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教授的房子》对日常生活的批判与救赎

2018-03-07四川外国语大学张健然

外文研究 2018年4期
关键词:凯瑟单面现代人

四川外国语大学 张健然

薇拉·凯瑟(Willa Cather, 1873—1947)的代表作《教授的房子》(TheProfessor’sHouse,1925)讲述圣·彼得教授一家因处理新旧房子而导致家庭矛盾的故事。相较凯瑟早期的地域小说,该小说的叙事空间不再局限于美国西部的乡村小镇,而是聚焦芝加哥、华盛顿和巴黎等大都市。阿尔弗雷德·卡津认为,《教授的房子》虽然标志着凯瑟的创作进入“新阶段”,但一直是“她所有小说中最受轻视”的作品(Kazin 1942: 255)。随着凯瑟研究在20世纪70年代复兴,国外学者从多重视角阐释该小说的主题,包括生态意识、文化记忆、女性意识、反物质主义等主题。比较而言,国内学者对该小说的研究不够深入,但仍有一些论文分析它反映的生态主题、地域现代主义特征和消费文化意识。

奥康拉指出,凯瑟塑造了一类沉溺于炫耀性消费的人物,他们“满足于枯燥的现实、组织化的社交和商业娱乐”(O’Connor 2001: 151)。华莱斯也剖析了消费与女性的关联,提出女性的消费投射了一种性欲,她们的纵欲消费与“无节制的性欲”对等(Wallace 2005: 152)。评论家一致肯定了凯瑟对消费文化的批判,但鲜有论者从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视角考察小说中的日常消费活动。对此研究盲点,本文结合日常生活批判的理论,探讨凯瑟在小说中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和救赎,指出异化是日常生活的病态症状,现代生活养育的“单面人”则构成了日常生活的景观。凯瑟在批判日常生活的同时,呼吁现代人将日常生活审美化,还原日常生活的丰富性,缓解渗透在日常生活中的异化,救赎被工具理性宰制的现代人。凯瑟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叩问了崇尚“理性”“进步”的启蒙现代性话语,而她对救赎日常生活做出的艺术构想则表现了艺术作品承担的审美救赎功能,进而赋予了小说深刻的社会批判意识和人文关怀。

一、异化:日常生活的病态症状

何为日常生活?“日常生活批判之父”亨利·列斐伏尔给出以下定义:“日常生活是被所有独特的、高级的、专业化的机构性活动挑选出来用于分析之后剩下的‘鸡零狗碎’……是一切活动的汇聚地、纽带和共同根基”(Lefebvre 1994: 97)。而阿格妮丝·赫勒在《日常生活》一书中开宗明义:“如果个体要再生产出社会,他们就必须再生出作为个体的自身。我们可以把‘日常生活’界定为那些同时使社会再生产成为可能的个体再生产要素的总和” (Heller 1984: 3)。说到底,日常生活是个体赖以生存的空间,是人类社会关系的发源地。但随着西方社会进入垄断资本主义阶段,大众消费应运而生,金钱成为主宰人日常生活的“新”上帝。这不仅使人在日常生活中难以保持个性,还招致日常生活的异化。作为现代性的无意识,日常生活笼罩在科层化的社会向大众提供的虚假幸福之中,而日常生活中的人被这种虚假的幸福蒙蔽视野,不能看清现代社会的流弊,深陷异化的渊薮。列斐伏尔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被异化所统摄的“恐怖主义”社会(Lefebvre 1994: 147)。作为一种现象,“异化”是被黑格尔上升到哲学的认知高度,指代主体与客体相互分裂和对立的状态,描述现代社会中人内心的生疏感和分离感。后来,马克思将这一概念运用到经济领域,阐述了“异化劳动”理论,认为资本主义社会中商品和金钱占有统治地位,主体无法控制其劳动,由此产生了主体与劳动、社会和自我本质的分离。尽管不同的历史时期对异化的阐释不尽相同,但都达成一致共识,即异化是现代文明发展史中人类付出的惨痛代价,“人们用他们的力量创造了世界,而他们所创造的世界反过来主宰了他们;当面临他们所创造的世界时,人们显得像是陌生人和敌对者”(Williams 1976: 35)。简言之,异化是指在异己力量的统摄下,日常生活中的个体甚至整个人类丧失了本质自由,经历着主体性缺失的创伤,失去了个性,变成了非人,承受着人格分裂之痛。《教授的房子》中,异化是日常生活的病态症状,以不可阻挡之势入侵并腐化现代人的日常生活。

《教授的房子》揭橥了日常生活中家庭成员关系的异化。家庭是日常生活的重要场所,也是人际关系最基本的载体,但异化使得人际关系赖以维系的家庭空间发生变异。小说中,圣·彼得教授的妻女们围绕如何支配家庭收入产生激烈争执,利益算计和争夺是她们日常生活的主要活动。圣·彼得夫人试图从丈夫辛勤工作换来的奖金中分得份额,对他采取各种游说。圣·彼得经不住妻子的软磨硬泡,给了“她足够的钱度假”(Cather 1925: 105)。大女儿罗莎蒙也盘算如何能独占未婚夫留下的遗产,小女儿凯瑟琳亦是想从中获益,却欲盖弥彰,声称“不想要她(姐姐)的钱”[注]文中只标注页码的引文均引自参考文献Cather (1925)。(Cather 1925: 88)。圣·彼得夫人也穷尽谄媚之事,讨好大女儿夫妇,从中获得一笔存款。金钱、收入等关乎切身利益的话题成为她们在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谈资。在金钱的驱使下,她们表现出重占有的生存方式,却忽略了在日常生活中发挥人的内在创造力和培育人的精神性。在圣·彼得的家中,日常生活散发出金钱使人蜕变甚至腐化的气息,家庭氛围也随之紧张,亲情观念淡薄、夫妻关系疏离、姐妹情谊消逝。正如圣·彼得所言,“金钱毁掉了所有诚实的人”(150)。圣·彼得的家人试图用金钱来维持稳定和谐的日常关系,无疑是将日常生活的丰富性和创造性受制于粗俗的利益换算,而人的精神性则被飞逝的物质性所取代,家庭成员间的关系也变得物化。

小说中,日常生活的重复性实践也加速了日常生活本身及日常生活中人的异化。除了在工作中“一成不变地”抵制年轻教授将整个历史院系“变成州立法委员会青睐和扶持的体育系”或“农商专业之类的院系”(58),圣·彼得在家庭生活中还得不厌其烦地对付妻女们无聊的社交活动。她们频繁举行或参加派对,即使圣·彼得不愿涉入这些耗费心力的人际往来,只愿心无旁骛地做研究,但都难以摆脱妻女们对其私人活动的干涉和控制。即便在法国度假期间,他都没有可支配的时间空档,因为家人替他安排了满满的社交活动。他被迫出席与当地社会名流的晚宴,或登门拜访一些文坛巨匠,包括埃米尔·法盖、加斯东·巴黎、阿纳托尔·法郎士、保罗·布热尔等身份显赫之人(158)。在家人的强势介入下,这样的社交活动与其增进交流和情感的本质功能相去甚远。社交活动是家人打发乏味日常生活的一种手段,更是一种他们彰显社会地位和攀比个人身份的方式。本质上讲,这些行为是人际关系日趋异化的有力举证。圣·彼得虽不遗余力地对抗异化向其日常生活蔓延,但个人的绵薄之力与吞噬整个社会的异己力量相比,犹如螳臂当车。因而,作为日常生活的主要场所,家庭首当其冲,受到现代性这一只隐形巨手的控制。由于“日常生活与现代性相互彰显和掩饰,彼此赋予对方合法性,并平衡共处”(Lefebvre 2000: 25),人在日常生活中被无意识地收编,认同了将现代性合法化的主流意识形态,缺乏质疑现存社会状况和改变现有生活的想法,进而人的日常生活变得面目全非。可以说,圣·彼得经历的家庭关系的异化表明,日常生活聚集着压迫性甚至杀伤性的力量,使人在消磨心智的琐事中打转,最终,日常生活丧失活力和意义,呈现出扭曲的状态。

在《教授的房子》中,凯瑟向现代人图绘了一幅异化的日常生活图景。小说发表于1925年,以20世纪初的美国中西部城市为主要叙事空间。此时,美国处于社会转型期,正值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之时,现代人沉溺于科技进步取得的胜利而带来的欢愉之中。胜利的欢愉让人们对启蒙许诺的幸福生活充满乐观想象,这种想象遮蔽了辉煌的现代性成就背后的暗哑,而现代性催生的物质主义和功利主义却如洪水泛滥,异化现象甚嚣尘上。在日常生活中,圣·彼得多次被迫卷入家人相互攫取利益的无烟之战中,也无奈地在工作中讲授乏味的课程。异化的日常生活和科层化的工作体制,合谋抹杀了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他的生活常态暗合了现代性的同一性思维招致的“整齐划一、单调和无聊”(Highmore 2002: 6)。现代性的独特经验将“一个已经制度化的工作世界和组织化的教育连接在一起”(Highmore 2002: 5),现代人,无论是在日常生活,还是在工作学习中,都无意识地在现代性的历史浪潮中随波逐流,任由异化的洪流穿越其身,由此,人被剥夺了日常生活的自主权,沦为无足轻重的一员。对于像圣·彼得一样经历过如此激烈的现代性的人们,要么他们在异化的日常生活中费尽心机把自己从小齿轮变为大齿轮,要么在日常生活的激流中被淹没。因此,凯瑟描写圣·彼得的日常生活,意不在关注现代人的琐碎之事,而是以日常生活为出发点,改写人文领域贬低、甚至压抑日常生活的历史,批判技术理性和进步主义等现代性的核心价值,并以此揭开现代生活的异化面纱和揭露现代人沦为“单面人”的现象。

二、“单面人”:日常生活中的现代人

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中分析了日常生活中受技术理性控制的现代人,指出他们在以物的发展为主导的社会中被压制了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被异化为从根本上丧失批判、改造和超越能力的“单面人”。他们疏于思考,懒于行动,缺少改变现状的勇气,甚至不再有想象与现实生活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的能力,反而耽于满足日常生活中商品消费构筑的“虚假需求”(Marcuse 1964: 7)。由此,精密的数字计算、经济效益最大化、物质主义等观念入驻人心,人的日常生活被商品消费入侵,日渐物化,成为一块铁板。凯瑟洞悉到日常生活的异化不仅使人的存在与其历史之间处于对抗状态,还破坏了人的本质自由。小说中,凯瑟勾勒了一幅日常生活中“单面人”的群像,藉此凸显她对现代人的内心体验的关注,构成了凯瑟地域小说对现代性的批判性回应。

《教授的房子》中,凯瑟刻画了许多“单面人”的形象。他们有着共同之处:思维受经济计算影响,行为被物质利益左右,日常生活被汪洋万“物”包围。以他们的消费行为为例,圣·彼得的妻女们以及他的两位女婿马塞卢斯和麦格雷格都陶醉在商品消费带来的虚假幸福和感官刺激之中。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专注于蝇头小利、互相挤兑,因为他们能从“金钱中获得乐趣”(63)。有着巨款傍身的大女儿罗莎蒙耽于物质享受,频繁在高档商场购物,在奢华饭店用餐。她与妹妹凯瑟琳相聚时,常向对方炫耀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她打扮雍容华贵,身着“紫色皮衣”,佩戴“绿松石项链”,一副“冷酷”的嘴脸,眉宇间露出“蔑视”的眼神(82)。妹妹眼红姐姐继承了未婚夫的遗产,并从中发了横财。曾经在父亲眼中那天使般的面容,也“呈现出绿色”(37)。姐妹俩的关系渐渐疏远,甚至相互敌对。圣·彼得的日常生活犹如一个呈现各种可用金钱衡量的奢侈品的展台。在此,貂皮大衣、福特汽车、金银首饰、西班牙风格的家具等奢华品粉墨登场。小说中,作为“现代性的幻影汇聚的基本特征”(Highmore 2002: 14),商品取缔了原本满足基本生活之需的功能,消费商品的目的随之变异。圣·彼得的家人被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收编和奴役。一方面,他们认为衡量个体幸福的尺度取决于物质的满足程度;另一方面,他们通过消费获得休闲和自由,以此对抗资本主义社会中单调的日常生活,却无意识地沦为商品消费的囚徒。实际上,商品消费是资产阶级现代性控制人的行为和思维的一种有效手段。资本主义社会通过创造一种匮乏和需求的假象,刺激人们消费,从而将消费转化成资本主义的生产力。正如德勒兹和伽塔利在《反俄狄浦斯》一书中所指,消费是创造生产力,活动和娱乐是生产的再生产(Deleuze & Guattari 1987: 15)。因此,小说中的人物与资本主义社会的运作形成共谋关系,他们内化了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自觉自为地在商品构成的符号网络中参与和促进社会再生产,却或略了这些符号的虚幻性和无深度感。圣·彼得的家人对商品消费趋之若鹜,无疑是从思想上给自己戴上枷锁,钳制了他们反思日常生活的能力,继而强化了技术逻各斯锻造的单向性思维。

作为“单面人”的典型,圣·彼得的家人无法检视日常生活中的异化现象,却用歇斯底里的消费行为和病态的恋物倾向,抵抗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他们将成功、地位、进步与舒适视为判断日常生活好坏的标准,于是,媚俗的艺术品﹑时尚的乡间别墅﹑奢华的小轿车等意象构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图景。评论家认为,这些意象是现代主义诗歌拼贴的废墟意象的“家庭变体”,象征着“凯瑟向读者展示的现代性的腐化”(Stout 2000: 200)。然而,人们还以消费为荣,企图通过消费来建构特殊的社会身份。法国消费文化解码专家让·鲍德里亚(2001: 70)称这种消费为“符号消费”,它建立在“某种符号(物品符号)和差别之上”。圣·彼得一家的日常消费不再是对物的消费,而是对作为差异而存在于日常生活的符号消费。在这样的消费现象中,商品价值沦为符号价值,符号价值变成连接家庭关系的纽带,人在日常生活中存在也注定被抽象化和符号化。符号是漂浮的能指,缺少终极指向。因而,圣·彼得一家以符号为连接手段的日常生活丧失多义性和丰富性,而他们则成为日常生活养育的庸人。

随着身边的人相继沦为“单面人”,圣·彼得也未幸免。起初,他想扭转消费主义向日常生活渗透的局面,但个人的努力徒劳无功。他的日常生活被热衷消费的女性合围,原本温馨的家庭空间也被商品入侵和蚕食。“自工业革命以来,妇女一直是消费群体的主力军”(Wallace 2005: 145)。圣·彼得的妻女们顺势而动,她们轻松自如地在汉密尔顿的大街小巷闲逛,出入富丽堂皇的剧场,欣然接受现代性的历史实践带来的消遣和刺激。面临物化的日常生活,圣·彼得倍感心痛,却力不从心。对他而言,真实的生活永远在别处,无奈之下的他只好躲进老宅子,用写作来排遣日常生活加诸其身的精神空乏和心理焦虑。他试图躲避粗俗的物欲洪流,但逃不出消费主义的意识形态对他的规训。20世纪初期,经济现代性的发展催生了垄断资本主义,生产和消费变得日常化和大众化。圣·彼得希冀日常生活免受商品经济染指的想法,可谓是遥不可及。出于无奈,他陪同大女儿罗莎蒙去芝加哥购物。大女儿在商场挥金如土,却对父亲吝啬至极,拒绝为他购买一张返程的卧铺票。圣·彼得被动地在日常生活的各种消费活动中消耗精力,钝化感悟。加之,与他心灵相通的学生汤姆战死疆场,圣·彼得不再有情感交流和吐露心思的对象,而他向往的先辈们的拓荒生活在现代化进程中已是明日黄花。现实和理想的双重阻隔将他的生活陷于混乱和恐惧,他的精神日渐颓废。他甚至试图自杀,彻底将自己从日常生活的平庸和粗俗中解脱。圣·彼得虽然活着,却像艾略特式的“空心人”一样在日常生活中行尸走肉。简言之,圣·彼得从“完整的人”退化为“单面人”的遭际,不仅饱含着凯瑟对资本主义体制下现代人的日常生活方式的担忧,还有力地驳斥了鼓吹物质、金钱、技术理性等启蒙现代性的核心价值。

三、日常生活审美化:救赎日常生活的策略

凯瑟在《教授的房子》中站在日常生活中而非远处审视启蒙现代性的拙劣影响,并通过揭示日常生活的异化以及它所养育的“单面人”,叩问启蒙现代性的价值观,表达了知识分子关切现代文明出路的理念。理查德·沃林(2000: 121)提出:“在现象世界之无处不在的堕落中,艺术作品拥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拯救力量:它们把这些现象置于某个自由塑造的﹑非强制的整体的处境中,借此把它们从其残缺的日常状态中拯救出来”。马尔库塞也认为要涤除“单面人”的生活应该诉诸艺术,解放自然,张扬“新感性”,实现人与自然、感性和理性的均衡发展。类似地,凯瑟的文学艺术也暗含着“独一无二的拯救力量”,提供了救赎现代人的策略。小说中,凯瑟用审美的无功利性抵制刻板的理性牢笼,并以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理念垂范,引导日常生活中的“单面人”恢复人的丰富性和克服启蒙现代性的困境。

凯瑟的救赎策略既不在日常生活之上,也不在日常生活之外,而就在日常生活之中。在她看来,日常生活审美化,通过“将生活转化为艺术作品的呈现”(Featherstone 1991: 67),超越现代生活的日常性,打破禁锢主体的精神枷锁,挣脱商品经济的牵制,赋予日常生活以新景象,进而修复被现代性撕裂的人性。小说中,凯瑟赞扬印第安人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推崇他们诗意的生活之道。汤姆在放牧时,发现了新墨西哥州印第安崖住人居住的蓝方山。印第安人将住所建立在山石之间,远远望去,住所与大自然浑然一体。他们将日常生活中不起眼的事物转化为建筑艺术品,不仅使日常生活充满新奇和美感,还体现了他们对现代人物化的审美观的超越。他们的日常生活状态与圣·彼得教授粗俗的日常生活形成强烈反差。借助这种反差,凯瑟一方面讽刺现代人行合趋同的日常生活;另一方面,她又以此呼吁现代人效仿印第安人,发掘和创造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潜质。蓝方山是印第安人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一个具体实践,不仅为汤姆提供和美静谧的生活环境,还让他度过了一个远离尘嚣叨扰的夏天。在凯瑟笔下,印第安人的日常生活不再是原始落后的象征,却有着超凡脱俗、耳目一新的形象,其本质与海德格尔极力推崇“人诗意栖居”的本体论内涵如出一辙。印第安人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生存态度向现代人表明:作为艺术作品而呈现的日常生活能够修补碎片化的现代世界,诗意的生活态度具有对抗流苏闲谈式的日常生活的潜能。

凯瑟对日常生活的批判是辩证的。日常生活既是异化的据点,又是抵御异化的根基,既是毒药的源头,又是解药的来源。小说中,日常生活审美化的例子不胜枚举。以奥古斯坦为例,她是圣·彼得教授家的私人裁缝,几十年如一日,不辞劳苦地为教授一家缝制衣物。她有着灵活的双手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也有着在枯燥的日常生活中捕捉奇迹与创造非凡的能力。她卓越的制衣技艺和一丝不苟的生活态度为灰暗的日常生活增色不少,也为自己撑起一片精神的天空。尽管缝制衣服是迫于生计,但她把这种重复性的日常生活实践转化为艺术创作。几十年来,出自奥古斯坦之手的服装纸样都得以精心保存。这些纸样是“用报纸剪出来的。一卷卷小小的纸样用缎带、格子布、丝带和乔其纱绑着”(22)。奥古斯坦的巧手将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之物化为神奇之作,给乏味的日常生活带来许多裨益。这一点正是圣·彼得教授不顾妻女反对,坚持将奥古斯坦留作私人裁缝的原因。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她把对美的特殊感悟融入每一件衣物的制作,原本单调的手工劳作充满了乐趣和激情。凯瑟曾经在1921年接受采访时,赞美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创造力,并讲到女性“要支撑一个家庭,做饭洗衣、打扫房间……还乐此不疲,力争完美,这正好表现出它们(日常生活的琐事)优于其他所有艺术形式和对艺术的贡献”(转引自Bohlke 1986: 47)。奥古斯坦正是凯瑟口中日常生活的“艺术家”,她缝制的每一件衣物就是一件充满生命、个性的艺术品,而艺术品“与其他非艺术品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能唤起激情,并且将一个人带离他或她本身的世界,使人成为另一种存在”(Tormey 2001: 25)。因此,奥古斯坦在日常生活中表现的创造力使她在浮躁的环境中专注于平淡的生活,并从中体味日常生活审美化带来的愉悦。她的劳作虽然被圣·彼得的家人所忽略,但她的行为说明日常生活审美化能超越日常生活的应然性和惰性,能够提炼出生活的精髓和丰富人的内心世界。

凯瑟在《教授的房子》中以凡夫俗子的日常生活为平台,开辟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新领域,让世人在单调与重复的日常生活实践中看到了创造性和丰富性,借此鼓励现代人从琐碎之物中发掘破旧立新的潜能,促进“日常生活人道化”(Heller 1984: 55)。在凯瑟生活和创作的时期,启蒙现代性在祛除黑暗和野蛮的同时,又带来了新的野蛮。异化随物赋形,蛰伏在人的日常生活中;工具理性消解了价值理性;大众文化泛滥成灾,充当着文化意识形态国家机器;消费因脱离生产环节而成为目的,统治者通过主导人的消费实现对人的控制;启蒙允诺树立人的主体性的目标无法兑现,人被彻底剥夺了自主能力。这些“文明综合征”合写了现代性的困境,而日常生活,作为一个反映现代性影响的标志,则是一个丧失个性的、无名的、处于均数状态的世界,是一个貌似熟悉却远离人的本质的领地。对此,凯瑟在痛下针砭的同时,更注重整合日常生活的碎片,恢复日常生活的真实面貌。她对日常生活的批判意在呼吁人们与颓废的现代生活保持距离,抵制启蒙现代性奉为圭臬的理性主义和进步主义对现代社会的霸权,进而解救受困于社会“铁笼”中的大众和修正启蒙现代性的偏误。因此,她把日常生活审美化作为缓解现代性危机和改造“单面人”的审美救赎之策。马尔库塞曾言,“艺术虽不能改变世界,但它致力于改变男男女女的意识和冲动,而这些人是能够改变世界的”(Marcuse 1979: 32)。凯瑟对日常生活的批判和救赎正是致力于刷新人的冲动、改变人的认知意识以及敦促人们对抗现代文明的弊病。这种悬壶济世的思想告诉我们:如果现代文明的急骤发展使日常生活趋于非人化,那么我们也不必失望,因为人通过日常生活审美化,不仅能恢复它的本真性和丰富性,还能远离异化的生活状态,并将它改造为养育健全之人的丰腴土壤。

四、结语

凯瑟在《教授的房子》中以批判日常生活为契机,质疑了启蒙现代性的核心价值。在她笔下,百无聊赖的日常生活、社会异化、“单面人”的涌现是启蒙现代性推崇的“理性”和“进步”等观念对人和社会的极权统治使然。凯瑟辩证地考察现代文明的利弊,在批驳启蒙现代性的同时,肯定艺术作品的审美现代性之维,力图用审美救赎辅助现代人重建心灵的乌托邦。她通过文学创作的表意实践,展示日常生活审美化蕴蓄的解放品格。这种品格有着克服日常生活的惰性、平庸性以及纠正启蒙现代性的偏颇的力量,体现了凯瑟地域小说的审美救赎功能,也暗合了现代主义文学竭力拯救混乱的现代世界的“美学英雄主义”(Eysteinsson 1990: 9)。因此,从日常生活批判的角度解读《教授的房子》,不仅发现凯瑟地域小说脱离了狭隘的乡土意识和文化保守主义,与现代主义美学理念进行互动和接轨,还表明地域文学这一文类对疗治“文明综合征”所做的艺术构想在解决全球性的启蒙困境之时具有积极的启示意义。

猜你喜欢

凯瑟单面现代人
近期国内市场纸张价格(2022年5月)
近期国内市场纸张价格(2022年4月)
薇拉·凯瑟地域书写中的流动主题研究
近期国内市场纸张价格(2021年12月)
现代人是怎样挖煤的
现代人的避难所
智珠
HPLC-Q-TOF/MS法鉴定两面针和单面针中的生物碱
老师的秘密
神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