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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文化意蕴
——兼谈韩信形象的流变

2018-02-21关庆涛

学术交流 2018年11期
关键词:高祖吕后萧何

关庆涛

(哈尔滨商业大学 基础科学学院, 哈尔滨 150028)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说韩信弃楚投汉后,得萧何力荐,刘邦拜其为破楚大将军,韩信得以施展军事才华,为刘邦建立不世功勋,因此成就王侯之业。后来吕后欲除韩信而无法,萧何又助吕后除韩信。因为韩信成败均与萧何有关,故韩信祠堂楹联有“成败一知己,生死两妇人”之语,这一“知己”即指萧何,其思想意蕴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是一致的。但史传所载只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乃经历漫长的流变,是伴随着韩信形象的流变而逐渐形成的,其中的过程比较复杂,文化意蕴极其丰富。

一、 史传所载萧何与韩信故事

萧何与刘邦同乡,二人私交甚密,萧何为沛主掾吏时,刘邦为泗上亭长,萧何常帮助刘邦。刘邦沛县起义后,萧何等推刘邦为沛令,故萧何深得刘邦信任,常随左右。刘邦起兵进攻三秦,令萧何守汉中,为高祖足食足兵,可见刘邦对萧何的信任。韩信乃淮阴一落魄子弟,因其无行不得为吏,所以常为游侠。项梁起兵后,韩信投奔项梁,但并不受重用,故韩信弃楚投汉。韩信为治粟都尉后,始与萧何接触。通过接触,萧何发现韩信有帅才,对韩信格外欣赏,数次于刘邦处举荐韩信,然刘邦终不用韩信,韩信负气出奔。“何闻信亡,不及以闻,自追之。……上曰:‘若所追者谁何?’曰:‘韩信也。’上复骂曰:‘诸将亡者以十数,公无所追;追信,诈也。’何曰:‘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王必欲长王汉中,无所事信;必欲争天下,非信无所与计事者。顾王策安所决耳。’王曰:‘吾亦欲东耳,安能郁郁久居此乎?’何曰:‘王计必欲东,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终亡耳。’王曰:‘吾为公以为将。’何曰:‘虽为将,信必不留。’王曰:‘以为大将。’何曰:‘幸甚’。”[1]2611萧何发现韩信有大将军之才,韩信不得重用而弃汉,萧何得知,追赶韩信,并荐之于高祖,封其为大将军。韩信成才可谓主要得益于萧何的赏识,故说“成也萧何”是没有问题的。

韩信之败亡,原因极其复杂。韩信簒逆是根本原因,刘邦诛杀功臣是重要原因,萧何助吕后除韩信并不是韩信败亡的原因。韩信可谓军事奇才,将兵多多益善,然政治才华比较平庸。下齐后,据势要挟刘邦封其为假齐王;刘邦伪游云梦擒韩信后,削韩信兵权,封其为淮阴侯,韩信本应韬晦自保,然却屡次于刘邦前炫耀兵威。凡此种种,皆是韩信自取败亡。然韩信败亡最根本原因在于刘邦恐韩信为乱。楚汉相争的战乱年代造就了韩信,将兵多多益善的他在战场上屡获战功,无人能比。随着战争形势的发展,韩信实力逐渐壮大,甚至超过了刘邦,名义上尊刘邦为王,受刘邦节制,但实质上是又一项羽,刘邦阴御之亦实属必然,故韩信两次被削兵权。但是刘邦无法根本抑制韩信,因为非韩信不足以抵项羽,伴随着项羽逐渐败亡,韩信也逐渐强大到刘邦无法掌控的程度。韩信经垓下之战杀掉项羽,此时他已将兵二十万,是又一个霸王,已然是汉家的心腹大患,故高祖伪游云梦,削其兵权,韩信因此怨旷,与陈豨谋反:“陈豨拜为巨鹿守,辞于淮阴侯。淮阴侯契其手,辟左右与之步于庭,仰天叹曰:‘子可与言乎?欲与子有言也。’豨曰:‘唯将军令之。’淮阴侯曰:‘……吾为公从中起,天下可图也。’汉十年,陈豨果反。……信乃谋与家臣夜诈诏赦诸官徒奴,欲发以袭吕后、太子。部署已定,待豨报。其舍人得罪于信,信囚,欲杀之。舍人弟上变,告信欲反状于吕后。吕后欲召,恐其党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萧相国绐信曰:‘虽疾,强入贺。’信入,吕后使武士缚信,斩之长乐钟室。”[1]2628据史传所载,刘邦阴御韩信确有其事,这主要缘于刘邦气量狭小。由于刘邦削韩信兵权,韩信怨恨,因此反叛,若令韩信宴然而终,韩信未必会反汉。高祖出兵在外,韩信于中袭击吕后和太子,将使国家重新陷入战乱,于国于民均有百害无一利,萧何助吕后除韩信符合国家利益,无疑是正确的,故萧何除韩信实乃于国有功。

二、萧何与韩信故事的历史演变

萧何与韩信的故事首先被太史公写进《史记》,后世史传,如《汉书》《资治通鉴》《资治通鉴纲目》等史书对萧何与韩信故事的记载,均本于《史记》,故事内容基本相同,但在表述形式上差别较大。这些差别促成了萧何与韩信故事的流变。

《汉书》亦记载了萧何荐韩信和萧何助吕后除韩信之事,史实基本与《史记》相同。所不同者在于:在《史记》中,太史公为韩信单独列传,为《淮阴侯列传》,以褒扬韩信在秦汉之际所立的功勋,而在《汉书》中,韩信则与彭越、黥布、卢绾、吴芮四人合传,为《韩彭英卢吴传第四》,以上四人有个共同特征,即均为叛汉之臣。在《史记》中,太史公详细记载了韩信与陈豨谋反的过程,也就是说太史公承认韩信确实存在叛乱动机,但在卷末评语中却对韩信赞赏有加。《汉书》秉持汉家正统观,对韩信的评价则有失偏颇,全盘否定韩信助汉之功,却无限放大了韩信叛乱之事。班固将韩信与四位叛臣合传,在形式上自然就认定韩信为叛臣,且态度较太史公愈加鲜明。试比较太史公和班固对韩信的评价便一目了然:

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敝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假令韩信学道谦让,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则庶几哉,于汉家勳可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务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谋叛逆,夷灭宗族,不亦宜乎。(《史记》)[1]2630

韩信、卢绾非素积德累善之世,徼一时权变,以诈力成功,遭汉初定,故得列地,南面称孤。内见疑强大,外倚蛮貊以为援,是以日疏自危,事穷自困,卒赴匈奴,岂不哀哉!(《汉书》)[2]

相比而言,太史公肯定韩信之功勋,对其叛汉多有同情,对其贫而有志格外赞赏,尽管对韩信叛汉持批判态度,但对刘邦逼迫韩信反汉亦持否定态度。而班固对韩信则无一美言,否定其德行,称其善诈力,甚至认为其功勋非个人能力,乃时势所致,对其贬低太甚,是不客观的。二者相较,太史公的态度更加客观,班固则持汉家正统观,这明显是在为刘邦辩护。

《汉纪》是首次将两汉历史以编年体形式写就的史书,其中对萧何举荐韩信故事的记载与《史记》《汉书》大体相同,但对萧何助吕后除韩信记载,则与《史记》《汉书》略有不同。其中增加了对韩信谋反原因的探索:“初,豨适代时,辞淮阴侯韩信。韩信既废,恐惧怨望,乃与豨谋曰:‘赵、代,精兵处也。公反于外,上必自出,吾从中起,天下可图也。’”[3]《汉纪》提供了《史记》《汉书》所不具备的新材料,据此可见韩信谋反乃蓄谋已久,增加了韩信叛汉的罪恶。高祖亲征陈豨后,韩信欲矫诏袭击吕后和太子,萧何据此设计擒捉韩信,解汉家江山于孤悬,可谓忠于汉室,全无“败也萧何”之意。《汉纪》成书于皇纲不振的历史时期,是意主宣扬汉家正统观念的著作,全书为汉家正统辩护,对王莽僭越凌主、擅行废立的强臣持批判态度,对光武帝继承汉家遗脉格外赞扬,因此韩信叛汉自然会受到批判。

《资治通鉴》在《汉纪》的基础上记载萧何与韩信故事,对于萧何举荐韩信的记载及萧何除韩信的记载,与前史无异,但司马光对韩信的评价则与前史差别较大:

世或以韩信为首建大策,与高祖起汉中,定三秦,遂分兵以北,禽魏,取代,仆赵,胁燕,东击齐而有之,南灭楚垓下,汉之所以得天下者,大抵皆信之功也。观其距蒯彻之说,迎高祖于陈,岂有反心哉!良由失职怏怏,遂陷悖逆。夫以卢绾里闬旧恩,犹南面王燕,信乃以列侯奉朝请,岂非高祖亦有负于信哉?臣以为高祖用诈谋禽信于陈,言负则有之;虽然,信亦有以取之也。始,汉与楚相距荥阳,信灭齐,不还报而自王;其后汉追楚至固陵,与信期共攻楚而信不至。当是之时,高祖固有取信之心矣,顾力不能耳。及天下已定,信复何恃哉!夫乘时以徼利者,市井之志也;酬功而报德者,士君子之心也。信以市井之志利其身,而以士君子之心望于人,不亦难哉![4]

司马光首先对韩信的历史功绩予以肯定,认为汉家天下乃韩信之功;其次对韩信失职怏怏给予否定,正是因为韩信失职怏怏,遂陷悖逆,认为韩信被祸乃其咎由自取。与此同时,司马光对于刘邦亦不乏批判,承认韩信本无反心,刘邦疑其心而伪游云梦擒韩信,这是导致韩信心怀怏怏的前提,因此司马光也承认刘邦有负于韩信。可以说韩信叛汉,是刘邦逼迫而成。这是司马迁、班固、荀悦均没有表达过的观点。司马光对韩信的评价及刘邦过失的批评,是极为中肯的,比较客观。

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于韩信死后引胡三省的评论:“功过当相准,信功不可忘也。迎陈之礼可以赎自王之釁,拒徹之意可以免失期之罪,未有反计则当侯以次国,谋逆既露犹当宥其子孙。”[5]208胡三省认为韩信功过可以相抵,至少应囿其子嗣,因此对刘邦寡恩多有批评,认为韩信被夷三族,刑法过重,对韩信之死深表同情。朱熹对韩信之死同情更进一步,认为韩信并无罪过,罪在刘邦,其在《书法》中讲:

凡书杀,杀无罪也。信与豨通则谋反矣,不书,何讳之也?何为讳之:信之反,帝激之也!帝之夺信王,非其罪也,于是帝未还都而杀之,而夷之,甚矣!故斥书后杀。[5]208

朱熹认为韩信之死,罪不在韩信,而在刘邦,是刘邦负恩导致韩信之死。朱熹在《发明》中进一步阐发他的观点:

信至是实有反谋矣,然犹不以反书,又不书其有罪,乃书杀而不去其爵者:信有定天下之功,受封未几无故见执,其怏怏无聊之心不言可知,非信素有反心也。《纲目》于此削而不书,亦所以元其本心云尔。汉室之兴,德信未孚于天下,既以诈而执大功之臣,又以诈而杀之,人谁不自疑哉?叛者迭起,夫何恠耶?《纲目》备书夷三族之实,非予其讨有罪也,乃所以恶汉云尔。世岂有人之无罪夷其三族可以君天下者哉?下书梁王越夷三族亦然。[5]208

朱熹继承司马光的观点,认为汉室有负于韩信,但与司马光有本质的不同。司马光认为韩信之祸乃咎由自取,主臣各有错误之处,而朱熹则对韩信充满同情,对刘邦负恩持批判态度,认为韩信乃无罪被杀。朱熹此论过犹不及,与史实不符。史载韩信确实谋反,这毋庸置疑。但朱熹此论亦有合理成分,即韩信谋反乃刘邦逼迫,从伪游云梦开始,至削职为淮阴侯,韩信均是无罪被祸。韩信心怀怏怏是因为刘邦错误在先,此其一也;韩信有大功,无韩信则无汉家江山,即使韩信最后被迫谋反,但其罪未发,人主当原谅之,此其二也;司马光所谓心怀怏怏乃不臣之举,彭越、英布则无,结果亦被杀,故刘邦杀功臣乃蓄意为之,其意自明,此其三也。司马光有为刘邦回护之意,朱熹则对刘邦彻底批判。

综上所述,在正统史传作品中,存在着这样一个流变的过程,即韩信败亡的原因,逐渐由韩信谋反被诛,转变为刘邦负恩杀功臣,逐渐对韩信之死表达同情,对刘邦杀韩信则表示谴责。这种思想逐渐影响文学创作。宋元以后的戏曲小说中继承了史传作品对韩信的同情,与此同时,文学作品在创作过程中,出于为王者讳,遂将对刘邦的贬斥转移到萧何身上,故逐渐形成“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认识。

三、 萧何与韩信故事的文学化

在正统史传中,诸本作者对韩信逐渐同情,对刘邦杀韩信逐渐持否定态度,这种观点逐渐渗透到社会生活之中,进而影响到文学创作。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八》、陈善《扪虱新语》中遂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记载[注]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中有如下记载:“黥布为其臣贲赫告反,高祖以语萧相国,相国曰:‘布不宜有此,恐仇怨妄诬之,请系赫,使人微验淮南。’布遂反。韩信为人告反,吕后欲召,恐其不就,乃与萧相国谋,诈令人称陈豨已破,绐信曰:‘虽病,强入贺。’信入,即被诛。信之为大将军,实萧何所荐,今其死也,又出其谋,故俚语有‘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之语。何尚能救黥布,而翻忍于信如此?岂非以高祖出征,吕后居内,而急变从中起,己为留守,故不得不亟诛之,非如布之事尚在疑似之域也?”(岳麓书社,1994年版,第207页),萧何之败韩信,实乃绐信入未央宫而杀之。据时势而言,萧何助吕后杀韩信,挫败韩信叛乱企图,避免天下重归战火,这无疑是正确的。韩信被杀归因于萧何,实乃史传同情韩信思想下移,特别是《资治通鉴纲目》的记载,进而影响小说戏曲创作。《资治通鉴纲目》是程朱理学主要观点的代表作,被列入科举考试的教材,对后世影响极大。朱熹乃南宋时人,纵观南宋时期,外敌凭陵、汉民族意识高涨是时代主流,因此朱熹在《资治通鉴纲目》中特别强调汉家正统,格外高扬汉民族意识,一改《资治通鉴》中三国历史以曹魏为纪年的写法,而坚持三国历史“帝蜀寇魏”论。 在这样一种思潮的影响下,高祖刘邦必然被回护,而《资治通鉴纲目》对韩信被杀持同情态度,两种倾向长期矛盾对立,韩信被杀的罪魁,逐渐转嫁给了萧何。

《前汉书平话续集》继承了史传同情韩信的情感基调,虚构出高祖亲征陈豨前,密令吕后杀韩信的情节。[注]高祖亲征陈豨前,对吕后言:“胸怀二忧也:外有陈豨之患,内有韩信之忧,内外困心。所以朕之烦恼,尔敢持内罪杀信乎”。吕后曰:“臣愿领陛下圣旨”。吕后杀韩信后,平话作者又发表一番评论:

大汉十年九月十一日,韩信归世。其时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长安无有一个不下泪,哀哉,哀哉,四方人民嗟叹不息:“可惜枉坏了元帅”!人皆言萧何共吕后定计。当日萧何三箭,登坛拜将。今日成败都是萧何用机,人皆作念怨之。[6]

平话是民间文学的代表,洪迈所谓俚语正是出自民间。在平话中,平话作者对刘邦和吕后是极力否定的,对项羽和韩信等异姓三王被杀却格外同情,所以平话作者虚构出刘邦命吕后杀韩信的情节,批判其兔死弓藏式的卑劣,也批判萧何与吕后合谋杀害韩信,这有违史实,否定了萧何杀韩信的历史功绩。

《三国志平话》前有《仲相断阴间公事》一节,也对刘邦兔死狗烹给予强烈谴责。刘邦杀功臣不得人心,其负恩形象遭人痛恨。司马貌断狱故事深入人心,至《三言二拍》中,经冯梦龙加工增饰,形成《闹阴司司马貌断狱》故事,情节更加丰满,刘邦负恩形象更加生动。值得注意的是,平话作者认为韩信之死,罪魁是刘邦,帮凶是萧何和吕后,故有“人皆言萧何共吕后定计”云云,此种思想乃直接继承《资治通鉴纲目》而来。

元杂剧是宋元间民间文学的另一代表,其中的两汉戏对萧何杀韩信也格外关注。与平话作者相比,杂剧作者对萧何杀韩信亦持批判态度,且程度更深,这是二者相同之处;不同之处在于,平话作者憎恨萧何的同时,亦憎恨刘邦和吕后,而杂剧作者则极力为刘邦回护,更不提吕后之事,韩信败亡实乃萧何诬陷而死。在《随和赚风魔蒯通杂剧》中,杂剧作者开篇即云:

小官在朝,只有一件事放心不下,俺汉家有三个大功臣,第一是韩信……现今韩信封为齐王……争奈韩信军权太重,雄兵数十万,战将百余员。常言道:“太平本是将军定,不许将军见太平。”那韩信元是小官举荐的,他登坛拜将,五年之间,蹙项兴刘,扶成大业。小官看来,此人不是等闲之辈,恁的一个楚霸王,尚然被他灭了,况今军权在手,倘有歹心,可不觑汉朝天下,如同翻掌,这非是我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作恁的反复勾当,但是小官举荐之人,日后有事,必然要坐罪小官身上,以此小官昼夜寻思,则除是施些小计,奏过天子,先去了此人爪牙,然后翦除了此人,才使得我永无身后之患。[7]

显而易见,杂剧作者既秉承了平话作者认定萧何是韩信败亡的重要罪魁的观点,又在此基础上进行了大胆的艺术虚构,萧何出于自保杀韩信,这与洪迈所持观点相同,所不同者在于:一方面,杂剧作者同情韩信,因为韩信并未反叛,其被杀是因为萧何进谗言;另一方面,刘邦并无杀韩信之心,不唯如此,韩信冤屈而死,刘邦还为韩信平反昭雪。在对待刘邦的态度上,平话与杂剧之所以会产生分歧,主要在于二者作者文化水平的差异。平话作者生活于社会底层,文化层次较低,故对刘邦杀戮功臣格外愤恨;韩信落难,萧何未能施以援手亦格外愤恨,这些均源于下层市民最朴素的思想。而杂剧作者多为社会下层的士大夫,他们尊崇孔孟之道,在文学创作中注意为贤者讳,因此极力为刘邦回护。正是因为如此,在杂剧创作中就要回避刘邦杀韩信的情节,所以杀韩信之罪过便全部归咎于萧何,故“败也萧何”的文化意蕴已经生成。

明清时期,两汉题材小说作者基本秉持了平话和杂剧作者对萧何与韩信故事的评价,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丰富发展。在《两汉开国中兴传志》中,在韩信被杀后,作者发表一篇评论:“韩信既死,天昏地惨,日月无光,自长安城中以至四外,官军百姓知者,无不下泪,叹息吕后萧何合谋枉杀英雄良将。”[8]很显然,此语来源于平话,《两汉开国中兴传志》的作者对韩信持同情态度,认为韩信之死实乃吕后萧何二人设谋杀害,这与《两汉开国中兴传志》中保留高祖密嘱吕后杀韩信的情节,彼此关合,这说明刘邦仍是杀韩信的罪魁,萧何、吕后是重要帮凶。

在《全汉志传》中,作者对萧何与韩信的评价进一步流变,首先是《全汉志传》删除了高祖密令吕后杀韩信的情节,高祖亲征陈豨,临行前嘱咐吕后曰:“朕领兵亲征,又患韩信废置,久怀异心,恐信兵中起,与豨为应,其势可忧。烦御妻权国,早晚有□急,当以肖何计议,如画策定计有陈平可谋。”[9]随着两汉题材小说的流变,小说作者逐渐为贤者讳,对刘邦杀韩信的事避而不谈。如此一来,杀韩信的主谋便是吕后和萧何。《西汉演义》亦继承了这一思想,并进一步强化。在《全汉志传》中,诸吕为乱是重要故事之一,故吕后亦为批判的对象,而《西汉演义》则停笔于惠帝即位,未演义诸吕为乱事,故吕后亦被美化。事实上,美化吕后,即回护刘邦,故袁于令在韩信被杀后评曰:“是日天地昏暗,日月晦明,愁云黑雾,一昼夜不散。长安满城人尽皆嗟叹,虽往来客商,无不悲怆。人言萧何前日三荐登坛,何等重爱,今谢公著告变,亦当在吕后前陈说开国之功,可留他子孙,方是忠厚;反立谋擒信,及三族之时,卒无一言劝止,何其不仁甚耶。”[10]在袁于令看来,导致韩信败亡的罪魁不是刘邦、吕后,而是萧何,袁于令对萧何未能为韩信开脱罪责甚为不满,其态度与《资治通鉴》中胡三省所评内在精神一致,但不同的是,在《资治通鉴》中司马光、胡三省均认为刘邦杀韩信有错,而在小说中,则逐渐为刘邦开脱,认为韩信咎由自取,刘邦乃仁主。如此一来,除韩信的罪责就全部落到萧何身上,故“败也萧何”越发名副其实。

四、 “败也萧何”文化探源

韩信于汉家可谓功勋卓著,导致其最终败亡,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刘邦建国后诛杀功臣,是韩信败亡之根本所在。后世史传和文学作品将韩信败亡的原因逐渐归罪于萧何,其根本原因在于汉民族意识。

在我国历史上,对中华民族影响最为深远的王朝莫过于汉朝,故而中华民族的主体为汉族。伴随着汉民族的产生[注]在20世纪50年代,国内外学者发起了关于汉民族产生时间问题的讨论,主要观点如下:1.形成于秦汉之际,以范文澜为代表。2.形成于明代中后期,以杨则俊为代表。3.形成于清代,以康拉德为代表。4.形成于鸦片战争之后,以原苏联历史学家格·叶菲莫夫为代表。详见曹守亮《20世纪汉民族形成问题研究》和吕桃《汉民族形成于何时?——介绍关于汉民族形成问题的讨论》两篇文章。随着此问题研究的深入,至20世纪80年代,国内学者越来越倾向形成于“秦汉之际”说,代表作有王雷《民族定义与汉民族的形成》(《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5期)、徐杰舜《汉民族形成三部曲》(《广西民族学院学报》,1987年第4期)、吴广平《汉民族形成新论》(《吉首大学学报》,1988年第1期)等。进入新世纪,仍有学者持此观点,代表作为蔡瑞霞《试论汉民族的形成与民族史的撰述》(《中州学刊》,2002年第3期)等。,民族意识亦不断形成,在此后的历史长河中,民族意识对汉民族的影响异常深远,尤其在少数民族入侵的御侮时期,汉民族意识可以最大限度地团结国内力量,抵御外来侵略。

尽管汉民族意识形成于汉武帝时期,但若论对于汉民族意识形成所起的作用,汉高祖刘邦要远远大于汉武帝。刘邦乃汉朝的开国之君,在秦末天下大乱时,刘邦从一泗上亭长,逐渐战胜强敌,开辟两汉四百二十余年的基业,功勋卓著,彪炳千秋。汉朝的政治、经济、军事等系列治国策略,在其后漫长的历史时期里,慢慢深入人心,得到人民大众的普遍认同。最为重要者在于,两汉时期百姓安居、国家兴盛、天下太平时间多,战乱时间少,百姓世受汉恩,所以感怀刘家威德。

此外,刘邦在打天下的过程中,具有仁政于民、折而不挠的意志品格,这不仅使其得到百姓的爱戴,最终击败项羽建立汉家王朝,也为汉朝执政者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后世光武、昭烈均继承了刘邦仁民爱物、百折不挠的意志品格。与此同时,光武帝刘秀、昭烈帝刘备在中兴汉室的过程中,均自称汉家苗裔,以正统身份自居,以兴复汉室自高,并最终实现了中兴汉室的奋斗目标。刘秀建立东汉王朝,使汉家正统得以延续,刘备建立蜀汉政权,虽偏安一隅,也寄托了汉民族的希望。

后世每当国家政权旁落,希望中兴时,便会高举汉家大旗。比如魏晋南北朝时期刘渊建立汉赵集团,五代十国时期刘知远推翻后晋,建立后汉。刘渊与刘知远均姓刘,与两汉帝王同姓,这是其宣扬兴复汉室的天然条件,但二者又有所不同。

魏晋南北朝时期,刘渊借助汉民族意识建立赵汉集团。刘渊与汉高祖刘邦确实有点血缘关系,西汉开国,刘邦无力征缴匈奴,并与之和亲,匈奴冒顿也改称汉姓。司马氏与曹魏集团大战之际,刘渊想利用二虎相争之机,借助人心思汉的普遍心理,入主中原,他与众将商议:“昔我先人与汉约为兄弟,忧泰同之。自汉亡以来,魏晋代兴,我单于虽有虚号,无复尺土之业,自诸王侯,降同编户。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四海鼎沸,兴邦复业,此其时矣。”[11]于是建立赵汉集团。正是基于此,刘渊被视作蜀汉的合理继承者,刘渊建立的政权被视作再兴蜀汉,刘渊的军事行动被视作为刘禅复仇,后世三国题材中均持此观点。《三国志平话》有意构建西汉、东汉、蜀汉、赵汉一脉相承的政治链条,以刘渊兴汉做结。《三国志后传》沿袭《三国志平话》的主旨思想,以刘渊作为蜀汉的继承者,虚拟出刘渊带领蜀汉后裔兴复汉室的故事。

五代十国时期,刘知远不满石敬瑭出卖燕云十六州,继而推翻石敬瑭建立的后晋,建立后汉政权,并“以汉高皇帝为高祖,光武皇帝为世祖,皆不祧”[12]。刘知远与刘汉政权没有血缘关系,但却以高祖光武为祖宗,其意在于利用高涨的汉民族意识,助其一统天下。但后汉王朝仅立国四年,且厚敛于民。正是基于此,后世三国题材无刘知远故事,但《残唐五代史演义》中对刘知远兴汉给予正面评价。戏曲题材中也有《刘知远白兔记》等名著流传。

明末清初,历史演义大盛,在“帝蜀寇魏”观念与“拥刘反曹”思想影响下,《三国志通俗演义》率先出版。《三国志通俗演义》是历史演义的开山之作,同时也是巅峰之作,在当时社会产生深刻反响,其他题材的历史演义如雨后春笋,两汉题材历史演义应时而生。两汉与三国在历史时序上前后相连,按照历史发展时序讲,三国故事有相当一部分是东汉故事。又因为《三国志通俗演义》所表现的“拥刘”思想,本身就是刘汉王朝,所以两汉题材历史演义与《三国志通俗演义》密不可分,特别是在表现汉民族意识方面,两汉题材历史演义比《三国志通俗演义》更直接、更具体。在这样的创作背景下,刘邦形象理应以正面形象出现。

因为高祖妄杀功臣的形象已深入平话和戏曲之中,而平话和戏曲又是两汉题材历史演义创作的素材,因此随着两汉题材历史演义的不断丰富发展,创作者文化素养的不断提高,汉民族意识越来越强,为贤者讳的创作意识越来越浓,刘邦妄杀功臣的劣迹逐渐被净化。韩信被杀,萧何确实出力不少,特别是骗韩信入宫就擒,有卖友求荣之嫌。于是萧何逐渐成为替主解忧的牺牲者,被钉在卖友的耻辱柱上。

五、结论

在韩信被杀这个问题上,韩信、刘邦、萧何三者之间是联动关系。韩信败亡的根本原因在于韩信簒逆,刘邦诛杀功臣是韩信败亡的重要原因,萧何助吕后除韩信利国利民。南宋以前的史传作者在客观记录韩信败亡史实时,对韩信败亡原因及历史评价不断发生变化,总体倾向是对韩信败亡感到同情惋惜,对刘邦诛杀功臣持否定态度,故刘邦成为韩信败亡的罪魁。南宋之后,受《资治通鉴纲目》影响,正统观念加强,汉民族意识高涨,文学作品在史传同情韩信败亡、否定刘邦杀功臣的基础上,对韩信败亡故事进行大胆创作,总的倾向是为韩信脱罪、为贤者讳,萧何则逐渐演化为韩信败亡的罪魁。在汉民族意识高涨的历史时期,刘邦作为两汉开国之君,自然是诸家文学创作歌颂的典范,小说戏曲作者在韩信败亡的问题上尽力为刘邦回护,对刘邦杀韩信避而不谈,韩信败亡的主要原因则逐渐演变为萧何设谋擒韩信,并不肯在吕后前为韩信开脱,萧何成为韩信败亡的罪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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