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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向视角的主动建构与藏族文化自觉的探寻
——万玛才旦“新民族电影”编剧研究

2018-03-12

关键词:藏区藏族文化

尹 兴

(西南科技大学文学与艺术学院 四川绵阳 621010)

新时期藏族题材电影呈现多元化的状态,其创作者或为成长于多民族杂居区的汉族导演、成长于藏区的汉族导演,或为成长于多民族杂居区的少数民族导演,成长于藏区的藏族导演。源于创作者文化环境(文化身份)和身份意识(血缘身份)的不同,藏族题材电影也表征出显著的艺术风格差异。藏族导演万玛才旦试图以“内向视角”的“藏族见”还原藏民生活的本真质感,其系列电影因此成为探寻“新民族电影”的理想文本。

一、“内省视角”与藏族文化认同

何为“内向视角”的“新民族电影”? “在创作实践中,对少数民族生活的表现可以有两种视角,即‘外视角’和‘内视角’。一般来说,非少数民族身份的创作者大多采取的是‘外视角’,而具有少数民族身份的创作者大多采取的是‘内视角’。”[1]3“新民族电影”之所以区别于传统的少数民族电影, 正因其回归少数民族语言文化本体,叙事视角自然能洞悉少数民族人物的内心。“向内视角”的“新民族电影”超越汉族创作者外视角的狭隘视阈书写本民族文化形象,主要体现在“对第一人称限制性叙事的选择和对纪实性影像风格的追索。新民族电影也彻底突破了此前的政治导向与汉族中心,显露出一种既独立又开放的文化景观。”[2]181事实上,中国藏族题材电影从大型新闻纪录片《黄专使奉令入藏致祭达赖喇嘛》(1935年)、《神秘的西藏》(1935年)到凌子风导演的《金银滩》、(1953年)李俊导演的《农奴》(1963年),再到《西藏天空》(2014年),一直深受电影体制和政治意识形态文化的影响,表征出鲜明的“为政治服务”“外视角”向度的主流意识形态色彩。而万玛才旦导演的《静静的嘛呢石》(2005年)《寻找智美更登》(2009年)《老狗》(2011年)《五彩神箭》(2015年)《塔洛》(2015年)等片,采取了与本民族文化一脉相承的“内视角”,开创出一种可谓纯粹的藏族电影。万玛才旦说:“我想通过简单的故事来表现藏区日常生活表面的平静之下,传统与现代的交织渗透,表现浓厚宗教氛围之下人与人之间的温情,淳朴的人对信仰的虔诚。”[3]34

万玛才旦系列影片《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塔洛》均为其本人独立编导,并使用藏语对白,选用藏族非职业演员出演,同时在藏族聚集区实景拍摄。按照导演自己的阐述,影片《静静的嘛呢石》“将自己非常熟悉的一些生活细节加到虚构的故事里面,选取的每一个场景都是真实的,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考验。比如说一个僧人日常的生活起居、生活场景,其实都是有依据的。”[4]46《静静的嘛呢石》电影剧本在一年半时间内5易文稿,力图以完全虚构的材质表征藏民的生活质感。万玛才旦认为:“电影里面涉及的一些细节拍摄,要作为一个文献资料来看待,过了很多年之后都能经得起推敲。”[4]47同样,影片《寻找智美更登》《老狗》《五彩神箭》和《塔洛》的影像风格质朴简练,以全景和中景为主,鲜用特写镜头,依靠真实的场景或真实还原的场景来进入剧中角色特定状态。无疑,在这些影片的创作过程中,电影剧本的作用举重若轻。无论是场景的营造、藏族母语的恰当使用、对白的有效设计,还是戏剧性需求的建置、人物的成功界定,等等,都离不开优秀编剧的作用。他的这些作品中,《静静的嘛呢石》获第一届全国少数民族题材优秀电影剧本;《五彩神箭》获第六届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年度编剧奖提名;《寻找智美更登》获第十二届上海国际电影节评委会大奖;《塔洛》获第五十二届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笔者将聚焦上述优秀电影剧本,探寻万玛才旦在自觉性藏族文化书写的过程中,如何以“内向视角”的“藏族见”还原藏民生活的本真质感。

二、剧作主控思想——作为母题的“寻找”

(一)幸存民族传统文化的内在“寻找”

万玛才旦系列“少数民族作者电影”,均有一个深刻的“寻找”主题。他的影片呈现出一种宁静中的优雅与自信。和其他少数民族作者电影不同,万玛才旦所表现的“寻找”主题重点并非焦虑与困惑,而是一种“希望的寻找、自我意义的寻找和民族传统文化幸存的寻找。”[5]159对“寻找”过程的关注、对藏区传统文化精神的热爱、对藏传佛教真谛的坚守,使得万玛才旦电影文本表征出一种“平静而又蕴藉、日常而又温暖的审美风格。”[5]162作为中国百年电影史上第一部由藏人独立编导的本土电影,《静静的嘛呢石》主题明晰——如那块残缺的“六字真言嘛呢石”,在其所表征的慈悲智慧、宁静和谐的藏传佛教文化表象外,现代化事物的侵蚀让藏区世事显得“无常”难料。“影片形象展现了藏族宗教世界的日常生活,表现出现代文明与古老宗教的碰撞与融洽。”[6]66

电影《寻找智美更登》与传统藏戏《智美更登》同名,讲述的也是“寻找”的主题。“智美更登作为八大藏戏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体现了佛教最核心的精神:慈悲、宽容和爱。贯穿整部影片的是一种精神象征的寻找过程。藏文和英文的片名直译就是‘寻找’,法文的片名直译为‘在路上’。”[4]47影片秉承万玛才旦作者电影风格,使用藏族母语对白,选取非职业演员扮演各色人物。从表层叙事来看,“寻找”这一主题体现于藏族导演和摄影师对扮演智美更登演员的挑寻、蒙面女孩对旧日情人的“寻找”、老板对初恋情人的“乌托邦式追寻”。而从深层叙事的“寻找”来看,则体现在影片所流露的信仰化传统藏区人民面对现代化浪潮侵袭的故事的深刻困惑与隐忧。

“故事的讲述是对真理的创造性论证。伟大的故事仅凭事件的动态设计来确证其思想;主控思想可以用一个句子来表达,描述出生活如何以及为何会从故事开始时的一种存在状态转化为故事结局时的另一种状况。”[7]128-130万玛才旦早期电影《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追寻的是纪录片式的写实风格,多用长镜头、远景和全景镜头,节奏舒缓。影片不刻意渲染表面剧烈的戏剧冲突,力求在质朴的画面外营构出某种深刻的冲突张力与主题意蕴。由此,故事的主控思想反倒十分明晰:它明确鉴定出最后一幕高潮故事重大价值的正面或负面负荷,并同时鉴定出这一价值何以转化为现在这一最后状态的主要原因。[7]128-130不过,因为万玛才旦静水深流的影像风格,直到全片结束之时,观众才有可能完全领悟影片文本的主题意蕴所在。按照罗伯特·麦基的故事高潮反映出编剧的“内在自我”的观点,如果故事来自编剧内心最好的源泉,通常的情形便是,他会为自己所看到的、所反映的东西感到非常震撼。梦想拍出最纯粹藏族电影的万玛才旦谈到:“在藏区,大家都知道《智美更登》是一个关于慈悲关怀和爱的故事,这些其实也是藏族文化最核心的东西。”[8]71影片《寻找智美更登》的两个爱情故事形成互文参照,“它们就像照亮彼此的一面镜子。女孩通过老板的故事做到佛教所说的‘放下’,老板也通过女孩及其他的故事达到‘解脱’。”[8]71事实上,恰恰是《寻找智美更登》《静静的嘛呢石》等剧本传递出的藏民生活本真气息,传递出的藏传佛教教谛,才表征出万玛才旦系列作品的主控思想——或对自身“身份认同”的惘然若失,或秉持坚守本民族文化信念系统 “藏族见”的艰难 (传统藏族内向视角)。

(二)身份认同的迷失与追寻的困惑

同样,电影《老狗》亦传递出和上述两部影片近似的“主控思想”——在信仰淡漠与传统流失的语境之下,“身份”认同的迷失和“追寻”的困惑。万玛才旦谈到:“老狗是传统文化的一个象征,因此,作为老一代人代表的老人会尽量去保护它。而就年轻人来说,他们似乎很迷茫,不知道该做什么,比如儿子要把作为这样一种象征的狗卖掉。我觉得这就是藏区当下的一个现实。”[8]69及至片尾,步履蹒跚的老人忍痛勒死老狗。这个点睛升华的长镜头,在传达老人无奈之痛的同时,亦准确表达出上述主控思想。类似《老狗》里儿子的转变,影片《五彩神箭》两次使用长镜头展现扎东跳羌姆舞,愈加舒缓自如的舞姿同样传递出传统文化力量在藏区青年中的回归和转变。

2015年,万玛才旦推出第五部藏语电影《塔洛》。和之前的作品《老狗》相比较,《塔洛》在延续性上更加彰显了“寻找”与“回归”的主题。“第52届台湾金马奖最佳改编剧本奖颁奖词”这样评价《塔洛》:“《塔洛》改编自导演万玛才旦的同名短篇小说,描写了一个牧羊人为了身份证上的相片进城拍照,却失去了自我与身份的故事。《塔洛》聚焦藏人生活景况,以黑白影像粗粝质感勾勒出西藏大地的苍凉,更缩影了这一代藏族青年的内心迷惘。在心灵的高原上壮游,以为走得那么远,其实仍踌躇传统原生文化与现代文明间,欲离何曾离,云空未必空。”《塔洛》描绘了一个孤独生命的肖像,他一无所有,却仍旧是至善至美的生命(法国维苏尔亚洲电影节最佳影片奖颁奖词 )。 同样,“第十二届中国独立影像展年度最佳影片颁奖词”也道出了电影《塔洛》秉承导演一贯为之的“寻找”母题:“《塔洛》是一部成熟之作,拍得克制、大气,又透着诗意,有早已自成一格的电影美学追求。片中那个孤独小人物,在前现代和现代到来的交叠之处的挫败,被讲得悠扬、惆怅,还带了点狡黠,但更是意味深长和蓄积了张力。影片里人物和场景的塑造,看似简陋、随意,却都是机智的刻画。影片里人物和场景的塑造,处处暗涌着迎对变迁的幻想、角力和阵痛。影片深刻触及了在现代到来之处,人如何保有人的价值——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旷野中塔洛及他的种种,究竟应该何去何从。”按照万玛才旦本人的表述,影片以黑白影像的特殊质感“凸显塔洛的状态,他的孤独感,他的外在世界或者内在的精神世界。他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的世界也很简单……在摇摆和巨大的倾斜之后,塔洛的内心也并没有变得五彩缤纷。在山上的时候,他基本处在他的世界的中心位置。在那个环境里面他会很自然,但在山下,他基本处于边缘的位置,周围的一切都挤压着他。”可以这么说,塔洛和藏区的众多年轻人一样,面临着这样的困惑:“过去的年代迫使你放下自己的个性,在你心里建立起另一个信仰的体系,随即这种体系又坍塌了。”[9]对幸存民族传统文化的内在找寻、对未来与自我的积极找寻,构成了万玛才旦系列“新民族电影”的创作核心。于导演本人而言,这种创作的重点根基在于找寻,而非迷惘。这也使万玛才旦的电影在找寻本民族藏区文化本真之时,更多了几分从容和自信,平添了几分温暖与豁达。

三、 剧本人物设置与“小叙事模式”

(一)两极对立的人物图谱

优秀的电影作品往往能揭示人物性格真相,在将主控思想落实于角色故事的讲述过程中,展现人物内在本性的变化或者弧光。[7]114万玛才旦说:“《静静的嘛呢石》核心人物是小喇嘛丹培。他处在寺院里面,寺院应该说是藏区传统文化保存得最好的一个地方,传统文化根基非常深厚,小喇嘛在寺院里面可以感受到很多传统的东西。然而在藏历新年的时候,他父亲接他回到家乡的村庄。村庄与寺院相比,小喇嘛接受到的现代的东西就多一些。通过寺院、村庄、路上3个主要场景,可以比较准确地表达藏区当下的一个现状。”[4]45围绕小喇嘛丹培,“《静静的嘛呢石》构造出‘卫星人物’众像——小喇嘛的师父、家人、熟人等。某种意义上,《静静的嘛呢石》的世界,就是小喇嘛丹培的两个世界——神圣世界(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其中的出家众(宗教身份人物)包括南卡喇嘛、经师、小仁波切、师父老喇嘛等人物;在家众(世俗身份人物)包括小喇嘛父母、小喇嘛爷爷、小喇嘛弟弟、小喇嘛哥哥、刻石老人索巴、醉汉青年、女摊主、牧羊人、才本(及其子)、录像售票员等人物。”[10]101同样,万玛才旦其他电影作品的人物关系也可以做出类似划分。进而言之,我们可以将其营构的藏区人物世界分为“固守藏族文化传统的藏民”与“信念困惑迷茫的藏民”两个维度。参见下表:

表1 万玛才旦“新民族电影”剧本人物关系分析

固守藏族文化传统的藏民现代化冲击下传统流失、信仰淡漠的藏民《寻找智美更登》转经老人、蒙面女孩卓贝、嘎洛大叔、藏戏团演员(《悲惨的黎明》扮演者)、藏戏团团长、小喇嘛甲乙丙导演、大老板、热贡歌舞厅摇滚歌手、卓别林扮演者、歌舞大世界老板、主持人、弹唱、英文歌手、蒙面女孩男友、藏戏团三位试演者、摄影师、司机、三个小学生《老狗》贡布父亲贡布、仁措、先措老师、警官表哥多杰、狗贩子、打桌球的藏族小伙子《塔洛》塔洛、村长、会计派出所所长、照相馆摄影师德吉、发廊短发女孩《五彩神箭》尼玛、扎东妹妹扎东

万玛才旦系列“新民族电影”原汁原味的藏语对白,全景式还原了藏区雪域高原的深厚宗教文化与独特精神。此种“内省视角”的剧本角色设置,揭示出导演淡淡的困惑与忧思:庄严神圣的传统宗教文化世界,交织融合于日常生活的世俗当中。老一辈藏民虔诚信仰藏传佛教,而在青少年中却普遍信仰淡漠、传统流失。藏区世界与现代世界在文化理念、文化追寻上碰撞抵牾产生出种种冲突。例如影片《静静的嘛呢石》,小喇嘛弟弟在观看传统戏剧《智美更登》的演出时兴味索然,偷偷溜到录像厅去看香港枪战片;观看藏戏时,中老年藏民们感动流泪,却有年轻人喝醉了酒;老人训斥醉汉:“这家伙只知道喝酒,礼貌都不懂”;演出结束之后,年轻人迫不及待跳起了迪斯科,背景出却隐约能听到老人的歌声;刻经老人索巴风餐露宿,将生命奉献给了佛土,可儿子却耐不住诱惑,跑到拉萨做生意去了,老人至死没能与儿子见面。《静静的嘛呢石》流露出导演对藏族文化传承景况的一种隐隐的伤感,但也能体悟到其坚定的民族信仰自信。“导演表面镜头冷静,实则难以掩饰内心对自身民族文化的强烈认同。”[11]140导演面对现代化喧嚣浮华的淡泊,一如片中所唱佛家偈语:“财富如草尖的露珠,生命如风中的残烛,这就是无常啊,灵魂往生天界。”又如小喇嘛丹增的几次取舍:在新闻与《智美更登》之间,他喜欢的是后者;在《西游记》与现代枪战片之间,他喜欢的是前者……导演意在表达藏族宗教文化对现代文明的宽容与开放,以及因这两种文明碰撞而导致的坚守与扬弃。”[11]139

影片《老狗》虽然角色设置简单,但亦不难发现其中两极的对立人物——贡布老人固守藏族文化传统,藏族狗贩子则信仰淡漠。贡布老人训斥狗贩:“狗是牧人的朋友,俗话说得好,狗是牧人和牲畜的依靠,我不卖。想当年你父亲是最好的猎手,手下有12只凶猛无比的藏獒,他爱惜狗可是出了名的。现在你却干起了卖狗的营生。”狗贩子的辩白则颇有些无厘头的嬉皮味道:“我们的狗在内地生活比这里好多呢!” 《老狗》的剧本人物之所以设置成功,在于满足了4个特质:(1)人物有一个强有力且清晰的戏剧性需求(如贡布老人的“护狗”);(2)有独特的个人观点(如贡布老人的藏传佛教宗教信仰);(3)有一种特定的态度;(4)经历过某种改变或转变(如贡布从卖狗到主动地保护狗的转变过程)。[12]49在剧本结尾处,步履蹒跚的老人仰望苍鹰良久(“天葬”的隐喻),徐徐将老狗牵到矮墙里勒死(片中用长镜头展现)。万玛才旦对此解释,:“这种设计希望传达老人的情绪,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对老人和老狗都是一种解脱。到最后我希望有一个升华,就有了这样的结尾处理方式。”[8]69这种失落的情绪哀而不伤,以一种平静克制的态度缓缓呈现。万玛才旦系列“新民族电影”的角色构筑之所以成功,正在于电影剧本有效满足了戏剧性情境的设置,将描写、对话、画面成功地密镂细针于严密的故事结构中,最终产生出强大的戏剧张力和故事向心力。

同样,在影片《寻找智美更登》中,观众亦不难辨识“固守藏族文化传统的藏民”与“信念困惑迷茫的藏民”两大角色类型。四处寻找扮演智美更登演员的导演为家庭琐事烦扰困顿,不停地接、打电话。经过一路寻找,他最终对智美更登这个人物的象征寓意有了更深层次的体悟。在热贡歌舞厅,曾经演过智美更登、如今演唱流行歌曲的醉酒歌手质问导演:“我不演,我不喜欢智美更登这个人物……他把眼珠子施舍给了别人,那是他自己的事……但他凭什么把老婆和孩子施舍给了别人,谁给了他这样的权力?智美更登这个人物究竟表现了什么?”他同时反驳大老板:“这个年代你们还相信爱情吗?昧着良心赚了几个黑钱,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醉酒歌手的困惑源于对藏地传统文化在当下现实处境的隐忧:热贡歌舞厅里充斥文化杂交符号隐喻的英文歌曲;小喇嘛甲背不熟萨迦格言,却能熟记英语字母;中年喇嘛叹息“我们寺院许多演智美更登的喇嘛都出去化缘了,不在寺庙……”对此,导演回答:“智美更登体现了无与伦比的慈悲、关怀和爱。”影片中也确实出现了活生生的智美更登,他以活化的形式承继了这种精神。“智美更登精神以最形象、最通俗、最深入人心的方式传承了上千年,很少有人质疑过,但在当下现实处境却出现了一些不同的状况。”[13]73当然,蒙面女孩等角色可以被视作“智美更登精神”的执着者。女孩因为没带敬佛的酥油,宁愿在公路旁等候,也不踏入寺院一步。当老板接着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众人皆记不清楚讲到何处时,躲在角落里的蒙面女孩突然发话:“上次讲到你拿着信去找她。”这个影片细节传神地表达出:只有这个女孩才真正关心老板讲述的爱情故事。固定机位长镜头中,女孩远眺河水、目光坚毅,一如那位奉献妻子的活“智美更登”,寓意藏民族信仰自信永远无法被撼动,宗教生活的神圣庄严永远无法被僭越。

(二)“小叙事模式”凸显现实主义纪实风格

正因为深度开掘藏区日常生活的朴素与伟大,万玛才旦导演的系列“新民族电影”才得以表征洞照出藏民日常生活的庄严与至美。一方面,小喇嘛丹培(《静静的嘛呢石》)、蒙面女孩卓贝(《寻找智美更登》)、贡布(《老狗》)、尼玛(《五彩神箭》)、塔洛(《塔洛》)等主要角色身处特定场景之中,人物之间表面上似无碰撞冲突,而角色内隐的情感冲突却似静水深流,蕴藉着巨大的戏剧性张力和强烈的感染力。

通常意义上讲,电影故事结构都会在推动主角追求一个重要目标的前进道路上,设置各种令人畏惧的冲突。“缺少冲突、不成故事”似乎成为了电影编剧的一条金科玉律。著名编剧埃里克·爱德森将构筑电影有效冲突必须的基本要素概括为:冲突必须激烈、冲突必须可见、冲突必须凶险、冲突不断发展升级、冲突必须令人信服、冲突必须以有意义的方式令人信服。[14]28-35按照这样的观点,万玛才旦导演的系列“新民族电影”似乎处处与之抵牾。影片有意消隐表面戏剧冲突,而依靠难以察觉的内部张力,使电影呈现较强的现实主义纪实风格的叙事模式。

从《静静的嘛呢石》《寻找智美更登》到《塔洛》,影片都“确乎有意背离此前藏族题材电影的强烈(社会)冲突大叙事模式,背离‘一直以来蒙上了一层揭之不去的神秘的面纱’的‘世外桃源或蛮荒之地’式藏地场景的他者视角消费,而执着于表面上显得闲淡琐碎而内在化抵触的小叙事模式。”[10]103此种“藏族内向视角”的主动建构,契合了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所谓“理想的电影是纪实:不是拍摄手法,而是重新建构和追述生活的方式。电影作者不仅要具备心理专家型编剧的素质,而且要具备真正的心理学家的素质,因为电影的塑成,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具体情境中具体人物的心理状态。而电影中无论何种架构的必须的假定性,以及必需的最终标准,每一次都要归结为生活的真实性和具体的事实。”[15]78

结语

万玛才旦秉承“内向视角”,以影像纪录藏族传统文化。在鲜明还原藏族生活本真质感的同时,营造出一条逼真的“现实渐近线”。现代文明带来的“汉地世俗化”侵蚀、藏区高原艰难的近乎生存极限的自然环境、藏民身份认同的迷惘困惑,在影片中都似乎被一种无形的“信仰灵光”淡淡消弭。这种精神力量真正触及藏人心灵的深层世界,让观众脉动于藏民的宁静和谐、慈悲智慧;使观众流连于藏地的单纯洁净、质朴醇厚之中。

万玛才旦的 “作者电影”既具备诗意电影的空灵,又不乏纪实电影的粗粝质感。其电影剧本深度开掘藏区日常生活的质朴庄严与伟大至美。由此,分析万玛才旦电影剧本的剧作主控思想——作为母题的“寻找”、 剧本角色人物图谱的“两极化设置”以及弱化冲突的“小叙事模式”,成为了解其电影文本特征的重要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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