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与郭小川在1957年前后的交往
2018-03-18子张
子 张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一、郭小川援引穆旦诗句为反面例证
于一堆旧书中,捡得一册已故诗人郭小川的《谈诗》。此乃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12月的印品,整体风格犹带有“文革”出版物的装帧特点,淡绿色封面上有阳光照耀百花开的剪纸图案,书名由与郭小川齐名的当代政治抒情诗另一位著名作者贺敬之题写,内封配有郭小川的照片,还有一页影印诗稿手迹。全书收入郭小川“文革”前和“文革”后期有关诗歌的论文、序跋、通讯八万余字,总共131页,从出版社为该书撰写的“编后”可知此书的编选还与冯牧、杜慧、杨匡汉、杨匡满等人相关。
时代和诗艺的演变,已使这本薄薄的“谈艺录”全然失却了生命力,而仅仅以诗歌化石的面貌留存了些许荒诞年代的历史遗痕,唯在诗歌考古学者的观察镜下或许还有某种史料意义。这其中就包括当年“大跃进”背景下援引穆旦诗句以作为“知识分子气”“个人主义”写作例证的一些段落。
1958年6月13日写的《诗歌向何处去》,郭小川曾在日记中表示“真是提了不少大胆的意见”[1](P324),所谓意见,即为新诗和诗人指出了一条“死心塌地地向新民歌学习”之路,同时就批评了“新诗的大部分”,因为它们的“知识分子气太浓了”,这就使得“它不能作为诗歌发展的基础”[2]。而同年另一篇论文《我们需要最强音》虽然排列在此文之后,实则完成于此文之前的4月29日(据日记),就在这篇文章中,被作为与“革命的浪漫主义”对立着的“某些知识分子的有气无力的叹息和幻梦”晒出来的样本,恰恰就是穆旦1957年所作《葬歌》中的两节:“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安息吧,让我以欢乐为祭!”“‘哦,埋葬,埋葬,埋葬!’/我不禁对自己呼喊;/在这死亡的一角,/我过久底漂泊,茫然;/让我以眼泪洗身,/先感到忏悔的喜欢。”由穆旦这两节告别旧我的诗段引发的评语是:“个人主义者跟自己的过去告别,这个愿望,当然是无可责难的,但是又多么地依恋呵!”[3]
还好,虽属偏狭的政治功利主义诗学的责难,但态度还算温和,不似同时期另一篇专评穆旦《葬歌》的论文那般态度强硬、口吻决绝。
郭小川对穆旦的责难,在那样的背景下当然并不难理解。加之两人因教育背景、诗学传统不同而出现的诗歌美学差异,这样的责难几乎再自然不过了。在同一本书里,郭小川也多次谈及他个人的诗歌理想,那就是:“诗必须是强烈的,无产阶级的诗更必须是强烈的,我们的文艺无一例外地有一个统一的战斗风格,就是强烈。朱自清式的飘逸,王维一类的雅淡(有人替他们辩解,说是在飘逸雅淡中见深沉、浓烈,我看是不正确的),我是不取的”[4]。
二、穆旦“反右”前在京访问郭小川
不能确定郭小川对穆旦的批评是否被穆旦看到,现有《穆旦年谱》也未见记载这次批评。倒是到了“文革”结束后郭小川死于非命时,穆旦在与友人的通信中提到了这位不同寻常的“诗友”。他在信中如此介绍郭小川和他的不幸离世:“郭小川咱们和他见过,你记得吧?他在73(?)年写过一首纪念主席横渡长江的诗,被内部通报为‘大毒草’,大概又下放回干校了。这是四人帮乱扣帽子乱害人。他最近逝世是因为高兴多喝了酒,引起火,听说是如此。你看到他的诗‘囚人之歌’吗?我只听说而未见。”[5]时在1976年年底,接信人是穆旦的老友杜运燮。
较之郭小川对穆旦的责难,穆旦对郭小川的态度显然更为友好、温暖,甚至满怀着“惺惺相惜”的同情和惋惜。只不过这里提到的三人“见面”是否确有其事呢?所谓“他的诗‘囚人之歌’”又是否果有其作呢?
搁下《谈诗》的小册子,从图书馆借来郭小川日记,最终在1957年“5月21日”和“5月25日”找到关于穆旦的两条记载。21日上午“中国青年报的沈仁康来,一起谈了谈创作,眯一会,李良铮(穆旦)来,又谈了一会。”[1](P99)25日下午“四时又到《诗刊》去了一趟,穆旦和曹辛之在,谈了几句就出来了。”[1](P102)第一处的“李良铮”之“李”,或为郭小川误将“查”写为“李”,亦或为日记整理、出版过程中的错讹,盖“李”“查”笔画近似,笔迹不易辨识,而郭小川不可能不知道穆旦姓查。
21日和25日,前后长达五天时间,查万年历,又知道这几天是从星期二到星期六,既非寒暑假,也非周末,应该是穆旦有什么事从天津专程来京。而穆旦友人巫宁坤回忆录为穆旦这次来京提供了旁证:“1957年,北京的早春天气刮来了‘和风细雨’,于无声处响起了‘鸣放’之声。五月,良铮来京,到西苑来看我们。晚饭后,我约了一位同事,良铮多年前熟悉的一位诗人,在我的陋室闲聊了一晚上。良铮听说我已在会上‘鸣放’过,很不以为然。他说他谢绝参加任何鸣放会。后来果真气候骤变,和风细雨变成了暴风骤雨。”[6]
这段回忆出自巫宁坤的《旗——忆良铮》,收入《一个民族已经起来》,后来又被李方引入其所编撰的《穆旦(查良铮)年谱简编》。而此段回忆的一个意义就是坐实了穆旦在北京中国作协两次与郭小川见面一事。
至于穆旦这次来京要办的事,一种判断是《穆旦年谱》作者依据肖珊本年6月24日致巴金信作出的,认为可能是为调入中国社科院文研所进行接洽。但考虑到21日和25日两次确切的走访活动,则可以判断穆旦实际在京的时间应该还要长,至少应该有一个星期的样子。这么长的非假日出行,肯定是需要向单位请假的,更可见出这次来京的确有些不太寻常。除了接洽工作调动,顺便走访友人,是不是也和当时比较密集地在《人民日报》《诗刊》《人民文学》发表诗作有关呢?因为与郭小川5月25日第二次见面恰好是在《诗刊》编辑部,是郭小川碰见的,而第一次究竟是专访还是先去《诗刊》再顺便拜访郭小川?因两人的记载都很简略,就不好确切地判断了。
二人说法略有不同的是,郭小川5月25日日记写的是“穆旦与曹辛之”,穆旦1976年谈及与郭小川见面是说与杜运燮。莫非是郭小川认错了人?把杜运燮看作曹辛之了?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即穆旦与杜运燮是在另外一次机会见过郭小川?因为从郭小川5月21日“李良铮(穆旦)来,又谈了一会”的语气看,似乎不像第一次见面,比较熟悉的样子,至少并不陌生。
回到1957年《诗刊》初创时期,从臧克家开列的约稿名单(臧克家致周扬)看,穆旦是被《诗刊》约过稿的,而郭小川又负责领导《诗刊》,不管这中间是否还有其他什么人做过中介,穆旦这次在京到作协和《诗刊》走访,说是一种主动行为应无大谬。
这种主动性,至少还说明,彼时在“政治上”“思想上”要求进步的穆旦绝不排斥主流文艺,对郭小川本人也并不刻意疏远。也许正因为如此,穆旦才不可思议地在几个最核心的报刊上密集发表作品,构成穆旦诗歌写作的一个特殊“中兴期”。
顺便说,5月25日穆旦到《诗刊》编辑部,刚好是《诗刊》5月号正式出版的日子,该期上正有他的《葬歌》,也同时有杜运燮的一首《解冻》,是巧合?还是有约在先?
三、穆旦对郭小川“惺惺相惜”
由穆旦1976年12月29日致杜运燮的信,也可以看到他对郭小川后期政治厄运的关注与同情。
信中所涉及到的事,一件是郭小川“在73(?)年写过一首纪念主席横渡长江的诗”而“被内部通报为‘大毒草’,大概又下放回干校了”;第二件是两个多月前郭小川在河南安阳死于非命;第三件是提到郭小川的诗《囚人之歌》。这三件事,后两件都是“听说”,第一件事则言及“内部通报”,较为确定。
穆旦所谓“纪念主席横渡长江的诗”,其实就是郭小川1970-1971年写作、1972年发表的《万里长江横渡》,此诗因被江青团伙诬陷为“歌颂”林彪而遭到批判。对此,穆旦的表述为“那是四人帮乱扣帽子乱害人”。至于郭小川死于“因为高兴多喝了酒,引起火”的说法虽不甚准确倒也离事实不远,①第三件事是郭小川的诗作《囚人之歌》,一般读者就可能存有疑问了,因为从现有选集、全集目录里找不到这个诗题。
究竟有没有《囚人之歌》?有,但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囚徒》,而作为正式的题目,则是那知名度更高的《一个和八个》。
原来,《一个和八个》在1957年上半年开始写作时,郭小川曾于6月2日“买了一瓶酒”,约了徐迟、方纪、公木、蔡其矫、沙鸥、方殷、周良沛等诗人到家里谈诗,中间郭小川把刚写好的一段诗念给大家听,结果大家为这首诗“提了不少意见”,且“为我这诗取名为‘囚徒’”[1](P108),此后又在《八个和一个》与《囚徒》间反复斟酌,最后才定题为《一个和八个》。
而留在这些诗人印象中的可能仍然是《囚徒》,传到穆旦耳朵里,则又变成了《囚人之歌》。
无论就教育背景还是诗歌美学倾向,穆旦与郭小川显然都存在隔阂,在1957年的特殊时空中,二人更有身份的巨大差异,而穆旦能始终保持对郭小川的好印象,语气之间流露出同情与惋惜,这种惺惺相惜之情自然表明了穆旦态度的友好,与他对“文革”中得势的“袁副部长”是不同的。②而另一方面,也似乎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郭小川为人行事之不同于其他一些文化官员的一面。
(2016年5月14日-6月4日于杭州午山)
[注释]
① 郭小川1976年10月18日“因失火导致浓烟窒息而死”,可参考周原《生命的孤独——红黑之间的郭小川》,见郭晓惠等编《检讨书——诗人郭小川在政治运动中的另类文字》,第284页,中国工人出版社2001年。
② 袁副部长,即“四人帮”时期任文化部副部长的袁水拍。穆旦在1976年11月7日致郭保卫信中说:“北京的事,我这里听不到什么;关于四人帮,也只听到一般的新闻而已。看来袁副部长也是眼皮浅,不过作了几个月的高官,不甘于在野,结果也是如坐针毡。这使我有一个感想,世上报应也还有,有时来的也够快的。所以做人还是凭良心为好。”语含讽刺,此后信件中也有类似话语。见《穆旦诗文集》第二卷,第21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
[1]郭小川.郭小川全集·第九卷[M].桂林:广西师大出版社,2000.
[2]郭小川.诗歌向何处去[A]//郭小川.谈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88.
[3]郭小川.我们需要最强音[A]//郭小川.谈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99.
[4]郭小川.谈诗·六[A]//郭小川.谈诗[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47.
[5]穆旦.穆旦:1976年12月29日致杜运燮[A]//穆旦.穆旦诗文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148.
[6]巫宁坤.旗——忆良铮[A]//杜运燮,等,编.一个民族已经起来——怀念诗人、翻译家穆旦[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