《鬼谷子·捭阖》)*许富宏:《鬼谷子集校集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2、5页。显然,他所谓的“道”其实也是讲治理天下之“术”。法家之后起韩非子对于“道”也有一定认识:“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万物得之以死,得之以生;万事得之以败,得之以成。”(《韩非子·解老篇》)又有所谓“安术有七,危道有六。”“安术”是治国安民的政治权术,而所谓“危道”,是乱国扰民的,也是属于“术”的范畴。韩非子又主张“守道”,这个“道”实质上也是属于“术”:“功多者位尊,力极者赏厚,情尽者名立。”他也强调“术”对于治理天下的重要性,认为“主之所用也七术”(《韩非子·内储说上》)。
圣人云:“道济天下”、“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周易·系辞上》)。“道”是“形而上”,是抽象的,“术”是“形而下”、是具体的“器”。圣人所言,是“道术之辨”的经典表述。先秦诸子对于“道”与“术”的理解,涉及天地万物、政治、经济、文化、军事、教育等诸多方面,范围之广、思考之深,代表着中国文化思维和思想的全面展开,其轴心性、基原性特征明显,后世许多命题和思考从这里生发和起源。汪涌豪指出:“‘道’是传统哲学中标志着宇宙本原及其运动规律的重要范畴,作为儒道两家均着力强调的本体论名言,它涵盖了古人对天人问题的根本性认识。”*汪涌豪:《中国文学批评范畴及体系》,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24页。宋明理学家讲“理一分殊”,就其思维路向来说,仍然是“道术之辨”的另一种表述。道术问题可以施之诸多领域,如军事方面,孙子论兵,有道有术,战略是“道”,如“存亡之道”,又云:“经之以五事”,其一曰:“道”;具体的战法则是“术”,如“攻其不备,出其不意”云云。又如艺术方面,桓谭著《新论》,其中有“琴道篇”,说琴道“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云云。*桓谭撰,朱谦之校辑:《新辑本桓谭新论》,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64页。天下万事万物,皆有道有术,文学自然也就有“文道”与“文术”。这是以下我们要重点讨论的话题。
二、 文术通文道
诸子的“道术之辨”着眼于天地万物,由天地万物推衍到诗文,是古代文论的自然理路。比如朱绂《刻名家诗法汇编题辞》:“世道变诗道亦从而变,诗变而诗法生焉。”*朱绂等编:《名家诗法汇编》,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编:《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藏中文善本汇刊》第37册,北京:商务印书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277页。《师友诗传录》载王士祯语:“天道由质而趋文,人道由约而趋盈,诗道由雅而趋靡。”庞垲《诗义固说》云:“天地之道,一闢一翕;诗文之道,一开一合。”徐增《而庵诗话》云:“天地之气,日趋于薄;诗人之习,日就于容易便利。”即是由“天道”推及“人道”进而推及“诗道”的思维理路。这样,诸子对于天地万物“道”与“术”关系的认识自然也适应于“文道”与“文术”的关系。
我们首先以刘勰的《文心雕龙》为例来谈这个问题。作为体大思精的文论著作,它既谈“文道”也谈“文术”。《文心雕龙》有“原道篇”,也有“总术篇”。在刘勰看来,“文道”与天地万物之道并生,天地万物之道自然而然,文学之道也自然而然。刘勰由天地之道推演出人道和文道,这一推演路向似乎也成了古代文论的常例。刘勰说,圣人创立经典,是“原道心”而设立教化。基于“道心”、“明道”的言辞能鼓动天下,可以广泛使用而无障碍,生命力长久而不衰竭,因为这是“道之文”(《文心雕龙·原道篇》)。刘勰这里说明了“文道”对“文术”(即“言辞”)的决定作用,基于“文道”的“文术”才能生命之树长青。刘勰认为,“道”是看不到摸不着的,而具体的言辞(文术)则可知可感,所谓“天道难闻”、“文章可见”(《文心雕龙·征圣篇》)。刘勰认为,圣人之道恒久不刊,影响至广至深,可以深入人的精神、文章的精魂,所谓“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文心雕龙·宗经篇》)同时,刘勰也特别注重对“文术”的探讨,他认为写文章要“研术”,要“晓术”:
是以执术驭篇,似善弈之穷数;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博塞之文,借巧傥来,虽前驱有功,而后援难继;少既无以相接,多亦不知所删,乃多少之并惑,何妍蚩之能制乎!若夫善奕之文,则术有恒数,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动不失正。数逢其极,机入其巧,则义味腾跃而生,辞气丛杂而至。(《文心雕龙·总术篇》)
刘勰认为,写文章“有术有门”,“执术”的话就能驾驭全篇,“按部整伍,以待情会,因时顺机”,写出好的文章;相反,“弃术”的话即使写出好文章也碰运气,情不会,机不顺。刘勰这是从大体上谈“文术”,具体到构思养心、遗词造句、篇章布局、用事偶对等等,又有许多更具体的“术”,所以《文心雕龙》许多篇目都谈“术”,如“驭文之首术”、“秉心养术”、“心总要术”(《文心雕龙·神思篇》)、“文变殊术”(《文心雕龙·定势篇》)、“心术既形”(《文心雕龙·情采篇》)、“兹术或违”(《文心雕龙·风骨篇》)、“心术之动远矣”(《文心雕龙·隐秀篇》)、“术不素定”(《文心雕龙·熔裁篇》)、“斯术既形”(《文心雕龙·知音篇》)、“文武之术”(《文心雕龙·程器篇》)、“智术而已”(《文心雕龙·序志篇》)等等。
《文心雕龙》不仅谈“文道”也谈“文术”,更注重谈两者的关系。文学的不同层面、不同问题上又有不同的道术本末关系,比如刘勰讲“通变之术”:“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各式文体如诗、赋、书、记,“名理相因”,这是文体的“常”与“道”,这是不变的东西;但是文章的“文辞气力”,是变化多端,而且是变化无穷的。所以写作的“通变之术”,既要持守文体不变之体,又要参酌文体变化之方,这样文学才有无限宽广的道路,也才有永不枯竭的源泉:“名理有常,体必资于故实;通变无方,数必酌于新声。故能骋无穷之路,饮不竭之源。然绠短者衔渴,足疲者辍途,非文理之数尽,乃通变之术疏耳。”(《文心雕龙·通变篇》)又如讲“附会之术”,就是要“总文理,统首尾,定与夺,合涯际,弥纶一篇,使杂而不越者也。”也即现代文学理论所谓的结构艺术。一篇文章,思绪纷杂,如何才能使之统合归一呢?刘勰认为,关键在于“总纲领”:“是以附辞会义,务总纲领,驱万涂于同归,贞百虑于一致;使众理虽繁,而无倒置之乖;群言虽多,而无棼丝之乱。扶阳而出条,顺阴而藏迹,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此附会之术也。”(《文心雕龙·附会篇》)总之,在刘勰看来,“文道”和“文术”是紧密相联的,是“一”与“万”、根本与枝叶、源与流的关系,光讲“文道”不讲“文术”不行,离开“文道”只讲“文术”也不行。
《文心雕龙》之外,后世其他文论也关注文学的道术关系。比如《原诗》其中有“诗道论”:“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原诗·内篇》)“盖自有天地以来,古今世运气数,递变迁以相禅。古云:‘天道十年而一变。’此理也,亦势也,无事无物不然;宁独诗之一道,胶固而不变乎?”(《原诗·内篇》)朱东润评之:“深源于正变盛衰之所以然。”*朱东润:《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18页。也就是说,《原诗》对于诗歌发展的道理作了深入的探究。同时,《原诗》还提到“理、事、情”,这是作诗的技术层面问题。也就是说,《原诗》注重“诗道”与“诗术”的统一。历代文论有大量论述从字法、句法、篇法、平仄、用韵到手法等方面的内容。这些看似零碎松散的论述背后,却隐含着作者带有根本性的文学理念和学术思想。也就是说,“文术”背后有“文道”在,根本的“文道”决定着具体的“文术”。
比如蔡钧《诗法指南》,这是一本专门指导科考的学习指导书,因此所讲内容可操作性很强,也就是说,“术”的成份更多。其中设有“总论”一卷,这是全书的根本思想所在,收集了历代诗话中关于诗学本体论的重要论述。比如收录了沈德潜论诗的一段妙论:“诗不可无法,乱杂而无章,非诗也。然所谓法者,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处应如何,则死法矣。试看天地间,水流自行,云生自起,何处更著得死法。”(《诗学指南》卷一)*蔡钧撰:《诗法指南》,乾隆刻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702册。,这是谈诗学的一个根本原则,诗要有法但又不要死法,是诗之“道”。《诗学指南》又设有“相题”、“立意”、“练句”、“练字”、“警句”、“用事”、“含蓄”、“夺胎”、“翻案”、“押韵”、“构思”等纲目。③蔡钧撰:《诗法指南》,乾隆刻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702册。这些形式层面的艺术讲究,是讲如何具体贯彻落实“道”的,都属于“术”的层面。同时,“道”与“术”又不是绝然判别,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结合具体的论述,我们更能看出这一特点。比如书中引用顾小谢的观点:“作诗须简练”,这是诗学之“道”,而如何把诗之“道”落到实处呢?这就要诗之“术”。顾小谢以杜审言《和康五望月有怀诗》和张九龄《望月怀远》作了具体分析:
必简(杜审言)作较之曲江,尤为简练。如曲江(张九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两句,必简则用“明月高秋迥”一句,言明月至高秋,而迥则无处不照。练一字可省却“天涯共此时”一句矣。曲江“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两句,必简则用“愁人独夜看”一句,言愁人于月夜独看,则无时不想,练一“愁”字可省却“竟夕起相思”一句矣。所谓练字法也不特此也,即如“海上生明月”五字,止说得明月至。必简“明月高秋”四字内又添入“高秋”二字,使多一层景象矣。如“怨遥夜”、“起相思”六字,止说得怨字,至必简“独夜看”三字内又添入“看”字,便多一层人情矣。所以必简三四两句尚有余力,摹写愁人比拟口气,而曲江五六止好抵必简五六,无暇再发余意也。(《诗学指南》卷一)。*蔡钧撰:《诗法指南》,乾隆刻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702册。
今天的人们显然更喜欢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顾小谢,清乾隆年间苏州人,与赵执信多有交往。今天我们也不赞同他的审美观念。但就诗歌简练来说,顾小谢的观点是对的,杜审言的《和康五望月有怀诗》的确比张九龄《望月怀远》更简练,内涵也更丰富。顾小谢的解说,具体到一个字的如何使用及其效果,这就落实到具体的诗之“术”了。同时我们可想见,读者读这段文字,不仅知道了如何使用一字一句,也同时体悟到了“作诗须简练”的“诗道”。所以从这个层面来说,《诗学指南》一书尽管“术”的成份更多,但同时又是术中有道,道中有术,道术结合。
又比如,“虚实结合”是古代文论的重要命题,这是“道”,但如何做到“虚实结合”呢?特别是就具体诗体而言,何处用实字?何处用虚字?这就是“术”了。我们来看清人黄培芳的一段诗话:
钱萚石先生论七律之法,三四起处宜用实字接,方不虚弱,此处间用虚字接则五六务必用实接矣。若四句俱虚接每至靡弱不振,又最要在第七句得力,在提振得起。尝拈老杜《秋兴》“鱼龙寂寞秋江冷”句为法,谓其沉顿而出,收摄而挥斥也。(《香石诗话》卷一)*黄培芳:《香石诗话》,清嘉庆十五年岭海楼刻嘉庆十六年重校本,《续修四库全书》第1706册。
钱萚石即钱载,他具体要求七律诗何处用实字,何处用虚字,这就是诗之“术”,而“术”的背后有诗之“道”在,此“道”即“虚实结合”。
历代文论所谈的文道文术、诗道诗术,就其问题视野和思维向度而言,仍然在先秦诸子“道术之辨”的视野和向度之内,是先秦诸子“道术之辨”在文学领域的具体运用而已。正如黄子云《野鸿诗的》所说:
诗犹一太极也,阴阳万物于此而生生,变化无穷焉。故一题有一义,一章有一格,一句有一法;虽一而至什,什而至千百,毋沿袭,毋雷同。如天之生人,亿万耳目口鼻,方寸间自无有毫发之相似者,究其故,一本之太极也。太极诚也,真实无伪也。诗不外乎情事景物,情事景物要不离乎真实无伪。一日有一日之情,有一日之景,作诗者若能随境兴怀,因题著句,则固景无不真,情无不诚矣;不真不诚,下笔安能变易而不穷?*王夫之等撰:《清诗话》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3年,第857页。
“太极”、“阴阳”云云,说的是“诗道”,而“一题有一义”、“一章有一格”、“一句有一法”云云,说的则是“诗之术”了。“诗道”与“诗之术”的关系就是“一”与“千百”的关系。
三、 “重道”抑或“重术”
《周礼·考工记》:“或坐而论道,或作而行之。……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郑注云:“言人德能事业之不同者也,论道,谓谋虑治国之政令也。作,起也。”*阮元:《十三经注疏》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905页。“坐而论道”本是务虚,后来却成为空谈的代名词。如果放在本文来讨论,那么我们可以说,“坐而论道”是“重道”,“作而行之”是“重术”,这恰恰代表着古代文论在“道”与“术”的两派主要观点:“重道”抑或“重术”。如前所说,“文道”和“文术”是紧密相联的,但是,在具体文论家那里,对于两者态度,还是有重此抑彼的倾向的。
古代对人才的划分就有“重道”与“重术”两个基本倾向。颜延之说:“士君子之处世,贵能有益于物耳,不徒高谈虚论,左琴右书,以费人君禄位也。国之用材,大较不过六事:一则朝廷之臣,取其鉴达治体,经纶博雅;二则文史之臣,取其著述宪章,不忘前古;三则军旅之臣,取其断决有谋,强干习事;四则藩屏之臣,取其明练风俗,清白爱民;五则使命之臣,取其识变从宜,不辱使命;六则兴兴造之臣,取其程功节费,开略有术,此则皆勤学守行者所能办也。”(《颜氏家训·涉务》)*王利器:《颜氏家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315页。“高谈虚论”即“坐而论道”,“六事”云云,即六个方面要有实际才干,即“有术”。
就文学的功用而言,古人也重视其实际的功效。如刘勰认为:“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楠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若此文人,应梓材之士矣。”(《文心雕龙·程器篇》)在这里,写文章成为“坐而论道”的代名词,最终要用于“成务”、“政事”、“纬军国”、“任栋梁”,这样的文士才算得上是“梓材之士”。
唐代开始的古文运动,对于“道”与“文”的关系有较多讨论,这个层面上的“文”其实即“文术”。韩愈论文,主张“以文载道”,这里“文”实际上成了承载“道”的“术”了。那么,如何才能提高这种“术”呢?韩愈在《答李翊书》中很好地回答了这一问题:“养其根而竢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辉。”在他看来,关键的还是要提升人的道德境界:“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道德是根本,至于具体技术层面如“陈言之务去”则是“术”。在“道术”关系上,韩愈是主张道术紧密关联、道术并重的。文道和文术的关系就像水和浮物的关系,他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周祖譔:《隋唐五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05~206、206~207、255、263页。韩愈在另一篇书信《答尉迟生书》说:“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揜,本深而末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③周祖譔:《隋唐五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05~206、206~207、255、263页。柳宗元认为,当世言“道”者众多,但“率由大中而出者咸无焉”,或“迂回茫洋而不知其适”,或“不能从容,卒泥乎大道”,或“恍惚若化,而终不可逐”,“故道不明于天下,而学者之至少也。”(《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④周祖譔:《隋唐五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05~206、206~207、255、263页。在另一篇文章《报袁君陈秀才避师名书》中,柳宗元谈及文之“道”与“术”的关系,他说:“大都文以行为本,在先诚其中。……求孔子之道,不于异书。秀才志于道,慎勿怪、勿杂、勿务速显。道苟成,则慤然尔;久,则蔚然尔。……然则成而久者,其术可见。”⑤周祖譔:《隋唐五代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205~206、206~207、255、263页。柳宗元认为,要以德行为根本,不读异书杂书,慢慢修养,其道自成,其术也自然显现了。
宋代继承唐代的古文革新运动,也比较重视“文道”和“文术”的辨证关系。欧阳修说:“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答吴充秀才书》)*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78、78、157、307页。认为“文道”对“文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王安石:“所谓文者,务为有补于世而已矣。所谓辞者,犹器之有刻镂绘画也。诚使巧且华,不必适用;诚使适用,亦不必巧且华。要之以适用为本,以刻镂绘画为之容而已。”(《上人书》)⑦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78、78、157、307页。在王安石看来,“适用”是文章的根本,是“道”;文辞则是外在的姿容而已,是“术”。苏轼认为:“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他认为,东汉以后,文人们只重视“文术”即文辞的华美,而忽略了文章最根本的东西即“文道”。直到韩愈振作文风,“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潮州韩文公庙碑》)⑧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78、78、157、307页。苏轼认为,韩愈把“文道”和“文术”很好地统一起来,扭转了“八代”以来的不良文风。宋代理学家主张“作文害道”,反对一切的“文术”,走向了文学的反面,对于文学的发展是很不利的。相对而言,朱熹的观点还是温和一些,他没有彻底否定“文术”。朱熹说:“古之圣贤,所以教人,不过使之讲明天下之义理,以开发其心之知识,然后力行固守,以终其身。而凡其见之言论,措之事业者,莫不由是以出,初非此外别有歧路可施功力,以致文字之华靡,事业之恢宏也。”(《答鞏仲至第四书》)⑨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78、78、157、307页。在朱熹看来,“天下之义理”是根本,而“言论”、“文字”、“事业”都是基于这一根本之上的表现而已。
明清小说、戏曲点评,非常重视作品的艺术结构、人物形象的塑造等,这实际也是在讲“文术”。如明末清初金圣叹批改贯华堂原本《水浒传》,认为:“《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中华书局影印本卷一)这些“文法”是: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绵针泥刺法、背面铺粉法、弄引法、獭尾法、正犯法、略犯法、极不省法、极省法、欲合故纵法、横云断山法、鸾胶续弦法等。金圣叹认为:“此本虽是点阅得粗略,子弟读了,便晓得许多文法。不惟晓得《水浒传》中有许多文法,他便将《国策》、《史记》等书,中间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来。”(中华书局影印本卷一)这里所谓的“文法”,是关于作文章的具体技法,是“术”而非“道”。又如王骥德的《曲律》,讨论的内容主要有“论章法”(第十六)、“论句法”(第十七)、“论字法”(第十八)、“论用事”(第二十一)、“论宾白”(第三十四)、“论插科”(第三十五),这些主要也是“术”而非“道”。
传统的诗文理论方面,宋代以后出现大量诗话、词话,更多地在讲“术”,如字法、句法、篇法、用韵之法等。如元代杨载《诗法家数》云:“大抵诗之作法有八:曰起句要高远;曰结句要不著迹;曰承句要稳健;曰下字要有金石声;曰上下相生;曰首尾相应;曰转折要不著力;曰占地步,盖首两句先须阔占地步,然后六句若有本之泉,源源而来矣。”*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下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726页。这里所谓的“作法”,是关于作诗的具体技法,是“术”而非“道”。又如明代李东阳说:“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怀麓堂诗话》)*李东阳著,李庆立校释:《怀麓堂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27页。避开李东阳崇唐贬宋的诗学不说,他对于唐人不言诗之技法而自然得诗道、宋人多言诗之技法而失诗道还是有一定认识的。当然,也有人认识到,过多地讲究诗之“术”会影响诗歌抒情功能的发挥。陈霆就说:“自夫江左之学兴,于是排比对偶,拘忌声病,创立体制,诗至于是盖多术矣。夫诗,以道性情也。降而变,变而至于多术,则后世之诗,欲无说,得乎?”(《渚山堂诗话序》)*陈广宏、侯荣川编校:《稀见明人诗话十六种》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5页。作者认为,诗之多术有害于诗之性情的抒发,诗歌的基本功能是抒情言志,语言技巧终归要为抒情言志服务,否则就是离经叛道、舍本求末了。
刘勰说:“振本而末从,知一而毕矣。”(《文心雕龙·章句篇》)“道”是“本”是“一”,而“术”是“末”是“万”,两者是普遍性和具体性的关系。对于“文道”“文术”问题的广泛探讨,体现了中国古代文论既关注文学普遍规律的探究,又注意文学具体技巧的分析;既有抽象理论的思辨,也有鲜活技法的点评,在思维方式上和言说方式上体现了鲜明的民族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