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喜读诗人译诗*
——吴钧陶《古诗英译75首:汉英对照》序

2018-03-07河南大学王宝童

外文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译诗吴先生原诗

河南大学 王宝童

一、诗人译诗处处诗

我喜欢读诗,也喜欢读译诗,尤其喜欢读诗人译诗。读诗人吴钧陶先生的译诗,常被他用英语再现原诗意境的高超能力所振奋。王勃《杜少府之任蜀州》中的名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我们耳熟能详的一种译文来自一首曾经流行的英文语录歌:

A bosom friend afar brings a distant land near.

原文两句10个音节,五言三顿节奏,已成为家喻户晓的谚语或格言。译为1行12个音节,包含3个抑扬格(iambic)音步、2个扬抑格(trochaic)音步、1个双扬格(spondaic)音步,也是言简意赅,节奏谐美,有谚语特点。但是诗和谚语毕竟不是一回事,把诗译成像谚语,字数少了,想象空间也少了,诗味也少了。吴先生把这两句诗译为:

A bosom friend is a near neighbor forever;

Whether you go to the earth-end or wherever.

两行五言诗,译成两个五步行,节奏有变化,读起来更富美感。Forever、wherever在行末不仅形成了自然韵脚,而且强调了这种友谊是超越时空的。特别是诗人安排了一个you,使读者仿佛感到两位挚友就在眼前,那推心置腹、语重心长的样子甚是耐人寻味。

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吴先生是这样译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I can’t see them who died before my birth;

I can’t see them who will come to the earth.

Thinking of the endless universe,

I weep and I alone with Nature converse!

在我看来,这首诗有4个地方不好译:古人、来者、念、怆然。吴先生把“古人”译为我来世时已经去世的人,把“来者”译为将要来世的人,很准确,而且两行译诗还押了尾韵,看似信手拈来,实是高超功夫。“念”,原诗作者在那样的境况下会怎么念?吴先生告诉我们,原作者想到(thinking of)这悠悠不绝的(endless)天地(universe),思前想后想不明白,才“独”(I alone)“怆然而涕下”(weep)呀。而这个思前想后的过程,其实就是和天地(Nature)对话(converse)!吴先生是诗人,他能够进入原作的诗境中,体会原作者的心态,不但描绘准确,而且运笔有神:试看末行两个I,第一个I轻读,第二个I重读,前4个音步是平缓的抑扬格,最后一个音步改为两轻一重的抑抑扬格(anapest),多么形象地活画出原诗作者“独怆然而涕下”的神情啊!

诗人译诗,用词都是形象思维。王之涣《登鹳雀楼》的前两句,吴先生是这样译的: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The mountain is eating away the setting sun;

While seawards the Yellow River is on the run.

“依山尽”,在山边渐渐隐去了,是一幅画;吴先生用的是英语民族喜爱的另一种表现方法,说山把落日一点一点吃掉了,也是一幅画。

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前两句,吴先生的译文给人惊喜:

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The halo of the mountain on a sudden falls west,

The moon is climbing up from the east pond, her nest.

把“池月”之池说成月之巢(nest),恐怕只有诗人驾着诗之翼(就是Keats说的“on the wings of poesy”)才会想到吧!但是这个美丽的创意并没有超出原诗之意,反使译诗在译入语中更具想象空间,也更具亲切感。

孟郊《游子吟》描写慈母为游子缝衣的诗句非常感人,吴先生的英译同样感人:

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With her whole heart she’s sewing and sewing,

For fear I’ll ever be roving and roving.

“密密缝”是因为全神贯注(With her whole heart)啊,“迟迟归”就是没完没了的游荡啊。译者不但理解深刻,在译诗中还模仿原诗的叠字手法,以sewing and sewing译“密密缝”,以roving and roving译“迟迟归”,英语读者读到这样的诗句,谁能不为这位慈母深深感动而生出深深敬意呢?这是真正的诗。

再请看权德舆《玉台体》和吴先生的译诗:

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

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

Last night my skirt-bands came loose and untied;

This morning I see a larval spider fly.

I cannot give up my lead powder then—

Isn’t that my worse half coming back? Mine eye!

一个Mine eye! 把说话者惊喜之情表现得活灵活现!真是神来之笔,诗神在吴先生身上灵光一现而来之笔。

二、选词用语功夫深

诗人译诗虽好,却不可随意发挥,要尊重原作。吴先生在这方面非常谨慎,选词用语只为恰到好处地展现原诗意旨。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以下简称《寄张五》)说到他想望张五的心情时,有这两句,吴先生的译文是:

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

Seeking for you, to climb the height I try;

With the wild geese my mind fades into the sky.

好一个fades!这是诗人济慈(John Keats,1795—1821)在其名诗《夜莺颂》(OdetoaNightingale)里用的词。“飞灭”当然可以译为fly and disappear,但是有深厚英美文学功底的吴先生不满足于字面翻译这种浅化译法,特别他是诗人,很自然地调动英语文学中类似的词语,如是,则不但给一般读者惊喜,更会使英语本土读者感到亲切。吴先生英译的中国古典诗歌受到许多外国朋友的赞誉,我想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诗人译诗,要有足够的词汇量供选择,吴钧陶先生就是这样,他的词汇量是超出常人的。“薄暮”是古典诗词中频频出现的一个词,我可以想到用dusk、twilight等来翻译,自觉够美,够用了,可是吴先生把《寄张五》中的两句诗译成这样:

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My griefs are wakened by the dim owl-light;

My longings are inspired by the clear autumn sight.

怎么用个owl?它和薄暮有什么关系?查陆谷孙的《英汉大词典》(以下简称《英汉大》)才知道,原来owl-light也是黄昏(“薄暮”)之意。太美了!

还是《寄张五》中的两句,请看吴先生的译文:

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

Like shepherd’s purse the trees ’gainst the skyline;

Like the new moon the islet by the strand does shine.

我观有些译者,对原诗中出现的某些物种名词并不细究,只做一般化处理,只要不违原诗宏旨便满足了。吴先生却把“荠菜”这个一般名词也准确地译入诗中:shepherd’s purse,开拓了想象空间,真美!我仿佛看到吴先生在九秩之年,拖着多病之身,仍然在他那有万卷藏书的斗室内,颤颤巍巍,扶梯倚墙,在从地板到天花板的书海里“上下而求索”,一定要对作者、对读者全面负责,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样子。这几十年如一日的求索精神在他的脑海中建立了一个博大的词语库,一个个五彩缤纷的各类词语在那似水流年中都成了先生的新知旧雨,在需要时“该出手时就出手”,自动跳出来供他调遣,其中就包括shepherd’s purse。又如孟浩然《夜归鹿门歌》里的“渔梁渡头争渡喧”,“渔梁”只是地名,不译也罢,吴先生却不放过,译出了原意:Kiddle Shoal,活画出一个浅滩或沙洲捕鱼的景致。孟浩然《临洞庭上张丞相》中说“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要我译,就把“波”译成waves,毫不费力,但是吴先生却不满足于这种一般化的翻译,他的选择是bores。《朗文当代高级英语词典》(以下简称LDCE)对bore的解释是“a very large wave caused by a movement of the sea running up a narrow river”,可见不是一般的wave,用它译波撼岳阳城的“波”才有画意,而这个bores的读音又跟汉语的“波”多么相似!又是神来之笔!

再看孟浩然《秦中寄远上人》的颔联和吴先生的译文:

北土非吾愿,东林怀我师。

The North Land is not the place which I have sought;

Your dwelling, like Donglin Fane, is much in my thought.

Fane是什么?查《英汉大》,说是诗语,意为神殿,神庙;又是古语,意为教堂。哈,用在此处恰到好处。

王维《送綦毋潜落第还乡》诗(以下简称《送綦毋潜》)安慰朋友说:“既至金门远,孰云吾道非”,“吾道非”借指别人对綦毋潜落第的攻击。吴先生把这两句译为:

You have come to the capital,near the Royal Gate;

Who could say that your principles are prate?

用prate(瞎扯)来译“吾道非”,是诗人对本诗主旨的深刻理解,而prate又与principles押头韵(alliteration),与上一行的Gate押尾韵(end rhyme)。或曰:原诗这两句不押韵,为何译为押韵?这就是译者的高妙之处——信手拈来,不着斧凿痕迹。原诗这两行是无尾韵,但“金门”可谓叠韵,“孰”与“吾”虽非叠韵却也呼应了叠韵之声,我想这是译者调动译入语的声韵手段以传达原诗声韵美的一种补偿措施,这种做法在前举例诗中也多有体现。细读译诗,可知译者的努力是成功的。

《送綦毋潜》中说到“采薇”,“薇”是什么,译不译?吴先生用诗告诉我们:这种浓浓古意的词语,要译。不译怎么对得起原诗作者和译入语读者呢?诸位试读一读吴先生这几行译诗,不是仿佛把我们带到了诗中描写的遥远时空了吗:

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

遂令东山客,不得顾采薇。

There should be no hermit in the golden ages;

At the imperial court we see all sages.

Even those secluded noble minds should

No longer pluck wild vetches in the wood.

它如《送綦毋潜》中“未几拂荆扉”的“拂”,吴先生译为tap(试探性的敲门),很形象;“远树带行客”的“带”,译为point out(指路),也有拟人味道;“勿谓知音稀”的“勿谓”译为Bethink you not,其古雅风格和原诗相当。《西施咏》第一句“艳色天下重”译为As all the world thinks highly of Beauty,译成一个普遍现象,就更加突出了西施的绝色之美。《山居秋暝》中“莲动下渔舟”译为The moving dories scattered the lotus blooms,用dories译渔舟很形象。《相思》 中“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译为Red beans come from the southern land;/In Spring, the trees grow some new wands,“发几枝”的“枝”用wands,使人想起魔术师的魔杖,春天的红豆细枝也有魔杖之用吗?我们不妨呷上一口茶,细细品味。

王维的《鹿柴》,吴先生译为: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In this lonesome mountain no one is seen,

But man’s voices are wafted from the dean.

The sun glow slants into the forest thick,

And speckles mosses green with faintish sheen.

用dean(有林小峡谷)指出“人语响”在“空山”中的来处,拓展了想象空间;用speckles(不规则的小斑点,此处应视为动词)以状夕照青苔表面的景象,十分贴切。

李白《月下独酌》前四句,吴先生的译文是: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Among flowers nest a wine-pot and I,

Alone I drink and no one is with me.

I raise my cup to toast the moon on high,

She casts a shadow down and we are three.

“花间一壶酒”,这一句诗没有动词,译者却加了一个可爱的nest,译诗因而有了动感。假如谪仙人通英语,我想他也会这样写吧!“对影成三人”之影,是“明月”回敬诗人之“邀”而洒下(casts)银光所“成”,怪不得诗人那么手舞足蹈、又唱又跳啊。吴先生和李先生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真是叫我“终宵劳梦想”了。

还有: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I sing while the moon wanders the sky;

I dance and the shadow whirls a wild hay.

Hay 是什么?在这里不是干草,《英汉大》告诉我们它是“圆圈舞(旧时一种乡村舞)”,试想那么多人在那儿跳,能不“影零乱”吗?诗中的“三人”给醉中李白的感觉正是如此。

再举几个例子,元稹《行宫》的“白头宫女”是什么样?吴先生译为the palace maids, with grey hair-buns,加了一个buns,这些挽着发髻的白头宫女形象立马鲜活起来。张演《社日》描写欢宴后“家家扶得醉人归”,那“醉人”是怎么归的?吴先生的译文让我们仿佛看到了这些人:Every home has its drunks helped back as their steps they careen。一个careen使村人东倒西歪的醉态活灵活现。苏东坡《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的“好”,不是一般的好,吴译用riant(赏心悦目)。张先《木兰花·乙卯吴兴寒食》第一句“龙头舴艋吴儿竞”,这个“竞”不是一般的race,吴译用regatta(赛舟会);“无数杨花过无影”,这个“花”不是一般的flowers,吴译用filaments(丝状物),还有比这更准确的吗?

佚名《集工部诗二首》其一前两句,吴译为:

青山意不尽,梯径绕幽深。

The green mountains roll out in endless waves;

To the deeps of woods wind up the stone staves.

“梯径”之径不是一般的road或path,吴译用staves(《英汉大》译为“梯级”)。李清照《醉花阴》前两句,吴译为: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Amid the thin and thick clouds of sadness

I spend the long, long day:

In the brazen incense burner

The borneols are burning out in grey.

“瑞脑”即龙脑,亦称冰片,是名贵的香料,名贵香料在雕有瑞兽的精美铜香炉里慢燃,这种富贵之家的享受仍然使诗人“愁永昼”,这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吴译用borneols一词,成功地烘托了这个愁。

上面这些例子说明,吴钧陶先生是诗人,也是审慎的学者,他译诗从不为展诗才而汪洋恣肆。他尊重原诗作者,以自己将近一个世纪的学养,谦恭地为原作者和读者服务,即使一个词、一个细节也要反复推敲,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三、译诗形式小议

常听人说,英诗中有些作品是供默读的(如史诗长篇),有些作品是供诵读的(如抒情诗),有些作品可默读也可诵读(如诗剧),但是大部分诗歌是供诵读的。1996~1997年,我在剑桥大学英文学院访学,选学了该院院长吉莲·碧叶教授(Gillian Beer)所开的SpeakingPoetry(《说诗》)这门课。碧叶院长身为英国文学教授,又是英国学术院(British Academy)院长、布克奖评委会主席,在学术界威望很高。开学前发给访问学者的小册子介绍SpeakingPoetry这门课,我记得第一句是: What is lost in poetry read silent when it should be read aloud ? 她上课时,有一老一青两位教授做助手,当场发放课前印好的诗歌散页。全班6位听众(来自中、英、意三国)和3位教授轮流朗读,各自谈欣赏体会,从内容到视听美感各抒己见,供大家讨论,给我印象很深。回国后,我尝试在高年级开设PoetryReadAloud(《英诗赏读》)这门课,选择100首英美名诗,模仿碧叶教授的做法欣赏英诗,颇受欢迎。由于自1980年以来长期从事英诗教学,我对英语诗歌的视听美感比较重视,我觉得既然大部分英语诗歌是供诵读的,而大部分中国古典诗歌也是供诵读的,那么译成英语也应该符合英诗特点,把握好英诗的节奏、声韵,让人感觉到古典汉诗之美。我看到一些译诗读起来佶屈聱牙,曾发文抱怨(1993),也曾发表过对英诗用韵的一些看法(王宝童 2002)。后来看到我国汉诗英译的质量越来越高,像许渊冲、吴钧陶、汪榕培等先生的译作,读来令人惊喜。

吴先生很重视诗歌形式,用传统诗体写诗优美典雅,用西来的十四行诗体写诗自成一格,倡导汉诗新格律体不遗余力,翻译中国古典诗词在节奏和声韵方面也是一丝不苟。他造境用语的功夫和气象已如前述,这里我想探讨一下他在译诗形式等方面的成就。

人说诗无达诂,我们看到同一首诗有许多赏析文章,都有道理。如果这个“达”可以理解为唯一正确的话,我想还可以说诗无达译,因为我们也看到同一首诗有许多名译,都受赞扬。但是在文化教育界也有一个现象,就是同一首诗可以有不同的诵读方法,有诗人自己朗诵自己作品的,也有朗诵家朗诵的、演员朗诵的,都受好评,因此我想还可以说诗无达诵。既如此,一个英诗教师或者是英诗爱好者就有理由根据个人理解诵读英诗。以下例诗记录了笔者研读吴先生译诗后的读法,抛砖引玉,还请先生和读者指正。

王维《送别》

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

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After/seeing/my friend/down the/mountain,

Between/the lights,/I close/the wat/tled gate.

Next spring,/grass will/also/turn green/and wanton,

Would you/come back/again?/For you/I’ll wait!

原诗五言四句,译为4个5音步行(音步之间以斜杠“/”隔开。下同),第2、4行全是抑扬格,第1行第3个音步是抑扬格,其余为扬抑格,第3行第1、4步为抑扬格,2、3步为扬抑格,第5步为抑扬抑格(amphibrach)。传统英诗以抑扬格音步为主,其他音步由诗人根据需要着意安排。抑扬格舒缓有致,适于抒情,扬抑格有一定力度,这两种音步在一起,很好地表达了王摩诘对友人的深深情谊,那一定是推杯把盏、送了又送、望尽长天后才“日暮掩柴扉”的。原诗押尾韵,韵式abcb,译诗也押尾韵,韵式也是abcb。1、3行末尾的两个词mountain、wanton虽不押韵,听起来却很美,给人一种呼应感:是啊,两人都是依依不舍呀。这不是诗人的着意安排吗?

王维《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The morn/ing rain/bedews/in Wei/City dust/down to/rest;

The fresh/green wil/lows by/the inn/welcomes/the far-/going guest.

I urge/you to drink/one more/cup of/wine, ∧/∧bot/tom up;

Out of/the Yang/Pass no/old friend/you’ll meet/in the vast/west!

以七步译七言。前两行皆以4个抑扬格音步开头,这成为全诗节奏之主流。辅以扬抑格和抑抑扬格节奏,译诗立显生气。汉诗有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英诗同理,若只用一种步式以贯之,则显呆板,非为上策。两个覆钩号(∧)各表示省去了一个非重读音节,读时应稍事停顿,换口气,然后来一个bottom up,殷勤之意如在眼前。原诗韵式aaba,译诗也是aaba。

岑参《逢入京使》

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

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

I look/east for/my fam/ily‖ far/away/and beyond;

Tears trick/ling from/my eyes‖and drench/ing my sleeves/to the ground.

Coming/across/on horseback,‖without/a pen/and paper,

I ask/your fa/vour to tell/them ‖that here/I’m good/and sound.

译诗主节奏仍是抑扬格,占14/24。原诗七言,译为6音步,比7音步稍慢,行中有一个节律停顿(caesura,用双竖线‖表示),第1、4行在第4音步中间,第2、3行在3、4音步之间。这种安排恰当地体现了诗人又有深深的思乡情、又怕亲人为他担忧的复杂情绪。原诗韵式aaba,译用abcb,但beyond在声韵上和主韵脚相呼应,有和谐美。此外,译诗对头韵的运用(如第1行的/f/、第3行的/p/)也在一定程度上补偿了原诗的叠字(漫漫)和叠韵(龙钟)之美,因为头韵是在英诗本土产生的,许多实例表明,英美人对头韵的喜爱可能超过我们对双声叠韵的喜爱。

苏东坡《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There’re peaks/you look/askew‖and ridg/es you look/aside,

All of/them are dif/ferent, far‖or near,/∧ low/or high.

But the real/face of/Mount Lu‖you can/never/descry,

Because/you are in/the folds‖of its/bosom/wide.

原诗七言,译为6音步,主旋律仍是抑扬格,占13/24。诗人似是在做哲学思考,抑扬格加和缓的6音步诗行体现了这种神情。 朗读时注意做节律停顿,自有体会。原诗韵式aaba,译诗用abba,其在英语读者中受喜爱的程度略同于汉语读者对aaba的喜爱。

张继《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The crows/caw to/the fall/ing moon

The frost/y air/fills the sky.

The fish/er’s lights gleam,/the ma/ples croon;

With much/sorrow/I lie.

On the out/skirts of Su/zhou Town,

From Han/Shan Tem/ple, hark!

The mid/night ves/per bells/come down,

Wafting/to the ro/ver’s bark.

原诗七言四句,以歌谣体形式(common metre)译成,相当于两个歌谣体诗节。歌谣体主旋律也是抑扬格(在这首译诗中占19/27),很适于叙事和抒情。每节4行,一般音步数安排为4、3、4、3,可以有变化,如此处第2节为3、3、4、3。歌谣体一般韵式为abcb,但这首译诗韵式为abab,用的是英语读者喜爱的韵式,很不容易。此外,译者在这里还兼顾了译诗的视觉效果,诗行长短左右对称、上下对应,给人以美感。

吴先生驾驭译入语声韵的能力,集中表现在他译的李清照《醉花阴》词中。这首词的多种译文都为人乐道,吴先生的译文则体现了他对词人的独特理解和感悟。原词用由求韵贯穿始终,如宙、兽、透、后、袖、瘦,表示伤感;译诗用/ei/韵贯穿始终,如day、grey、way、stay、ray、lay、stray、display、away, 亦怨亦诉,成功地活画出易安居士的情绪。原词是长短句,上下阕共十句,译诗模仿这种形式,以一两个短行(即一两个短语)译原词一句,创造一种倾诉的氛围,读起来很像在现场。上阕最后一行的mosquito是哪来的?如果我们进入词中描写的环境,就会感到秋日蚊虫活跃。诗人译诗,mosquito是字面所无、境中应有者,有助于烘托烦乱心境,我觉得这词用得好。

四、别具一格创韵声

译诗语言自然流畅,用韵别具一格,这是吴钧陶先生的显著特点。他有超常的词语拥有量,遣词造句每每令人惊喜,但他并不满足于此。如前所述,为实现整体声韵效果,他可以在原诗不韵处造韵。有时为加深印象,他也会突然改变韵式。如孟浩然《岁暮归南山》:

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

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

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

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

No more petitions will I submit at the North palace gate;

Because on South Mountain my humble hut for me does wait.

As I’m talentless, His Majesty bears me not in mind;

And sickly too, my old friends leave me alone and behind

My hoary hair urges me on to my declining years;

New Year’s Eve is compelled to flee as the green spring nears.

I can’t fall asleep, for my heart turns ever with sorrow;

Through the pine needles the pale moon shines on the window hollow.

译诗语言非常流畅,基本节奏为抑扬格。以七步译七言,以完全韵(perfect rhyme)译完全韵,原诗韵式aabacada,译诗韵式aabbcc,但是在最后两行突然变化,改用邻韵(near rhyme)。全诗情绪低沉,读速缓慢,到最后韵声一变,就把愁苦(sorrow)、空虚(hollow)突出出来,更能打动人心。著名诗人屠岸(1989: 51)称赞吴先生用韵灵活,说此种“活韵”突破了传统英诗用韵规定;又称赞美国女诗人迪金森(Emily Dickinson, 1830—1886)多用“邻韵”,“创造出一种新的韵致”,说吴先生在用韵上“也有类似的效果”。周维新、周燕(1987)对吴先生使用的准韵(从文中看我体会所指即邻韵)也甚为推崇。都很有道理。

我一度认为诗的节奏以规整为上、用韵以完全韵为上,后来从伊丽莎白·德鲁(Elizabeth Drew)作品中知道,诗还有speech rhythm,拓宽了欣赏英诗的渠道。又从许多著作中得知,诗韵在英诗中是舶来品,最初的英诗只有头韵,因为英语音节比汉语音节普遍较长,不像汉语那样易韵,所以他们更喜欢使用其他声韵手段创造诗美,其中就有邻韵。我们看到《英诗金库》(Palgrave 1861)和《新英诗金库》(Leeson 1980)都收有用邻韵创作的诗,足见邻韵也是英诗的一道风景,值得细细品味。既然如此,译诗也应该考虑英语民族的欣赏习惯,把他们乐见的手段拿来用一用,毕竟译诗是给他们看的。这就能够解释为什么西人译诗喜用邻韵甚或无韵,为什么吴先生的译诗语言流畅有口语特点,又为什么他在译诗中能韵却选用邻韵,而他写的传统汉诗则格律严谨,现代汉诗(包括汉语十四行诗)又常按汉语习惯一韵到底偶有通押(即押大致相近的韵)。

吴先生使用邻韵,与他使用完全韵一样,都是为造境服务的。前面谈到过他翻译张演 《社日》时,用careen来表现醉态。这词用得奇崛,读者如我只觉惊喜,自己却很难想到以如此生动之词使满篇生色。但它是译诗aaba韵式的一部分,属完全韵。先生使用邻韵也能产生类似效果。如孟浩然《宿业师山房期丁大不至》: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

樵人归欲尽,烟鸟栖初定。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

The setting sun comes down the western peak;

The valleys suddenly becomes so bleak.

The moon breathes cooling air in the wood of pines,

While feast my ears the murmurs of springs and winds.

Nearly all woodcutters have come back home,

And birds are perching somewhere in the brume.

Since to lodge with us you have been fain,

With a zither I wait in the viny lane.

Pines调动触觉(“夜凉”),winds(还有springs)产生听觉(“满清听”),各者不同,但都有鼻音,创造同一意境,所以我觉得在这里用邻韵比用完全韵更有味。尤其是home和brume的运用,和而不同,使人想到英国诗人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 1772—1834)在《忽必烈汗》(KublaKhan)中描写圣河的名句:

Five miles meandering with a mazy motion

Through wood and dale the sacred river ran

评论家历来对此赞赏有加,认为诗人对鼻音/m/的反复运用(就是这里的头韵),成功地创造了圣河水流缓慢的神秘气氛。在英语民族中,鼻音/m/给他们的感觉据说就是这样的。吴先生在译诗中巧用鼻音/m/使之上下呼应,是不是也会创造一种漫漫长夜已至、群动已息的静谧气氛呢?孟襄阳在这样的氛围中“孤琴候萝径”,应该很有诗意吧!

吴先生使用邻韵,手法多样。多数情况下是与完全韵配合,时有变化。王勃 《杜少府之任蜀州》前两行末尾以region对rolling,其实是押了头韵/r/,衬托“宦游”的动感。第3、4行末尾以pities对duties,用的是轻声韵,可能有些幽默感,以安慰友人。后面4行改为完全韵,庄重,诚恳,语重心长。有时吴先生的韵好似在语流中信手拈来,并不雕琢。请看孟浩然《宿建德江》: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The boat moves and at the misty islet we moor;

The dusk darkens and saddens my heart even more.

Over the vast wilds the sky seems lower than the trees;

In the clear river the moon near the board swims free.

原诗韵式abab,译诗韵式看似aabb,也很规整,实则非也:moor发音是/mu/,more发音是/m:/,它们只是押了头韵/m/;而3、4行也只有元音韵。但这恰恰反映了口语特点,和原诗风格一致。

为了译入语需要,有时吴先生则以邻韵为主。王维《青溪》:

言入黄花川,每逐清溪水。

随山将万转,趣途无百里。

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

漾漾泛菱荇,澄澄映葭苇。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请留盘石上,垂钓将已矣!

Whenever to Yellow Flower River I go,

I track along Green Stream, which through the dales does flow

Less than one hundredli, it’s not a longish run,

But round the mountains for ten thousand times I’d turn.

Among the jumbly gravels the stream gurgles forward;

From the thick pines in quiet colors the stream is covered.

It ripples the water caltrops and floating hearts;

The hosts of reeds in the glazy mirror look smart.

My soul has long become an unfettered realm;

And how serene and peaceful is the limpid stream!

Let me remain here on the boulder in the nook,

To spend the rest of life with a rod and hook.

通篇译诗语言似行云流水,有speech rhythm的特点,像是对好友侃侃而谈。前两行、最后两行用完全韵,3、4行末押词尾鼻音/n/韵,5、6行末押非重读音节韵,7、8行末押元音韵, 9、10行末押词尾鼻音/m/韵。此外,第2行内有头韵/d/,第4行内有头韵/t/,第5行内有头韵/g/,第6行内有头韵/k/,第10行有头韵/s/,第12行有头韵/r/。粗略而论便觉译诗声韵丰富、不拘一格,简直是目不暇接。我猜测,这对一位英美本土读者来说,会不会产生一种交响乐的美感联想呢?

说到交响乐,1998年我初为博导,诚惶诚恐,不知一年多以后如何去带满怀期待的博士生,杂乱无序的准备中就包括选听外国名曲如交响乐。此前在英国访学,发现那里的人普遍喜欢交响乐。我的房东Christina是中学法语教师,还是Cambridge Polytechnical University这所大学副校长的夫人,她曾向我介绍过交响乐名曲。交响乐有主旋律,有和声,有不同的乐部、装饰技巧等等,有的磅礴大气,有的隽永高雅,还有的如清泉汩汩,耐人寻味。模糊间我觉得似乎是西方人的语言影响了他们的音乐和欣赏习惯。既然西方的语言造就了西方的音乐,那英语语言也应该孕育了英诗,所以我们看到许多英诗作品有交响乐的特点:有主旋律,有配合旋律,有各种声音技巧,有些长篇甚至直接使用音乐术语如乐章(canto)、尾声(coda)等。吴先生通音乐,能谱曲,还曾与夫人杨昭华女士多次登台,夫人抚琴,先生高歌,在上海文艺界传为佳话。这样的背景,会不会也影响到他的译诗?西方人欣赏他的译诗,是不是也有此等因素在里面?我读先生译诗,特别是读到他有时用完全韵,有时用邻韵,有时二者兼而有之,手法娴熟神秘莫测,就有这种想法。

五、一点建议

关于译诗诗题,我想提个建议。唐人重排行,往往称排行而不称名,如丁大、辛大、张五,可是译成英语the eldest among his brothers、the fifth among his brothers像是解释,用词多了,诗味好像也冲淡了。是否可以只用序数词表示,而在第一次出现时加注说明,如丁大,在诗题中译为Ding the Eldest,然后用脚注介绍唐人的习惯?请先生考虑。

六、诗人不幸诗之幸

读好的译诗是享受,读诗人译诗更是享受一餐餐诗歌的盛宴。在我们品尝这些美味佳肴时,谁会想到我们这位供餐者是自15岁起半个多世纪以来病魔如影随形、沪上医院久负盛名的“院士”,在政治斗争旋涡中被批来斗去“改造”不断的老“牛”,却靠自学成就得到著名作家巴金赏识和提携,从此以感恩之心回报社会,甘居陋室,写诗译诗,著、译、编成就等身、助人无数的九旬翁呢?我想起古今中外的许多诗人、圣者,都有过历尽艰险的人生之路,未被艰险征服,艰险却成就了他们。事实告诉我们:诗人不幸诗之幸!他们的诗意栖居,提携了多少后学!我就是有幸得到吴先生提携的后学之一。1983年恩师胡雄定教授推荐我向吴先生学习,我惊异于他在《鲁迅诗歌选译》(1981)中表现出的非凡功力。1994年在北京大学参加全国第三届英语诗歌翻译研讨会时初次见到先生。此后20多年,我一直受到他的多方栽培,深切感受到他那纯真的利他之心和百折不挠自强不息的超人毅力。2017年欣逢先生九秩之庆,又见他的新译问世,愿以此文呈上,向先生和读者诸君汇报学习心得;另献小诗ToHisNonagenarianBliss(《迈向人瑞》)于后,衷心祝愿先生健康长寿!

ToHisNonagenarianBliss

At sweet fifteen you had no childhood sweet,

Held tight by monster TB in the bone.

And one by one the doctors plied their feat

Promoting puss and pain but profit none.

Perhaps your ancestors’ gleams of celestial fire①,

Yes, heavenly fire, ignited of a line.

By now the pains were Poet’s tools entire

In doing others good with aims divine.

Regardless of the toss and turn of age,

This world has seen your fruitful tomes of Twain②,

Has through your pen admired our Poet-Sage,③

Drawn near your “paper cell” in Gleanings Lane④.

As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Your Majesty, Papcellus I⑤, will younger be.

① 吴先生家自远祖吴应箕(1594—1645,明末文学家、民族英雄)起就是世代书香。

② 指吴先生主编的《马克·吐温十九卷集》(2002),荣获第十四届“中国图书奖”(2004)。

③ 吴先生译诗圣杜甫久负盛名,他的《杜甫诗新译》(1981)、《杜甫诗英译一百五十首》(1985)等在国内外广受赞誉。

④ 吴先生嗜书,他工资不高,但经常光顾书店和路边书摊,见到好书就买,边读书,边收藏,以致四壁皆书,年深日久藏书破万卷,成为“上海十大藏书家”之一(1996)。他戏称蜗居为“纸囚室”,作“纸囚室铭”,自号“纸囚一世”。他淘书藏书的雅好使我想起英语中的gleaning一词,而他所在的常熟路又使我想到丰收季节和济慈笔下那宁静明丽的画面,故而杜撰了Gleanings Lane代指先生居处。冀博先生一笑而已。

⑤ 世有詹姆斯一世、伊丽莎白一世、保罗一世,“纸囚室”主人则有尊号纸囚一世:Papcellus I。“身无分文债,家徒四壁书”,朕(真)乐也!

猜你喜欢

译诗吴先生原诗
峨眉山月歌
译诗“三美”与国学经典英译的美学问题
听他吟她的《歌》
改诗为文三步走
微笑受害者
描写规范理论在徐志摩译诗作品中的体现
霍克思译《红楼梦》诗词的诗学观照——从两首译诗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